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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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佐刚刚跨出传染病院的大门,朝右边拐了个弯儿,想去寻找当天上午他沿城墙边走过的那条小路,雹子似的雨点开始落下,稀疏而来势凶猛地打在干燥发白的地面上,激溅起一片云烟似的尘雾,过了片刻工夫,他还没来得及走上那条小路,雨点变得密集起来,哗啦啦的大雨倾盆而下。伦佐没有觉得丝毫的焦急不安,相反,清爽宜人的空气,噼噼啪啪的雨声,微微颤动、悬着晶莹的水珠、翠绿多姿的小草和树叶,使他觉得心舒气畅,精神非常清澈。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从这场大自然的剧变中,他更淋漓尽致地感受到了自己命运的跌宕起伏。

不过,如果伦佐能够预见到几天以后发生的情况,他现在欣喜的心情恐怕会更加升华和完整,因为这场暴雨冲走了瘟疫,传染病院虽然没能让所有的病人都健康地返回亲人身边,但至少没有再接受新的病人;过了一个星期,住户和商店都重新打开了大门;几乎不再有人提到那四十天的检疫隔离;在某些地方还可见到瘟疫的残余,一场如此严重的灾祸遗留一点后果总是难以避免的。

伦佐兴高采烈地往前走,他丝毫不曾去想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和怎样找一个过夜的地方,他只是一门心思地赶路,期盼尽快地返回家乡,找人尽情交谈一番,畅叙自己的遭际,尤其期盼尽快地赶到帕斯图罗去,寻找安妮丝。一路上,那一天发生的种种事情翻江倒海似的在他脑子里涌现,种种伤心触目的凄惨、恐怖、惊险的景象一一浮现出来,但时时又冒出一种亢奋:我找到她啦,她大病痊愈啦,她是我的妻子啦!于是,他激动得一溜小跑好一阵子,活像一只长卷毛狗从水里跳上岸来,高兴地向四周抛洒水珠。有时候他搓搓双手,来表露自己欢悦的心情,然后怀着更加高涨的热情继续往前走。他打量着前面的路,又不禁回忆起昨天和今天早上从这条路上走来时的想法,他现在最乐意回味的,正是当时他最害怕去想的事情:对露琪亚命运的疑虑,寻找她的重重困难,怎样在无数奄奄一息的病人和死者中间找到露琪亚,而且是健康的露琪亚!而现在,他终于下了结论:“我找到她啦,她还活着!”他的思绪接着又返回那一天遭遇的最可怕的情景:他手握门环那一瞬间的犹豫,她在里面吗?那不怀好意的回答;他还来不及揣度,那批恶人发狂似的向他扑过来;那座病人满坑满谷的传染病院,要找到她谈何容易!但终究找到了她!他又回忆起康复病人列队出院,队伍完全走过去了,他仍然没有看见露琪亚时的心情,那是怎样凄楚的时刻,找不到露琪亚使他感到椎心泣血般的痛楚!而现在这一切哀伤已随风而逝。还有那个妇女病区!他站在那间棚屋后面,出乎意料地听到那个声音,露琪亚的声音!他终于见到了露琪亚,见到了摆脱病魔,在屋里走动的露琪亚!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有那誓言的结难以解开,而且比从前打得更紧。这个结也总算解开了。他对堂罗德里戈的深仇大恨,不断加剧他的种种苦难并破坏他的种种慰藉的激愤,也化为乌有了。如果不是惦念着情况不明的安妮丝,如果不是对克里司多福罗神甫的健康怀有不祥的预感,如果不是仍然置身于瘟疫猖獗的地区,我真不晓得怎样想象他此刻快活的心情才好。

将近天黑的时候,他来到了塞斯托镇。大雨看来还没有停止的意思。但此刻他觉得自己的精力比任何时候都要旺盛,凭他淋得像落汤鸡似的模样,要找个歇脚的地方恐怕很难,所以他干脆不去想它。唯一困扰他的是肚子饿得难受,方济各会修士给他喝的一点菜汤早已消化得干干净净。他向四周打量了一下,看看这儿可有面包店,发现了一家。店主用火钳夹了两只面包给他,用盛了醋和水的小碗接过钱。他把一只面包放进兜里,马上吃起了另一只,继续赶路。

