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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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琪亚刚刚恢复了知觉,在一段时间里,她痛苦地尝试着让自己完全苏醒过来,竭力把梦中混沌的幻象同地狱般悲惨的现实情景与记忆区分开来。老婆子马上跑到她的身边,用很勉强的谦卑的声音说道:

“唉,您睡着了吗?您本应该睡到床上去,昨天夜里是我三番五次地这样劝告您。”她没有听到露琪亚的回答,就以饱含恼怒的恳求口气,继续说道:“您多少吃一点儿吧。您该放聪明点儿。唉,您的样子多难看!您必须吃点什么。另外,您知道吗,他回来会向我发火?”

“不,不,我要离开这儿,我要回到我母亲那儿去。你们的主人已经向我许诺,他说:明天早晨。他如今在什么地方?”

“老爷出门去了,他告诉我,很快就要回来,他将做您想要他做的一切。”

“他是这么说的吗?他果真是这么说的?好吧,我要回到我母亲那儿去,马上,马上就走。”

忽然,邻近的屋子里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然后听到笃笃的敲门声。老婆子跑过去,问道:

“谁呀?”

“开门!”那熟悉的声音轻轻地回答。

老婆子卸下门闩,无名氏轻轻地推开门,露出一条门缝,吩咐老婆子出来,让堂安保迪奥和那妇人进去。他随即把门关好,站在门外面,打发老婆子到寨堡里一处最远的地方去,就像他已经指令那另一个在房间外面看守的妇人走得远远的一样。

这一切动作,这短暂的等待,还有两个陌生人的露面,都在露琪亚的心头激起一阵惶恐的悸动;如果说眼下的处境已经令她难以忍受,那么,任何新的变动都会引发她新的疑虑和新的恐惧。她抬头望去,见到一名神甫和一名妇人,心中略微觉得宽慰,但定睛一看,心中顿时起了困惑:是他?也许不是他?露琪亚终于认出了堂安保迪奥,她愣愣地睁着一双眼睛,像中魔似的待在那儿。那妇人走到她的身边,朝她弯下身子,用怜悯的目光望着她,握住她的双手,似乎是要温存地抚摩她,又像是要拉她站起身来,对她说道:

“啊,可怜的姑娘!走吧,跟我们一起走。”

“你们是谁?”露琪亚问那女人,但不等对方回答,她又转身望着堂安保迪奥,神甫站在离她两三步远的地方,脸上也流露出一副同情的样子;露琪亚重新细细地打量着他,禁不住大声喊道,“您!是您吗?堂区神甫先生?我们这是在哪儿?……啊,我这不幸的人!我快要疯了!”

“不,不,”堂安保迪奥回答,“确实是我,你们打起精神来。您没有瞧见吗,我们正是来带您走的?我是您的堂区神甫,特地上这儿来的,骑着骡子……”

露琪亚仿佛瞬息间重新获得了她的全部力量,噌地站立起来。她又凝目注视着那两个人,说道:

“这么说来,是圣母派遣您二位上这儿来的?”

“我想是的。”那妇人回答。

“可我们能离开这儿吗?果真能离开这儿吗?”露琪亚低声问道,她的目光里充满了忌惮和狐疑,嘴唇因恐慌和惊愕而扭曲,不停地颤抖,“而那主人呢……那个人……已经向我许诺……”

“他也亲自来了,特意带我们一起来的,”堂安保迪奥说道,“他在外面等着。我们快走吧,别让这样一位重要人物久等了。”

就在这时候,他们谈论的那一位推开门,出现在露琪亚的面前。片刻工夫之前,露琪亚还盼望着他,因为除了盼望他,在这个世界上她再也不抱任何别的希望;而眼下,见了熟人的面孔和听了亲切的话语之后,却无法抑制瞬息间产生的厌恶。她打了个寒战,屏住了呼吸,紧紧地偎依着那妇人,把脸埋在她的怀里。无名氏端详着露琪亚的这副模样,这是他昨天晚上不忍目睹的,只见她的面容由于长时间的痛苦折磨和拒绝进食而愈加苍白、沮丧和憔悴,他依然站在房门口,一动也不动;看见露琪亚如此惊慌失措,他低垂下目光,又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回答露琪亚并未提出的问题,大声说道:

“确实如此,请您宽恕我!”

“他是来解救您的,他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他成了一个大善人;您听见了吗,他请求您的宽恕?”那妇人在露琪亚的耳边轻声说道。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得啦,抬起头来。别耍孩子脾气,我们最好尽快走吧。”堂安保迪奥对她说道。

露琪亚抬起头来,凝望着无名氏,瞧见他低垂脑袋,神色惶惑不安,心里不免起了一种慰藉、感激与怜悯交织的情感,说道:

“啊,大人!上帝将因为您的仁慈行为而赐福于您。”

“上帝也将百倍地赐福于您,因为您的这些言语使我懂得了善。”

说罢,他便转过身去,第一个走出屋子。露琪亚此刻已完全振作起了精神,由那妇人搀扶着,跟随无名氏走去,堂安保迪奥走在最后面。他们下了楼梯,来到通向院子的小门前面。无名氏打开了门,走到轿子跟前,掀起了轿帘,用一种几乎是羞怯的温和(这两者在他是从来不曾有过的),扶着露琪亚的胳膊,帮助她,然后又帮助那妇人,都上了轿子。然后,他解开了堂安保迪奥那头骡子的缰绳,帮助他骑了上去。

“啊,不敢当!”堂安保迪奥说道,比第一次远为敏捷地跨了上去。

无名氏跨上自己的坐骑之后,一干人马就启程了。无名氏的脑袋重新抬了起来,他的目光又像从前一样,显露出威严的表情。一路上遇见的强人,从他的面孔上可以清晰地察觉出一种严肃的思索和异乎寻常的忧虑,但他们并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更不可能往深处去想。在寨堡里,对这位寨主的重大转变谁也不知情,自然更没有一个人会去作这样的猜测。

那善心的妇人赶紧把轿帘拉好,亲切地握着露琪亚的手,用种种表示爱怜与祝贺的言语,和颜悦色地安慰她。眼见露琪亚不只因为遭受太多的痛楚而显得疲惫不堪,而且事情的含混和神秘也着实让可怜的姑娘无法完全体会到获救的喜悦,那妇人便向她尽可能地说明事情的原委,帮助她梳理一团乱麻似的思绪,还把他们要去的地方告诉了她。

“真的?”露琪亚问道,她知道这个地方离开她的村子很近,“啊,至圣的圣母,我感激您!啊,我的母亲!我的母亲!”

“我们会立刻派人去找她。”好心肠的妇人说道,她并不知道,这件事情业已办妥。

“好的,好的,上帝将赐福于您……请问,您是谁?您怎么会上这儿来的?”

