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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〇一章

中泽老师善良,却很容易动怒,动不动就拿教鞭抽打学生的头,打到人晕头转向。不过我还是很喜欢这位老师,几次特意从家里的园子折棕榈树枝,给老师换新教鞭,只为尝一尝被他痛打的滋味。老师每次都笑嘻嘻地说:

“谢谢。这个用来打头最合适。”边说边作势要打我。

虽然我很不听话,十分任性骄纵,相当让老师头疼,可我还是认定老师宠着我。每当大家不守纪律,惹得老师生气,他的脸就涨得像一团火,学生们瑟缩着不再作声。即便是这种时候,我依然笑嘻嘻的,若无其事地旁观。一天,校长来班级巡查时,老师抱怨我神经大条,拿我没办法。校长走到我旁边,见我还在饶有兴味地听老师打我的报告,便问我:

“你不怕老师吗?”

“一点儿也不怕。”我回答。

“为什么不怕他呢?”

“我觉得老师也不过就是个人。”

老师和校长相视而笑,那笑容中带有一丝苦涩,他们没有再说什么。从那时起,我就已经看穿:所谓的成年人不过是拖着一副一本正经的躯壳,藏在里面的只是个滑稽的小孩。所以大多数孩子都对大人有一种特别的敬意,我却是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日清战争[1]”爆发了。我生了很严重的麻疹,很多天没去学校。复课那天,意外发现换了一位班主任。听说中泽老师被征兵入伍了。他原先经常给我们讲军舰的故事,后来我才听说,他原本是海军士官,因病才转为后备役军人。那个会给我们讲神奇的《西游记》故事的老师,那个舔着画笔杆给我们画出漂亮图画的老师。他除了用棕榈树枝当教鞭打学生头以外,其他一切都很好,我却再也见不到他了,这样一想,便觉得胸口堵得慌。课间我把大家叫到一起,想听他们仔细讲讲老师临别前发生的事,他们却只顾着每日玩乐。中泽老师才离开不到半个月,就仿佛没人再惦记他似的,大家面无表情地呆坐着,好像还为我耽误了他们好不容易的课间时间愤愤不平,紧绷着脸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人想起来一件事:

“老师那天穿了件带狮子毛的外套。”

其他人也异口同声道:

“是狮子毛的。”

“是狮子毛的。”

这群笨蛋全都没见过狮子毛,何况那多半不可能是什么真的狮子毛。我看傻了眼,别的什么都不记得。我本想刨根问底,却被他们气得够呛。直到有一个人说:

“老师说他就要上战场了,也许今后再也见不到了。让大家今后一定要好好听老师的话,努力学习,做一个伟大的人。”

我一听这个,忽然就泪流满面。大家都呆呆地看着我,其中还有人轻蔑地嘲笑我。他们都还谨遵老师的教诲—男儿有泪不轻弹,也自然不明白我究竟为何而哭。

[1]日清战争:即“中日甲午战争”。

〇二章

更不走运的事情还在后头:新上任的丑田老师跟我一点儿也不投脾气。此人擅长柔道,学生们都怕他,他也很爱炫耀自己的功夫,没人与他对打也经常翻跟头给我们看。除了有一次在绘画课的试卷上称赞我的葫芦画得比他好,在卷子上批了三个叠在一起的圆圈给我之外,我从未对他有过感激。我讨厌他,恐怕他也一样讨厌我。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们就变得像敌人一样。

不仅如此,日中开战以来,大家一天到晚只会聊“大和魂”“中国佬”之类的话题。就连老师也来凑热闹,像条咬人的狗,动不动就“大和魂”“中国佬”地说起来没完没了。我打心眼儿里觉得这话题沉闷难耐。老师从不讲豫让和比干的故事,净顾着讲元军和朝鲜征伐。教我们唱的歌也是那些无聊的战争歌曲,还让我们跳体操似的枯燥舞蹈。同学们都情绪高涨,耸着肩、撑开手臂,几乎要把草鞋踏破似的拼命跺脚,仿佛和自己不共戴天的“中国佬”已经逼近眼前。教室里尘土飞扬,他们依然怒吼着,唱着无所谓音节和调子的歌。我以和他们一起行动为耻,唱歌时故意拔高一个调子。还有那本就不宽敞的操场,如今尽是扮演加藤清正、北条时宗[1]的同学,他们叫胆小的孩子“中国佬”,扬言要抓去“斩首”。漫步街头,原先绘本店里的千代纸、美女图之类的已经不见了踪影,到处挂着枪林弹雨的狼狈图画。耳朵里听到的、眼睛里看到的一切都让我生气。有时许多同学聚在一处,以听来的谣言为谈资讲述战事的残酷,我便阐述相反的意见,说日本最终会输给中国。他们没想到我竟会如此大胆地预言,一时间只顾面面相觑。但没过多久,那可笑又可贵的同仇敌忾之心便膨胀到视班长的威严于不顾,一个家伙夸张地嚷着:

“哎呀哎呀,抱歉啊,抱歉!”

另一个人在我面前摩拳擦掌。还有一个人模仿老师的语气说:

“不巧的是,日本人是有大和魂的。”

我心头涌起的反感更甚,抱着确信的念头独自接下他们所有人的攻击,坚定道:

“日本肯定会输,肯定会输。”

接下来,我坐在一派沸反盈天中,绞尽脑汁证明对手毫无根据的观点是错误的。大部分同学连报纸都不看,也没看过世界地图,更没听过《史记》《十八史略》里的故事。所以他们终于败下阵来,被我说得默不作声,没有人再接话了。可那股愤懑很难立即收起来,紧接着的课上,他们立即向老师告状:

“老师,××说日本会输给中国。”

老师神色傲慢:“日本人是有大和魂的。”

然后就和以前一样,口出秽语,谩骂起中国人这个不好、那个不好。我觉得自己好像也跟着挨了骂,忍不住说:

“老师,如果日本人有大和魂,那中国人也有中国魂吧?日本有加藤清正、北条时宗,中国也有关羽、张飞啊。而且老师以前给我们讲过谦信给信玄送盐的故事,告诉我们怜爱敌方也是武士道的精神。为何现在要对中国人如此口出恶言呢?”

我把所有的愤怒一股脑地倾倒而出,老师面露难色,稍后说:

“××没有大和魂。”

我仍记得自己当时太阳穴上已经青筋暴起,不过到底没法子将那所谓的大和魂掏出来给老师看,只好涨红着脸沉默不语。

尽管战争开始后,日本军队屡次挫败中国军队,也挫败我意气用事的预言,但老师却在我心目中彻底失去信誉,我对同学的轻蔑也再无法消除。

因为这些缘故,我不愿和同学们在一起玩,不知不觉就疏远了他们,总是怀着一种戏谑的心态,看他们傻乎乎地吵闹。有一天,我一个人站在走廊,胳膊撑在捣蛋鬼们多年来用手抹得锃亮的扶手上,远远看着他们在藤花棚下玩耍的模样,暗自发笑。一位老师正好从我身后路过,不经意间和我打了个招呼:

“你笑什么呢?”

我回答:“看那些孩子玩,真好笑。”

老师忍俊不禁:“你不也是个孩子吗?”

我认真道:“话虽如此,但我可不像他们那样傻。”

“真让人头疼啊—”

老师说完便走进办公室,和其他人讲起这件事来。大约那时候,老师们都觉得我很难办吧。

[1]北条时宗:日本镰仓时代中期武将,镰仓幕府第八代执权。五代执权北条时赖之子。幼名正寿,通称相模太郎,也称法光寺殿。

〇三章

同年级的学生我哪个都看不起,觉得他们都是笨蛋,却从心底同情笨蛋中的“队长”—那个姓蟹本的同学。他几乎就是一个白痴,光看个头的话,怎么也有十六七岁了。听说他曾连续两三年留在同一级,我们这群低年级的孩子也赶了上来,于是才跟我们同班。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今年几岁,又习惯摆出一副天真单纯的傻模样,所以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多大。他胖乎乎的圆脸蛋上有一颗蚕豆大小的痣,并因此成为全校学生宠爱的对象。每当有人半开玩笑地对他说:

“蟹本,你脸蛋上沾着墨水呢!”

他就“嘿嘿嘿”地笑着,慢吞吞地回答:

“不—是—墨—水—啦—,是—颗—痣—啦—”

他总是斜背着一个和自己体形全然不成比例的算盘,上面的珠子已经掉得一颗不剩啦。高兴的时候,他忽然跑进教室;若是不高兴了,就算还没下课也毫不在意,只管利索地回家去。人总是只可怜无法与自己相提并论的弱小,这卑劣利己的同情心人皆有之,于是蟹本成了天底下最自由的人。但人只要活着就有心情好和心情差的日子,蟹本心情差的时候基本上不会出门见人,偶尔来上学也板着脸趴在桌上。趴着趴着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号啕大哭,就这么一直哭到痛快为止。

他那颗不幸而幽暗的心里蓄积奔涌着难过与悲哀,当它们被毫无顾虑地大声宣泄出去后,蟹本又将那算盘斜挎在肩上,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就算这时有人和他搭话,他也不会露出不幸却温柔的笑容,而是常常像鹦鹉似的“嘎”地大声叫唤,把对方赶走。可如果他心情好,即使没人要求,也会主动说出“我来当你的马吧”之类的提议。蟹本个子高、力气大,人又壮实,确是一匹能让人坐得舒适的“好马”。他若是不乐意了,就丝毫不顾双方大将战得正酣,直接直起身子来,所以也是一匹让人拿他没办法的“悍马”。

蟹本有一种深不可测的沉默,他的泪水从那沉默的谷底涌出。我无论如何也想探知那泪水的真相,便不顾大家的嘲笑,刻意接近他。我曾瞅准他心情好的时候,试着对他说一些诸如“早上好”“再见”之类简短的寒暄,蟹本却连帝王对臣子般点个头的反应都没有。即使如此,我仍不气馁,对他寒暄照旧。直到有一天,他终于不再像虱子一样粘在桌前,悄悄走到我身旁,“嘿嘿嘿”地笑着,口齿不清地说道:

“×—×—是—个—好—人—”

这句话让我高兴得快要跳起来了。蟹本的话里不掺杂一点虚假。那个年纪的我,已经明白人言之中有太多谎话,而他天真无邪的这一句让我深深感动。我想,我们一定能成为朋友,我一定能抚慰这可怜人的心,于是简直像得到了开启那扇黑暗大门的钥匙般开心。我以为今天就是最好的时机,就走到他的座位旁边,试着和他聊天。可他只是傻呵呵地笑着,一点反应也没有。没过多久,就默不作声地趴在桌上了。我只好使出最后一招,“呀—”地对他大喝一声。平日的苦心经营都随着这一声叫喊化为泡影。原来蟹本和我不同,他不是因为没有谈得来的朋友才孤身一人,而是从一开始就不需要任何人。

〇四章

我哥哥也到了人人都曾有过的会有些自我膨胀的年纪,他怀着一种好奇的热心,想通过全面且严格的教化,不由分说地将我这个天生和他完全不同、本该各走各路的弟弟变得和他一样。为此,他可算操碎了心。他对钓鱼的喜爱几乎到了旁人都觉得疯狂的地步,哥哥也许是认为,要拯救日益堕入邪道的可怜弟弟,让他变得和自己一样,就只能教他学会钓鱼了。

一到不用上学的日子,哥哥就硬拽着磨磨蹭蹭的我,让我扛着渔具,和他一路走到本所钓鱼。我对钓鱼本不感兴趣,但往往不愿扫他的兴,迫于无奈只好跟他同去。那里有许多池塘,用哥哥的话来说,它们“非常理想”,在我看来则是“十分讨厌”。一路上,他要么说我的帽子戴歪了,要么批评我走路垂着头,要么训我不该看街边促销的灯笼入了迷,要么念叨我走路时摆手的幅度不一致……总之是把我从头骂到脚。忍着精神上的疲乏走完漫漫长路,我已是累得要死要活,好容易坐在鱼池前的旗杆下面喘了口气,哥哥立刻让我坐在潮湿的鱼池旁。一想到又要在这里度过一整天,我就烦躁得不行,身体和精神都像是散了架。

钉在泥泞而腥臭的鱼塘里的那些木桩,上面爬满了青苔;漂着红色腐锈的池塘一角,有一只水螳螂在淤泥里捕食水黾;田鳖轻巧地在水中潜泳。光是看到这些我就已经很不舒服了,附近工厂还发出敲打铁板的声音,叮叮当当没完没了,震得我的头快要裂开一样地疼。哥哥表扬我切蚯蚓切得很好,我却不觉得高兴。拿着劈裂的钓竿,我装出一副目不转睛地盯着浮标的样子,却不断浮现类似“为什么我必须得喜欢上钓鱼呢”的无聊想法。哥哥生来近视,眼睛本不好使,来到鱼池边却突然什么都能看得清了。他面前悬着五根或七根钓竿,却还不时瞟一眼我的浮标:

“喂,不是已经上钩了吗!”

我钓上了鱼,他又叱责我钓竿甩得不漂亮、钓钩拔得不够好云云。因此我总是暗暗希望鱼儿能赶快逃掉,故意磨磨蹭蹭,钓竿收得十分拖拉。有时候看见水面翻起一条满是泥沙的黄色鱼肚,我只是一面想着“这鲤鱼真脏”,一面持竿观望。哥哥看到简直气得要疯,拿起钓球就往我身上丢。那时候鱼儿往往早已挣脱钓针跑掉了。就这样结束一整天的辛苦修行,总算踏上回家之路。可那腥臭的鱼篓又开始让人头疼。哥哥连这个“教育机会”也不放过,故意绕远,带我走我不喜欢的路—有的路上有古董店、仓库、货车和水沟,有的路上电线被风吹得乱响,有的路上有许多摊贩。我被骂得筋疲力尽,还要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原本路途就远,再故意绕远,经常还离家很远太阳就下山了。我揣着一肚子的不愉快和愤愤不平,看到黄昏的天空上闪着一两颗灿烂的星。呆望着那些繁星,我想起阿姨曾说神明或佛祖就住在那里,于是试图从它们身上汲取力量。而哥哥又嫌我走得太慢,生气道:

“你磨蹭什么呢!”

我这才忽然回过神来。

“我在看星星大人。”

“笨蛋。给我叫星星。”他怒吼着,根本不听我说的话。

这个人多么可悲啊!既然,我必须把这个不知因为什么孽缘要在地狱之路上结伴同行的人尊为兄长,那么,将孩提时期憧憬着的天上的冰冷石头叫作“星星大人”,又有何不可呢?

〇五章

有一次,哥哥借教育我的名义,将我带到某处海岸。他不知道,我之所以那么爽快地答应与他同去,是因为从前那次快乐的旅行还留在我记忆中,并且有一位哥哥的朋友已经先行一步在海岸等我们,而我很喜欢他。出发前一天晚上,他高兴地带我到毗沙门神的庙会上,买了一本《小国民》[1]送给我。第二天一早,他带我走出家门,态度从未如此亲切。如果哥哥一直这样待我,那还是很好的—我这样想着,把《小国民》装进行李里。那天正好是七夕,家家户户支起拴着五色细长纸条的竹竿,茅草屋顶上的鸭拓草绽开,让人觉得清新凉爽。我很少见到这样的情景,看得入了迷,问哥哥为什么住在市里的人不做这些,就这样挨了当天的第一顿训。绿色的田野、天空、大海、白帆令我心旌摇曳,有数不尽的话想说、想问,又想到被骂的痛苦,便独自钻起了牛角尖,心想也许还是不该跟他一起出门。就这样沉默着,又因为不说话迎来了新的训斥,哥哥为什么总是没来由地发火呢?后来我才知道,他心情不好竟是因为我没问他为什么火车会动。

我们来到一个被阴森的篱笆墙围起来的渔村,村里处处扔着贝壳,之后到一间茅草屋住下。住在这间屋里的,除了等候我们多时的那位哥哥的朋友外,还有一对皮肤黝黑、上了年纪的夫妇,和一个皮肤同他们一样颜色的女孩。正好到了午饭时间,黑猫似的一家三口将两道脏兮兮的菜端到我们三个人面前,却告诉我们,那些餐具是他们平时用的,所以他们三口要等我们吃完才能吃饭,叫我们尽快吃完。这让我们颇感不安,吃了一半就放下了筷子。

由于屋里地方太小,最后决定安排哥哥和我住到四千米开外的海角那边。哥哥的朋友打算送他,顺便散散步,就让我一个人坐上乡下摇摇晃晃的人力车先走了。

车夫是一位胖胖的大叔,看起来憨厚老实,我一点也不讨厌他。但车子绕着那些阴森的篱笆墙转啊转的,我渐渐感到从未有过的寂寞,以至于无法承受。我努力分散注意力,眼前却不断浮现我家的杉树篱、茶室的陈设等。想到今晚和明晚都不能回家,竟哭得不能自抑,泪水扑簌着滚落膝头。当地玩耍的渔家孩子看到了直笑话我:“哎呀—看他在哭呢,他在哭呢!”

大叔频频回头看我,一脸宽慰地对我说了些什么,但因为语言不通,我一点儿也听不懂他说的话。漂亮的相手蟹从路边墙根的缝隙里钻出来,被人力车的动静吓得落荒而逃,我一路侧着脸看,也想要一只这样的小螃蟹。没多久,车子跑到海岸边上,路沿着小山,在岸边蜿蜒。我担心如果涨潮,车就过不去了。大叔却气定神闲,若有所思似的信步往前。穿过一条隧道时,我回头看到哥哥和朋友的身影,才总算忍下喉咙口的抽噎。哥哥快步追上我们,把我抱下车。这一片陆地从布满岩石的岸边弯折入海,浅海区到处都是鱼的背鳍那样参差不齐的岩礁。海浪被岩礁阻挡,像海坊主[2]的光头一般隆起,又一下子碎成飞散的水沫。道路每一次弯折,海岸线都向陆地的方向收缩,低矮的浪花不时“沙啦—沙啦—”地冲刷着海滩。听着波涛拍岸,我又开始情不自禁地感伤,好容易止住的泪水又掉了下来。一朵浪花“沙啦—”地破碎,泡沫“唰—”地消失。我刚放下心,下一朵浪花又“沙啦—”地破碎。总算走过一个海湾,下一个海湾又是“沙啦—”地呐喊着。我肚子饿了,脚也走累了,要去的海角却还远在天边,浪涛的声音永远无休无止。我们一行,追上一队牵着五六匹母马慢悠悠走路的队伍时,哥哥的朋友忽然发现我的眼里噙着泪水,小声提醒哥哥。

“别管他,别管他。”哥哥说完依然快步往前走。

他的朋友回头看了我好几次,最后还是停下来,亲切地问我是不是累了,或者身体不舒服。

我诚实地回答:“海浪的声音听得我难过。”

哥哥瞪了我一眼:“那你自己回去吧!”

他又加快了脚步。哥哥的朋友没想到我是因为这个难过,一边吃惊一边劝哥哥不要生气,对我说:

“男人得更强大些呀!”