他走到蒙扎的时候,已是半夜时分,虽然一片昏黑,但他还是找到了那座通向正道的城门,这当然值得高兴,但诸位不难想象这条道路糟糕的情况,而且越往前走越严重。道路凹陷下去,很像是河床,两边形成河岸似的陡坡,当时如果还称不上一条河,那也是一条名实相副的沟渠,不时踩上积水的深坑,拔脚都很吃力,更不用说鞋子了。不过,伦佐一心埋头走路,既不心急浮躁,不怨天尤人,也毫无懊悔的意思;他心中暗暗思忖,只要上帝愿意,雨总是会停的,天也总会亮的,他每走一步,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总是向目的地迈进了一步,而走过的路,也就留在身后了。

我想说的是,他只是在情绪难以控制的时候,才会生出那些念头。此刻,他很留神糟糕的路面,但脑海里浮现的主要是那些凄惨岁月里的往事:无穷无尽的麻烦与灾祸,不止一次地陷入绝境,灰心丧气;如今眼前却展现出一个跟经历的遭遇迥然相异的未来:露琪亚回归,新婚燕尔,成家立业,追忆往昔,厮守终身。

我说不清楚,每一回走到两条岔路口,他是怎样依靠微弱的光线和不多的经验,或者全凭随意的猜测来认路的。他常常喜欢详细叙说自己的经历(各种迹象表明,我们的佚名作者曾许多次听到过他的叙述),谈到那个夜晚,他总是说,一切都犹如在睡梦中度过似的。不管怎么说,当东方显露出青色的曙光时,他到了阿达河畔。

雨一直没有停过,只是后来倾盆大雨变成了迷蒙细雨,稀疏的雨丝轻轻地洒落下来。飘游的白云从高空撒下一张无边无际的、轻纱般的薄幕,晨晖的亮光让伦佐看到了周围的一切。那儿就是他的家乡。面对眼前的景象,他缭乱的思绪实在难以用语言来描写。我只能告诉诸位,目睹那附近逶迤的山峦,那整个莱科镇,他仿佛见到了久违的亲人。他打量一下自己,说真的,他感觉到,并且想象得出来,自己的样子一定是怪怪的,衣服全淋湿了,紧紧贴在身上,从头到腰流淌着雨水,从腰到脚沾满了泥浆,即使是没有泥浆的地方也溅了许多泥点。如果用镜子照照全身,帽檐瘪瘪地耷拉下来,头发乱糟糟地沾在脸上,一定会叫自己大吃一惊。他自然是很疲惫的,但他却一点儿疲惫的感觉都没有。黎明时分的清爽,昨夜的凉意,以及湿透的全身,反倒使他精神昂奋,生出快快赶路的强烈愿望。

伦佐来到了佩斯卡特,顺着阿达河的最后一段岸边往前走,不无忧伤地眺望着佩斯卡雷尼科镇,走过小桥,穿过小路和田野,到了上一次寄宿的朋友家。朋友已经起床,正站在门口察看天气,抬头瞧见伦佐那一副落汤鸡似的模样,浑身泥浆,邋里邋遢,但又那样兴高采烈,从容自在,他真是破天荒第一次见到如此狼狈不堪而又如此怡然自得的人。

“你好!”朋友说道,“回来啦?怎么选这样糟糕的天气出门,事情进展如何?”

“她在那儿,”伦佐答道,“她在那儿,在那儿。”

“身体怎么样?”

“得过瘟疫,已经好了,是件喜事。我今生今世都要感谢上帝和圣母。不过,那些惊心动魄的事情,待会儿我详详细细地告诉你。”

“瞧你这副龌龊的样子!”

“我不是挺美的吗,嗯?”

“说实在的,你真可以用上身淌的雨水来冲洗下身的泥浆。不过,稍待一下,我给你把火烧旺。”

“那当然好啦。你知道我在哪儿遇上这场雨的吗?就在传染病院的门口。这没什么!老天爷下它的雨,我走我的路。”

朋友出去,一会儿抱了两捆劈柴回来,一捆放在地上,一捆投进炉子,用昨天夜里灶膛余下的炭火,很快生起了温暖的炉火。伦佐脱下帽子,甩了两三下,扔在地上;又吃力地脱下坎肩。他从裤兜里掏出猎刀,放在板凳上,皮鞘里灌满了雨水,说道:

“这家伙差一点儿派上了用场!可那是雨水!不是血!感谢上帝……我当时快要……我待会儿讲给你听。”他搓了搓双手,接着说,“请你帮我个忙,去楼上把我存在那儿的包裹拿来,身上这些衣服烘干以前我得……”

朋友拿来了包裹,对他说:

“我想你一定挺饿的了,你一路上恐怕不缺喝的,可吃的东西……”

“昨天傍晚我买了两只面包,但坦白地说,我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但好像什么也没吃似的。”

“让我来吧,”朋友说道,他在一只锅里加上水,把它挂在火上,“我去挤点牛奶,待我回来水就开了,煮一锅香喷喷的玉米糊。你现在换换衣服吧。”

伦佐颇为费劲地把沾在身上的其余的衣服脱下,擦干身子,从头到脚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朋友回来了,走到锅旁边,伦佐也坐下等待。

“我现在开始觉得累了,”伦佐说道,“马不停蹄地走了那么多路!但这也不一回事。恐怕整整一天的时间都讲不完我要给你讲的事情。米兰真惨透了!那些事情必须要亲眼目睹和亲身经历一番才行!谁见了都会觉得恶心透顶。我是想说,淋一场雨,换一身衣服没什么坏处。米兰的老爷们可是想要我的命!待会儿再讲给你听。唉,要是你见到了那传染病院!凄惨得不得了。好吧,我一五一十都告诉你吧……露琪亚眼下在传染病院,很快就要来这儿,做我的妻子,你当我们的证婚人。管它什么瘟疫不瘟疫的,我想现在我们至少该快活几小时。”

果然,在整整一天的时间里,伦佐把自己的遭遇絮絮叨叨地讲给朋友听。霏霏细雨一直下个不停,他的朋友也整天待在家里,一会儿坐在伦佐身边,一会儿拾掇各式各样的酒桶,为采摘葡萄和酿酒做准备。伦佐不时帮朋友干点活儿,他这种人闲着比干活还要累。当然,他也忍不住抽空跑到安妮丝家,在窗户外面停立片刻,用手轻轻抚摸窗子。他来往都没有让任何人瞧见,回来以后立刻上床睡觉。第二天,拂晓之前他就起来了。天空虽然还不晴朗,但雨不再下了,他急切地上路,朝帕斯图罗进发。

伦佐早早地就赶到了帕斯图罗,因为他的焦急心情一点儿不亚于诸位读者。他逢人便打听安妮丝,知道她现在身体挺好,有人还向他指点安妮丝居住的那间偏僻的小屋。他直奔那儿,在街上就不停地呼唤她。安妮丝听到这声音,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窗口,探出头来张望,一见到伦佐竟张口结舌,喃喃地说了不知道什么话。伦佐赶忙告诉她:

“露琪亚得过瘟疫,现在已经好了,前天我见到了她。她向你问好。她很快就回来了。我还有许多事要告诉您。”

看到伦佐的出现,安妮丝惊奇不已,听到露琪亚平安的消息,又不由得喜出望外,急切地想知道更多的情况,她一会儿发出惊呼,一会儿忙着提问,没完没了,甚至把很久以来一直严格保持的戒备都忘掉了,说道:“我来替你开门。”

“且慢,您得过瘟疫?”伦佐说道,“我想您没有得过。”

“没有,你呢?”

“我得过了,所以您要小心在意。我打米兰过来,您知道我浑身都受到了污染。不错,我从头到脚穿的衣服全换过了,但那污秽有时候就像妖术似的缠着你。直到今天,上帝都保佑您平安无事,我想在瘟疫结束以前您还是多加小心为好。您是我们的母亲,为了弥补我们至少是我吃足的苦头,我多么希望我们能团聚在一起,安享许多快活的时光。”

“不过……”安妮丝说道。

“哎!”伦佐打断她的话,“现在不必说‘不过’了。我明白您想说的意思,您且听我说,‘不过’这两个字已经毫无意义。我们在露天找个什么地方谈谈,这样既方便也没有危险,你会知道所有的情况。”

安妮丝向他指了指屋子后面的菜园,说道:

“你上菜园去,那儿有两条面对面放着的板凳,好像特地为我们准备的。我马上就来。”

