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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斯通·霍尔科姆没有明显的脖颈,可是他的下巴却弥补了这点不足。他的下腭和嘴巴以完整的弧度直接堆在胸脯上。粉红色的面颊,触感柔软;无法跳回的岁月使得皮肤就像晒焦或烫伤了的桃子皮。浓密的白发自前额向双肩垂下,一眼掠去,还真有点像中世纪的长发老者呢。那头发在他的领背上留下了一层头皮屑。

他走过纽约的一条条街道,头戴一顶宽边帽,身着一套深色商务套装。一件淡绿色的缎纹衬衫,白色的锦缎西装马夹,颌下系了一个硕大的黑色蝴蝶结。他持一根手杖,可不是用藤条或竹竿做的那种,而是一根长长的乌木制的权杖,顶上镶着一个金球。看起来,他硕大的身躯像是已经断了一切念头,转而决心接受单调的文明生活的习俗,以及那令人厌倦的衣着打扮,可是他那向前凸出的椭圆形的胸腹部依然放飞出他内心的缤纷色彩。

这一切对他来说都可以容忍,因为他是一个天才,是美国建筑师行会的主席。

罗斯通·霍尔科姆并不同意该组织中他那些同僚们的观点。他并不是一个孜孜不倦从事建筑行业的人,也不是一个生意人。他坚定地说,他是个有理想的人。

他谴责了美国建筑行业可悲的现状以及对从业者没有原则的选择。他指出,在任何一段历史时期,建筑师都是在遵循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的精神来进行建筑设计,而非挑选过去的东西。我们唯有在对历史规律的关注中,才能达到真实。而这就要求我们必须使艺术深深地植根于自己的生活现实中。他谴责建造古希腊式、哥特式或者罗马式建筑的愚蠢行径。他恳切地说,让我们做现代人,让我们以属于自己时代的风格来做建筑吧。他已经发现了那种风格。那就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风格。

他思路清晰,论说透彻。他指出,因为自文艺复兴时期以来,世界上再未有过重大的历史潮流,我们应该认为,我们仍然生活在那个时代;而且所有我们生存的外在形式都应忠实于十六世纪的大师们为我们树立起来的典范。

他说,他受不了少数一些人大谈现代建筑,使用一些与他完全不同的术语;他不理他们。他申明,那种想要摆脱过去的人是懒汉和没有知识的人,同时申明创新不能凌驾于美感之上。说美感这两个字时,他的声音都虔诚得发抖了。

除了接受大宗的项目委托以外,别的业务他概不接受。他专门搞那些不朽的和有纪念意义的建筑。他修建了很多州的议会会堂和纪念馆。他还为国际博览会作过设计。

他像一个受着某种神秘力量指引而即兴创作的作曲家那样去建筑。他会突然间顿生灵感,他会在一座已经竣工的建筑物的平顶上添加一个圆形的穹顶,或者用金叶形的马赛克为一个长长的拱顶包上外壳,或者凿开水泥的建筑物正面代之以大理石。他的客户常常脸色煞白,瞠目结舌,可最终还是掏了腰包。他庄严的人格使他在任何客户的节俭面前都所向披靡,节节胜利。为他做后盾的是那严峻的、不言而喻的、势不可挡的断言——他是艺术家,而且声名显赫。

他出身名门,其家族名列社会名人录中,中年时娶了一位年轻小姐,虽然其家系名不见经传,却有大堆的钞票,创建了一个口香糖帝国,资产都留给了这位独生女。

罗斯通·霍尔科姆现已六十五岁高龄。出于朋友们对他的美妙体魄的恭维,他常多报几岁。罗斯通·霍尔科姆夫人才四十二岁,而她总把实际年龄说得小很多。

罗斯通·霍尔科姆夫人维护着一个沙龙,每到星期天下午便正式聚会。她告诉朋友们:“每个人,只要是在建筑业里有些身份的都可以来。”她随后又补充了一句,“他们最好来看看。”

三月里的一个星期天下午,吉丁开车来到霍尔科姆府上——一座佛罗伦萨式宅邸的翻版。他显得毕恭毕敬,但是有些不情愿。他是这类社会名流们聚会上的常客,他已经对此感到厌倦,因为每个他预料会来的人他都认识了。不过这一次,他觉得他非来不可,因为今天的隆重场面是为了庆祝霍尔科姆在不知哪个州修建的又一座州议会会堂的竣工。

一大群人迷失在了霍尔科姆家的大理石舞厅,穿过原本计划当作庭院接待室的宽阔空地,散落进了被遗弃的一个个岛状地带。宾客们四处站着,有意识地不拘礼节,努力表现得卓越不凡。人们的脚步在大理石地面上踩出清脆的声响,发出在教堂地下室里一般的回音。高脚烛台上蜡烛的火焰与街灯的灰黄色调极不协调,显得有些凄凉。街灯衬得烛光更加昏暗,烛光给外面的天空染上了一抹淡淡的即将来临的黄昏的色彩。新的州议会会堂的缩模摆放在屋子中央的一个基座上,基座上装饰着的小灯泡耀眼地闪着光芒。