[1]《小国民》:儿童杂志,明治二十二年七月创刊。石井研堂编辑,学龄馆发行。刊载的内容多为有教育意义的历史类文章。

[2]海坊主:日本传说中的妖怪,其头顶光滑无毛,身躯庞大。传说,当其在暴风雨的海面上出现时,黑压压的一片给人相当恐怖的感觉。

〇六章

当我们抵达那栋孤立在遍布岩石的海角下的僻静旅馆时,太阳已经西沉,燃烧的云朵包裹着它,像车轮一样翻滚不息,逐渐变红、变紫、变蓝,最后和天空的颜色融为一体,消失殆尽。我抱着走廊上的柱子,望见浪花在海角碎裂,闪现粼粼的光,喉咙又开始发涩,眼泪再一次止不住地往下流。我拼命忍耐,把眼泪蹭在柱子上,一心想要明天快点到来。下雨了,瑟瑟的风吹得松涛阵阵,虫鸣也渐渐响起。女佣过来关窗,我只好回到房间。为了不被别人发现自己哭了,索性拿出《小国民》来读。开头部分的插画上,被射中额头的鬼童丸[1]正一手举起牛皮,另一只手抽刀瞄准源赖光。我一页页翻过,看到一篇标题是《少年太鼓手》的故事,决定从这里开始读。看插画的内容,主人公太鼓手只顾举起鼓棒敲击挂在胸前的太鼓,把伙伴们都甩在身后,不管不顾地往前走。读着读着,我觉得自己仿佛就是那个脑袋很大,性格蠢笨,一直被旁人看作笨蛋的太鼓手,眼泪滴滴答答地掉在书页上,就这样挨了今天的最后一顿骂。

第二天早上,浓雾把大海遮得严严实实。雾中传来的摇橹声让我很开心。海面上看不见船,只听得船的声音,像鸟叫,又像小兽崽急着吃奶。哥哥的朋友来了,我们一起到海滩上去。沙子、石头、随着海浪的形状被潮水带到岸上的海草都被晨露浸得濡湿,昨天晚上叫得沸反盈天的虫子如今只是四下里“唧唧、唧唧”地发出可爱的低语。平地和向海中倾斜的海滩之间有隆起的沙丘,上面杂草丛生,或牢牢生长着被风吹得堆在一起的黑松。那里有光滑的滑道,方便把渔船拉上海岸或拖下海。还有像鸟窝一样的水塘、从船里舀水的舀子、绳索,以及海胆、海星等软体动物的外壳。不久,雾散了,红彤彤的朝阳从深蓝色泛着光的海上升起,照得人渗出一层刺痒痒的薄汗。

沙丘之间的小路上走来渔夫和他的几个女儿,吵吵嚷嚷地沿着海滩下到海边,开始拉网捕鱼。他们“嘿、嘿”地低声喊着号子,一步步将渔网拽上岸。周围堆起来的石花菜被人点了火,扑哧扑哧地冒着白烟。没过多久,哥哥一个人游到了海角另一端的岩礁那里,我跑到下雨时才会汇成小河的水塘边捡石子和贝壳。水塘里有很多小寄居蟹,很多时候我以为看见的是一只贝壳,过了一会儿,它竟伸出触手,轻快地走起路来。寄居蟹们有的住在尖尖的贝壳里,有的住在圆贝壳里,找个壳子随便一钻便是。于是那些空壳里面全都是小寄居蟹,十分搞笑。

哥哥的朋友不知从哪里捡到一只长两寸多的法螺贝壳,把它送给了我。贝壳上有两个孔,大小刚好能穿过细绳。我正想着回家后要拿姐姐送我的洋伞上的穗子穿进去,哥哥上了岸,要我把满手的贝壳和石子全都扔掉。我只好可惜地扔掉一个又一个,最后什么也没留下,唯独那位朋友送我的贝壳无论如何也不舍得扔。哥哥看我磨磨蹭蹭的,气得要挥拳打我。他的朋友拦了下来,好说歹说地劝服他,让我只把那一只贝壳拿回家。那只法螺贝如今还系着穗子,完好无损地躺在旧玩具箱里。

[1]鬼童丸:《古今著文集》卷九中,恶人鬼童丸在源赖光去鞍马寺祭拜的路上伏击他,反而被源赖光讨伐。源赖光是因讨伐大江山童子和土蜘蛛等妖怪闻名的平安时代中期的武将。

〇七章

尽管哥哥从各个方面格外热心、周到且严格地管教我,但一次偶然发生的事还是彻底阻断了这份让我们彼此都十分为难的关系。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哥哥不再满足于在鱼塘钓鲤鱼,开始练习撒网,一次又一次地让我和以前一样提着鱼篓跟他去附近的河边。我们走了四五百米,跨过一座桥,便到了对面的河滩。有人在河滩上晾晒红白两色的水引框子,像盾牌一样摆成一排。不远处有一架水车,水在长长的导水木片中推推挤挤,像疯掉一般汹涌而下。看到这情景,我觉得水车好像是个活物,感到毛骨悚然。巨大的水车喷吐着水花,淌着汗一样的水滴“嘎啦嘎啦”地转着,非常可怕。舂米场上遍地是米糠的粉末,无数根碾杵发出“嗵嗵”的钝重声响,碾米时像独脚的妖怪在跳舞。每次到那里去,我都莫名觉得舌根有种苦涩,整个人再度陷入被逼无奈的情绪中。从那里拖拖拉拉地走到河的上游,有一座堤堰,堤堰里深深蓄着的蓝色水流分成三股,一股流向导水木片,一股流向对岸的森林,剩下的从堤口“咕咚咕咚”地聒噪着跌下去,砸得地面轰隆隆地响。溅起的水沫、涌起的水泡、逆向生长的山崖,我看到这水沫横飞的场景,就感到无止境的寂寞和恐惧,只想要赶快回家。有人说,这条瀑布的主人是河童,也有人说是一条长余六尺的鲤鱼,而且每个人都说是从亲眼见到的人口中听来的。他们还说,每年都有一两个孩子因为被瀑布之主看中而命丧于此。小小的沙滩上不知何时修起一座坟墓,听说就是为了这些可怜的孩子建的。

那些孩子现在怎么样了?看到田野里的一大片青色浪涛在风中起伏,我忽然觉得胸口发堵,泪水一下子就蓄了满眼。这眼泪从心底很深的地方涌出,根本止不住。因为不想被人看到我哭,我只好低头拼命地看着脚尖,走进稀稀落落并排着的四五间茅草屋中的一间。这户人家租借渔网,还售卖一些钓鱼用具。被阳光晒褪了颜色的榻榻米上摆着很多东西:有涂成各种颜色的浮标—酒瓶形状的、橡子形状的、圆形的,还有卷线、钓竿等。院子前面的水沟里有青鳉鱼和虾儿游弋,田间小路上稀疏地种着几棵麻栎,田野尽头连着山丘,漆黑的森林仿佛无边无际。哥哥拿着渔网,我提着鱼篓,两个人赤着脚从瀑布旁边走下山崖,朝对岸低洼的地方走。哥哥之前一直撒不好网,总是把网撒成葫芦状,刚学会撒成圆形不久,正在兴头上。可这对我来说却没什么意思。我站在河边森林投下的暗影里,听着蝉鸣,想着田野里的紫云英。

哥哥偶尔钓上一两条鲶鱼、鲤鱼之类的鱼,会一面自言自语着“越钓越好,越钓越好”,一面将鱼放进我带的鱼篓里。我待鱼儿像朋友一样,在鱼篓里装了足够的水,好让它们能够呼吸。悄悄往鱼篓里一瞧,胆小的鱼儿们听到一丁点儿响动都吓得惊慌失措地挤在一起。这时,哥哥见我没有欣赏他撒网时的英姿,又大声发起牢骚。

有一天,我们又这样站在河里。我蹲下身子,打算捡起脚边一颗洁白的石子,立刻被哥哥抓到。

“你在干吗?”他说。

“我在捡石子。”我回答。

“笨蛋。”

这次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害怕。这段日子以来,我已经想了又想,想清楚了。

“哥哥,”我在他身后冷静地说,“你可以钓鱼,我为什么不能捡石子?”

“少来劲!”哥哥怒吼。

我冷冷地笑着,认真地盯着哥哥的脸:

“如果我说得不对,请你指正。”

“你找打!”哥哥说着扬起手来。我默默地将鱼篓挂在一根垂下来的树枝上,打算爬上山崖回家,可看到他弯着身子蹲在昏暗的树荫里,忽然觉得心疼,心想尽管他说那么重的话,可到底还是因为寂寞吧。于是我站在岸上,拼命地喊:

“哥哥,哥哥,我留下来陪你吧?”

可哥哥装作没听见一样收紧渔网。

“再见。”

我礼貌地脱下帽子,和他打过招呼便一个人回家了。

自此以后,我们再也没有一起出过门。

〇八章

我家附近有一棵没被砍倒的桑树。父亲一方面觉得那是一种慰藉,一方面又觉得可以给孩子们一些动手的机会,曾经从邻居那里要了些蚕蛹来给我们养。母亲和阿姨老是说照顾蚕宝宝很麻烦,其实却很在行。她们回想起过去的苦日子,知道那些辛苦已经不会重来,欢快地切碎桑叶喂蚕,乐在其中。蚕宝宝们起初总是躲在叶子下面,后来一天天长大,摇晃着圆乎乎的光头,从树叶的一头啃到另一头。我也分得五六只蚕,装在羊羹的盒子里。阿姨告诉我蚕宝宝以前都是小公主,所以我睡前都礼貌地对它们说晚安,起床后也会问它们早安,拜托家人一定要好好照顾它们才去上学。放学到家后,姐姐系好头巾和围裙两边的带子,我抱着竹筐,一起出门采桑叶。我们将能够到的看上去好吃的叶子都摘了个遍,摘到指尖被染得紫黑。蚕宝宝冰冷的嘴里吐出闪着美丽光泽的丝线,这成了它们的罪孽。自古以来,这种昆虫便由人类亲手养大,它们不会主动找食吃,只是在草席上排好,乖乖等待人将桑叶撒落。

“它们以前都是小公主,所以才这么懂规矩。”阿姨解释得煞有其事。尽管蚕宝宝一身草腥味,通体冰凉,一开始我不太喜欢,但想到它们是小公主,一切困难似乎都能克服,蚕背上月牙形状的斑纹也被我看作可爱的眼睛。小公主结束第四次禅定后,身体干净得近乎透明,连桑叶也不再吃,只顾东张西望地寻找入定的地方。将蚕轻轻转移到茧架上,它们便会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坐定,安静地摇晃着脑袋,织起白色的幔帐,将自己藏起来。最初它们好像一直在摇头,渐渐地动作变得十分微弱,仿佛拥有神通广大之力,梭也不用就织出草袋似的帐子,圆溜溜地躺在茧架上。我有种被公主抛弃的错觉,想让它们能一直留下来。但母亲和阿姨根本不听我的,她们马上将蚕茧拿下来,放到锅里煮。然后把濡湿成黄色的丝线一圈圈绕在框上。这样一来,幔帐就被残忍地拆毁,只留下蚕蛹形状的尸体。哥哥把尸体装进钓饵箱子里,飞奔去鱼塘捕鱼。我对小公主的憧憬就这样破灭,蚕丝被送到织布坊,织成诡异的手工线纹布。