伦佐来到菜园,在一条板凳上坐下。过了一会儿,安妮丝也来了,在另外一条板凳上坐下。如果读者诸君已经了解此前发生的一切,而又作为第三者在那里亲眼目睹他们热烈交谈的情景,亲耳听到他们的叙述、问答和解释,听到他们时而惊叹、时而痛苦、时而欣喜的对话,听到有关堂罗德里戈、克里司多福罗神甫的议论,以及像回忆往事一样对未来明确而积极的描绘,我相信读者一定会听得出神,以至舍不得离开。可是,要把他们的全部谈话诉诸笔墨,用无声的文字记载下来,而又了无新意,我想读者一定会失去兴味,宁愿自己去想象。总之,他们最后商量决定,前往伦佐已经立足的贝加莫的小镇安家,至于说迁居的时间,眼下还定不下来,取决于瘟疫和其他一些情况,危险一旦消除,安妮丝就回家等待露琪亚,或者露琪亚先回家等候安妮丝,而伦佐在这期间常常去帕斯图罗探望安妮丝,向她报告最新的事态。

离开之前,伦佐给安妮丝留下一些钱,说道:

“您瞧,那笔钱都在这儿。我也立了誓言,在问题圆满解决之前,我绝不会动用一分钱。如果现在您要花钱,就端个钵子来,盛上清水和醋,我把五十枚闪亮的新金币扔进钵子里去。”

“不,不,”安妮丝说道,“我的钱也绰绰有余,把你的钱留起来吧,成家的时候派得上用场。”

伦佐终于找到了又一位亲人,而且身体健康,平安无恙,于是怀着更加喜悦的心情回到了村里。那一天其余的时间和晚上,他仍旧在朋友家里度过。第二天,他又重新踏上旅程,不过是朝另外一个方向,朝他将要安家的小镇走去。

伦佐找到了博尔托洛,他身体挺好,也不像以前那样害怕生病了。在这短短的几天里,那儿的情况也出现了可喜的转折。染上瘟疫的人很少了,病情也和从前有着明显的区别,再也没有那种致命的肿块,病情也不那么来势凶猛,多数病人只有间歇的低烧,长出个颜色略浅、很像普通疖子的肿块,也不难治好。村子里的景象也改观了,侥幸活下来的人开始到户外活动,互相交谈、安慰和庆贺。人们正在谈论恢复生产的计划,老板们打算招募工人,特别是在丝织行业,瘟疫流行以前就缺少熟练的工人,如今情况就更加严重。伦佐也不拿架子,虽然还没有征得安妮丝和露琪亚的同意,便很爽气地答应博尔托洛,一旦把家眷接来定居,就在他的作坊里干活。同时,又抓紧做了一些最要紧的准备工作,找到了一座相当宽敞。的房子,这年头找房子非常容易,而且花费很少,还添置了家具和用具,动用了留存着的金币,但为数不多,因为市场上的货物远比买主多,物价低廉。

大约几天以后,伦佐又回到家乡,发现那儿的情况比预料的还要好。他马上赶到帕斯图罗,只见安妮丝精神饱满,准备随时启程回家,于是伦佐便护送她回去。他们重返家乡时激动的心情和言语,恕我们不再赘述。

安妮丝发现她离开时留下的所有东西都完好无损。她不禁感慨道,这一次一定是天使在保佑可怜的寡妇孤女,替她们看护家园。“上一次,”她接着说道,“曾以为上帝庇护了别人,顾不上我们,让我们家里那点可怜的东西被人席卷一空;可后来的情况恰恰相反,上帝派人从别处给我送来了一笔可观的钱,全部损失都得到了弥补。当然说全部也不确切,因为露琪亚那么漂亮的嫁妆全被抢劫了,至今还没有办齐。不过,上帝已另外设法解决了这个问题。当我为露琪亚准备嫁妆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谁会来对我说:唉,可怜的女人,你以为自己在为露琪亚如此忙碌,其实你是为从不相识的人劳动,天晓得这些衣物会送给谁去享用;而露琪亚的衣服,她所需要的嫁妆,自然会有一位你素不相识的好心肠的人去负责。”

安妮丝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她的房子里为那位好心肠的人安排一个尽量体面点儿的住处,然后又去买丝线,用纺织活儿来消磨时间。