罗斯通·霍尔科姆夫人在茶桌上主持。每一位宾客都要接过一个易碎的透明瓷杯,优雅地啜上两小口,然后朝酒吧方向走去。两位衣着华贵的男管事四处找寻人们丢弃的杯子。

正如她的一位女友所描述的,罗斯通·霍尔科姆夫人“身材娇小,很有头脑”。她娇小的身材让她暗自悲伤,可是她已经学会了怎样寻找补偿。她可以大谈她穿的十号尺码的衣裙,大谈她在初中生用品部购物的事,她的确这么做过。她在夏季穿着高中生的学生服和短袜,露出她那纺锤形的细腿和那暴起的青筋。她崇拜名人。那是她一生的庄严使命。她以坚忍不拔的精神追逐名人。她睁大了敬慕的眼睛面对着他们,谈她自己的渺小和卑微,然后再谈自己的成就。每当他们中有谁不充分肯定她个人关于死后的生活、关于相对论、关于阿兹台克人的建筑艺术、计划生育和电影方面的观点时,她便耸耸肩膀表示轻蔑,抿紧嘴唇摆出一副充满仇恨的模样。她交了很多穷朋友,而且对此大肆宣传。如果有哪位朋友凭运气改善了自己的经济地位的话,她便与之绝交,觉得他这是大逆不道。她开诚布公地表现出她对财富的憎恨:他们分享着她的殊荣。她把建筑行业纳入自己的私人版图和领地。她受洗礼时的教名为康斯坦斯,因此发现让人们叫她“琦琦”是个非常聪明的主意,在她早已年过三十之后,她开始强迫朋友们使用这个昵称。

霍尔科姆夫人在场时,吉丁从未感到舒服过,因为她太过咄咄逼人地冲他微笑,而且老爱对他的言行妄加揣测,眨着眼睛说:“哎呀,彼得,看你多调皮!”而其实他心里根本没这个意思。不过,今天,他像往常一样,拉着她的手深深地鞠躬,而她则在她的银茶壶后面对他报以微笑。她身穿一袭帝王般华贵的鲜绿色天鹅绒长袍,短发上系了一根品红色的缎带,前方还有一个可爱的蝴蝶结,黄褐色的皮肤很干燥,鼻头上有几个粗大的毛孔。她把一只杯子递到吉丁手上,一块切割成方形的绿宝石在烛光的映衬下,在她的手指上闪闪发光。

吉丁表达了他对州议会会堂设计的仰慕之情,然后逃也似的去看那个模型了。他一边喝着杯中那有丁香味的烫嘴的茶,一边在它面前站够了恰当的时间。霍尔科姆从来不朝建筑模型这边看,但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在它面前驻足的人。他拍了拍吉丁的肩膀,说了几句关于年轻人学习文艺复兴艺术的话。然后,吉丁就踱步走开了,毫无热情地与一些人握着手,不时地看一眼他的腕表,计算着可以离开的合适时间。然后,他站住了。

在一座宽阔的拱门外的一个小图书室里,他看见了多米尼克·弗兰肯,还有三个年轻人站在她旁边。

她靠在一根廊柱上,手里端着一只鸡尾酒杯。她穿着一套黑色天鹅绒衣服。那不透光的厚重布料挡住了肆意穿过她的手、脖子和面颊的光线,将她定格在了现实之中。一束白色的华光在她手中握着的杯子里闪烁,如同一个冰冷的金属十字架,仿佛那是一组透镜,把她皮肤上散射出去的光线再聚拢过来。

吉丁飞快地跑过去,在人群中找到了弗兰肯。

“哎呀,彼得!”弗兰肯满面春风地说,“想让我给你拿杯茶来吗?还不那么烫。”随即压低了嗓音说,“不过这儿的曼哈顿鸡尾酒还不错。”

“谢谢,我不喝。”吉丁说。

“此事你知我知。”弗兰肯说,冲着那座模型眨眨眼,“那个东西糟糕透顶,不是吗?”