“我们的堂区神甫差我来的,”那妇人说道,“因为上帝打动了这位寨主的心,啊,赞美至圣的上帝!他上我们乡里来,求见正在这儿访问的红衣主教,在跟主教大人的谈话中,他忏悔了自己的种种罪过,说他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他还向主教大人坦白,说他跟另一个不敬上帝的恶人合谋,劫走了一名纯洁无辜的女子,这就是您。不过神甫没有告诉我这恶人是谁。”

露琪亚抬起头来,仰望苍天。

“或许您知道这个恶人,”那妇人继续说道,“得了;再说红衣主教大人想到,这事情关系到一位年轻的女子,需要一名妇人来陪伴她,于是吩咐本堂神甫去找一个来。那堂区神甫,出于他的善心,就找到我了……”

“噢!上帝将因您的爱心而赐福于您!”

“您说什么呀,我的姑娘?堂区神甫嘱咐我,要我帮助您打起精神,设法让您马上高兴起来,并且让您明白,上帝怎样奇迹般地拯救了您……”

“啊,真是这样!这确实是奇迹,圣母一定替我求情了。”

“还有,神甫要您以一颗善良的心,宽恕给您带来苦难的人,要您为上帝给这个人施行了仁慈而感到高兴,并且为他祈祷,因为这样您不只积了功德,而且您也会觉得心里格外的轻松。”

露琪亚用目光表示了欣然同意,她的目光所蕴含的意思,同言语的回答一样清楚,而这目光里饱含的温柔则是言语所无法表达的。

“您真是一位好姑娘!”那妇人接着说道,“你们的堂区神甫也来到了我们乡里,这一回来的神甫多极了,从四面八方赶来,那人数足可以举行四次祭礼;主教大人考虑之后,决定让他也一起来;不过,这个人其实也帮不了什么忙。我早就听说,他这个人是很不中用的;但这一回我倒领教了,他真像陷进了乱草堆的小鸡一样尴尬。”

“而这一位……”露琪亚问道,“这一位改恶从善的人是谁?”

“怎么!您不知道他是谁?”那妇人问道,随即讲出了他的名字。

“啊,仁慈的上帝!”露琪亚惊呼起来。她曾经无数次听到人们在讲述各种恶行时,无比恐惧地提到了这个名字,他在形形色色的败行劣迹中永远扮演着童话里的那个吃人妖魔的角色!而如今,露琪亚想到,她曾经落到他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势力之下,被置于他的怜悯的监护之下,想到自己经受的如此令人胆战心惊的不幸,想到如此始料不及的解脱,再回想她见到的那人的面容,先是怎样的粗野,以后是怎样的激动,末了又是怎样的谦逊,于是,她像着了魔似的陷入了沉思默想,只是不时地自言自语:“啊,仁慈的上帝!”

“这确实是了不得的恩慈!”那妇人说道,“差不多天底下的人都会感到莫大的轻松。只要想一想,他让多少人家破人亡;而现在,就像我们的堂区神甫所说的,……噢,您只要瞧一瞧他的面孔,他已经成了一个圣人!而且马上说到做到。”

若是说这位好心肠的妇人对于这样一件她也在其中扮演一个角色的大事没有什么好奇心,不想去探听它的底细,那是不真实的。但值得称道的是,她对露琪亚怀有一种充满敬意的同情,她也多多少少感觉到赋予她的这份责任的重要和神圣,因此她丝毫不想对露琪亚提出什么轻率的、无足轻重的问题,她一路上只是对不幸的姑娘说些表示安慰和关心的话语。

“天晓得您有多长时间没有吃东西!”

“我也记不清楚……确实有很长时间了。”

“可怜的姑娘!现在您得恢复元气。”

“是的。”露琪亚用柔弱的声音回答。

“在我的家里,感谢上帝,马上可以找到一点吃的东西。打起精神来,姑娘,一会儿就到了。”

疲惫至极的露琪亚仰靠在轿子的角落里,仿佛睡着了似的。于是,那好心的妇人就让她休息了。

对于堂安保迪奥而言,这回去的路程自然不像方才来的时候那样让人沮丧,但也说不上是一次愉快的旅行。在最初的恐惧消失之后,他起先曾觉得千斤重担从肩上卸掉似的轻松,但很快又有无数不愉快的感觉涌上心头;这恰似一棵大树连根拔掉之后,起先泥土裸露着,但很快又生长出无数的野草。他对一切事情都显得很敏感,无论是对于眼前的情形,还是对于未来的前途,都有很多令他心神不宁的理由。眼下,尤其是在从寨堡到谷底的山坡上,他很不习惯这种行走的方式,他觉得比方才来的时候要艰难得多。轿夫在无名氏的无声指挥下,驱赶牲口急急地奔跑,那后面的两头牲口以同样的速度紧紧跟随;到了一些陡峭的地段,可怜的堂安保迪奥,好像是被置于一根从后面抬起来的杠杆上,整个身子朝前倾斜,为了保持身体的平衡,他不得不紧紧抓住鞍架。不过,他不敢请求让牲口慢点儿走,相反,他倒是巴不得尽快地离开这个地方。除此之外,到了山路突然升高的地段,那骡子按照它的同类的习性,仿佛要戏弄堂安保迪奥似的,故意用蹄子踩着山路的边缘行走,堂安保迪奥看到自己的脚底下就是悬崖,他想,只消稍稍往旁边一闪,便会坠入深渊。他心里暗暗对牲口说道:你这畜生竟也有冒险的怪毛病,而这条路分明是够宽的!于是,他用尽力气把缰绳朝里面攥着,可是无济于事。他只能像平日那样把恐惧和愤怒往肚子里咽,听凭牲口随意走着。他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害怕那些强人,他也确实很清楚他们的头头的想法。

“可是,”他暗暗思忖,“如果他改邪归正的惊人消息在这儿传播开来,而我们还没有脱离此地,天晓得那伙歹徒会打什么主意!天晓得会发生怎样的事情!他们兴许以为是我来传道,规劝那人忏悔自新的!哎,我真倒霉!他们定要置我于死地!”无名氏严峻的神色如今不再让他觉得反感,“这样一副严厉的面容倒也少不了,”他想道,“这样才能震慑那伙强人,这我也理解,可为什么偏偏让我落入他们这伙人当中!”

