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岁货声之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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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冬天曾借闲步庵所藏抄本《一岁货声》手录一过,后来对西郊自然居士说及,居士说在英国买到或是见过一本叫作“伦敦呼声”的书,可惜我终于未得拜见。近日阅茀来则博士的文集,其中有《小普利尼时代的罗马生活》与《爱迪生时代的伦敦生活》两篇很觉得可喜,在伦敦生活篇中讲到伦敦呼声,虽然都即根据《旁观报》,说的很简略,却也足供参考,今译出于下:

“在爱迪生时代伦敦街上不但是景象就是声音也与现今的情形很有些不同。半夜里,睡着的人常被更夫打门从梦中惊醒,迷迷胡胡的听他嗡嗡的报告时刻,听他退到街上响着的铃声。在白天里,据说没有东西比那伦敦的呼声更会使得外国人听了诧异,使得乡下绅士出惊的了。洛及卡佛来勋爵离开他那庄园的静默,乌司得郡绿的路径和原野的寂静,来到伦敦大道上的时候,他时常说他初上城的一星期里,头里老是去不掉那些街上的呼声,因此也睡不着觉。可是维尔汉尼昆却正相反,他觉得这比百灵的唱歌和夜莺的翻叫还好,他听这呼声比那篱畔林中的一切音乐还觉得喜欢。

原书小注引斯威夫德的《给斯德拉的日记》一七一二年十二月十三日的一节云:

伦敦呼声在那时候可以分作两种,即声乐与器乐。那器乐里包含着敲铜锅或熬盘,各人都可自由的去整个时辰的敲打,直闹得全街不宁,居民几乎神经错乱。阉猪的所吹的画角颇有点儿音乐味,不过这在市内难得听到,因为该音乐家所割治的动物并不是街上所常有的东西。但是声乐的各种呼声却更多种多样。卖牛奶的尖声叫得出奇,多感的人们听了会牙齿发酸。扫烟通的音调很是丰富,他的呼声有时升到最尖的高音,有时也降到最沉的低音去。同样的批评可以应用于卖碎煤的,更不必说那些卖破玻璃和砖屑的了。箍桶的叫出末了的一字用一种空音,倒也并不是没有调和。假如听那悲哀庄严的调子,问大家有没有椅子要修,那时要不感到一种很愉快的幽郁是不可能的。一年中应该腌黄瓜和小黄瓜的时候,便有些歌调出来叫人听了非常的舒服,只是可惜呀,这正同夜莺的歌一样,在十二个月里止有两个月能够听到。这是真的,那些呼声大抵不很清楚,所以极不容易辨别,生客听了也猜不出唱歌的所卖是什么东西,因此时常看见乡村里来的孩子跑出去,要想问修风箱的买苹果,或问磨刀剪的买生姜饼。即使文句可以明了的听出,这也无从推知那叫喊者的职业。例如吆喝有工我来做,谁能知道这是割稻的呢?然而在女王安尼朝代,也同我们的时代一样,有许多人他全不理会街上呼声的谐调,他不要听阉猪的画角的低诉,像聋似的对于那割稻的声音,而且在他的野蛮的胸中听了修椅子的音乐的请求也并不发生什么反应。我们曾听说有这样一个人,他拿钱给一个用纸牌看婚姻的,叫他不要再到他这条街里来。但是结果怎样呢?所有用纸牌看婚姻的在明天早上都来他门口走过,希望同样的用钱买走哩。”

“这里有一个吵闹的狗子,每天早晨在这个时候来烦扰我,叫唤着白菜和甘蓝。现在他正来闹着了。我愿他顶大的一棵白菜塞住他的嗓子。”在这里,我们固然看出斯威夫德牧师照例的那种很相,但也可以想见那卖白菜的朋友怎样出力,因为否则他或者当不至于这样的被咒骂了。我不知道中国谁的日记或笔记里曾经说起过这些事情,平日读书太少实在说不出来,但如《越缦堂日记》《病榻梦痕录》等书里记得似乎都不曾有,大约他们对于这种市声不很留意,说不上有什么好恶罢。我只记得章太炎先生居东京的时候,每早听外边卖鲜豆豉的呼声,对弟子们说,“这是卖什么的?natto,natto,叫的那么凄凉?”我记不清这事是钱德潜君还是龚未生君所说的了,但章先生的批评实在不错,那卖“纳豆”的在清早冷风中在小巷里叫唤,等候吃早饭的人出来买她一两把,而一把草苞的纳豆也就只值一个半铜元罢了,所以这确是很寒苦的生意,而且做这生意的多是女人,往往背上背着一个小儿,假如真是言为心声,那么其愁苦之音也正是无怪的了。北京叫卖声中有卖硬面饽饽的约略可以相比,特别在寒夜深更,有时晚睡时买些吃,味道并不坏,但是买来时冻得冰凉的,那“双喜字加糖”之类差不多要在火炉上烤了吃才好了。

廿三年二月十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