“是啊,”吉丁说,“比例失调,真是糟糕透顶……那个圆形屋顶就像是霍尔科姆用脸模仿房顶初升的红日一样……”他们在一个能完全看见图书室的地方停下来,而吉丁的眼睛盯住那位黑衣女子,还提醒弗兰肯注意她。他很高兴为弗兰肯设了个圈套。

“还有那幅蓝图!那蓝图!你在二楼看见了吗?……噢。”弗兰肯说着,终于注意到了。他看看吉丁,再看看图书馆,然后再看吉丁。

“唔,”他最后说,“以后可别怪我。是你自找的。来吧。”

他们一同来到书房。吉丁很得体地停住了脚步,可是,他却放任他的眼神透露出不合礼仪的热情。此时,弗兰肯露出牵强的微笑,对女儿说:

“多米尼克,我的宝贝!我可以介绍一下吗?——这位是彼得·吉丁,我的左右手。彼得——这是我女儿。”

“你好。”吉丁说,他的声音很温和。

多米尼克庄重地鞠了一躬。

“弗兰肯小姐,我老早就想认识你了。”

“这会很有意思。”多米尼克说,“你会尽力对我好的,不过,那可不能算是有外交手腕哦。”

“弗兰肯小姐,你指什么呢?”

“爸爸宁愿你对我坏些。我和爸爸相处得一点不融洽。”

“为什么,弗兰肯小姐,我……”

“我想,一开始就应该告诉你,这样很公平。你可能想重新得出一些结论。”他搜寻弗兰肯的影子,可他早就逃之夭夭了。“不,”她轻声说,“爸爸并不精于此道。他也做得太露骨了。你请他作介绍,可是他本不该搭这个茬儿。不过,还好,因为我们都接受了这一点。坐吧。”

她顺势坐在一把扶手椅上,所以吉丁也顺从地在她旁边坐下来。那几个他不认识的年轻人在一边站了好一会儿了。他们不知所措地微笑着,竭力地想加入他们的谈话。然后,他们踱着步走开了。吉丁略感安心了些,心想,多米尼克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只是在她的话语和她讲话时所采用的那种率直和天真无邪之间,有一种令人不安的反差。他不知道该相信哪一点。

“我承认是我要求他介绍的。”他说,“这无论如何都是很明显的,不是吗?谁不会这么做呢?可是你不认为我可能得出与你父亲毫不相干的结论吗?”

“别对我说我很漂亮,气质优雅,别说我与众不同,不同于以往你所认识的任何一个,别说你恐怕要爱上我了。你最终会这么说的,可是让我们先放一放。除此之外,我想我们还是会相处得不错的。”

“可你这是让我为难,不是吗?”

“是的,爸爸早该告诉你的。”

“他说了。”

“那你就该听他的话。你得好好体谅我爸爸。我认识他太多的左右手了,我都快成为一个怀疑论者了。可你是第一个经受得住考验的。而且看起来还会继续经得住剩下的考验。我听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我向你表示祝贺。”

“我盼望与你认识都有好几年了呢。我读你的专栏,是那么的……”他停住不往下说了,心知他本不该提起这个,而且,最重要的,他就不应该停下来。

“那么的?”她轻轻地问。

“……那么的有意思。”他终于说完了这个句子,满心希望她会放过去。

“噢,是的。是恩斯沃斯家的房子吧。是你设计的。我很抱歉。你碰巧成了我鲜有的诚实攻击的牺牲品了。我并不经常写那种文章的。如果你也读了我昨天的文章的话,你便知道。”

“我读过了。嗯——那么我学你的样,也要十分坦率。别以为我会抱怨——一个人绝不能抱怨他的批评家。可实际上,霍尔科姆设计的那座州议会会堂比起所有那些你对我们大肆攻击的地方来,要糟糕得多。昨天你为什么给他那么多溢美之词,或者说,你犯得着那样做吗?”

“别吹捧我。当然,我并非迫不得已。你以为任何一个关心报纸上有关家居装饰这一栏目的人会在乎我在栏目里谈了些什么吗?另外,照理我不应该写有关州议会会堂的文章。只是我厌倦了写家居装饰而已。”

“那你为什么还要称赞霍尔科姆呢?”

“因为那个州议会会堂太可怕了,以至于严厉的批评可能会导致人们对此话题突然失去兴趣。所以我就想,把它吹到天上或许会很有意思。果不出所料。”

“那就是你干工作的方式吗?”

“那就是我做事的方式。可除了那些家庭主妇们之外没人会读我的专栏,而她们是永远没有机会去做家居装修的。所以那根本无关紧要。”

“可是在建筑方面,你到底对什么感兴趣呢?”

“在建筑方面,我不喜欢任何东西。”

“唔,你当然知道我是不信那一套的。如果你没有什么话要说,那你为什么还要写呢?”

“为了有事可做。比我能做的许多别的事情更令人作呕,而且更有意思。”

“说下去,那是个很好的论据。”

“我从来就没有好的论据。”

“可你一定喜欢你的工作。”

“我是喜欢。你没看出来吗?”

“你知道,实际上我很羡慕你。在华纳德报业集团这样一个大企业工作。美国最大的报业组织,网罗了最好的写作天才,而且……”

“瞧,”她说着,亲密地靠近些,“我来帮你说完。如果你刚刚认识我爸爸,而且他在为华纳德报业工作,那样说就很对。但是跟我这么说可不行。那是我预料到你要说的,可我不喜欢听预料之中的东西。如果你说华纳德报业是个可鄙的下贱的懦弱的新闻垃圾场,他们的作者加起来也不值几个铜子儿,那会有趣得多。”

“你真的这样评价他们?”

