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入仕

朱东润Ctrl+D 收藏本站

正大三年(1226),遺山入仕了。由科舉入仕,是一條正當的道路,有《吏部掾屬題名記》:

吏部為六曹之冠,自前世號為前行官屬,府史由中後行而進者皆以為榮焉。國朝故事:掾屬之分有左右選,右選之在吏曹者,往往至公卿達官,然不能終更者亦時有之。古人以為吏猶賈然。賈有賢有愚。賢賈之取廉,日計不足,月計有餘。愚賈之求無紀極,舉身以徇貨,反為所累者多矣。此最善喻者。自風俗之壞,上之人以徒隸遇佐史,甚者先以機詐待之,廉恥之節廢,苟且之心生,頑鈍之習成,實坐於此。夫以天下銓綜之繫,與夫公卿達官之所自出,乃今以徒隸自居,身辱而不辭,名敗而不悔,甚矣人之不自重也。乃録南幸以來名姓凡若干人,刻之石,孰善孰惡,孰由此而達,孰由此而敗,觀者當自知之,得以監焉。正大二年五月日,儒林郎權國史院編修官元某記。

文章儘管如此寫,不久以後,六月仍歸嵩山,有《飲酒五首》、《後飲酒五首》。

飲酒五首之二

去古日已遠,百偽無一真。獨餘醉鄉地,中有羲皇淳。聖教難為功,乃見酒力神。誰能釀滄海,盡醉區中民。

利端始萌芽,忽復成禍根。名虚買實禍,將相安足論。驅驢上邯鄲,逐兔出東門。離官寸亦樂,里社有拙言。

後飲酒五首之二

少日不能觴,少許便有餘。比得酒中趣,日與杯杓俱。一日不自澆,肝肺如欲枯。當其得意時,萬物寄一壺。作病知奈何,妾婦良區區。但愧生理廢,飢寒到妻孥。吾貧蓋有命,此酒不可無。

酒中有勝地,名流所同歸。人若不解飲,俗病從何醫。此語誰所云,吾友田紫芝。紫芝雖吾友,痛飲真吾師。一飲三百杯,談笑成歌詩。九原不可作,想見當年時。

在這幾首詩中,只見到遺山的作品還没有脱離古人的窠臼,但是到了《昆陽二首》,好問的詩變了,他的作品有了自己的面目。其痛切深刻,雖然還和後來有距離,但是使人一望便知道是遺山的詩了。

昆陽二首

古木荒烟集暮鴉,高城落日隱悲笳。并州倦客初投迹,楚澤寒梅又過花。滿眼旌旗驚世路,閉門風雪羨山家。忘憂只有清樽在,暫為紅塵拂鬢華。

去日黄花半未開,南來忽復見寒梅。淹留歲月無餘物,料理塵埃有此杯。老馬長途良憊矣,白鷗春水亦悠哉。商餘説有滄洲趣,早晚乾坤入釣臺。

即使在這個兵戈擾攘的時候,還是不免一些脂香粉膩的詩歌的。哀宗召駙馬都尉僕散阿海的女子入宫。好問有詩一首:

芳華怨

娃兒十八嬌可憐,亭亭嫋嫋春風前。天上仙人玉為骨,人間畫工畫不出。小小油壁車,軋軋出東華。金縷盤雙帶,雲裾踏雁沙。一片朝雲不成雨,被風吹去落誰家。少年豈無恩澤侯,金鞍繡帽亦風流。不然典取鷫鸘裘,四壁相如堪白頭。金谷樓臺悄無主,燕子不來花著雨。只知環珮作離聲,誰向琵琶得私語?無情鸂鶒翡翠兒,有情蜂雄蛺蝶雌。勸君滿酌金屈卮,明日無花空折枝。