得啦,这一干人马终于走到谷底,并且离开了山谷。无名氏的额头也舒展了开来。堂安保迪奥的面色显得自然多了,他把自己的脑袋从两个肩膀当中伸出一些来,四肢灵活了,身子也开始挺直了,整个人好像换了一副模样似的;他的呼吸轻松了许多,心境也比较平和了,他又开始为那些比较远的危险伤脑筋了。

“那个像野兽似的堂罗德里戈会怎么说呢?他这样碰了一鼻子灰,既破费了钱财,又遭受别人的耻笑,你瞧他怎么能吞得下这颗苦果子;现在他定要兽性发作了。他会找我算账,为的是我也卷进了这件事情。如果他当初就胆敢派遣那两个恶魔在大路上来逼迫我充当一个不体面的角色,那么,今天他会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他当然还无法跟红衣主教大人较量,因为主教大人是位远比他显赫的大人物,他纵然并不甘心,但也不得不忍气吞声。不过,他一肚子的坏水总得找一个什么人来发泄。这件事情究竟会怎样收场呢?重物总是朝下打击,鸿毛总是随风飘荡。露琪亚自有红衣主教大人为她着想,把她救出火坑;那个倒霉的年轻人已经脱离了险境,而且他也吃尽了苦头;这么说来,我这个无足轻重的人也就成了随风飘荡的鸿毛。我遭遇了那么多的麻烦,经历了那么多的惊吓,不仅没有得到任何的好处,如今反倒又要我来受苦受难,而且很可能是非常可怕的苦难。红衣主教大人把我牵进了这是非的漩涡,他现在会用什么法子来保护我呢?他能担保那个该死的家伙不会对我干出比以前更恶劣的事情来吗?而且,主教大人满脑子尽是要思虑的事情!他要亲自办理那么多的事情!他怎么可能考虑得面面俱到呢?有的时候他们还会把事情弄得比原先更糟糕。那些做好事的人,只图一个表面,一旦他们获得了满足的感觉,也就撒手不管,再也不愿意去知道事情的结果究竟怎样。而那些作恶的人却大相径庭,他们兴致勃勃地去干坏事,并且特别地卖力气,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决不给别人片刻的安宁,因为恶魔吞噬着他们的心灵,驱使他们去作恶。我怎能去告诉他,说我上这儿来只是听从红衣主教大人的命令,而不是我自己的愿望?那就会让人以为我是同犯罪造孽的人狼狈为奸了。啊,我的苍天!我同犯罪造孽的人狼狈为奸!我是受了他们的利诱!得了,恐怕最好的法子还是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佩尔佩杜娅,然后让佩尔佩杜娅把这件事情到处去宣传。但愿主教大人不要心血来潮再去张扬,搞一些什么名堂,把我也牵扯进去。不管怎么说,只要我们一回到那儿,倘若主教大人从教堂出来,我就急忙上前向他请安;倘若主教大人还在教堂里,我就托人转达我的歉意,立即打道回府。露琪亚已经得到很好的照料,我再留下来也没有什么用处了;又那么辛苦了一场,我也真该去好生歇息了。可是……倘若主教大人忽然萌生好奇心,要打听这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就不得不向他据实报告那次证婚事件!那就真是什么倒霉的事都赶上了。倘若他要来视察我的教区!……唉,只好听天由命了,我也不必预先犯起愁来,我已经吃足了苦头。眼下我得赶紧回家,闭门不出。只要红衣主教大人待在这块地方,谅那堂罗德里戈也不敢轻举妄动。可以后呢……以后?唉,看来我这晚年可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这一行人到达市镇的时候,教堂里举行的仪式还没有结束。他们从教堂前面的人群中穿过,众人像方才那样激动地迎接他们。随后,他们分成两路;两个骑牲口的转向旁边的小广场,堂区神甫的宅第坐落在那儿;那乘轿子径直前往那善良的妇人家里。

堂安保迪奥果然按照他方才打定的主意行事。他从骡子上翻身下来,马上向无名氏说了一番表示热烈庆贺的话语,并且请他代向红衣主教大人转达自己的歉意,因为他必须立即赶回教区处理紧急的事务。他又去寻找他所称的自己的马儿,就是他留在客厅角落里的拐杖,随后便动身走了。无名氏留在那儿,等待红衣主教从教堂出来。

好心肠的妇人把露琪亚安顿在她厨房里最干净的地方,开始忙碌地准备一些吃的东西,好让露琪亚恢复精力;露琪亚不时地说些表示感激和抱歉的话,那妇人总是用乡里人特有的热情和直率不让她说下去。

她赶忙往锅子底下添加木柴,锅子里炖着一只上好的阉鸡,鸡汤已经滚沸了,她把鸡汤舀在一只已经放了几片面包的碗里,把它端给露琪亚。看到可怜的姑娘每喝一口汤,便焕发一分精神,她就大声地欢呼,因为这样的事情是发生在她所说的许多人家都揭不开锅的时候。

“今天谁都想方设法做点什么好吃的,”她又说,“除了那些靠野豌豆和高粱糊勉强过日子的穷人家。不过,今天谁都指望从这位如此仁慈的主教大人那儿得到点什么。感谢上帝,我们还没有落到这样的地步,我的丈夫有一门手艺,我们还有一些田地,足可以过日子了。所以您尽管吃好了,不用担心。鸡块炖熟了,你一会儿再吃点,补补身子。”说罢,她回到炉子边准备午饭,收拾餐桌。

露琪亚多少振作起了精神,心境也愈来愈平静下来,于是出于爱好整洁和注重仪容的天性,按照平素的习惯梳洗起来,她梳理好松散、蓬乱的辫子,把围巾整齐地围在脖子上,垂到胸前。她在这么整理的时候,手指触摸到了前一天夜里挂在脖颈上的念珠;她低头凝望着,心里顿时起了不小的波澜。她想起了自己的誓愿,在此之前被如此伤心的情绪所笼罩和压抑,现在突然苏醒了,异常清晰和明确地显现在她的脑子里。方才刚刚振作起来的精神,瞬息间又衰颓了。倘若没有她平日的纯洁、温顺和虔诚的生活支撑她的心胸,那么此刻她所体验到的沮丧恐怕已经令她彻底失望,万念俱灰了。在心头涌起这样一股难以言喻的痛楚的伤感之后,她脑子里最先显出的念头只是:“啊,我这个苦命的女子,我究竟做了些什么事啊!”

