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斯蒂德小姐和阿齐兹在向导的带领下继续他们那略显乏味的观光探险。两人之间并不怎么交谈,因为太阳已经高挂在天上。空气整个感觉就像是个暖热的浴缸,更烫的热水还在源源不绝地往里流淌,温度是越升越高,一块块巨大的岩石说道,“我还活着呢,”而小石块则应道,“我还勉强活着。”岩缝中倒伏着小型草木的灰烬。他们原本是打算爬到峰巅那块摇摇晃晃的巨岩上的,可那距离实在是太远了,于是他们便满足于抵达山间那大片洞窟群落了。En route[1],他们碰到了几个孤立的洞窟,向导劝他们进去看看,可实在是没什么好看的;他们划着一根火柴,赞赏一下光滑的石壁上照出来的映像,叫几声试试传回来的回声,然后也就出去了。阿齐兹“非常肯定他们马上就能看到一些有趣的古代雕刻了”,但实际上只是他的一厢情愿,是他希望能看到些石雕罢了。他更深的思虑其实是在那顿早饭的准备上。他离开营地的时候,已经看到了要出岔子的苗头。他又在心里迅速过了一遍早餐的菜单:英国式的早餐,麦片粥加羊排,额外再添几样印度菜色以便引起话题,饭后再请大家入乡随俗,嚼嚼槟榔。他从来就不像喜欢莫尔太太那样喜欢奎斯蒂德小姐,跟她本来也没什么话好讲,何况她马上就要嫁给一位英国官员了,这么一来跟她就更没话可说了。
阿黛拉对他也没有太多话说。如果说他的心思集中在那顿早饭上的话,那她的心思则主要放在了她的婚事上。下周前往西姆拉,把安东尼给开掉,西藏的风光,那令人厌烦的婚礼钟声,十月份去阿格拉,然后去孟买舒舒服服地把莫尔太太送走——这一系列安排再一次逐一从她眼前闪过,只是被酷热搅得有些模糊不清,然后她把心思转向了她将来在昌德拉布尔的生活这一更加严肃的问题。这方面存在着一些真正的难题——罗尼的缺陷以及她自己的问题——不过她喜欢面对难题,并且认定只要她能控制好自己的犟脾气(这一直都是她的弱点),对于周围英印人的生活方式既不盲目反对又不妥协屈从,他们的婚姻生活应该是能够幸福和有益的。她一定不能过于脱离现实;对于出现的难题耐心地出现一个解决一个,要信任罗尼和她本人的常识和判断力。幸运的是,他们俩都有健全的常识,通情达理并且心怀善意。
可是当她吃力地爬上一块样子活像个倒扣的茶碟的岩石时,她突然想到:“那么爱情又当如何呢?”那块岩石上有两行凿出来的立足点,不知怎的,这让她想到了爱情的问题。在此之前她是在哪儿看到过类似的印迹来着?噢,对了,那是伯哈德老爷那辆小轿车在土路上压出的车辙。她跟罗尼——不,他们两人并不相爱。
“是不是我带您走得太快了?”阿齐兹问道,因为她已经停了下来,脸上露出犹疑不决的表情。这一发现来得是如此突然,她感觉就像是一位登山运动员突然发现自己用以攀岩的绳索断了一样。马上就要嫁给一个男人了,竟然并不爱他!直到现在才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在此之前竟然没有问过自己这个问题!还有别的事情需要想想清楚。与其说她惊骇莫名,不如说她心烦意乱,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目光停滞在那块就像在冒火的岩石上。那天黄昏时分,他们俩之间有相互的尊重和动物般的接触,但将他们维系在一起的情感纽带却付诸阙如。她应该将婚约解除吗?她倾向于还是不要——那将为其他人造成太多的麻烦;再说了,她也并不确信两人成功的结合就一定需要爱情做基础。如果爱情就是一切的话,那么就鲜有能维持到度过蜜月之后的婚姻了。“不,没什么问题,多谢啦,”她道。虽说她感觉有点幻灭,她仍旧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重新向上攀登。阿齐兹拉住了她的手,那向导就像条蜥蜴般附着在岩石表面,轻快地来回摆动,蹦蹦跳跳地向上攀爬,仿佛受控于以其自身为中心的地心引力一般。
“您结婚了吗,阿齐兹大夫?”她问,再度止住脚步,眉尖微蹙。
“结了,当然结婚了,哪天请一定光临寒舍,见见贱内。”——因为他觉得还是让他妻子暂时活过来更富雅趣一些。
“谢谢,”她心不在焉地说。
“眼下她不在昌德拉布尔。”
“您有孩子吗?”
“有,当然有,三个,”这次的语气比刚才坚定了很多。
“他们对您而言是很大的乐趣吗?”
“什么?那是自然,我非常疼爱他们,”他笑道。
“我想也是。”他是个多么英俊的小个儿东方人啊,他的妻子和孩子无疑也都非常漂亮,因为人们通常总是能得到他们已经拥有的东西。她对他的赞赏并不带有任何个人的热情,因为她天生就绝非那种水性杨花的女性,不过她猜想他对于跟他同一种族、阶层相仿的女性而言应该是颇有吸引力的,并且不无遗憾地想到,不论是她还是罗尼,都不具备肉体上的魅力。在男女关系上这种魅力确实还是相当重要的——容颜的美貌,浓密的头发,光洁的皮肤。也许这个男人有好几位妻子吧——照特顿太太的说法,穆斯林总是会娶满四个妻子才肯罢休的。而且因为站在那块亘古永恒的岩石之上她再没有别的人可以说话,她于是就抓住婚姻这个话题,尽情发挥下去了。她以其诚实、大方而又盘根问底的态度问道:“您是有一位妻子呢,还是不止一位?”
这个问题令阿齐兹大感震惊。因为这挑战了他这个阶层的一个全新的信念,而全新的信念比旧有的信仰更加敏感、不容冒犯。如果她问他的是“你是崇拜一个还是几个神灵”,他倒是不会感到反感的。但是竟然问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印度穆斯林他有几个老婆——真是骇人听闻,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一时都不知该如何遮掩他的手足无措了。“一位,就我个人的情况而言只有一位,”他语无伦次地咕哝道,并松开了她的手。这条山路的顶上有几个洞窟,他一面愤恨地想着“哪怕是最好的英国佬也全都该死”,一头扎进其中的一个石窟想平复一下自己的情绪。她从从容容地跟在后面,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因为前面不见了他的身影,她也就顺道走进了一个石窟,用一半的心思在暗想“这种观光游览真让人厌烦”,另一半心思继续在考虑婚姻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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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法语:(在)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