在那段漫长的日子里,伦佐也没有过悠闲的生活。正好他精通两门手艺,便干起了农活。他用一部分时间来为房子的主人效劳,在那年头有这样一位能干的人来帮忙,可说是房主的幸运;另一部分时间他用来替安妮丝耕种,或者说开垦她离家期间荒芜了的菜园。至于说到自己的耕地,他索性不去照管,说那片土地乱糟糟的,恐怕得请几个劳力来才能整治出个头绪。他看到自己的房屋和园子那杂乱破落的样子心里就觉得难受,也就懒得去那儿。他决计把它们统统卖掉,不管能卖多少钱,把变卖所得用来安置新家园。

如果说幸存者相见时都有死里逃生的感觉,那么伦佐在村里人的眼里就是死过两次的人了。人人都热情地接待他,向他表示祝贺,希望听他讲述自己的经历。或许诸位要发问:通缉他的告示后来怎么样了?后来不了了之。伦佐几乎完全遗忘了它,他断言,连那应当执行告示的人也遗忘了。他的判断是正确的。这不仅因为瘟疫使许许多多事情告吹,而且那些针对个人的普通或特殊的法令,如果没有某些豪门权贵盯住不放,监督它们的执行,到头来也就沦为一纸空文,这是当时盛行的风气,本书的其他地方也曾提及,这正像火枪的子弹没有击中目标,落到地上,不会再给任何人造成麻烦一样。这也是颁布的法令多如牛毛的必然结果。人的精力是有限的,频繁的发号施令自然导致执行时的放任自流,真可谓力不从心,顾此失彼。

兴许有人想知道在那些期盼的日子里伦佐怎样和堂安保迪奥相处,我可以说,他们互相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堂安保迪奥心有余悸,害怕听见别人提及婚礼,只要一想到这件事,眼前既会显现出堂罗德里戈和他手下的强人的嘴脸,又会浮现红衣主教开导他的面容。伦佐也已拿定主意,只到最后一刻才向神甫和盘托出,他不想过早把此事张扬出去,去冒不必要的风险,何况闲言碎语不只于事无益,而且容易把事情扰乱。他若是想闲聊,就去和安妮丝谈谈。“你觉得露琪亚快回来了吗?”一个问道。“我想快了。”另一个回答。常常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回答的人过一会儿又会提出一模一样的问题。他们就用这样的或者类似的方式来打发时间,而越到后来他们越觉得时间过得太慢。

我们再简略地向读者叙述一下伦佐去传染病院探视后几天里发生的事情。露琪亚和好心肠的寡妇一起离开了传染病院,遵照检疫隔离的规定,她们在寡妇家闭门不出,度过了整整四十天。在这期间,一部分时间用来准备露琪亚的嫁妆,露琪亚起先不好意思,但推辞一番以后也就一起动手了。隔离期过后,寡妇把商店和房子交给在卫生署当官员的兄弟照管,着手为出门做准备。有一点需要立即说明,我们会满足读者急切地想知道下文的要求,但这段时间里,。除了她们离开、到达以及随后发生的事情之外,有三件事,至少是其中的两件事,不能不叙述一番,否则读者会责怪我们的草率。

第一件事情是,露琪亚最初向寡妇吐露心事时,情绪过于激动,不免失之简单,如今再一次叙述自己的经历,就更加详尽,更加清晰,并且直截了当地提到蒙扎修道院那位收留她的修女。她从寡妇那里知道了许多有关那修女的情况,揭开了她一直迷惑不解的迷底,使她既伤心又害怕,惊淀不已。寡妇还告诉她,那狠心的修女因为所干的伤天害理的坏事引起怀疑,红衣主教下令把她调往米兰的一座修道院,她在那儿吵吵闹闹,寻衅滋事,后来终于表示悔悟,自我反省;她现在过着自我惩戒的生活,只要她活在世上一天,就没有人能遇到比这更加严酷的处置了。如果有人想更详尽地了解这段可悲的历史,不妨去阅读我们曾经提及的有关此人的一部著作。

另一件事情是,露琪亚在传染病院里见到每一位方济各会修士,都向他们打听克里司多福罗神甫的情况,后来得知了神甫因瘟疫不幸去世的噩耗,她深受震动,与其说她觉得始料不及,毋宁说她悲痛欲绝。

末了,露琪亚临行之前想打听以前的主人菲朗特夫妇的情况,如果他们当中有谁还活着,她打算前去探望,也可以说表示一份心意。寡妇陪她去了那儿,这才知道夫妇俩都已离开了人世。对于已故的普拉赛苔夫人,没有更多的要说的,但围绕学识渊博的堂菲朗特,我们的佚名作者认为值得追叙一番,我们且大胆从他的原文中转引一部分,以飨诸位。