但是,她的脑子刚刚闪出这样的念头,心里旋即起了一种惶恐。她回想起了许下誓愿时的种种情形,那不堪忍受的哀伤,不可救药的绝望,热烈真挚的祈祷,以及她许愿时的满腔赤忱。如今,她获得了恩典,却又要翻悔自己立下的誓愿,她觉得这不啻是一种对上帝和圣母忘恩负义的罪过,是一种亵渎神明的背信弃义的行径;她觉得,这样的不忠不义定将有新的更加可怕的灾祸降临到她的头上,那时任她怎样祈祷也难以自拔,脱离苦海。于是,她立即摒弃了这一刹那的翻悔的念头。她虔诚地把念珠从脖颈上取下来,用颤抖的手握住它,重新许下了那个誓愿,同时怀着悲伤的心绪恳求上帝和圣母赐予她力量,去履行自己的誓愿,驱除那些可能过于激动她的情绪,动摇她的信念的念头和诱惑。伦佐已经远走他乡,再也没有希望回她的身边,这种生离死别,曾使她肝肠寸断,如今她体悟到这是天命的安排,伦佐的远离和她的许愿这两件事都是为着同一目的。她竭力想在这一件事情上寻求什么理由,以使她在另一件事情上获得安慰。伴随这样的想法,她渐渐地感觉到,天命为了实施自己的恩泽,必定有法子让伦佐也安分守己,不再思念她……可是这一念头刚一冒头,就又把她的一颗芳心搅得乱糟糟。可的露琪亚觉察到自己仍然心存翻悔之意,便又一次开始祈祷,又一次确认自己的誓愿,她投入了战斗;当她站起身来的时候,不妨打个比方说,她犹如一个身心疲惫的受伤的胜利者,在战斗中打倒了敌人,却还说不上杀死了敌人。

外面忽然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快乐的说说笑笑的声音。这是妇人的一家子从教堂回来了。两个小女孩和一个男孩蹦蹦跳跳地进来;约莫有片刻的工夫,他们停了下来,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露琪亚,随即又跑到母亲跟前,把她团团围住;一个问这陌生的来客的名字,她为了什么缘故,又是怎样来到这里的;另一个急着要讲述他们有趣的见闻。善良的母亲对所有的人和所有的问题都只回答一声“安静,安静”。

随后,这一家的主人踏着很安详的步子,脸上显出热心诚恳的表情,走了进来。我们还没有来得及提到的这位主人是村子里和附近一带闻名的裁缝。他是个知书达理的人,不止一次地读过《圣徒传奇》、《潦倒的奎里诺》和《法国王室趣史》,在方圆左近一带算得上一个博学多才的人,不过,他却是谦虚地不肯接受这样的夸奖,只说他当初选错了职业,如果他去做学问,恐怕会比许多人……他真当得上这世界上少见的正人君子。堂区神甫请他妻子以仁爱之心前去迎接露琪亚的时候,他也在场,他不仅完全表示支持,而且还准备在需要的时候给她鼓励。方才红衣主教大人讲道的庄严仪式和盛大场面,洪流般的人群,愈加激发了他的善良的情感,他迫不及待地回到家里,急切地想知道那件事情进行的结果怎样,希望这可怜的姑娘安然无恙地归来。

“你瞧,谁在这儿。”他进门的时候,善良的妇人指着露琪亚对他说道。

露琪亚的脸颊上泛起一阵红晕,羞怯地站起来,喃喃地说着道歉的话。但他走到露琪亚的身边,打断了她的言语,恭喜她平安脱离险境,大声说道:

“欢迎,欢迎!您光临寒舍,真是上帝赐给我们福气。我能见到您,真有说不出的高兴!我始终相信,您会逢凶化吉的,因为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上帝开始创造一件奇迹,却得不到圆满的结果。我真高兴在这儿见到您。可怜的姑娘!的确,有幸能见到这样的奇迹,真是件大喜事!”

切不要以为只有我们这位裁缝一个人是如此看待这件事情的,因为他读过《圣徒传奇》;事实上,在村子里和周围一带地方,人们在淡忘这件事以前,一直是把它当作奇迹来谈论的。说句实在的话,尽管众人在谈论时添枝加叶,但除了奇迹,他们也找不到别的合适的字眼来形容这件事情。

妇人从炉灶上把锅子端下来。他慢慢地走到妻子的身边,轻声地问道:

“一切都顺利吗?”

“挺顺利的,待会儿我再仔细告诉你。”

“好的,好的,方便的时候再说。”

女主人摆好餐桌,走过去请露琪亚,领着她到餐桌前面就座。她撕下一只鸡翅膀,放在露琪亚面前的餐盘里。她和丈夫也都坐下,他们劝这位伤心和羞怯的客人打起精神,好生用餐。裁缝稍稍吃了几口以后,就兴致勃勃地打开了话匣子,围坐在餐桌旁的孩子们不时地打断他的谈话,因为他们亲眼目睹了许多不寻常的事情,实在很难一直充当听众的角色。他绘声绘色地讲述教堂里举行的庄严的仪式,然后又把话锋转到无名氏奇迹般的悔过自新。但他觉得印象最深刻,而且一再提及的是红衣主教大人的讲道。

“他站在祭坛前面,”裁缝说道,“这样一位大人物,就像一位堂区神甫……”

“他头上戴着一顶金闪闪的帽子……”

“别多嘴。你想想看,我敢说,这位大人物是位了不起的学识渊博的人,有人说他读遍了世上所有的书,没有一个人能够比得上他,即便在米兰也没有;他讲道的时候,竟能让人人听懂他讲的一字一句。”

“连我也听明白了。”另一个爱唠叨的小女孩说道。

“别多嘴!你听明白了什么?”

“我听明白了,他代替堂区神甫讲解福音书。”

“别多嘴。我不是说那些知书达理的人,他们自然能够明白的;而且连那些脑袋像木头挖瘩的人,那些目不识丁的人,都用心地听他的讲话。要是现在你去问问他们,可还记得主教大人讲的话,是的,他们肯定记不得了,可他讲话里包含的那份感情,他们都存留在心里了。他始终没有提到那个悔过自新的人的名字,但谁都听得分明,他说的正是这个人!另外,只要看看他一双热泪盈眶的眼睛,别人也就一清二楚了。于是,教堂里的人都哭泣起来……”

“真是这样,”那男孩子突然插嘴道,“可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哭成那个样,一个个像孩子似的?”