为了未来的繁衍,羊羹盒子里留下几颗蚕茧。不知是因为我的心还留在那幔帐深处,还是因为小公主不舍得放弃光芒璀璨的夏天,没过多久,它乌黑的眼睛上头就长出一对秀丽的眉,还多了一双翅膀,为新的喜悦而颤动。小公主摇身一变,可爱得很,从前的面容再也找不见了。我看着它左顾右盼地画着圈,寻觅亲近的伴侣,比看到辉夜姬还要珍奇。

蚕老后成茧,茧又化蝶,蝶再生卵。我的知识更新了。这真是不可思议的、谜一般的循环。我希望自己能常怀着孩童般的惊叹之心观察周遭的事物。人们往往对许多事情司空见惯,进而习以为常,甚至视而不见。但回忆起来,每年春天树木萌发的嫩芽都值得我们感叹。如果完全无法感知这种情绪,就意味着我们连裹在一颗小蚕茧中的道理也不明白。

蚕茧羽化时,桑树少了,家里的人手也不够,根本无法再养这么多蚕。家里人天真地以为要不了多久,麻雀就会把它们都吃掉。于是就趁我不在的时候,将一半羽化的蚕茧悄悄扔到屋后的田地里。可我早在去年便与小公主结为兄妹,摘桑叶的时候不经意间看见了,吃惊地飞奔回家,责问家人为何要这样做。大家都胡乱搪塞着,根本不愿和我解释。我渐渐明白过来,求家人把它们捡回来,让我继续养下去。可无论怎么死皮赖脸地央求,大人们都不听我的。不过,他们老奸巨猾的诡辩到底无法在单纯无邪的孩子的善心面前蒙混过关。认识到这一点后,大人终于拿出惯用的那一招来,想用大声呵斥把我吓退。我满怀不甘与憎恶,瞪着他们,像个疯子般破口大骂,然后冲到后院大哭一场。如果那时我有捏碎它们的力气,一定会把它们穿成一串儿,丢给麻雀吃。那之后,我天天都称头痛早退,给那些摇晃着脑袋喊饿的“妹妹”摘桑叶吃。可柔弱的蚕宝宝们不堪夜寒昼暑,每天都有几只被黄土掩埋。

一个下雨的傍晚,家人喊了又喊,我仍不回去。阿姨出来找我,竟看到我站在被扔掉的蚕宝宝那里,给它们撑着伞。我看到她的那一刻,突然放声大哭,死死抓住她的围裙。素来信佛的阿姨有无数想帮我的念头,却还是没有办法,只能不停地念诵佛经,好不容易才把我哄回家。后来,家里人发现那片地上立了一块小石碑,我在上头亲笔写道:“呜呼忠臣楠氏之墓”。[1]

[1]后醍醐天皇的忠臣楠木正成败给足利尊氏后在凑川自戕,元禄五年(1692),德川光圀于此地为他立碑,以纪念正成的功绩。

〇九章

对苦恼颇多而早熟的我来说,境遇和性格令绘画成为我最大的慰藉。父亲送给我一幅画轴,据说是擅长四条派[1]的某位大臣赠予他的粉本,我视若珍宝。对阿姨来说,这画轴和犬神、丑红的泥牛一样,当我大发脾气的时候,是拿出来就能让我平静的灵丹妙药。这卷画轴上画的尽是鹭鸶、仙鹤、青松、日出等美丽大自然中最美的事物,填补了我贫乏而纯洁的心灵,带来说不出的梦想与憧憬,令我深深陶醉其中。那时候,光是看这些画已经无法令我满足了。哥哥最讨厌这些东西,而我明知会惹他不高兴,还是与家里给我买的便宜颜料和姐姐用剩下的笔洗做了好朋友,开始在绘本的空白处挑粉本画卷上简单的部分描画。画具装在一只看上去就不实用的藏蓝色厚纸盒里,颜料仅有八种,还有一支毛笔,盒子上贴有一只跳跃狮子的商标。但没有一个人教我,我只好独自闷在屋里,绞尽脑汁还是画坏了无数次。一根线的画法、一种颜色的用法,全部都要自己尝试。可这对我来说,正是所谓的自由创造。犹太神创造万物时,也曾像我一样,品尝过画出一只鸟、一朵花的满足吗?我将红色和黄色放在一起,调出一抹橙黄。如此简单的事情,也让我雀跃不已。

哥哥果然很不高兴。我把好容易才画好的画立在桌子上端详的时候,他就走到旁边来,故意将画贬得一文不值。但这点小事无法挫败一个充满喜悦与力量的小小造物主的勇气。我按照自己的喜好,给绘本上的花魁和公主身上的和服挑选颜色,或者在她们的下巴上添一道纹,或者改变画中人眉毛的方向。然后像从前的神明一样,把自己的造物视为恋人,郑重地收进抽屉。不过,一想到这些创造于纸片上的美丽事物终究无法出现在现实世界中,我就顿觉徒然,焦躁难安。

我还很喜欢唱歌。哥哥在家的时候同样不许我唱,于是我趁他出门时盯着晴朗的夜空中澄澈的月亮,静静地唱。不知不觉泪盈于睫,月亮仿佛罩上一轮忽明忽暗的光晕。姐姐的朋友有时来找她玩,我会请她们当中声音好听的教我唱歌。在学校,我是最会唱歌的,可姐姐那位朋友的歌声醇美,我每次只敢怯生生地跟着她小声唱。我们就在以前我和阿蕙一起倚靠过的那扇窗前唱。有许多个夜晚,梧桐叶在风中沙沙作响,虫儿啾鸣,一群夜鹭飞过,叫声响彻长空……

[1]四条派:日本绘画流派之一,因其开山始祖松村吴春曾住在京都四条而得名。

一〇章

后来我最讨厌的是品德课。升到高年级后,老师上课不再用挂图,改用教科书。可不知为什么,书的封面脏兮兮的,插画也不好看,纸张和印刷都很糟糕,我嫌它太粗陋,看也不想看上一眼。书里的故事要么是孝顺的儿子得到了领主大人的褒奖,要么是老实人当上了财主。而且大都写得平淡如水。再加上这门课的老师只会从最粗俗、最功利的角度给大家讲解,好好一堂品德课不仅没把我变得更善良,反而起了完全相反的作用。就连我这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孩子,也能根据自己仅有的经验见识,推测出老师讲的事情不能尽信。那时的我觉得,品德课的教材是骗人的。因此,这堂课招来我难以抑制的反感。明知道在品德课上不守纪律会扣纪律分,我还是在这段可怕的时间里故意用手托腮、东看西瞧、伸懒腰、哼小曲,尽力做出不文明的举动。

自上学起,“孝顺”一词我已听过不下百万遍。但他们所谓的“孝顺”,始终建立在享受生命、感恩活着就无比幸福的基础上。而对我这样一个早就开始品尝人生之苦的孩子来说,“孝顺”还能有什么特权呢?我无论如何也想问个清楚明白,于是向老师发起提问,问题的主旨像恶性肿瘤一样谁也不敢碰,只管让我全盘接受“孝顺”。

“老师,人为什么一定要孝顺?”

老师瞪圆了眼睛:“因为肚子饿的时候,是父母让你吃上饭;生病的时候,是父母喂你喝了药。一切都多亏了我们的父母。”

“但是我并没有很想活在这个世上。”

老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因为父母之恩比山更高,比海更深呀。”

“但是我不知道这些的时候,反而比现在更孝顺。”

老师勃然大怒:“懂得什么是孝顺的人举起手来!”

没想到那些家伙争先恐后地一齐举了手。我这不讲道理的卑鄙伎俩让大家满怀要胀破胸口的愤怒,恶狠狠地对我翻着白眼。全班只有我惭愧得红了脸,却仍是没有举手。我心有不甘,却一句像样的话也没说,只是沉默着。从那以后,老师经常用这招有效的办法堵住学生们的提问,而我为了避免受辱,每到有品德课的那天就请假不去上课。

一一章

一天晚上,偶然有人约我去少林寺玩。寺院里有一个叫小贞的孩子,年纪和学级都比我小一年。我早就记住了他,却一直没有机缘和他成为朋友。我是第一次去少林寺,怀着强烈的不安与好奇,头一次穿过没有装门板的山门,来到似曾相识的功德水井旁边,在那棵桂花树的树荫下大喊小贞的名字。他嘎啦啦地拉开里面玄关的门,将我们请到茶室。他的家人为了欢迎我们这群稀客,特意在屋里挂起高级的吊灯,不过即使在那个年月,那也是一款相当有年头的吊灯了,油灯装在四方的玻璃箱里。灯甫一点亮,四面八方就立刻投来明亮的光。我们就在这灯光下玩起推将棋和道中双六来。我记得掷骰子时起点是日本桥,旁边画着卖鲣鱼的小商贩。还记得我把“御油”读错,被大家笑话。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晚上跑出去玩,他家大人很喜欢小孩,又很开朗,愿意陪我们一起玩。我开心极了,尽管和大家初次见面,还是玩得十分尽兴,简直出乎自己的意料。因为我一直体弱多病,兄弟姐妹都让着我,把我宠得很任性。但家里人时刻教育我,行住坐卧各个方面都要注重礼仪,从小到大,我从来没真正像个孩子那样痛快地玩过,也没有让我尽情玩耍的地方。所以这扇简直像是专门为孩子开放的山门里别有洞天,于我而言是一片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的自由的天地。从那以后,我三天两头就要跑去那里玩。各种各样的原因使我失去了普通小孩本该拥有的许多幸福,变得不太像个小孩。而在这里,我得以暂且回到一个真正的孩子该有的模样,忘我地享受愉快的时光。我总是消极、忧郁,只有在太阳光底下才能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享受大自然。哥哥相当不看好我天生的个性,但这里让我的人格自在发展,趋向成熟。这些都是少林寺对我来说意义非凡的原因。