當然這是一首情詩,即使是國難當頭,男女的感情是不容抹殺的,所以這首詩還是有它存在的理由。可是他的好友李長源却作了一首《代金谷佳人答》,一時傳為美談。

代金谷佳人答

石家園林洛水濱,粉垣碧瓦迷天津。樓臺參差映金谷,歌舞日日嬌青春。是時天下甲兵息,江南已傳歸命臣。永平以來太康治,四海一家無窮人。洛陽城中厭酺醵,司隸夜過不敢嗔。 [1] 王門戚里争豪侈,車馬如水争紅塵。燒金斫玉延上客,季倫豈輸趙王倫?兩家炎炎貴相軋,笙竽嘈嘈妓成列。珊瑚紅樹鞭擊碎,步障青絲馬踏裂。因緣睚眦貴人怒,詔下黄門促收捕。郵夫防吏急喧驅,河南牒繫御史府。鐘鳴漏盡行不休,生存華屋歸山丘。緑珠香魂涴塵土,侍兒忍居樓上頭!君王慈明宥率土,妾身竄名籍民伍。平生作得健兒婦,狗走雞飛豈敢惡?

兩首詩漸漸要入題了。蒙古人的刀聲劍影,正摇盪在空中,開封城邊的黄河水,究竟維持得了多少時,是無從估計的。“勸君滿酌金屈卮”是安慰,“生存華屋歸山丘”是警戒,長源的詩是有他的深刻意義的。 [2]

蒙古人的刀光劍影是不是已經直逼到黄河北岸呢?看來情況是越來越緊張了。當然,女真人也不是弱者,大丈夫當死裏求生,決無束手待斃之理。還有那淮河南岸、大江東西的漢人(女真稱之為南人)呢,由於文化發展比較成熟,不是在刀光劍影下成長的,曾經吃過不少的虧,現在他們也變了,特别是在淮河兩岸的人民,他們能和女真人刀對刀、槍對槍,不這樣他們又怎能活下去呢。所以黄河東西、淮水南北,始終是在刀槍對抗中生活。這幾首詩只能作為詩人的一些閑情别致看,主要的還是刀槍對舉,金鐵齊鳴。這樣的教育是深刻的,從那時到現在,淮水南北的人民還是特别堅強的,七百多年的歷史在那裏,是可以作證的。

正大三年,好問應斜烈之招至鄧州。斜烈行壽泗元帥府事,落職後,屯方城,其弟陳和尚隨往鄧州,好問應招往鄧州,先後凡六年。有《過翠屏口》七律一首:

鬢須蒼白葛衣寬,事外閑身也屬官。授簡如聞數枚叔,乘車初不少馮驩。沙城雨塌名空在,石峽風來夏亦寒。兩飽三飢已旬日,虚勞兒女勸加餐。

從表面看,好問對於鄧州不甚留戀,事實上他對鄧州有他的看法。從整個情形看,金的地盤,北邊靠著黄河,蒙古軍有隨時南渡的可能。南邊靠近湖廣,宋人的軍事調動,不是容許疏忽的。東北有嚴實,東南有李全,都可以隨時構成威懾,金人的軍隊雖在,例如斜烈次弟陳和尚的忠孝軍,軍中幾乎全部是當時各族人民中的亡命之徒,軍紀固然談不上,但是正由於他們全部是亡命之徒,偏偏又服從陳和尚的指揮,所以從大局看,鄧州自守有餘,無論是南宋或蒙古,是李全或嚴實,一時誰都没有想到要出兵進攻。從地勢看,蒙古的軍隊膠著在山西或陝西,宋人的軍隊,主力始終在淮河的東段,他們對於四川,没有安排重兵,從吴玠、吴璘起,西北方的軍隊始終只是取的守勢;吴曦死後,情況更是如此。在這年中秋時候,好問有詩一首:

中秋雨夕

南樓高興在胡床,十日秋陰負一觴。庾老未應妨嘯詠,素娥多自怨昏黄。此生此夜不長好,行雨行雲有底忙。却恐哦詩太愁絶,且燒銀燭看紅妝。

但是好問還是不能忘懷自己有一個家,他即請假回去探視。

即事

逋客而今不屬官,住山盟在未應寒。書生本自無燕頷,造物何嘗戲鼠肝。會最指天容我懶,鴟夷盛酒盡君歡。到家慈母應相問,為説將軍禮數寬。

好問説是還家,家在嵩山腳下,這時他的計較,是且先還到嵩山。他在留别王渥的詩中説起:

留别仲澤

避俗無機日見侵,逐貧不去巧相尋。半生與世未嘗合,前日入山唯不深。緑水紅蓮慚大府,清泉白石識初心。相思命駕非君事,能寄詩來或賞音。

雖説“前日入山唯不深”,但在《除夜》一詩中,好問還是歎息“三十七年今日過,可憐出處兩蹉跎”。

正大四年,好問果然出山了。

出山

松門石徑静無關,布襪青鞋幾往還。少日漫思為世用,中年直欲伴僧閑。塵埃長路仍回首,升斗微官亦強顔。休道西山不留客,數峰如畫暮雲間。

這次是到内鄉縣當縣令。以一代詩人當内鄉一個小縣的縣令,實在是有些出人意外,但是毫無疑問,這是得到好問同意的。為什麽他要去?那麽陶淵明以比好問更突出的地位為什麽要去彭澤當縣令呢?簡單地説,他們是不甘寂寞;深入地説,帶著一個官銜,在鄉可以免去徵租吏的敲扑,在官可以免去芝麻官的需索,這便驅使了不一定要做官的人也去做官。至於那些以官為業,以免子女啼飢號寒的人,那簡直是人生的苦境,值得為之掉淚。等而上之,以職官為虎皮,從而作威作福,禍在當地,災及故鄉,那究竟是少數,是少而又少的,豈但不是彭澤,而且也不是内鄉的縣令了。

内鄉究竟去前綫還遠得很,因此好問是有暇讀書作詩的。録數首於此:

乙卯二月二十一日,歸自汴梁,二十五日夜久旱而雨,偶記内鄉一詩,追録於此,今三十年矣

桑條沾潤麥溝青,軋軋耕車鬧曉睛。老眼不隨花柳轉,一犁春事最關情。

宿菊潭

田父立馬前,來赴長官期。父老且勿往,問汝我所疑。民事古所難,令才又非宜。到官已三月,惠利無毫釐。汝鄉之單貧,寧為豪右欺?聚訟幾何人?健鬥復是誰?官人一耳目,百里安能知?東州長官清,白直下村稀。我雖禁吏出,將無夜扣扉?教汝子若孫,努力逃寒飢。軍租星火急,期會切勿違。期會不可違,鞭朴傷汝肌。傷肌尚云可,夭閼令人悲。

自菊潭丹水還寄嵩前故人

臘雪春泥晚未乾,馬迎殘照入荒寒。初無鳧舃將安往,正有牛刀恐亦難。倦客不知歸路遠,孤城唯覺暮山攢。黄金鍊出相思句,寄與同聲别後看。

去歲君遠游送仲梁出山

去歲君遠游,今年客他州。青天萬古一明月,只與行人生暮愁。問君游何許?情多地遐兮遍處處。金鞭斷折騏驥死,萬里長鴻思一舉。憶初識子梁王臺,清風入座無纖埃。華嶽峰尖見秋隼,金眸玉爪不凡材。西園日晴花滿烟,五雲樓閣三山巔。玉樹瑶林照春色,青錢白璧買芳年。三年一夢南陽道,汴水迢迢入秋草。拏雲心事人不知,千首新詩怨枯槁。破屋仰見星,疏衾風露清。匣中有長劍,為君鳴不平。泥途久辱思一濯,去去舉足皆清泠。鄧州大帥材望雄,愛客不減奇章公。軍中宴酣笳鼓競,銀燭吐焰如長虹。幕中多士君又往,談笑已覺南夷空。東州春回十月後,梅花分香入春酒。平生得意欽與京,青眼高歌望君久。淅江南下青沄沄,石門細路蒼烟屯。五松平頭白日静,千山萬山如亂雲。菊源不逐時事改,芝嶺自與商顔鄰。他日相思一回首,漁舟時問武陵人。