“别多嘴。是的,我们这地方还有一些铁石心肠的人。而他正是要我们明白,虽然这年头遍地饥荒,但我们应当感谢上帝,随遇而安,去做我们力所能及的事情,勤勉劳作,互相帮助,然后随遇而安;因为磨难和贫穷并非不幸,唯有恶行败迹才是真正的不幸。这并不是他美妙动听的言辞,谁都晓得,他自己就像穷人一样生活,他省下自己的口粮,把它送给忍饥挨饿的人。如果他要选择别样的生活,他完全可以过得比任何人都好。唉,他这个人能够让听他讲话的人遂心如意,绝不像许多别的人,从来是按这样的原则行事:你们照我所说的去做,莫要照我所做的去做。而且,他还教诲众人,那些即使说不上富足的人,只要自己有了积余,也应当接济穷人,助人为乐。”

说到这里,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不再说下去。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把桌子上的各种菜都往一只餐盘里夹一些,再放上一只面包,又把餐盘放在一块餐巾上,拎起餐巾的四角,递给他的大女儿,叫她拿好,末了,又把一小瓶葡萄酒递到她另一只手里,叮嘱说:

“你上寡妇玛利亚那儿去一趟,把这些吃的东西送给她,你对她说,这些东西是为着让她和她的孩子们多少快活一点儿。但是你的态度一定要客气,不要让她觉得你是向她施舍。若是路上遇见人,什么也别说;小心别打碎餐盘。”

露琪亚的眼圈红润了,一阵温暖的柔情掠过心头,从方才裁缝的谈话里,她已经感受到一种慰藉,这是从那种故意做作的谈话中无法获得的。裁缝叙述的那不可思议的、壮观的宗教仪式,那充溢着人情的、令人惊奇和激动的场面,他叙述时流露出来的激情,都强烈地感染着露琪亚,使她减轻了凄苦的心绪,即使重新遭到它的侵袭,她也已获得了新的抵御的力量。她想起了自己的誓愿将带来的巨大牺牲,虽说依然让她心生痛楚,但她却感觉到了伴随这种痛楚的一份庄严的、圣洁的愉悦。

过了不多一会儿,堂区神甫走了进来,他说是红衣主教派他来探望露琪亚来的,并且告诉她,主教大人这一天还要亲自来看望她。堂区神甫还代表主教大人向裁缝和他的妻子表示谢意。裁缝和妻子既激动又惶恐,以致不知道说什么话才能回复这样一位大人物。

“您母亲还没有来吗?”堂区神甫问露琪亚。

“啊,我的母亲!”露琪亚激动地喊起来。当她听堂区神甫说,按照红衣主教的吩咐,已经派人去接她的母亲,她用腰裙擦拭自己湿漉漉的眼睛,忍不住掩面涕泣起来,直到堂区神甫离去好一阵子,她仍然在独自啜泣。稍后,当堂区神甫带来的消息所引发的激荡情绪逐渐冷静下来,可怜的姑娘恢复了较为平和的心情,她想到,她将如此迅速地重新见到自己的母亲,从而获得莫大的慰藉,在几个钟点以前,这简直还是无法预料的,而且这几乎又是她当初起誓时所祈求的。“求您救我平安地回到我母亲身边,”她曾经在起誓时这样恳求。如今,这誓言又如此清晰地浮现于她的记忆里。于是,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地要实践自己的誓愿,又一次痛悔最初感叹自己的不幸时生发的犹豫和动摇。

就在他们说到安妮丝的时候,她已经在相距不远的路上。当这个可怜的女人乍一听到这如此始料不及的召唤,听到关于女儿经历的危险和可怕的遭遇的消息,虽说这危险已经过去,但终究是骇人听闻的,而这消息又是那么不完整、含混不清,送信的人不晓得如何说明和解释,那么,不难想象,她是如何的惊慌失措了。她用手抓乱了头发,连声喊道:“啊,上帝!啊,圣母!”她向送信的人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而那人一点儿也答不上来,她就气呼呼地匆匆坐进了马车,一路上仍然不停地长吁短叹,提出得不到回答的问题。

但走了一段路程以后,安妮丝忽然同堂安保迪奥不期而遇,他正瞒跚地踽踽独行,每走一步,都靠着他的拐杖的支撑。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噢!”堂安保迪奥停了下来,安妮丝也吩咐停车,下车以后就把他拉到大路旁边的栗子林里。堂安保迪奥把他能够知道和亲眼见到的情形告诉了安妮丝。虽然事情还不很明朗,但安妮丝至少能够确信,露琪亚的确已经获救,于是,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堂安保迪奥还要跟她谈另一件事情,絮絮叨叨地教导她在红衣主教大人面前应当有怎样的举止,因为很可能主教大人要接见她和她的女儿;他特别叮嘱,切不可谈起那场证婚的风波……安妮丝发觉,这位神甫念念不忘的只是自己的利益。她没有对他作出许诺,也不再跟他谈论什么,因为她自有着别的心思,便离开了他,登车继续前进。

马车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停在了裁缝家的门口。露琪亚倏地站起身来;安妮丝下车,急忙奔进屋里;母女俩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只有裁缝的妻子在屋子里,她为母女俩的团圆而欢欣,对她们说了一些鼓励的话,让她们过于激动的情绪平静下来。这位善解人意的女人,随即让她们单独留了下来,说要去为她们安排住宿;她还说,她自有法子可想,不会有什么麻烦的;无论如何,她和丈夫宁可睡在地上,也不会让她们去别处投宿的。

在一番拥抱和悲泣,宣泄了最初的情绪之后,安妮丝想细细了解露琪亚的遭际,于是露琪亚痛苦地讲述了自己经历的不幸。但是,正像读者所知道的,这件事情的底细没有一个人说得清楚。即使对于露琪亚来说,也有一些不明不白的疑点;尤其是当露琪亚急匆匆地走到街上,恰好遇到一辆后来让她惊恐万状的马车也停在那儿,这一可怕的巧合,更是一个难解的谜团;母女俩作了上百种的揣测,但不仅不能弄清事情的原委,甚至都不能接近事情的真相。

至于说这一恶毒计谋的主角,无论是安妮丝还是露琪亚,都毫不迟疑地认定是堂罗德里戈。

“嘿,这黑心肠的东西!嘿,这入地狱的恶魔!”安妮丝愤愤地说道,“总有一天他要受报应的。上帝会按照他的罪孽给他惩罚,到那时候,他该受……”

“不,不,妈妈,不!”露琪亚打断她的话,“不要诅咒他受苦受难,不要诅咒任何人!要是你知道受苦是怎么一回事,要是你也受过这苦难!不,不!我们还是为他向上帝和圣母祈祷吧,但愿上帝能打动他的铁石心肠,就像上帝感化了另一个不幸的大人物一样,那个人比他更加恶劣,如今却成了圣人!”