寺院的信众以旗本身份的武士为主,甚至连江户城的手绘地图上也有它。但明治维新以后,信众们走的走,散的散,偶然留在本地的人也大多没落,寺院的境遇自然也变得窘迫,一年比一年荒废。不过阿姨背着我来这里的时候,它大概保持着原貌,玄关处屏风上的孔雀还骄傲地垂着奢华的尾巴,许许多多绚烂的牡丹花上有几羽蝴蝶飞舞,好像沉醉于故梦中。隔着高高的扇骨木围篱,左手边就是库里。沿着库里往右转就到了内庭,那里有花坛和一片草莓田。几棵没被砍倒的老树撑开巨大的树荫。从中庭直直往右转,是朝西的主殿庭院,院子一角有一棵很大的罗汉松,树根好像一块块凸起的岩石,一路延伸到庭院中间,纵横伸展的枝条能为数百位行脚僧撑开绿色的天幕供他们休憩。雷阵雨时,大树为我们避雨遮风,夏日里,又给我们送来清凉。庭院往下的悬崖边开着萝卜花和油菜花,黄瓜、乌蔹莓等蔓草丛生的地方有一口老井,总是有蚊子从井底嗡嗡叫着飞出来。罗汉松的后面有一条长着赤竹的土坡,旁边的一条小道朝北走是一片长有很多栗子树的墓地。墓冢常被栗子花、树叶和刺果覆盖,上头染着树汁,有笄蛭爬行。

小贞幽默而和善,一起玩的时候总是听我的。而我在此之前几乎没有在户外玩过,缺乏必要而庞杂的知识。在这方面,他又成了我的老师,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玩,其乐融融。

一二章

春天的时候,我们去坡道对面宽阔的原野上放风筝。小贞的风筝是留着胡子的达摩,我的是木框做的金太郎。起初我们按着线,风筝还很听话,但它越飞越高,就渐渐耀武扬威起来,最后反倒支配了我们,扬手扯住线的人痴迷地望着天空。金太郎呜呜地长啸着,优哉游哉地摇着尾巴,在广袤的天空之海中畅游。有时候线绷得太紧,我们反被风筝拽着走;有时不知道做错了什么,惹得风筝在空中兜了个圈。我们一面慌忙道歉:“饶了我吧,饶了我吧!”一面拼命地放线,哄着风筝开心。可怕的是消防队长的儿子放的那个粗格子风筝,有八张全怀纸那么大。放飞时,藤条鼓风长啸,发出的声音震得人胸口都要破了。长长的尾巴猛地跃起,紧绷着的提线处有亮闪闪的锯齿。大家都不喜欢原野下面城镇里那个孩子所放的风筝般若,那家伙总喜欢欺负人,一上来就摆出要和人打架的架势,连风筝尾巴也不装,将风筝调成“战斗模式”,纸片发出尖锐刺耳的啸叫,接近别人的风筝。般若的脸被提线绷得紧紧的,显得更加扭曲,疯狂地迫近旁边的风筝,新出的带钩的锯齿一下子就把对方的提线咬断。我们总是趁他的风筝不在的时候,才把自己的风筝拿出来放。一手拿着沉甸甸的卷线,一手将提线调成马辔的形状。风筝也像赛马场上的马似的,越跑越快,仿佛一不注意,就会一下子飞出去。

多风的春日天空里,风筝们意气风发。不知是不是我太骄傲,总觉得那木框骨架做的金太郎最醒目。我和小贞一放风筝就把一切都抛到脑后,不知不觉间,其他孩子都回家了,暮色渐浓的原野上只剩下我们俩。我心里一惊,继而不安起来,慌忙收线。可这时,线偏偏绷得很紧,我们十分着急,风筝却迟迟降不下来。太阳就在此时一寸寸西沉,天空眼看着暗淡下来,只有金太郎和达摩的眼睛闪闪发光。我和小贞都不确定对方的想法,但都不肯认输,便故作平静。心里却想着:要是天黑了风筝还没收下来可怎么办?早知道就不该把线全都放出去。好不容易风筝收回来了,卷好线,心里这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不由得相视一笑,说出真心话:

“哈哈哈哈,我刚才真不知道该怎么好。”

“这件事跟别人保密吧!”

我们说好不告诉其他人,然后一起回家。

一三章

夏天里,我们每天沉醉于捉蝉。听说用黏糕粘蝉会弄脏它们的翅膀,我们便在竹竿顶裹上白砂糖的袋子,从庭院里一路走到墓地找蝉。这一带树木繁多,转上一圈能捉到许多蝉。油蝉只是吵个不停,长得也不好看,抓到了也没什么意思。斑透翅蝉圆乎乎的,叫声也很滑稽。松寒蝉唱得有趣,动作又很灵活,我们视它为眼中钉,追着它们来回跑。日本暮蝉怎么也抓不到。看到雌蝉一声不出地在袋子里扭动着身体,会觉得它们可怜。

我们还像小鸟似的,总在当季结果子的果树下徘徊。李树青白的花谢了,豆子大小的果实一天天膨大。我们焦急地盯着它,慢慢地,李子从麻雀蛋大小长到鸽子蛋大小,染上水灵灵的鲜黄,还夹带点儿脸蛋上的红晕,最后树枝弯到贴到地上。这时候,只要不吃到肚子疼,我们一有空就偷偷去摘李子吃,直到打起李子味儿的饱嗝。就算这样也吃不过来,熟透的李子通体紫红,“啪嗒嗒”地掉在地上。乌鸦瞄准了它们,撅着可恨的屁股,啄来啄去。

我很期待栗子的成熟。一个人拿着竹竿,一个人抱着竹筐,眼睛瞪得大大的,在墓地里走来走去。发现马上就要裂开的栗子时,别提有多高兴了。用竹竿一头轻轻拍打栗子的外壳,如果果壳轻快地摇头晃脑,就代表栗子一定很好吃。再用力打它一下,栗子就“啪啦啪啦”地掉了下来。赶快跑过去捡。捡三个,就得打着试吃的名号吃掉一个。类似的还有草莓、柿子。

山樱桃和枣没有那么好吃,但我们这些坏孩子还是把它们摘得一个也不剩。木瓜海棠的花开得十分柔美,和树的样子不相称。结出的果实也和花朵不相称。沉甸甸地垂落下来,闻上去香甜,皮却有涩味儿,而且硬得像石头一样,用牙都啃不动。

宽阔的庭院里,到处摆着做好的花坛,栽了很多树,一年四季总有花朵盛开。百合、向日葵、金盏花、千日红、雁来红,还有像鱼卵似的棕榈花等。

初夏时节,这座庭院里的大自然最让我心醉。暮春里云雾缭绕的闷热,和南北风相交时,带来的没完没了的寒暖晴雨天,都已过去。初夏接管了这片天地,到处都朝气蓬勃,清澈明朗。天空像水一样澄澈,日光倾泻,清风送爽,紫色的花影摇曳,就连那阴沉的罗汉松似乎也少见地从心底开朗起来。蚂蚁到处造塔,带翅膀的小虫子从洞里钻出来,恣意飞舞。黄昏里,可爱的蜘蛛宝宝开始在树枝上、屋檐下跳舞。我们用灯芯捅地上的虫子,将黄蜂的洞埋起来,侧着耳朵听它们嗡嗡叫。寻找蝉蜕,捅着毛毛虫往前走。一切都是年轻的、快乐的,生机勃勃,没有什么值得憎恨。这样的时候,我喜欢站在罗汉松微暗的树荫下,沉醉地眺望远山静谧地沉入暮色。我看见青绿的田地,看见森林,风儿带来水车转动的声响和蛙鸣,对面高岗的树林里传来空灵的钟声。我们目送夜鹭群沐浴着残阳,翩然扇动翅膀飞过,唱起夕阳西下的儿歌。偶尔还会看到长脚的白鹭飞过。

一四章

银色的艳阳将地上的花儿拥抱在温暖的梦乡,它们露出睡意蒙眬的微笑。而牡丹就像那梦之王国的女王,在花坛的各处怒放,白色的、红色的、紫色的。身披羽裳的蝴蝶也翩然飞入梦中,在花间嬉戏。长着斑点的甲虫埋首于花粉里,满足地吸着花蜜。这样的时候,平日里静寂无声,似乎永远紧闭着的那扇偏房的木门便会打开,里面有一位老僧人倚在靠椅上。偏房前是老僧人秘藏的一棵老牡丹树,淡红色的单瓣牡丹饱满地开着,芳香扑鼻。这里和狭小的中庭之间隔着正房,有一座弓箭形状的拱桥将此处与正房连通。朝阳的屋檐下长着一株茂盛的秋海棠,对面左边是一棵梧桐树,右边的一株玉玲花树撑起一片阴凉。

七十七岁的老僧人就埋首于此,除了早晚诵经,平时什么声音也没有。我们只能从门缝间偶然飘出的熏香味道,得知那个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的人在那里。老僧若想喝茶便摇铃,那铃声如日本暮蝉的鸣叫。如果没人听到铃声,他就托起一只钵子似的茶杯,迈着小碎步过桥自己倒茶。

偶尔有人叫他去做法事,他便戴上头巾,一手拿念珠,一手拄手杖,步履蹒跚地出门。谁也想不到这个寒碜的和尚在有人需要他时,会穿上绯红的法衣。老僧人寂寞地修行,仿佛对他来说,去往凡尘人世不过是跨过一座拱桥,而世间自有诸多琐事,除却夏天牡丹花开,他一概不闻不问。年幼时,我很敬重这位老僧,还想过追随在他身旁。那时,我已经和寺里的人彻底混熟了,即使小贞不在也每天去玩。我像老僧那样将双手放在腰间,在庭院里走来走去,或者去冷清的墓地里转一圈,想起别人和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有时忍不住眼含热泪……我就像拖着锁链的囚犯一样自惭形秽,养成了走路时垂着头盯住脚尖思考的习惯。