“根本不是。可我不喜欢人家只是一味地说他们以为我在想的事情。”

“谢谢你,我将需要你的帮助。我从未认识过任何人……噢,不,当然,那是你不让我说的。可我的确是这么看你们报纸的。我一直很钦佩盖尔·华纳德。我一直希望能认识他。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就像奥斯顿·海勒所说的——一个衣冠禽兽。”

他畏缩了一下。他想起了听奥斯顿讲这句话的地方。在看着面前搭在椅子扶手上这只纤细白嫩的小手时想起凯瑟琳,似乎有些沉重和下流。

“但是,我的意思是,当面看起来,他怎么样?”他问。

“我不知道。我从来都没见过他。”

“你没见过他吗?”

“是的。”

“噢,我听说他这人很有意思。”

“毫无疑问。等我有心情做点堕落的事情时,我很可能会去认识他。”

“你认识托黑?”

“噢。”她说。她眼神里的东西——他以前也曾看到过,同时他也不喜欢她语气中透出来的那种甜甜的欢快。“噢,埃斯沃斯·托黑。我当然认识他。他很了不起。我很喜欢与他交谈。他出言不逊,是个十足的恶棍。”

“唔,弗兰肯小姐,你是我所认识的第一个……”

“我并不想危言耸听。我是指所有的方面。我钦佩他。他是那么完美。无论如何,你在这个世界上还没见过一个十全十美的人,是吗?而他却恰恰是完美的。纯粹是他自己的方式上的完美。任何其他的人都尚未完工,支离破碎,根本对不到一块。但托黑不是这样。他如一块磐石。有时候,当我对这个世界感到痛苦时,我就会聊以自慰地这样想: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切都会遭到报应的。我就想,世界会变成它该变成的样子——因为埃斯沃斯·托黑就在那儿。”

“你想为了什么而遭到报应?”

她看着他,她的眼睫毛张开了有好几秒钟,她的眼睛不再是矩形的,而是那么温柔,那么清澈。

“你真聪明。”她说,“这是你说出的第一句聪明话。”

“为什么?”

“因为你知道从我说的一堆废话中挑选什么。所以我得回答你。我想为了自己没有什么可以被报应这一事实而遭到报应。现在让我们继续来谈埃斯沃斯·托黑。”

“喔,我老是听人们谈论他,每个人都在说。他是那种圣徒式的人物,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不能收买的人和……”

“你说的这些都没错。一个没有装饰的受贿者才会更安全。但是托黑就像一块识别真伪的试金石。你可以通过人们对待他的方式去了解那些人。”

“为什么?实际上你是指什么?”

她又靠到椅子背上,把两臂伸开来放到膝盖上,绞着手腕,手掌心向外,两只手的手指绞在一起。她安适地笑出声来。

“居然在茶会上搞出一个讨论的主题来,没趣。还是琦琦说得对。她讨厌看见我,可是隔三差五还得请我来。而我也不能不来,因为她不想要我来的意图也太明显了。你知道,今晚我把我对罗斯通设计的那个州议会会堂的真实想法告诉了他,而他竟然不相信我。他只是咧开嘴笑,说我是一个非常有教养的小姑娘。”

“那么,难道你不是吗?”

“什么?”

“一个非常有教养的小姑娘。”

“不,今天不是。我让你那么难堪。所以我要弥补我的过失。我来告诉你我对你的看法,因为你会为此着急的。我觉得你长得很帅气,给人安全感,明明白白,很有抱负,你会侥幸成功的。而且我喜欢你。我会告诉爸爸,我对他的这个左右手很满意,所以你瞧,老板的千金也没什么可怕的。尽管我什么也不对他说可能会更好,因为我的推荐会起反作用。”

“我可不可以把我对你的一点看法告诉你?”

“当然可以。有多少看法你尽管说出来。”

“我想如果你不说你喜欢我,可能还好些。那样听起来比较真实。”

她笑了。“如果你明白这个,那我们会相处得不错。没准儿这会变成真的。”

高登·L·普利斯科特出现在舞厅的拱门下,手里拿着一个玻璃杯。他身穿一套灰色的西服和一件银白色的高领羊毛衫。他孩子气的脸看上去像是刚刚擦洗过,他还像往常那样,浑身洋溢着香皂、牙膏和户外活动的气息。

“多米尼克,宝贝儿!”他一边叫着,一边挥着手中的杯子,“你好,吉丁。”他又敷衍了一句,“多米尼克,你躲到哪里去了?我听说你来了,我找你找了老半天!”