露琪亚回忆这些刚刚发生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苦难,不由得感到一阵阵战栗,她不止一次地在半途停顿下来;她不止一次地说,她再也没有勇气继续讲下去,在流了那么多热泪之后,她很难再继续原来的话题。但是还有另一种情感使她的言语受到梗阻,这就是她的誓愿。她担心母亲责备她贸然行事,过于轻率,她担心母亲像张罗婚事时那样自说自话,硬要她违心地把母亲的意见当作正确的主张去做;或者,那可的母亲,会把这件事情悄悄地告诉别的什么人,听取他们的见解和建议,这样就会把事情宣扬出去,弄得尽人皆知,而露琪亚只要想到这一点,马上就会羞臊得满脸通红;而且,她还觉得多少有点儿愧对母亲,觉得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抵触情绪阻碍她去涉及这个话题;这种种缘故合在一起,促使她把这件重要的事情隐瞒了下来,而暗暗决定首先向克里司多福罗神甫透露秘密。可是,当她向母亲询问克里司多福罗神甫的情形,却得知他已经离开原先的修道院,被派遣到一个说不上名字来的、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她心中不由涌起了一阵惆怅的伤感。

“那伦佐呢?”安妮丝问道。

“我想他安然无事了,不是吗?”露琪亚忧郁地说。

“这是确实的,因为所有的人都这么说。也有人肯定他在贝加莫地区找到了安身之地,但谁也说不清楚具体的地点;从那以后,他一直没有带来任何信息。恐怕他还没有找到带信来的法子。”

“唉,如果他确实安然无事,那就要感谢上帝!”露琪亚说道。她正想改变话题,一件始料不及的事情——红衣主教的光临,打断了她们的谈话。

红衣主教从教堂回来,听无名氏说,露琪亚已经平平安安地接了出来,就邀请他共进午餐,请他坐在自己的右首,周围是各位尊贵的神甫。那些神甫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无名氏,只见他的仪容显得那么温顺而没有丝毫的柔弱,那么谦恭而没有丝毫的消沉。他们又把他现在的样子,同他们长期以来对他形成的印象作一番比较。

用完午餐,红衣主教与无名氏又单独待在一起,进行了一番交谈,比他们第一次的谈话更长。然后,无名氏骑着早晨骑的那头骡子,回寨堡去了。红衣主教唤来堂区神甫,吩咐他带路,前往露琪亚落脚的那户人家。

“噢,主教大人,”堂区神甫回答道,“不必劳您的大驾,我马上派人去唤那姑娘上这儿来,如果她的母亲到了,也让她同来,还有那家主人,以及所有大人想见的人,如果您大人愿意,都一并差人叫来。”

“我想亲自去拜访他们。”菲德里戈回答。

“主教大人不必费心了,我马上派人去唤他们来,这是只消片刻工夫便可办成的事情。”堂区神甫坚持道。

这位神甫其实是位好人,他执意阻挠红衣主教,只是因为他不理解,主教大人想以自己的造访,对纯洁无辜、蒙受苦难的姑娘,向殷勤好客的裁缝一家,同时也是对自己的使命,奉献自己的崇敬之情。不过,当上司再一次表达了同样的愿望,他这个下属就欠身鞠躬,表示遵命了。

这两位人物一出现在街头,即被人发现,众人纷纷向他们迎来,不消片刻的工夫,人们就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他们周围,有人和他们并肩前进,有人一路尾随他们,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堂区神甫一迭连声地喊道:

“走开,向后退,向后退,唉!唉!”

但是菲德里戈劝阻了他:

“随他们的意吧。”

他一路上时而举起手来,为众人祝福,时而伸手去抚摩那些围聚在他身边的孩子们。

他们就这样来到了裁缝家,走进了屋子。众人都围聚在门外。那裁缝也夹杂在人群之中,跟随人流走着,他张大嘴巴,定睛注视眼前的一切,但不知道红衣主教和堂区神甫要往哪里去。当他看见他们是去那个他始料不及的地方,就赶紧把众人推开,连声喊道:

“劳驾,我有急事,让我过去。”于是,他走进了自己的家门。

安妮丝和露琪亚听见街上一阵阵愈来愈喧闹的声浪,正在纳闷,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忽然瞧见自家房间的门被打开了,红衣主教和堂区神甫出现在她们面前。

“是她吗?”红衣主教向堂区神甫问道。

在堂区神甫点头确认以后,红衣主教朝露琪亚走去;此时,露琪亚和母亲由于惊奇和羞愧,呆呆地站在那儿,哑默无言。不过,菲德里戈的声音、仪表、举止,尤其是他的言语,立即使她们重振精神。

“可怜的姑娘,”红衣主教说道,“上帝让你接受了一次严峻的考验,但上帝又向你表明,他的慈爱目光从来没有离开你,也从来没有遗忘你。上帝救援了你,而且借助你成全了一件极大的善举,向一个人实施了无限的仁慈,同时也使许多人摆脱了苦难。”

说话间,女主人走进了屋子;当时,她听到街上嘈杂的声音,忙走到窗口往下张望,正好瞧见了那两位光临的贵客,略略整了整自己的仪容,急忙奔下楼来。裁缝几乎同时从另一扇门走了进来。瞧见客人正在谈话,裁缝和妻子就走到房间的角落里,毕恭毕敬地站在那儿。红衣主教很客气地向他们打了招呼,继续跟露琪亚和安妮丝交谈,一面安慰她们,一面向她们问长问短,想从她们的回答当中发现什么情况,也好为蒙受了太多苦难的姑娘排忧解难。

“应当让所有的神甫都像大人您一样,站在穷苦人一边,而不是帮助别人把穷苦人推进苦难的旋涡,听任他们自己去挣扎。”安妮丝说道。菲德里戈如此亲切和慈爱的态度,着实鼓舞了她,而且,她又想到堂安保迪奥,他从来都是拿别人当作牺牲品,如今仍然阻止别人哪怕多少发泄一下怨恨,仍然阻止别人向他的上司申诉,如今好了,她终于获得了一个倾诉怨气的难得机会。

“您只管把您心里想的统统讲出来,”红衣主教说道,“请您自由自在地说吧。”

“我想说,如果我们的堂区神甫能够履行自己的职责,那事情就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了。”

但是红衣主教又请安妮丝把事情细细地道来,安妮丝起初觉得颇有点为难,在她要叙述的这件事情里,她也扮演了角色,这是她不愿意向别人,尤其是向这样一位人物吐露的。不过,她还是想法子在叙述事情的来龙去脉时省略了一点细节。她一一谈到约定的婚事,堂安保迪奥如何拒绝主婚,她也不忘谈及堂安保迪奥如何以“上司”的指示为托词(唉,安妮丝);然后,她就一下子跳到叙述堂罗德里戈设计的恶毒阴谋,以及她们如何得到消息,才得以逃生。

“是的,”安妮丝接着说道,“我们逃脱了一次劫难,但又陷入了新的罪恶罗网。如果堂区神甫当初把事情实实在在地告诉我们,并且立即给我的两个可怜的孩子办了婚事,那我们应当会马上一起悄悄地逃走,逃到很远很远的、连鬼都不知道的地方去。给他这样一来就丧失了时机,事情就落到了这种地步。”

“堂区神甫将要就这件事对我作出交代。”红衣主教说。

“不,大人;不,大人,”安妮丝马上说道,“我没有这样的意思。请您别对他发怒,因为事情既然已经是这样了,那也只能这样了;何况责备他也没有什么用处,他天性就是如此,再遇上这样的事情,他还会这样行事的。”

但是露琪亚不满意母亲那种讲述往事的方式,便补充说道:

“我们也有做错了的事情,看来,我们的计谋没有成功,正是上帝的旨意。”

“你们能够做错什么事情呢,可怜的姑娘?”菲德里戈说道。

露琪亚不顾母亲悄悄地向她使的眼色,讲述了他们在堂安保迪奥家里的所作所为,作出结论:

“我们做错了事,上帝就惩罚了我们。”

“你们把所蒙受的苦难从上帝的手中接过来,打起精神吧,”菲德里戈说道,“因为除去那些历经痛苦的磨难,并且能够自我谴责的人,谁还有权享受快乐与希望呢?”