一五章

有一天,小贞不在,我一个人到寺里玩。偏房里又传来蝉鸣般的铃声。不巧,茶室里谁也不在。我果断地去了偏房。过了桥,只见那昏暗屋子里的衣架上,挂着袈裟和念珠,熏香的味道沁然飘荡。我走到这里,忽然有点胆怯,犹豫起来。老僧耳背,也许是没听到我的脚步声,又“咔啦啦”地摇起铃铛。我终于拉开门,把手伸过去。对方毫不经意地将大茶托递了过来,看到我的脸吃惊道:

“哦哟,是你啊……”

我紧张地鞠躬接过茶托,有些害羞,有些开心,又像是很大的愿望终于得偿。来到茶室,照之前看别人做的那样泡了一杯粗茶。回来的路上,陈旧的小桥摇摇晃晃,差点把茶泼洒。我低着头,将茶递给老僧,他又说了一次:

“哦哟,是你啊……”

我静静关上门,松了一口气,过了那座桥。后来,我经常代替寺里的人去给老僧送茶,每次都暗自发愿,希望能有机会和老僧说话;可来到他面前,却又什么也说不出口,总是默默接过茶杯,再默默将茶杯递回给他,就出来了。对方也总是谜一般地重复那句“哦哟,是你啊”,完全没有和我搭话的意思。捧着漆成黑色的茶托过桥的时候,曾有一只来啄南天竹果实的小鸟慌慌张张地站上来,把茶弄洒了。也曾在月夜见到白色的花纷纷扬扬落在桥上。就这样,我从那座桥上走过许多次,这枯木一般的隐士却连一点靠近他的机会都没有给我。然而有一次,铃铛又“咔啦啦”地响了,我像往常那样放下茶杯转身回去的时候,他竟然从身后叫住了我:

“你把纸买好,我给你画幅画吧!”

我莫名其妙地买来一张有金粉花纹的纸,递给老僧人。他从那张坐到生了根似的摇椅上站起来,把我带到旁边采光明亮的房间。屋子的墙壁已被线香熏成淡黄色,上面挂着一张写有“椿寿”二字的小小匾额。我之前从未坐得离他这么近,紧张得浑身是汗。在这天之前,我已认定老僧会像石佛一样,摇一辈子的铃;如今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仿佛他的一举一动都带有珍稀的意味。老僧取出一只大砚台,把墨磨开,拿起笔利索地画了一幅丝瓜。纸上画着一片叶子、一条藤蔓、一个丝瓜。接着又在上面题字:“我看人世如丝瓜,切莫吊儿郎当活。”他在旁边画了一个小茶壶似的花押,左看右看了一会儿,忽然哈哈大笑道:

“好了,这个送给你,你把它带走吧。”

说完他把砚台放回书架,洗好毛笔,匆匆回到自己的金刚座上,又成了一尊石佛。我像离了水的鱼一样不知所措,最后只好垂头丧气地拿着这幅丝瓜回了家。

那之后不过三年,老僧人就去世了。我升上中学,小贞工作了,不知不觉,我已经很久不去寺里玩。一天晚上,突然有寺里的人来告诉我们老僧圆寂的消息。我和父亲一起出席了他的葬礼。听说老僧人生前一直由各家寺院的住持轮流照料,他们都是老僧人的弟子。而他不是病逝,只是寿命到了,自然死亡。我久违地走过那座充满回忆的桥,偏房中香烟缭绕,我在大般若经会[1]上见过的几位和尚正聚在一起谈话。老僧在他曾为我画丝瓜的那间屋中,身披锦襕袈裟,手持拂尘,寂然趺坐于一张开法会时禅僧坐的椅子上,一如从前那般模样。我走到他面前,如从前那样低下头,烧了一炷香。那个绰号“僧正遍昭”[2]、额头光亮饱满的和尚一面大口嚼着荞麦馒头,一面说着:

“寿终正寝,寿终正寝。”

这一次,我更加不知所措了。

[1]大般若经会:传诵大般若经的法会,在东大寺举行,意在护佑国家安康。

[2]僧正遍昭:桓武天皇皇子的儿子,平安初期僧侣、歌人,六歌仙之一。他与小野小町的赠答歌十分有名。

一六章

好几年前,阿姨想给祖先扫墓,又没来由地思念故乡,刚好有合适的人做伴,便回了一趟老家。本打算去去就回,但到了那边不久,阿姨就生了一场凶险的大病,差点救不回来。原本以为寿命到了,却勉强有了好转。由于她年事已高,身子又弱,已经不堪长途跋涉。她自己也断了回来的念头,最终决定留下来帮一个远方亲戚看房子。

父亲一直认为,真心疼爱一个孩子就要放手让他出门闯荡。于是,十六岁那年的春假,他便让我去京都、大阪一带旅行,希望能治好我的忧郁症。我尽情地玩到家里唤我回去为止,病情似乎真的有了好转。

回家的路上,我总算决定去阿姨那里探望一下,权当解闷。阿姨住在一个叫“御船手”的地方,幕府时代,这里曾是各藩御船手组的驻地。那座小房子在河岸边的一角,一家山货店的对面。然而,由于那里房屋密集,我找了又找,直到傍晚才走进那扇寺院般清寂的门。

门里空旷得很,乍看上去根本不知道有没有人住。没有一草一木,就是一个四壁空空的荒屋。我站在大敞着的门口喊了两三声,都没有人答应。身处异地,又到了晚上,不免有些担心。环视四周,左手边有两坪大小称不上庭院的空地,空地边上有一扇小小的木门。悄悄打开这扇门,窥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婆婆独自在昏暗的廊下缝缝补补,她连灯也不点,身子弯得像只虾米。我因为擅自闯入别人家的屋子感到内疚,不由向后撤了一步。可眼下已经没有打听阿姨住处的其他机会,我只好在门边弯下腰道:

“不好意思。”

老婆婆像没听到一样继续穿针引线。

“不好意思。”

也许她耳背?我提着行李的手已经要断掉了,实在受不了,终于径直走到屋里:“请问您……”

老婆婆这才发现有人进来,轻轻抬起头。

尽管光线暗淡看不清晰,尽管她老得不成样子,也瘦脱了形,但我还是能够确定,那就是阿姨。我大为震动,盯着她的脸看了很久。阿姨慌忙把针线活收拾起来,手扶着走廊,畏畏缩缩地问:

“您是哪位?最近我眼睛看不清楚。”

“……”

“耳朵也不好使了。”

“实在是对您失礼了。”

由于我一直没有出声,她稍微探了探身,又一次问道:

“请问您是哪位?”

我拼命压抑自己的情绪回答:

“是我。”

她却还是在问:

“您是哪位呀?”

她从头到脚把我仔仔细细端详了一遍,大概觉得我至少是个善良的人,便起身将屋里火盆旁边的一只粗布坐垫拿到佛坛旁边,弯下腰招呼我:

“那么您请进吧。”

这时我总算平静下来,笑着对她说:

“阿姨,您不记得了吗?我是××。”

“欸?”

她从廊下跑过来,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

“你是阿×?哎呀,哎呀,真的是阿×?”

她一边说,一边抚摸比她高很多的我。从头,到肩膀,仿佛在抚摸宾头卢尊者。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就好像我下一刻就会消失一样。

“哎呀,你都长这么大了,我都认不出来啦!”

阿姨叫我坐到火盆旁边,似乎也不想多与我寒暄,更希望多摸摸我。

“你来看我可真好。我原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她没有再多的感叹,只是不住地擦眼泪。

一七章

阿姨点亮一盏老旧的油灯:

“能不能稍微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说完,她步履蹒跚地蹭下檐廊,不知道往哪里去了。我独自坐在那里,心想这大概是我和阿姨最后一次见面了。没想到阿姨已经如此衰老,不知不觉间自己也长成大人了。正回忆着儿时的种种,听见有人迈着小碎步朝这边走来,是阿姨带着一两个我不认识的人来了。她告诉我,这些人都是她小时候的好朋友,如今仍然在世的这几位住得很近,平时一起聊天解闷。阿姨见我来了,高兴得不得了,不由分说便把大家叫来了。

“阿×从东京过来了,你们都来看看他吧!”

这些无所事事,也没什么挂念的友善的人们,平时听阿姨讲“阿×”这个名字已经听到耳朵快长茧子了,此时多半是好奇这孩子到底怎样才来的。看到被阿姨夸上天的“阿×”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孩,他们还是好心地折回家,拿来许多高粱饼烤给我吃。饼里加了很多糖,放在火上一烤,就卷曲得不成样子。阿姨意识到我还没吃饭,便提了一盏绘有家纹的小田原提灯去买菜了。朋友们都说要替她去买,但她好像认为这是自己才配享有的一种幸福,斩钉截铁地回绝了。她去买菜后,我听那些人说,这家的女主人去女儿的婆家帮忙很久了,只留阿姨一个人在这里看家。阿姨不愿给人添麻烦,尽管已经几乎看不见了,还是自己在家里干活。大家说着说着,阿姨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在厨房点上一盏小油灯,一边忙着做晚饭,一边问我东京那边的情况。她的朋友们见时候差不多,就回家了。阿姨不好意思地说:

“真是抱歉,我这里没什么东西招待大家。”

说着在我的饭碗旁边放了一大盘寿司,又从炉子上的小锅里夹出冒着热气的鲽鱼给我。我说已经吃不下了,她却说:

“别这么说,敞开了吃吧!”