“你好,高登。”她不失礼节地说。在她平静礼貌的话语里,听不出有丝毫的反感,但是在他热情的高声之后,她采用的却是那种近乎死板的平淡语调——仿佛围绕着她对其轻蔑的旋律线,这两种声音交织成了一曲多声部的乐章。

普利斯科特没有听出来。“宝贝儿,”他说,“每一次我见到你,你看着都比以前更漂亮了。”

“这是第七次了。”多米尼克说。

“什么?”

“高登,这是你和我见面时第七次这么说了。我一直在替你数着呢。”

“你就不能严肃点吗?多米尼克。你永远也没个正形。”

“噢,你说得对,高登。我刚才正和我的朋友彼得·吉丁进行严肃的谈话呢。”

有一位女士朝普利斯科特挥了挥手,他赶紧抓住这个机会溜掉了,看起来很蠢。她为了希望继续和她的朋友彼得·吉丁谈话而打发走了另一个男人,想到这个,吉丁心里美滋滋的。

可是当他转向她时,她甜甜地问:“我们刚才谈什么话题来着,吉丁先生?”然后她兴趣盎然地环视了一下整间屋子,瞪大了眼睛盯着一个形容委琐、被威士忌呛得直咳嗽的小个子男人。

“嗯,我们在……”吉丁说。

“噢,那边是尤金·帕丁格尔。我最喜欢的朋友。我得去向他问好。”

她随即站起身来,穿过房间,身体后倾着向在场者中最不吸引人的一个七旬老人走去。

吉丁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被划在高登·L·普利斯科特那一类人当中了。或者说,那只是一个意外的事故。

他不情愿地再次踱回舞厅里,强迫自己加入一群客人的谈话中。当多米尼克穿过人群走动时,当她站住和他人交谈时,他都在观察着她。她根本连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他无法断定,他与她之间的相处是成功的还是不幸地以失败告终。

当她要告辞时,他设法出现在了门口。

她停住了,向他露出迷人的微笑。

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她便说:“不,你不能开车送我回家。有辆车在等着我呢。不过还是要谢谢你。”

她离去了,而他站在门口,很无助,狂乱地思考着,相信自己的脸肯定红了。

他感觉到一只柔软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他转过头去,发现是弗兰肯。

“打算回家吗,彼得?坐我的车吧?”

“可是我想你七点钟要去俱乐部。”

“噢,没关系的。我会稍晚一点,不要紧。我开车送你回家,根本没问题。”弗兰肯的脸上有一种特别期待的表情,那很罕见,与他极不相称。

吉丁默不作声地跟着他,觉得很好笑,当他们在弗兰肯汽车上那舒适的暮色中独处时,他一语不发。

“怎么了?”弗兰肯觉出苗头不对,问。

吉丁笑了。“你是只猪,盖伊。你不懂得如何去欣赏你所拥有的东西。你为什么没告诉我?她是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

“噢,是的。或许那正是问题所在。”弗兰肯神情黯淡地说。

“什么问题,你看出哪儿有问题了吗?”

“彼得,你认为她到底怎么样?忘掉外表吧。你会发现你很快就会忘记她的外表的。你怎么看她?”

“唔,我想她个性太强。”

“谢谢你的轻描淡写。”

弗兰肯神情阴郁,沉默不语,接着他用稍许笨拙的、有点近似希望的语气对吉丁说:“你知道,彼得,我感到意外。我观察着你,你和她谈了很长时间。那太令人吃惊了。我满以为她会借一个优雅而讨厌的一流人物之手把你赶跑。或许你有可能与她很好地相处。我断定你不可能说得出她的问题。或许……彼得,你知道,我是想告诉你:如果她对你说,我不想让你与她相处——你可千万别在意。”

他说出那个句子的严肃认真劲儿是多明白的一个暗示啊。吉丁不由自主地将嘴撮成要吹口哨的形状,可是他适时地忍住没有吹出来。弗兰肯又庄重地说:“我可一点儿也不想你对她凶。”

“你知道,盖伊,你不该就那样走开的。”吉丁用一种自命为恩人的口气责备弗兰肯。

“我从来不知怎么跟她说话。”他叹息道,“我从来学不会怎样跟她讲话。我无法理解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肯定有问题。她就是不能做得像个人样。你知道,她被两所女子精修学校开除过。我无法想象她大学是怎么念完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整整四年来,我都害怕打开我的信件,我一直在等待着那最终要来的消息。后来我想,好吧,一旦她独立了,我就解放了,也就不必担心什么了,可是,她现在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觉得你在担心什么呢?”

“我不担心。我尽量不去担心。不必去想她的时候,我就觉得开心。我也对此束手无策。我不是做父亲的料。可有时候,我又觉得那毕竟是我的责任,尽管天知道我并不想担那份责任,然而,问题就摆在我的面前。我应该做点什么,没有别的人能担此重任。”

“你让她把你吓住了,盖伊,其实也没什么好怕的。”

“你认为没什么可怕的吗?”