于是他又询问露琪亚的未婚夫现在何方,露琪亚低下了头,眼睛俯视着地面,一声不吭。安妮丝告诉他,伦佐已经逃离了家乡,红衣主教不禁觉得奇怪,流露出了惊讶和不愉快的神情,他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安妮丝把她所知道的关于伦佐的一些情况,一五一十地统统讲了出来。

“我听到别人提到过这个年轻人,”红衣主教说道,“可是,一个人卷入了这样的案子,怎么会同这样一位好姑娘订下婚事呢?”

“他是一个正派的青年。”露琪亚说道,她的脸颊泛出一层红晕,但她的声音却显得很自信。

“他确实是一个正派的青年,而且过于本分。”安妮丝补充说,“大人尽可以去问任何一个人,甚至是堂区神甫。谁知道他们会在那儿设下了什么圈套,玩了什么阴谋诡计?把穷苦人打成坏蛋原本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您说得很对,事情确实是这样,”红衣主教说道,“我一定会去打听他的情况。”

他询问了青年人的姓名,记录在笔记本上。然后,他又补充说,他打算过几天去她们的村子,那时露琪亚就可以放心地回家去,而这期间他将为露琪亚物色一个安全的栖身之处,直到一切都安排妥当。

然后,红衣主教朝这一家的主人转过身来,裁缝和妻子立即迎上前去。他再次向他们表示了已经委托堂区神甫转达的感激之情,又询问他们是否乐意再接待这两位上帝向他们派遣来的客人,让她们再居留几天。

“噢,当然,大人。”女主人回答,她因为羞怯而显得语塞,但她说话的语气和脸上的表情,远比这干巴的言语更能表达她的心情。

她的丈夫由于红衣主教的光临,由于很想在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重要时机卖弄一下,因而兴奋不已,他急切地要找到一个漂亮的回答。他皱紧了眉头,眯斜着眼睛,抿住了嘴唇,竭尽全力,绞尽脑汁,想啊,找啊,只觉得心里被一些颠三倒四的想法和支离破碎的言语搅得一团糟。但时间紧迫,红衣主教已示意他明白了这沉默的意思。就在这时候,可怜的裁缝突然迸出了一句话:

“那还用说!”

说罢,他就噎住,再也想不起别的言辞了。这样的表现不仅令他当时觉得狼狈不堪,而且以后每次回想起来,这一失态都败坏着他获得巨大荣幸的欣悦。不知道有多少次,他回味这件往事,重温当时的情景,好像故意嘲弄他似的,竟然有无数的美妙言辞涌现于他的大脑,而且每一句都比那干瘪无味的“那还用说!”高明得多。不过,这正像一句古老的谚语所说的:事后聪明,不足为奇。

红衣主教告辞的时候,祝福道:

“愿上帝保佑这个家。”

当天晚上,红衣主教问堂区神甫,该用怎样合适的方式报偿那位裁缝,他显然不是一个富足的人,要接待两名客人,尤其是在这艰难的年月,开销定然是很大的。堂区神甫回答说,确实,无论是靠裁缝手艺的收入,还是靠他的少量田地的收成,在这样的年头,是不足以保证他对别人慷慨救济的;不过,他前些年手头有些积蓄,同周围的人家相比,日子自然过得还算宽裕,所以还能略微多承担些开销,并不感到拮据,何况他也是乐意这么做的;不管怎么说,没有什么法子能够让他接受任何补偿的。

“或许还有人欠着他的债,无力偿付。”红衣主教说道。

“您想,尊敬的主教大人,这里的穷人都把一年收成的积余用来还债;去年一点儿积余也没有;而今年,所有的人都落到了难以糊口的地步。”

“好吧,”菲德里戈说道,“我来承担所有这些人的债务。麻烦您向他要一份账目,把欠款都替我还清。”

“这将是一笔很可观的数目。”

“这样更好,您这里还有许多更贫苦的人,他们没有欠债,那是因为他们没法赊到账。”

“唉,还有许多!只能尽力而为就是了,可在这种饥荒的年头,怎么能照料到所有的人呢?”

“请您告诉他,让这些人都穿上他做的衣服,由我来承担费用,给他多多支付工钱。确实,在这样的年头,我觉得除了面包以外,其余的都近于奢侈,但这一件事是个例外。”

不过,在结束这一天的故事的时候,我们不能不简略地叙述一下无名氏是怎么度过这一天的最后时光的。

无名氏返回寨堡以前,他改邪归正的消息就先传到了,随即又传遍各处,使所有的人大吃一惊,引发了他们的焦虑、恼怒和窃窃私语。他在回来的路上,向最先遇到的几名强人,或者说仆人(其实他们是一回事)招呼,要他们跟随他走;一路上都是这样。众人带着新的疑惑和像往常一样的敬畏,尾随着他;队伍逐渐扩充,最后来到了寨堡。他吩咐那些聚集在寨门口的强人追随众人一起走。他骑着骡子走进第一进院子,在院子中央停住,发出了一声如同雷鸣的呐喊;这是他平日使用的信号,他手下的强人一听到这个声音,便会赶紧跑来集合。不消片刻的工夫,分散在寨堡各处的强人,随着这声呐喊,全奔跑过来,同已经集合起来的同伙汇合,紧张地望着他们的主人。

“你们都去大厅里等我。”无名氏对他们大声喊道。

他高高地骑在牲口上,注视着他们——离开,然后,他跳下牲口,亲自把它牵到马棚,再朝众人等候他的大厅走去。他刚刚一露面,大厅里叽叽喳喳的谈话声立即戛然而止。众强人都退缩到一边,把大厅的一片大空间留给他,这一伙人约莫有三十多个。

无名氏高举起一只手,好像是要保持住这突然出现的宁静;他挺胸昂首,用目光扫视在场的每一个人,说道:

“你们都听着,谁也不许说话,除非我问到他。孩子们!我们至今走着一条通往地狱深处的道路。我不想责怪你们,因为我是领路人,我的罪孽比任何人都深重,但是,你们好生听着我要对你们说的话,仁慈的上帝召唤我改变我的生活,我决意要改变它,而且我已经改变了;但愿上帝也将这样改变你们的生活。我要你们知道,并且牢记,我已决心在离开这人世以前,再也不做一件违背上帝的圣律的事情。我宣布撤销从前对你们的一切命令。你们同样要牢记,从今以后,任何人都别指望在我的庇护下去为非作歹,也别打着为我效劳的幌子去行恶。谁愿意接受这些条件留下来,我会把他当作我的孩子一样看待;这样,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我都将觉得幸福,即使我再也没有什么吃的,我也会把我仅有的最后一片面包,来供给你们当中的最后一个人。谁不愿意留下来,他将得到应有的饷金,外加一份犒赏,尽可自由地离去;但是,如果他不改变自己的生活,那就休想再踏上这片土地。一旦他重新做人,我们将张开双臂欢迎他。今天晚上你们好生考虑,明天上午我再找你们逐个地谈话,听取你们的答复,到那时我再向你们下达新的命令。现在,你们都退下去吧,各就各位。上帝赐予我如此深厚的慈爱,也必将带给你们美好的启示。”

无名氏讲完以后,所有的人都静默不语。他们的脑瓜子里尽管翻腾着各种纷扰混乱的想法,但他们的脸上却不流露出任何表情,他们已经习惯于把他们主人的声音,当作说一不二的旨意的表示;而这一回,那声音宣布,主人改变了自己的旨意,但丝毫没有显示这旨意有任何的削弱。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敢于冒出这样的念头,既然他悔过自新了,那就可以不把他放在眼里,可以像对待他人一样回答他的讲话。他们把他看作一位圣人,一位通常被画师们描绘成手执宝剑、昂首立的圣人。他们不只畏惧他,而且作为忠诚的追随者,对他也怀有一种爱戴之情,尤其是那些在他的寨堡里生长的人,这些人占了他们当中的多数;另外,所有的人也都真心地崇拜他;在他的面前,他们都感觉到他身上有着某种不妨说庄重威严的气质,即便是那些最粗野、最桀骜不驯的人,也感觉到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公认的权威者。他们方才听到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事情,虽然很不顺耳,但这决然不是虚情假意,而且事实上也并不同他们的理智相悖;如果说,他们曾经千百次地嘲笑过他方才说的这种事情,那不是不相信它的缘故,而是借着嘲笑来掩饰一旦认真地思考时便会唤起的恐惧。如今,眼看着这种恐惧在他们的主人的心灵产生了效果,于是,他们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地感染上了这种感觉,至少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是如此。除此之外,他们当中有些人早晨曾经离开山谷去市镇,最先听到了那轰动的新闻,亲眼目睹了民众的欣喜雀跃,对无名氏的热爱与敬重,这种新的情感取代了往日对他的仇恨与畏惧。他们把这所见所闻带回了寨堡。这样,虽然他们一直是他倚仗的主要力量,但他们始终习惯以崇敬的心情仰视着他,现在又在他身上看到了民众的崇拜和惊奇。他们看到,他今天依旧高居众人之上,虽然是以另一种方式,但地位却没有变化;他依旧是高出常人,依旧是首领。

众人站在那儿直听得目瞪口呆,谁也不再相信别人,谁也不再相信自己。有人郁郁不乐;有人心中盘算该投奔何处去寻求一个栖身之地;有人思量自己是否能够转变成一个好人;有人受这番言语的感动,感觉到洗心革面的某种意愿;有人没有什么定见,打算无论如何也要留下来,安享由一个善心人提供的面包,在那个面包如此匮乏的年代,这也是拖延时日,从长计议的法子。虽然如此,人人都不吭一声。

无名氏讲完了这一席话,又威严地举起了手,示意众强人离去。他们一起走出大厅,静静地像一群绵羊。他也随着众人离开,先在院子中间停住,在幽暗的薄暮中目送他们逐渐散去,各人回到自己的位置。然后,他手提一盏油灯,又去巡视院子、走廊、大厅,察看了各处入口,当他看到一切都平安无事,这才回去睡觉。是的,他要去睡觉了,因为他已经困得要命了。

从前,他总是为着各种麻烦的、紧急的事情而奔波忙碌,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纷繁杂乱地压在心头;然而他还是要去睡觉了。那曾使他昨天一夜躁动得无法安眠的悔恨交加的心绪,如今不只没有平息下来,反而向他发出一种愈加响亮、愈加严厉和愈加坚决的声音;然而,他还是要去睡觉了。多少年来,他花费了无数的心血,以一种异乎寻常的勇气和坚忍,才在寨堡里建立了这样严谨的秩序,这样一种特殊的统治,如今他却用几句话就要把一切摧毁;他手下的强人对他无限的忠诚,时刻准备着为他赴汤蹈火,这种绿林好汉式的忠诚使他长期以来得以高枕无忧,如今他却要亲手废除这种关系;他曾经采用的种种手段,给他制造了无穷的麻烦,而他又自个儿把这种混乱和惶惑带进了家门;然而,他还是要去睡觉了。

他回到卧室,走近那张昨天夜里令他如卧荆棘的床榻;他在床榻旁边双膝跪下,准备祈祷。他在记忆深处的一个隐秘的角落里,寻找到了他童年时代学会的祷告词,开始诵读起来。这些祷告词本像乱麻一团,长久地尘封着,如今一字一句都活泼地再现在他的脑子里。他由此体验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一种似乎重返天真无邪的甜蜜。他一想到自己亲手在往昔和今日之间造成了鸿沟,心里便不由感到一阵绞痛。他一心要以自己赎罪补过的行动,来复活良心,达到最接近于他无法达到的天真无邪的境界,这种意念在他心中燃起了热忱的火焰。他又深深感受到一种对上帝的仁慈的感激和信赖,上帝已经向他赐予了种种仁慈,并将进而引导他到达那个境界。随后,他站起身来,上了床,立即呼呼入睡了。

这一天就这样结束了。在我们的佚名作者写作的年代,这一天的变故曾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如果不是他把这一切记载下来,那么,就不会有任何情形,至少是那些详情,能够留传下来,因为上文提及的里帕蒙蒂和里沃拉,只是谈到那个伤天害理的恶魔同红衣主教菲德里戈会晤之后,奇迹般地改变了生活,直至他生命的终结。可是,有多少人读过这两位著名作家的书呢?而阅读我们这部作品的人将会更少。倘使有人愿意去踏访那寨堡,谁知道那儿是否还存留下一星半点记叙昔日历史的零星的、模糊的遗迹?从那时到现在,韶光易逝,谁知道又有了几多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