内鄉縣齋書事

吏散公庭夜已分,寸心牢落百憂薰。催科無政堪書考,出粟何人與佐軍。飢鼠繞床如欲語,驚烏啼月不堪聞。扁舟未得滄浪去,慚愧舂陵老使君。

被檄夜赴鄧州幕府

幕府文書鳥羽輕,敝裘羸馬月三更。未能免俗私自笑,豈不懷歸官有程。十里陂塘春鴨閙,一川桑柘晚烟平。此生只合田間老,誰遣春官識姓名。

好問在内鄉做了三年的縣官,雖然離前綫還遠,但是却十足地做了一個催租吏。人民已經在煎熬中生活,好問的責任是在油鑊中把他們再來煎熬一番,官雖然是個官,但是他的工作是煎熬吏,對於一個詩人,這個工作是痛苦的。現在三更馳驟,對著一天的霜月,好問不免猜疑,這又是為什麽?

三十九歲的元夕,遺山是在長壽山家中度過年的。從鄧州會議以來,很快就到歲底,好問趁著這個時間,趕到家中過年。封建時期,每年歲殘,都有封印的時期,時間大約是一個月或不到一些。除了典史官、典獄官以外,一般官吏是不工作的。好問因此趁機回到長壽山去一趟。

元夕

花影燈光一萬重,青衫驄馬踏東風。彰陽舊事無人記,二十三年似夢中。

長壽山居元夕

微茫燈火共荒村,黄葉漫山雪擁門。三十九年何限事,只留孤影伴黄昏。

當然這裏看到好問的岑寂和失望,問題在於好問的期待究竟是什麽?率直地説,他的期待不過是仕宦顯達,至於福國利民,在女真人的制度下,漢人即使做到參知政事,甚至更高一點,是不能容許參與機密的。在不同的民族掌握政權時,大權是不容許分享的。

新年一過,好問還得回到内鄉縣衙去,有《戊子正月晦日内鄉西城游眺》一首:

雄蜂雌蝶為花狂,陌上游人醉幾場。前日少年今白髮,却來閑處看春忙。

六月間大旱,這在北方是嚴重的威懾,特别是在河南,一直到中日戰争發生以後,河南的一場大旱,不知死去幾百萬人,這是當時震驚中外的大事。哀宗五年六月,因為大旱,赦免獄中雜犯死囚以下。這一年總算僥倖,接下就是幾場大雨,好問集中留下好幾首:

馬鄧驛中大雨

萬壑千巖一雨齊,先聲噴薄捲湍溪。投林鳥雀不睱顧,移穴蛟龍應自迷。便恐他山藏厚夜,豈知高樹有晴霓。兩江合向西南鬥,坐想風雲入鼓鼙。

阻雨張主簿草堂

濕署雲氣鬱,浸淫成積雨。南風竊陰機,萬籟困掀舉。飛濤限江岸,懸流迫茅宇。塊坐百慮滋,歸興生鳥羽。兒童十日約,竹馬候門廡。曾是百里程,川途忽遐阻。少游去我久,念子平生語。款段劣可乘,贏餘果何取?河汾弊廬在,坐滯西南楚。世事不可期,客心徒自苦。

這一年的大雨總算没有成災,但是政治方面却出了一個大災難。八月七日楊雲翼死了。在當時的政界中,楊雲翼是與趙秉文齊名的,秉文長於雲翼,以雲翼直諒多聞,聲名出秉文上,故時稱楊趙。宣宗南遷,時欲出兵攻宋,以取償于南。雲翼極言其不可,雖其言未盡用,言者皆以雲翼為是。哀宗即位,首命雲翼攝太常卿,尋拜翰林學士。正大二年(1225)二月,復拜禮部尚書兼侍讀。詔集百官議省費。雲翼説:“省費事小,户部司農足以辦之。樞密專制軍政,蔑視尚書。尚書出政之地,政無大小皆當總領,今軍旅大事,社稷繫焉,宰相乃不得預聞,欲使利病兩不相蔽,得乎?”這裏切切實實地把金代的政治病痛,全部揭出,是時人欲言而不敢言的。