就这样一尾一尾地夹了满盘子鱼。原来她兴奋过了头,不知该如何欢迎我,就到卖鱼的那里,把所有鲽鱼都买回来了。我满心的高兴和感动,将这二十多条鱼全吃了下去,撑到肚子直胀。

吃过饭,阿姨很快将餐盘收拾干净,那动作之麻利甚至让我有些担心自己走后她会不会累倒。然后她在我面前坐下,但膝头几乎要和我的挨到一起。她小小的眼睛里映得满满的都是我,仿佛要把我带到极乐净土去似的,紧紧地盯着我说东说西。我一直劝她既然眼睛已经这样不好,就不要再做针线活了,可她怎么也不听,只是说:

“要是什么都不做,就光给别人添麻烦,我心里头不好受啊。”

我想起阿姨住在我家时的日子,从那脏兮兮的针线包上拔下一根针,帮她穿好,方便她明天做活。

我实在累了,也担心阿姨的身体,没多久就躺下了。但阿姨说自己要去感谢阿弥陀佛,于是虔诚地坐到佛龛前面,拿着一串我以前曾见过的水晶串珠,数着珠子念起经来。烛光摇曳,她抱恙的身影好像也跟着微微摇晃。我想起她曾陪我玩四天王与清正周旋的游戏,想起她从枕头的抽屉里拿出肉桂棒奖励我,而如今的她,却单薄得像一条影子。阿姨终于念完经,关好佛龛的门,钻进我旁边的被窝里。

“以前病得厉害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就快死了。看来我的寿命还没尽,老天爷还让我继续活在这人世。但我都活到这岁数了,什么时候归西都可以啦。每天睡觉之前,我都向佛祖祈祷,求佛祖早点招我去他那里呢……”

她见我披上了睡衣又说:

“你冷不冷啊?感冒了可就不好啦。”

“……”

“每天早上一睁开眼,又发现,哎呀呀,我还活着呢……”

阿姨好像永远有说不完的话,我找了个合适的时机打断了她。我们都怕打搅对方,假装已经睡着,可实际上谁都没睡好。第二天早上天还没有大亮,我就出发了。阿姨落寞地站在门边目送我远去,无论多少次回头,她都还在那里。

那之后不久,阿姨就过世了。现在的她,一定坐在长久以来梦寐以求的阿弥陀佛面前。大概正像那天晚上一样,虔诚地感谢佛祖吧。

一八章

十七岁那年的夏天,我独自在一位当时的好朋友家的别墅里度过。那栋别墅坐落在以前哥哥带我去过的,美丽而寂寞的那座半岛海岸上,它孤零零地立在一座小山脚下,屋顶用茅草修葺。住在附近的一位卖花婆婆,负责照料我全部的生活起居。老婆婆和去世的阿姨是同一个地方的人,年纪和阿姨相仿,口音也和她差不多,我总觉得她很亲切。而对老婆婆来说,我能听懂她的方言,也曾听阿姨讲过她们故乡从前的样子,我想,这也许就是我们能无话不谈的原因。

老婆婆有个哥哥,如父亲般将她抚养长大。哥哥要把她嫁给赌场的老大,她不愿意,哥哥就扔给她一大堆棉花,让她自谋生计。于是,她把棉花纺成线,拿到批发店去换棉花,又将换来的棉花纺线后去换,如此反复,赚到一些工钱。再扣去吃饭的花销,好容易剩下的钱用来做了和服。缝制的时候被如父亲般严厉的哥哥看见了,痛斥她买衣服竟不和自己说一声。而她心不在焉地离家出走了,打算织布谋生,去善光寺拜佛。

老婆婆那时十七岁,路上被一个人贩子模样的男人跟踪,情急之下在信州妻子的驿站那里投宿,谁知那男人已经先一步来到旅馆,在里面等她了。她打算离开,店老板却再三阻拦。她觉得奇怪—自己刚到店里,旅费还没交,太阳也没下山,为何一定要挽留自己呢?一问,老板才说,刚才进去的客人交代过,在自己走之前不能放这个女人走,所以才不放人。老婆婆没有办法,只好拉住一个也在这里投宿的同乡说明原委,拜托对方说服老板。老板二话不说便答应下来。等同乡离开后,马上又凶恶地不让她走。这时走过来一个老爷子,拜托他帮忙后,对方爽快地替她解了围,还说如果到他家去,还能和去善光寺的飞脚[1]一起启程。她信以为真,跟着老爷子走了。谁知在他家干了一个月的活,老人仍旧没有要带她去善光寺的样子。她终于一个人出去做工,后来总算找到一个同路人,启程往善光寺去了。途中在一处旅馆,因为某种“不可思议的姻缘”,在给自己抬轿子的人、旅馆老板和驿站官差等人做媒下,老婆婆和一个捕吏结了婚。不知是什么原因,她实在太讨厌这个男人,总想着要逃跑,却还是就那样生活了好几年。后来她终于夙愿得偿,来到了善光寺。可她和捕吏都染上严重的麻疹,卧床不起。后来终于恢复了健康,两人会一点做伞的手艺,便做起生意来,还了之前四处的借债。这时,一家寺院需要一批台伞,他们就打算一边缝制台伞,一边回老家。但到了某个地方,无论如何也过不了关门,流离失所的两个人最后在离此处不远的一个小镇上安顿下来,开了一间卖伞的店。店越开越大,生意逐渐昌盛,日子也幸福起来,还收了几名弟子。后来丈夫眼睛不好使了,便不再做这行当,种了些喜欢的花来卖。老婆婆的丈夫九年前去世,活了六十九岁,她的日子渐渐落魄,直到成了今天的模样。

老婆婆每逢单数日子,就一大清早背着竹篓出门卖花。当地人照顾她,经常送她一些点心或蔬菜,自己每天只要五钱买二合半的米就够吃了。而且医生说她只能再活一年半,她已经拜托寺院,往生后给她念永代经[2]。至于葬礼费用,虽然她现在住的地方很破,但把房子卖掉也够用了。所以她眼下毫无牵挂。老婆婆拿出一本包在紫色包袱皮里的脏兮兮的笔记本给我看: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写在这里面了。”

我打开本子,里面记录着明治二十二年起的点点滴滴。有她做过的梦,也有杂记。笔迹是好几个人的,凌乱而拉杂。封面上写着“御梦想灸点之记”几个字,里面却没有一条相关的内容。老婆婆一个字也不认识,便拜托别人帮忙记录。执笔的人没安好心,但她总以为对方会把自己的话一字不落地记下来。就连卖药的人给的广告,她也整整齐齐地夹在本子里保存。我阅读的时候,并不认字的她还从旁边伸过脑袋来,念念有词:

“我在梦里见了弘法大师。”

“还见了观音菩萨。”

几天以后,我才知道老婆婆和我无话不谈的理由并不只是我最初想的那样,也不仅仅因为我认真听她讲那些别人都不愿花时间听的、现在所谓的迷信故事。她说,第一眼看到我,就在心里暗想:

“哎呀,这个人的佛缘真深,要是他能当和尚该多好啊!”

我问她还有没有别的原因,她皱紧了整张脸回答:

“别的没有了。”

但她本就是个不会说谎,心里也藏不住话的人,马上又说:

“你可能讨不到好老婆。”

她说,我虽然佛缘很深,但有人从中阻挠,当不了和尚。而且今后还会继续被业障所扰。

我叹口气说:“那佛缘再深也没有用啊—”

她却严肃地说:“别这样说,尽管如此,只要你以后一心向佛,佛法就宏大无边—”还不由自主地加重了语气,“你和我们不一样,你识字,应该好好读经!”

说着,她拉起我的手来看相:

“你看,那些小的业障都会消失的。你要诚信本愿,扔掉愚蠢的我执。你本来就是个恶人嘛!”[3]

说完,她松开了我的手。

[1]飞脚:替人传递书信、金钱、货物的人。

[2]永代经:每年逢到忌日或春秋彼岸时,寺院会为生前特意为此布施的信众诵经。

[3]此处应为“恶人正机说”和“他力本愿说”的引申。“恶人”指认为自己罪孽深重,只有相信佛祖才能得到救赎的人。

一九章

一天下午,我打算去爬山,并以后山顶上的那棵大松树为目标。爬到一半,不知怎么迷了路,走到一座没有路的山谷里,连草丛都比我高。我勉强拨开荒草,横七竖八的灌木枝打到我的脸上,指挥扇似的蔓草刺到了脚,费了不少劲儿,我才从那让人窒息的深谷中逃出来,登上一座山峰。山峰像一头倔强的牛,想要朝面向大海敞开的深谷中走去。而我站在牛背上,向筋肉隆起的肩上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过去。红褐色的花岗岩粉末像鲨鱼皮一样堆在一边,干瘪的小松树紧巴巴地粘在上面。吃了树果的鸟把粪便落得到处都是。稍不小心就可能掉入谷底,于是我手脚并用,死死抓住粗糙的岩石,终于攀上牛肩膀位置的那块隆起。天空中光芒四射,太阳在云层里快速穿梭。再往前是逐渐低下去的“牛脖子”,走了一百米左右的下坡路,两侧的山崖越发险峻,山谷越来越深,到了“牛鼻子”那里,几乎只剩下一个平面,前方已是绝壁深渊。从这里沿着海岸大约一点二公里是一片险峻的山,山高五六百米。山脉从四面八方伸出枝条入海,形成无数峡谷。其中三根枝条里的一根,梢头被海水侵蚀,几乎已经形成一个倒着的楔形。我的身后是高山,峡谷对面更高的岩壁像屏风一样将蔚蓝的天空围成一个天井,组成一座奇异的殿堂。隼在头顶发出一声高过一声的长啸,不时迅速地从我眼前掠过,又盘旋着飞向高空。朝右手边的山谷往下看,茂密的森林黑压压的,一条小路像嵌在其中似的,蜿蜒着穿过整条山脉,抵达对面的村庄。从那条狭窄的小路探望,红色、淡红色、紫色、淡紫色的云彩连接了重重山影,交叠着仿佛没有尽头。我高声唱起歌来,歌声中满是赞美与欢喜,还夹杂着一种不安。回声来了!就像有人隐身于山影中,跟在你身后一样,不停地重复着我的歌。我被那位隐身人的歌声鼓舞,索性放开嗓子大声唱。对方也放开了嗓子回应。我和往常一样,沉醉于这简单而原始的欢乐中,就这样唱着歌度过了幸福的半天,直到夏天的太阳沉进大海,才回到那个交让木围起来的院落。