“是的。”

“或许你就是能治得了她的那个人。现在我不后悔你认识她了,可你清楚,我本不想让你认识她的。对,你能制服得了她。彼得,你……你很坚定,不是吗?——当你在追求什么的时候。”

“唔,恐怕经常是这样的。”吉丁说着,伸出一只手做了个漫不经心的手势。然后,他往后靠在垫子上,仿佛是累了,仿佛他并没听到什么重要的事。剩下的一段路程,他一直默不作声。弗兰肯也没吱声。

约翰·埃瑞克·斯耐特说:“小伙子们,这件事你们可得不遗余力地去做。这是我们今年接受的一宗重大委托。你们明白,钱是没有多少,但重要的是名气,还有人际关系!如果我们中标的话,难道那些大建筑师们不眼红么!奥斯顿·海勒已经坦诚地对我说了,我们是他打过交道的第三家事务所。那些大建筑师们硬要卖给他的东西他一概不会接受。所以机会该轮到我们了,小伙子们。你们清楚,要设计得与众不同,要不同凡响,但是要特别高雅,所以你们清楚,要不同凡响。那就尽最大的努力去做吧。”

他的五个制图师在他面前站成半圆形。“哥特”神情看起来还不算很厌倦,而“大杂烩”似乎提前就打退堂鼓了,“复兴”的眼睛正跟着一只天花板上的苍蝇打转。洛克说:

“斯耐特先生,他究竟是怎么跟你说的?”

斯耐特耸耸肩,风趣地看着洛克,仿佛他与洛克之间共同保守着一个有关新客户不可告人的秘密,根本无须说出来似的。

“也没说出什么重点来——不过,小伙子们,我私底下跟你们说,他在新闻界也算精通英语,可他却不怎么会表达内心思想。他承认他对建筑一窍不通。他没说他想要现代主义的风格呢,或者是某一个时期的别的什么。他的大意是说,他想要一座他自己的房子,但是他对于修建这座房子已经犹豫了好长时间,因为所有的房子在他看来都是千篇一律的,而且看起来就像是地狱,他不明白人怎么对那样的房子怀有热情。然而,他有个理想,那就是他要一座他真正喜欢的房子。他的原话是这么说的:‘一个有点意义的建筑。’尽管他又说,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房子,怎么个设计法。喏,他就是这么说的。没什么参考性。而且,他要不是奥斯顿的话,我本来不想答应向他提交草图的。不过我向你们保证,他的话并没有什么意义……有什么事吗,洛克?”

“没什么。”洛克说。

就这样,关于奥斯顿宅邸的第一次主题会议结束了。

随后,就在当天,斯耐特让他的五个制图师挤上火车去康涅狄格州察看海勒选定的建筑场地。他们站在一个由海岸延伸过来的僻静之地,岩石丛生,离一个不怎么繁华的小镇有三英里远。他们嚼着三明治和花生,看着一段悬崖。它从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拔地而起,最后又陡直地伸入海中。裸露的岩石寸草不生,如同一根垂直的巨石柱,与漫长苍白的海平面构成一个十字架。

“那儿,就在那儿。”斯耐特说。他手上旋转着一根铅笔。“该死,哼?”他叹了一口气,“我试图向他提议一个更有名望的地方,可他好像不怎么接受,所以我只好缄口不语。”他又旋转起铅笔来,“那就是他要建房子的地方。刚好在山顶上。”

他用铅笔头顶着自己的鼻尖:“我试图建议他把地址选得离海远一点,可以把那块该死的石头作为一个景致,可是白费口舌。”他用牙尖咬住橡皮头,“想想那一阵阵的强风,而且测量起来也够呛。”他用铅笔头擦着他的指尖,结果是一片污迹,“那就这样吧……观察一下石头的倾斜度和品质。处理起来会很棘手……所有的测量图和照片都在我的办公室里……哎呀……谁有香烟?……那么,我想就这样吧……我会随时向你们提出建议的……另外……那趟该死的火车到底什么时候返回?”

就这样,五个制图师开始着手他们的设计任务。其中四个人立刻动手在绘图板上忙活起来。洛克则独自一人几次三番到房址上去察看。

在斯耐特事务所的这五个月,洛克就像那张展开在他面前的白纸。假如他曾经有什么感悟的话,他是找不到答案的,唯有这样一个事实——这五个月在他脑子里留下一片空白。如果他竭力去回想,他还能够想起那些设计草图的遭遇,但他并没有费力去想。

但是,他却从未像他爱奥斯顿·海勒的房子这样爱过这些草图。一连好几个晚上他都待在制图室里,独自面对着一张图纸,想象着那座临海而立的悬崖。在绘制好以前,谁也没见过他的草图。