有《楊之美尚書挽章》七律一首:

冠蓋龍門此日空,人知麟出道將窮。景星明月歸天上,和氣春風在眼中。千古孫劉有餘責,一時燕許更誰同?受恩知己無從報,獨為斯文泣至公。

又有《内相楊文獻公哀挽三章效白少傅體》:

征南諫疏無多語,大度高皇有至仁。留得青囊一丸藥,異時猶可活斯民。

中臺啟事山吏部,東閣詞臣何水曹。松柏蕭蕭一丘土,龍門依舊泰山高。

姓名三字金甌重,事業千年片簡青。試向雲間望光彩,看從何地現文星。

為什麽有了七律一首,又有七絶三首?這説明了好問還有許多不盡之情,難言之隱。雲翼為官雖為宣宗所深知,但是始終只做到翰林學士,有時稱為“内相”,其實没有入相。他的平生大業,在於諫阻宣宗南伐。宣宗在居庸關與蒙古軍隊作戰失敗後,一意與宋人作戰,其目的在於對北失敗後,全部取償於南。其大誤在於以為當時之宋與宣和、靖康之時一樣,可以虚聲恫嚇,長驅直入。他没有想到儘管南渡以後之宋室没有幾位英明慷慨的君主,但是却有英明慷慨的大臣和人民,要想以虚聲恫嚇,這是不可能的;要使調兵遣將,憑藉實力,進逼淮南,那時正在隨時準備南來的蒙古大軍,西破潼關,渡河南下,散漫驕悍、外強中乾的金兵,更没有兩面招架的可能。國家危亡已在旦夕,而宣宗猶内仗虚驕之氣,外撫驕懦之軍。在戰事上是没有絲毫僥倖的。滿朝大臣因循苟且,臨事推讓,有個别的明知其不可而不敢言,有的聽了宣宗發問以後,竟是泄泄沓沓,相顧拱手,如此又度過一日。所以雲翼一死,金的必亡,女真人必然來一個大崩潰,形勢已經顯然。好問之詩,一挽再挽,正見到好問對於雲翼的認識。

好問内鄉令的工作結束以後出居縣東南白鹿原,結茅菊水之上,冬十月既成,稱為長壽新居。其友張仲經從好問卜鄰,得王氏之敗屋,為之補苴罅漏,掃除蕪穢,名之為行齋,遺山作《行齋賦》:

……唯夫長劍大冠以揖讓人主之前者若固有,故木食澗飲雖至於勞筋骨而餓體膚者為無傷。古有之:居不隱者志不廣,身不抑者志不揚。士固有遁世而不復見,然愈掩而愈彰。南山蒼蒼,北風雨霜,有蘭不凋,俟春而芳。偉哉造物,又將發吾子之幽光耶?

好問不是一個安貧樂道、幽居無悶的詩人。他不是陶淵明,甚至也不是蘇東坡。他是願意做官的,而且也不是認為做官以後可以發抒什麽抱負的人。在高談幽隱者也許以為這是庸俗,可是經過世難的人也許理解到在一個不夠高明的時代,没有這一道護身符,那時左鄰右舍也許可以趁此欺負你一下。杜甫的那個“父老四五人,問我久遠行。手中各有攜,傾榼濁復清”的時代久已過去了。做官不一定是要誇耀鄰里,但是不做官却為鄰里所鄙薄,是盡有可能的。好問的展轉内鄉、鎮平之間,可能是有他的苦心的。長壽新居以後,不久他又經營新齋,有《新齋賦》,首先他説:

予既罷内鄉,出居縣東南白鹿原,結茅菊水之上,聚書而讀之。其久也,優柔厭飫,若有所得,以為平生未嘗學,而學於是乎始。

在結語中他又説:

齋戒沐浴,惡人可以祀上帝;潔己以進,童子可以游聖門。顧年歲之未暮,豈終老乎凡民。已焉哉!孰糟粕之弗醇,孰土苴之弗真,孰昧爽之弗旦,孰悴槁之弗春。又安知温故知新,與夫去故之新,他日不為日新又新日日新之新乎!