佚名作者说,人们最初谈论流行的疾病是不是瘟疫的时候,堂菲朗特便是坚定地持否定态度的人之一,并且自始至终捍卫自己的观点;当然,他不像平民百姓那样随意起哄,而是摆出充分的理由,因此至少谁也不能指责他的论据缺乏逻辑性。

“在自然界,”堂菲朗特指出,“任何事物都分别隶属于两种范畴:实体和非实体。倘若我证明,传染病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范畴,那就意味着我们证明了它根本不存在,它只是一种幻觉而已。现在我来进行论证。实体要么是精神的,要么是物质的。如果认为传染病是精神实体,那便是没有一个人会予以支持的谬论,所以没有必要再去谈论它。物质实体又有简单实体和复合实体之分。现在可以认为,传染病不是简单实体,这只需三言两语就足以证明。它不是气体,因为倘若它是气体,它便会上升到自己的领域,而不会从一个人的身体转移到另一个人的身体。它也不是液体,否则它会浸润别的物质,并且被风吹干。它不是火,否则它会燃烧。

它也不是土,否则会被肉眼看见。传染病也说不上是复合的实体,否则它无论如何也应当看得见,摸得着,而今天有谁亲眼目睹了它?又有谁亲手触摸了它?现在唯一要做的,是考察一下,它是否是非实体。情况更加糟糕。那些聪明过人的医生们告诉我们,它可以从一个肉体传到另一个肉体,而这正是他们的论据的关键部分,是他们开出许许多多无用的处方的借口。现在我们姑且假设它是非实体,它就成了具有传递性的非实体,这是两个自相矛盾的概念,而在全部哲学学说中,最简单不过、最清楚不过的道理是,非实体是不能从一个主体转移到另一个主体的。倘若硬要说它是非实体,那就好像为了躲避斯库拉,却不幸落入卡律布狄斯的魔掌,因为它若是非实体,就不至于像人们喋喋不休地谈论的那样传播、蔓延。一旦确定这样的原则,再谈瘀斑、皮疹、瘤子,还有什么意义呢?”

“全是无稽之谈。”有一次,某个人这样攻击道。

“不,不,”堂菲朗特回答道,“我没有这样的意思,科学终究是科学,但是应当善于运用科学。瘀斑、皮疹、瘤子、腮腺、紫色的淋巴肿块、黑色的疖子,全都是令人尊敬的字眼,有着它们确切的含义,但我要指出的是,它们和我们探讨的问题毫不相干。谁否认这些东西的存在?关键在于认清它们的来源。”

堂菲朗特在这儿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当他抨击传染一说时,人们都洗耳恭听,因为一位学识渊博的人阐述大家都已确信的事情时,他享有的权威性是不言自明的。但是当他想要证明,医生们的错误不在于认定一种可怕的、流行的疾病的存在,而在于对疾病根源的解释,这时候(我是指人们不愿意听到瘟疫这个字眼的初期),他面对的不再是听话的耳朵,而是善辩的、难以对付的舌头。于是,他的高谈阔论宣告结束,他的理论也只能支离破碎地表述出来。

“遗憾的是,真正的原因是存在的,”他说道,“那些认为传染病会从一个人的身上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他们竭力否认土星和木星的会合。人们可曾听说过,这天体会合的影响也会扩散吗?……大人们会否认那种影响吗?人们能否认星球的存在吗?或者想说,天上的星球毫无价值,就如针垫上插的大头针一样?……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些医生大人一方面承认我们笼罩在土星和木星会合的凶兆之下,另一方面又大言不惭地对我们说,这不能碰,那不能碰,你可以确保平安无事!好像避开人世间物体的接触,就能阻止天上星辰的运作。他们焚烧破衣烂衫!可怜的人们!莫非要烧掉木星?烧掉土星?”

他深信,这些观点有着坚实可信的论据,所以他拒绝采取任何预防瘟疫的措施,终于染上了疾病,卧床不起,一命呜呼,就像梅塔斯塔齐奥歌剧里抱怨星辰的人物一样。

他那些著名的藏书后来的命运如何呢?也许都散落在旧书摊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