二〇章

我到后院去洗脚,心想这个时间洗澡水应该已经烧好,就打开浴室门进去了。我将疲惫不堪的双脚浸泡在温度正合适的浴桶里,充分地放松。热水浸泡到胸部,好像围着身体轻轻系了一根带子。双手撑住向上浮的身体,头向后仰靠,我一面让泡得暖洋洋的皮肤透透气,一面在回忆里重温今天的快乐。我给白天到的地方取名为回声之峰。由于是不小心迷路才发现的,除了我以外没人知道,而到回声之峰去,必须冲上那座危险的山崖……一切的一切都更让我欢喜。

无意间凝神看了看浑浊的水面,我发现水上漂着极浅的一层闪着白光的油脂,不仔细看是发现不了的。难道有人先进来泡过了?—这样一想,就越来越觉得确实如此。这浴桶一定是有人先用过了。我顿时感到非常不安。对我来说,不认识的人就是讨厌的人。兴头一下子被扫光了,正当泄气的时候,老婆婆发现我在洗澡,就过来给我搓背。她为忘记换水这件事道歉,说是有一位家在东京的年轻太太过来住了。我的朋友家里应该是没有这号人的。但他说过在京都的姐姐这个夏天要来东京,恐怕来的人就是她吧。若是这样,我自然无可奈何,没什么好怪罪的,只是感到为难。老婆婆临走前故意压低声音告诉我:

“那可是个美人儿哦。”

那之后,我就像见不得人似的偷偷回到房间里,靠着柱子犯起怵来。和初次见面的人寒暄是最难的。在陌生人面前那种拘谨的难受,就好像一条看不见的绳索绑住了我,最后连两条眉毛中间都好像被勒紧了,肩膀像要烧着了似的发热。那个女人好像就在对面的偏房里。如果她是朋友之前提到过的那个姐姐,我倒是不会那样抵触,可我还是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她。左思右想之时,走廊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在我的房间拉门前停了下来。我离开柱子,正要在桌前坐好的时候,门外传来稳重而温柔的声音—“打搅了。”

拉门随着那声音顺畅地滑开。

“啊,还没有帮您点灯。”

她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接着我就看到被框成长方形的昏暗光线中清楚地浮现出一张白皙的脸。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我是×××的姐姐。要在这里叨扰两三天。”

“啊……”

我只应了这一声,就像等待判刑的犯人一般沉默下去。而她淑雅地端出一盘香气馥郁的西洋糕点。

“一份薄礼,不成敬意……不知合不合您的口味。”

这时,那尊严肃而冰冷的雕像忽然变成一个美人,露出带着一丝羞涩的微笑:

“这就给您点灯。”

说完,美人又变回原先的雕像,消失在黑暗中。

我松了口气。接着一面为自己心中强烈的悸动感到羞愧,一面努力回想那已然消失的身影,它却如梦一般无可挽回地消散。不过当我凝神闭目,还是有一个清晰的轮廓渐渐浮现,慢慢地出现在光亮之中。那人梳着一个大大的椭圆形发髻,头发乌黑,两道清楚分明的眉毛下面是一双漆黑的眼瞳闪闪发亮。整个人的轮廓太过鲜明,以至于让人觉得难以亲近,就连有些突出的可爱的下嘴唇,也像是深海冰冷的珊瑚雕刻出来的。但当她的嘴角开心地上扬,露出一口贝齿的时候,清澈的微笑让一切都变得柔软了,白皙的脸蛋红润起来,雕像就这样成了一个美人。

二一章

那之后,说不清为什么,我总是尽量躲着她,一大早就跑去回声之峰去,回来时也刻意避开晚饭的时间。然而我们毕竟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一天当中还是不可避免地会有碰面的时候。我像一只寒冷时忘记迁徙的候鸟,到了山里也从不歌唱,只是从绝壁之间呆呆地眺望重峦叠嶂。

一天深夜,我站在院子里的花丛中,看着月亮从后山升起。上千只鸣虫摇动小小的铃铛,海风越过农田,送来大海的潮香和浪涛的声音。偏房的圆窗里还闪着灯火,窗前的花瓶中插着几枝含苞的白莲,傍晚那阵骤雨留下的水珠,还似凉玉一般留在几片荷叶上。我正沉浸在万千思绪里,那最深远最难以名状的感情中,出神地眺望一夜比一夜残缺的月亮……猛然发现朋友的姐姐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在同一片花草丛中。月和花都不见了,就像一只水鸟落在池塘上的刹那,投在水面图画似的暗影全被打碎,一池的水只映出鸟儿白色的身影。

我慌忙和她搭话:“月色……”

而她就在此时感受到我的慌张,往另一边去了。我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我就是这样的性格,这类琐碎的细节或言语上的一丁点儿过失,很容易就让我无地自容。

她却兀自静静地迈着步子,绕着花丛转了一圈,又回到一开始我看到她的地方:“真是好美啊。”

尴尬的气氛就这样被她巧妙地化解了,我格外高兴,也从心底感谢她。

二二章

第二天,我去偏房还报纸的时候,朋友的姐姐正背对着房门梳头。长长的头发柔顺地披散开,顺着肩膀滑到身后,犹如翻滚的波浪。我刚想合上拉门离开,她握着梳子的手在耳朵旁边停下,镜中的脸上挂起微笑:

“对了,明天我有时间……启程之前,想和您一起共用晚餐……”

我又一次登上回声之峰,那座自然的殿堂里除了空中翱翔的隼,什么也没有。我没有唱歌,在那里待了半天,就连回声也默默不语,不来打扰陪自己唱歌的好伙伴的心情。

晚餐时,桌上铺了一张纯白的餐布,老婆婆坐在旁边,朋友的姐姐和我面对面而坐。我们的脸上写着满足,写着开心,写着寂寞,也写着悲伤。

“那么—请您用餐吧。”她微微低下头,目光有些害羞地移到盘子上,微笑着说,“我的手艺不好……不知合不合您的口味。”

自制的纯白豆腐在桌上颤动着,衬得盘子上的蓝色花纹好像浸润到里面似的。她将柚子皮削好,浅绿色的粉末纷纷落在豆腐上。拿起仿佛要融化的豆腐蘸一两下酱汁,它一下子染上深深的紫红色。把豆腐轻轻放到舌头上,感受着柚子皮静谧的芳香、酱油激烈的味道和豆腐本身的冰凉和滑润,骨碌碌地滚个两三下便化在嘴里,只留下一点点淀粉似的味道。另一只盘子里盛着小黄尾鱼,尾巴并排着,鱼身翘起来。锯齿状的鱼鳞烤成栗子色,背部发青,腹部闪着油光,发出这种鱼特有的温热香气。我粗鄙地撕下一块紧致的鱼肉,蘸了酱汁来吃,味道醇厚。菜盘撤下后,水果端上餐桌。她从几只大鸭梨里挑出看起来香甜可口的一只削了皮。为了不让沉甸甸的梨子掉下来,她手指用力,像吹笙一样弯起一个圆环。梨子在修长的手指间旋转,黄色的梨皮从白皙的手背上垂下来,卷成云朵的形状,梨汁一滴滴淌下来。她说自己不怎么爱吃梨,然后把削好的梨放在盘子上。我将梨切成一片片放进嘴里,看着她的嘴唇轻轻夹住美丽的樱桃,让它滚到小小的舌头上。形状如贝壳般漂亮的下巴柔软地活动着。

朋友的姐姐比平时开心。老婆婆也很活跃。她说自己能猜中对方有多少颗牙,然后像个孩子一样把脸藏在朋友的姐姐背后,思考了很久才说:

“除了智齿,应该有二十八颗吧。”

我说:“谁的牙都是二十八颗。”

她却不服气地反驳:“谁说的?如来佛祖可是有四十多颗牙齿呢。”

那时,她的嘴角开心地上扬,露出美丽的牙齿。后来忘了是怎么说到了鸟的话题,老婆婆兴高采烈地说到她故乡的山上有很多白鹭,还会飞来大雁、野鸭和成群的鹤。每年都会飞来一只白枕鹤,它飞来的时候,百姓就要向领主报告。鹳鸟叫的时候会转动脖子,在神社的大杉树上做的窝像一个小树枝围起来的竹篮。老婆婆说个不停,我问老婆婆这些都是什么时候的事,老婆婆说是自己小时候发生的。

“那现在这些鸟儿早就没啦。”

老婆婆听我这样说,便固执地反驳:

“以前有那么多鸟呢!它们每年还会再生小鸟啊!”

她美丽的嘴角又端庄地翘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

她原本第二天清早就要启程,却因为一些原因到了晚上才出发。傍晚,我泡完澡,老婆婆好像帮人去办事了。房间里的光线暗了,我准备到花丛那儿去。这时,偏房的圆窗里传来她的声音:

“刚才借用了一下您的灯。”

她端着盛了水蜜桃的托盘,来与我告辞。

“请多保重。今后如果您去京都,期待与您再见。”

我往下走到庭院,在花丛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遥望绕着大海游走的繁星。除了远处的浪涛、夏虫的啾鸣和天空以外……这里什么都没有。老婆婆雇了一辆人力车来。我看见她穿着准备出发的漂亮衣服,小跑着去我的房间还灯。不久,老婆婆将行李搬出来,她从廊下往大门口走去,边走边朝我这边微微鞠躬:

“请多保重。”

我却不知为何,硬是假装没有听到。

“再见,请多保重!”

我在黑暗中默默低下头。人力车的响动渐渐远去,接着传来大门合上的声音。我躲在花丛里擦眼睛,泪水流个不停。我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呢?为什么都不和她道个别呢?我一直站在花丛里,直到浑身冰凉。月亮的缺角比昨天晚上更大了,它爬上对面山头的时候,我终于回了房间,脱力地将两只手肘支在桌子上,把那如脸颊般粉红、像下巴一样柔软鼓胀而又纤细的水蜜桃握在手里,轻轻地贴在唇边,闻着细嫩的果皮散发出的甜香,再一次流下泪来。

[大正二年[1]初稿]

[1]大正二年:公元191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