這裏我們看到的是好問之不能忘世和他内心的熱中。當然,熱中不一定是件壞事,但是金的地盤,只能保住河南的黄河以南和陝西的商州一帶,北邊的蒙古是不滅金不肯放手,南方的宋人也是不滅金不能放手的,那麽好問的“日新又新”又怎樣著手呢?

不久以後,好問又回到鎮平任上,有七古一首:

此日不足惜

此日不足惜,此酒不可無。頗怪昌黎公,亦復為世儒。天生至神物,與人作華胥。一酌舌本強,二酌燥吻濡。三酌動高興,四酌色敷腴。連綿五六酌,枯腸潤如酥。眼花耳熱後,萬物寄一壺。十酌未渠央,百觚亦奚拘。人生一世間,忽若過隙駒。有酒不解飲,問君誰與娱。君不見東家騎鯨李,膽滿六尺軀。萬言黄石策,八陣夔州圖。酒酣起舞不稱意,長吁青雲指夷吾。又不見西家紫髯郎,老氣雄萬夫。狂歌飲燕市,擊築聲嗚嗚。倚天長劍插少室,頗欲四海皆東湖。鷹揚虎視今焉如,河山永隔黄公壚。銜杯直待秋井塌,青苔白骨憐君愚。少年覓計生白鬚,捫參歷井無危途,榮不滿睫良區區。就令一朝便得八州督,争似高吟大醉窮朝晡。餘名安得潤枯骨,四十豈不知頭顱。此日不足惜,此酒不可無。太虚為室月為燭,醉倒不用春風扶。

好問為縣令,展轉内鄉、鎮平之間,長期流轉,所幸地在西南邊區,為當時金、元雙方兵力之所不及。宋人在四川一帶是有佈置的,但是還遠著呢,一時也不準備挑釁進攻,因此遺山盡有閑暇讀書作詩,為日後的哀歌作出極好的準備。

是時有《鄧州相公命賦喜雨》:

輕陰十日暮春前,和氣朝來雨沛然。河潤定應連上國,雲來端合自中天。烽零帶濕閑幽障,麥壟分青入廢田。共識使君霖雨手,調元消息在今年。

所謂鄧州相公指夾谷雅,是時領鄧州。好問有《鄧州城樓》詩:

鄧州城樓

鄧州城下湍水流,鄧州城隅多古丘。隆中布衣不復見,浮雲西北空悠悠。長鯨駕空海波立,老鶴叫月蒼烟愁。自古江山感游子,今人誰解賦登樓。

謝鄧州帥免從事之辟

憂端擾擾力難任,世事駸駸日見臨。三載素冠容有愧,一時墨絰果何心。首丘自擬終殘喘,陟屺誰當辨苦音。遥望朱門涕横落,相公恩德九泉深。

詩中所言“三載素冠”指繼母張太君之喪,匆匆出仕,故有“一時墨絰”之句。既謝鄧州之辟,好問即自鄧州仍回内鄉,有絶句一首:

自鄧州幕府暫歸秋林

升斗微官不療飢,中林春雨蕨芽肥。歸來應被青山笑,可惜緇塵染素衣。

是不是好問從此解佩,不再做官了?當然不是。在亂世的時候,有時竟是不得不做的。做官可以避免若干煩惱。敲門索詐的不來了,夜半催租的没有了,至於中途拉夫、沿途敲詐的也没有了。這些還是體面的,即使中夜索酒,按户拉夫,也是常有的事實。人生的痛苦,没有經歷過亂世,是不可能理解的。

正大八年(1231),遺山四十二歲。這一年出任南陽令,有《鄧州新倉記》。妻張縣君卒,見《孝女阿秀墓銘》。

金人和蒙古間的戰事更積極了。成吉思汗死了,接下來是窩闊台皇帝,後世稱為太宗。按照當時的規律,蒙古的領導人换了,但是繼承的人必然要把戰争面更擴大,争取民族間更大的榮遇。就在金哀宗正大八年,鳳翔的戰争更劇烈了。好問的七言律詩,鏗鏘哀感,更值得千古的傳誦。