做好草图的那个夜里,他在制图台前坐下来,看着面前铺开的一张张图纸,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他一只手撑着头,另一只手垂在身体的一侧,血液在他的手指上聚集,使它们变得麻木,窗外的街道变成了深蓝,又变成浅灰。他并没有看眼前的草图。他感觉到一阵眩晕,异常疲惫。

那图上的房子不是由洛克设计的,而是由它所蹲踞的那座悬崖设计的。仿佛是那座悬崖自己成长,自己完善,最终完成了它一直在等待着的使命似的。那座房子分解成几个层次,依山势走向和地形起落而建,俯仰包合,错落有致,最终达到一种圆满和谐。屋墙与山体同为花岗岩,与山势互为依托。混凝土的阶梯宽阔而突出,银色似大海一般,在回应着海浪和笔直地平线的线条。

当人们回到制图室又开始新的一天时,洛克依然静坐台前。后来,那几张草图被送到了斯耐特的办公室。

两天以后,那份准备提交给奥斯顿·海勒的最终版本,由埃瑞克·斯耐特选择和修改,由那位中国艺术家执行的最后定稿用薄绵纸蒙好放在一张制图台上。那是洛克的设计。他的竞争对手们都被淘汰了。那房子是洛克设计的,可是它的墙现在变成了红色的砖墙,它的窗户被分割成传统大小,还被装上了绿色的护窗板,房子突出的两翼被删去了,那座临海的大露台不见了,代之以一款装饰性的铁制阳台,还增加了一个大门,爱奥尼亚式的廊柱支撑着一个分开的山墙,还用一个锥形体支撑着风向标。

约翰·埃瑞克·斯耐特站在一张制图台前,两手在草图上方伸开,唯恐一不小心碰到那如处子般纯洁的精致颜色。

“这才是海勒心目中想要的东西呢,我敢肯定。”他说,“相当漂亮……不错,相当出色……洛克,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在最终的草图前抽烟?站开些。你会把烟灰弄到上面的。”

预计奥斯顿·海勒十二点钟来。但是在十一点半的时候,斯明顿夫人未经通报就闯了进来,要求立刻拜见斯耐特先生。斯明顿夫人是一位刚刚继承了亡夫遗产的贵妇人,一向专横跋扈。她刚刚搬进由埃瑞克·斯耐特设计的新宅。此外,埃瑞克·斯耐特希望能得到她兄弟的一座公寓的设计委托书。他不能拒而不见,便点头哈腰地将她让进自己的办公室。在办公室里,她滔滔不绝、毫不含蓄地诉说起来——她书房的天花板上裂了一道缝,而且,起居室靠海湾的窗户笼罩在一片永久的大雾里,而她对此束手无策。斯耐特把他的首席设计师叫来。他们一起向她作起详细的解释:再三道歉,大骂工程承包商。当斯耐特办公桌上的一个传呼器响起,接待员宣布奥斯顿·海勒到来时,斯明顿夫人还在气头上。

不可能请斯明顿夫人离开,也不可能让奥斯顿·海勒等待。斯耐特抛下她一个人去听设计师那些安抚的话语,自己先告退一会儿。紧接着他就进了接待室,握住海勒的手向他提议:“你介意走几步路到制图室去吗,海勒先生?那儿光线更好些,草图都为您准备好了,可是我没有冒险去挪动它。”

海勒似乎并不介意。他顺从地跟着斯耐特走进制图室,他个子高大,肩膀宽阔,有一头沙色的头发,穿一身英格兰粗花呢衣服,诙谐平静的眼睛周围已经有数不清的皱纹。

那份草图就摆放在中国艺术家的工作台上,而艺术家本人则羞怯而默不作声地闪到一边去了。旁边就是洛克的制图台。他背朝海勒站着,继续制他的图,并未转过身来。雇员们已经受过这样的训练——当斯耐特带领客户进来时不许打扰。

斯耐特用指尖捏着薄绵纸轻轻地将它提起来,仿佛在揭去新娘的面纱一样。然后他退后几步观察着海勒的脸色。海勒弯下腰弓着背,他的注意力被吸引到上面,目不转睛,专心致志地看着,半天没说一句话。

“我说,斯耐特先生,”他开口说话了,“这,我想……”又停住不说了。

斯耐特耐心地等待着,满心欢喜,感觉着某种他不想惊扰的东西的来临。

“这,”海勒突然大声地说,一拳砸在图纸上,斯耐特吓得缩了一下,“这跟我想要的东西最为接近了!”

“我知道你会喜欢的,海勒先生。”斯耐特说。

“我不喜欢。”海勒说。

斯耐特眨着眼,等着下文。

“不知怎么,它跟我要的东西是如此的接近。”海勒遗憾地说,“可是,差了点什么。我说不清楚是哪儿。可是,就差那么一点点。请原谅我,这话听起来很含糊。可是我总是这样,要么立刻就喜欢上什么东西,要么就是不喜欢。比如说那个大门,我知道我不会喜欢,可你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因为你对此太习以为常了。”

“呵,不过请容我指出一些原因,海勒先生。一个人当然要现代一点,可是人也得保留一个家所具有的外表吧。集庄严、华贵和安乐、舒适于一体,你明白的,像这样一座庄严的房子需要略作一些柔化的修整和处理。这从严格的建筑学意义上来讲,是正确的。”

“毫无疑问,我不想知道这么多。我在个人的生活中就从来没有严格地正确过。”

“只要容我解释一下这个设计,你就会明白……”

“我知道,”海勒疲惫地说,“我知道。我确信你是对的。只是……”在他说话的语气中有一种渴望,他希望对方能明白他的意思,“只是,要是它有一点整体感,一点……一点主题……似乎有,又似乎没有……如果它有点生命活力的话……可是却没有……它缺少点什么,而且有过多的……如果它再简洁些,更简练……我听人家用什么字眼来着?——如果它浑然一体的话……”

洛克转过身来。他在台子的另一边。他抓起那份草图,手向前一闪,铅笔便从图上划了过去,把粗黑的线条深深地切进那碰都不能碰的水彩。铅笔的线条摧毁了爱奥尼亚式的廊柱、山墙、大门、塔尖、百叶窗、红砖,抛弃了两旁石制的侧翼,它们把窗户变宽了,它们劈碎了露台,并且在临海处画下一道阶梯。

他的这一动作开始的时候,别人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接着斯耐特向前冲过来,可是海勒抓住他的手腕阻止了他。洛克的手以愤怒的动作不停地毁坏着那些墙面,割裂着它们,使它们恢复着本来的面目。

洛克的头猛地抬起了一下,只有那么一眨眼的工夫,是为了看一眼对面的海勒。这就是他们需要的全部介绍,就像是握了一下手一样。洛克又继续地划着,改着,等他扔下铅笔的时候,那座房子一如他当初所设计的那样,完全以一种黑色的条状形式呈现出来。他这一系列动作持续了不到五分钟。

斯耐特试图说点什么。因为海勒一语不发,他就冲洛克发起火来:“你被解雇了,见你的鬼去吧!出去!你被解雇了!”

“我们俩都被解雇了。”奥斯顿·海勒说,一边冲洛克眨眨眼,“来吧,你中午吃东西了吗?我们找个地方,我有事要和你谈。”

洛克去储物柜取了他的帽子和外套。整个制图室都目睹了这样使人目瞪口呆的行为,所有工作着的人都停下来看着:奥斯顿·海勒拿起那幅草图,一折为四,把那神圣的卡纸弄得哗哗响,然后将它塞进了衣服口袋。

“可是,海勒先生……”斯耐特结结巴巴地说,“容我解释一下……如果那就是你想要的,那完全好说。我们把草图重新做一遍……容我向你解释……”

“现在不用解释了,”海勒说,“不是现在,我会把支票送过来的。”

然后,海勒走了,洛克也跟着他走了出去。那扇门在海勒先生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就像他某篇文章的结尾段落一样响亮。

洛克一句话也没有说。

在洛克平生去过的最豪华的饭店里一间灯光柔和的包房,他们之间摆放着晶莹的玻璃杯和银光闪闪的餐具。海勒说:

“既然那是我想要的房子,既然那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房子。你能帮我把它建造起来吗?起草出设计方案,并且监督工程?”

“行。”

“如果马上开工的话,得用多长时间?”

“大约八个多月。”

“我在暮秋就要住,届时能完工吗?”

“可以。”

“就跟那幅图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瞧,我也不知道跟一个建筑师要签什么样的合同,而你肯定知道。下午起草一份协议书,让我的律师签字,好吗?”

“好的。”

海勒审视着坐在对面的这个人。他看见他的手放在面前的桌上。海勒的意识集中在那只手上。他看见那修长的手指,轮廓鲜明的关节,和那清晰可见的血管。他有一种感觉,他并不是雇用这个人,而是向这个人的职业精神屈尊投降。

“你多大了?”海勒问,“你是什么人呢?”

“二十六岁。你想要我的个人材料吗?”

“该死。不要。我有。就在我口袋里呢。你叫什么名字?”

“霍华德·洛克。”

海勒掏出一本支票簿,在桌子上翻开,伸手掏他的钢笔。

“你看,我给你的账上划拨五百美元。给你自己找间办公室,或者买些必需品,去干吧。”

他撕下那张支票夹在两指之间,递到洛克手里,胳膊肘撑在桌子上向前靠过来,以一种横扫一切的手势晃动着。他眯起眼睛,感觉很有趣,滑稽地观察着洛克。可是那个姿势像是在致敬。

那张支票被兑现后便有了“霍华德·洛克建筑师事务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