岐陽三首

突騎連營鳥不飛,北風浩浩發陰機。三秦形勝無今古,千里傳聞果是非。偃蹇鯨鯢人海涸,分明蛇犬鐵山圍。窮途老阮無奇策,空望岐陽淚滿衣。

百二關河草不横,十年戎馬暗秦京。岐陽西望無來信,隴水東流聞哭聲。野蔓有情縈戰骨,殘陽何意照空城。從誰細向蒼蒼問,争遣蚩尤作五兵。

眈眈九虎護秦關,懦楚孱齊机上看。禹貢土田推陸海,漢家封徼盡天山。北風獵獵悲笳發,渭水蕭蕭戰骨寒。三十六峰長劍在,倚天仙掌惜空閑。

好問諸詩,以七律為最高,七律諸詩,又以《岐陽三首》為最高。在這三首之中,充滿了情感。悲憤、惋惜、懷念、悵恨,各種各樣的情緒,而又音調鏗鏘,居全集之首,真是自有七律以來,不可多得的傑作。

自從鳳翔失去以後,金人的大局已經鑄定了必然的失敗,戰事更無可挽回了。北宋失敗,金人入關,連同原在陝北的西夏,死守秦嶺以南的南宋,現代的陝西一省,分為三截。北邊是西夏,夏人對金稱臣,但是仍舊保有原來的土地。南邊虧得張浚、曲端、劉子羽,特别是吴玠、吴璘兄弟的死守,南宋仍保持大散關、和尚原以南的一帶土地,但是地瘠民貧,一時也談不到收復西安一帶。關中的大部分土地,為金人所有,吴氏兄弟的主要工作,只能保全四川。當然,這不是説他們的功勳僅僅在此,因為不能保全秦嶺以南,那時的金人便可以直入四川盆地,對於民族的命運必然要造成極大的危害。

可是現在情形變了,鳳翔失去了,蒙古的大軍便可以長驅向東,取高屋建瓴之勢,不但長安受到威懾,連潼關也不可保。金哀宗的帝國便可能限制在黄河以南、鄧州以東、光州以北、徐蚌以西的這一個小小的範圍之内,還要供養百萬以上的大軍和這一支大軍的坐而待哺的家屬。有什麽辦法呢?哀宗不是一個昏憒之主,但是即是遇到一個才能十倍的君主,對於當時的局勢,也會感到無能為力了。

在這段愁雲四起、家國阽危的日子裏,好問的詩更精進了,感情愈深厚,音節愈高亢,在舊時代的詩人裏,幾乎取得獨步的地位。

與張杜飲 原注:即仲經、仲良。

故人寥落曉天星,異縣相逢覺眼明。世事且休論向日,酒尊聊喜似承平。山公倒載群兒笑,焦遂高談四座驚。轟醉春風一千日,愁城從此不能兵。

秋夕

小簟涼多睡思清,一窗風雨送秋聲。頻年但覺貂裘敝,萬古何曾馬角生。寄食且依嚴尹幕,附書誰往鄧州城。澆愁欲問東家酒,恨殺寒雞不肯鳴。

(注:舊注謂嚴尹指東平行省嚴實。今按遺山入京後,家屬即離鄧州,不應在汴州城破後仍在鄧州,致勞嚴實之省問。嚴尹當指嚴武,用杜甫典。)

夢歸

憔悴南冠一楚囚,歸心江漢日東流。青山歷歷鄉國夢,黄葉瀟瀟風雨秋。貧裏有詩工作祟,亂來無淚可供愁。殘年兄弟相逢在,隨分齏鹽萬事休。

白屋

白屋寒多愛夕曛,静中歸思益紛紛。長門誰買千金賦,祖道虚陳五鬼文。地盡更無錐可置,灶閑唯覺井長勤。明年準擬萊蕪住,寄謝東鄰范史雲。

鳳翔已經失去了,軍事的要求更急,這就是説軍糧的要求更急,一切都是十萬火急,可是當時的情況,除去了現在河南一省,其他更無可以誅求之地;即以河南一省而論,黄河北岸,已經成為戰區,只剩了南岸。當然南岸還是有不少的可耕之地,但是這裏照樣有猛安、謀克這批從東北來的老爺們,他們自己的口份田不種,還要取給於當地的人民;老爺們是不種田的,可是不能不吃飯。除了老爺,還有兵爺,兵爺更不能不吃飯,也更無暇種田。金朝的老爺、兵爺,連帶他們的妻室子女,都要由人民供養,半個略大一些的河南省,要養這麽多的有手不種田、有口要吃飯的人,人民還有生存的餘地麽?這是當時的事實。

好問有《宛丘歎》一首,委婉地提出人民的呼籲:

秦陽陂頭人跡絶,荻花茫茫白於雪。當年萬家河朔來,盡出牛頭入租帖。蒼髯長官錯料事,下考大笑陽城拙。至今三老背腫青,死為逋懸出膏血。君不見劉君宰葉海内稱,飢摩寒拊哀孤惸。碑前千人萬人泣,父老夢見如平生。冰霜紈褲渠有策,如我碌碌當何成。荒田滿眼人得耕,詔書已復三年征。早晚林間見雞犬,一犁春雨麥青青。

劉君是劉雲卿,曾為葉縣令。葉縣在河南還是生産比較好的地方,雲卿做官的時候,大兵未動,鳳翔未失,“早晚林間見雞犬,一犁春雨麥青青”,正見到雲卿撫字有方,還能贏得人民的信任,雖然談不上富庶,但是“一犁春雨麥青青”,見到人民還是抱著希望,準備好好地活下去的。人總是希望在有一綫希望的時候,好好地活下去。艱苦即使有些艱苦,但是活得下去總要活下去。“碑前千人萬人泣,父老夢見如平生”。人民總是好人民,只要活得下去,真是萬人雨泣,感戴不盡。可是真到人民活不下去的時候,這個政治機構就没有存在的價值,必然也一步一步地走向存在不下去的道路了。

好問在鄧州的時間長了,他在鄧州、鎮平、長壽這一帶也打了好幾次來回。這一年秋後離開鄧州,有詩一首:

出鄧州

本無奇骨負功名,取次誰教髀肉生。未到白頭能幾日,六年留滯鄧州城。

本來他在這一年起復,遷南陽令,八月内召,擢尚書省令史,移家汴京。擢官入京,在封建時代,本來是一件美事,但是對於好問,這一年的入京,并不是一件好事,因為蒙古的大軍由漢中路東出,號稱直襲荆襄,戰事又在進一步地深入了。進襲荆襄當然是一種謡傳,因為蒙古的戰略是不容許這樣做的。後人對於蒙古,往往有一些無知的看法,總以為蒙古會横衝直撞、不顧一切的,其實蒙古有他的久經考驗的一定策略,在没有打下金人以前,決不會到荆襄開闢第二戰場,促使金、宋的聯合,以致有妨日後的道路。相反,另一個可能是會有的,由蒙古、南宋聯合作戰,促使金人的崩潰。原因不止一個:(一)宋、金是世仇,而且事關祖宗的流放而死,所以即在平時,宋人對金没有一些好感;(二)宋的經濟力量恢復得異常迅速,這是在戰争中非常有力的力量;(三)宋的武力也在不斷好轉,彭義斌的直取正定,正見到宋人的實力,決不是可以輕估的。從這幾個方面看來,蒙古和宋人的作戰,在滅金以前是絶對不可能的。至於滅金以後,那時當然有一定的變化,但是在好問調進汴京以前是絶對没有的。

注:

[1]  原稿此下誤抄《芳華怨》之後半,今據詩集重新補録。下節亦誤録“明日無花空折枝”,從王翌群整理本改用“生存”句。

[2]  原稿此下云:“好問不是一個忘情國家的蕩子,作《後芳華怨》一首。”下録詩。後文又重録,今删此存後,因此詩以汴京破後千日作為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