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凝滞的云团在上空斜斜飘洒了差不多一天的雨,直到渗浸大地髓骨方才歇止。春天已经走到尽头。梅花、樱花、桃花、李花片片缕缕翩翻坠落,其他群芳也犹如梦破一般凋散罄尽。春天的不可一世之物全都落得个殂落的下场。盛气女吞饮下虚荣的毒药自毙而亡。风失去了花这个虐戏对象,只能徒然在逝者房内暗吐幽香。
藤尾头朝着北面横枕而卧。身上盖一床薄薄的友禅染的丝绸被,被面染着一点也不入时的片轮车图案 ,上半部爬满浅色的地锦,图案很凄艳,全无灵动之气。身子下似乎铺垫着两层郡内织 厚褥子。褥子上是一尘不染的光滑床单,床单下露出一黄一棕两个粗格子图案。
丝毫不见变化的是黑发。紫色蝴蝶结被取下,柔长的黑发尽情散落在枕上,大概是母亲回想起女儿之前的浮生,连梳理的兴致也没了。蓬乱长发披散在雪白床单,一直散到天鹅绒的被桁头。中间是仰面朝上的面庞,脸的筋肉轮廓仍和昨日一样,只是色泽不同。双眉依旧浓黛,两眼是母亲刚刚才为她阖上,母亲一直在小心仔细地轻抚她的双眼,直到她阖上眼睛。除了面庞,身体其他地方看不到。
怀表搁在床单上。精巧雕着绵密鱼子般凸纹的表盖已破损得不成样子,只有链子毫发无损。链子盘绕着裹住怀表,每隔半寸折射出金光,金光的正中便是那颗石榴石,仿佛眼眸一般镶在砸扁了的表盖上。
一扇银箔贴面的两折屏风天地倒立着。六尺长的屏风铺满朗澈月色,上面用靡丽的铜绿色毫无章法地杂乱描画出数枝纤弱的花茎,锯齿状叶片不规则地犬牙交错着堆叠在一起,铜绿色花茎顶端绘着手掌大的薄花瓣,花瓣着笔很轻,看似只要轻弹花茎,花瓣便会纷纷摇落。花及瓣及茎宛似吉野纸 揉捏折出数重襞褶后才绘就的。花色有红,有紫,自银色中萌生,在银色中盛开,即使凋落大概也仍然凋落在一片银色之中。——花是虞美人草。落款是酒井抱一 。
屏风后搁着藤尾平常使用的拼花小木桌。高冈涂 泥金砚盒同书籍一起被移至多宝格式的橱架上。桌上供着一只素陶罐子,罐里盛着油,大白天仍燃着一根灯芯。灯芯看似新的,长出罐沿三寸许,细长的线绳尽头白生生的,甚至没有浸到灯油。
此外还有一座白瓷香炉。红色线香袋泛着惨白搁在书桌一角。插在香炉灰中的五六根线香,由香头的一点红火渐渐化作烟岚终至消失。香气一似佛家法事所用之香,烟色是蓝色,游衍的流烟向上升腾途中左右摇曳,渐摇渐宽,渐宽渐淡,渐渐变淡的烟岚之中缓缓悠漾着一道颜色稍浓的缥烟,最后宽宽的烟岚和缥烟皆不知所踪。与此同时,燃尽的灰柱啪嗒一声直直地扑倒。
橱架上的高冈涂砚盒是暗红色,盒盖上绘有高耸的绿色古木树干,再以精致的仿螺钿镶嵌几朵寒梅,盒盖内侧黑底上绘着一只飞翔的莺。并排置于旁边的芦雁图泥金文卷匣,在昨天之前,密密麻麻雕琢有鱼子般凸纹的金怀表便一直珍藏于匣内,链上的石榴宝石从黑暗中闪烁出深邃的幽光。文卷匣上放着一本书,四角烫金,镀金切口看上去显得非常精致。书页间的紫色书签垂着长长的饰穗,插着书签的页面从上往下第七行恰是那句“这才是埃及之王的荣光谢幕”。句子下用彩色铅笔划着细线。
一切都很美。横卧在美丽仪饰中的人的脸庞也很美,骄矜的眼睛永远阖上了。阖上骄矜双眼长眠的藤尾,蛾眉,素额,黑发,宛似天仙般曼妙。
“线香会不会烧完了?”母亲在隔壁房间欠起身子说道。
“我刚刚上了香。”钦吾抱着胳膊,双膝并拢跪坐着接口道。
“一先生也去上炷香吧。”
“我也刚刚上过。”
线香的香气时断时续从藤尾房间飘过来。燃尽的灰柱啪嗒啪嗒地整截掉落在香炉中。银屏风不知什么时候已被熏得灰兮兮的。
“小野先生还没来么?”母亲问。
“应该就快到了,我已经叫人去请他了。”钦吾答。
房间是特意隔出来的,与隔壁只有一扇用来隔断的隔扇敞开着,从这里能看到染着片轮车图案的友禅绸被子一角,其他的则被芭蕉布贴面的隔扇挡住了。隔开幽冥世界的隔扇边框是黑色的,一寸宽的边框从门楣一直连通门槛。母亲坐在隔扇这侧,时不时侧过脸仰起身子后仰,似乎想窥知某个她看不见的地方的究竟,较之冰凉的双脚,她似乎更在意那张冰凉的脸庞。每次窥察,黑色门框总是斜着将友禅绸被裁成一块方方正正的图案,假如摹画下来,天然便是一帧装饰图。
“伯母,我知道您非常悲痛,不过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还望您节哀顺变。”
“谁想到会这样……”
“事情既然已经这样,再哭也无济于事呀。这就是因果报应。”
“我真懊悔啊!”母亲擦拭着泪眼道。
“您光是这么哭反而无助于为死者祈冥福,眼下要紧的是想清楚今后该怎么办。现在既然这样了,就只有让甲野继续留在这个家里,如果您不打算这样做的话,只怕您将来还有的懊悔呐……”
母亲哇地哭出声来。伤悼过去的眼泪容易止住,但当人卒然悟解到自己的未来命运时,泪水便会下意识地夺眶而出。
“我该怎么办……想到这个……一先生……”
断断续续的话语从眼泪和鼻涕之间流出。
“伯母,请恕我失礼,您平素的想法确实有点问题。”
“都是因为我的错,藤尾才落得这样结果,还要被钦吾抛弃……”
“所以说嘛,光哭是没有用的……”
“……我实在是没脸见人啦。”
“所以呀,您以后要改一改想法。是不是,甲野?那样的话就没问题了吧?”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母亲此时终于朝着钦吾认错。
抱着胳膊的人总算开口道:“您只要不分亲生孩子或非亲生孩子就行了,只要普普通通平平常常地待我就行了,只要不对我客气生分就行了,只要别把简单的事情往复杂里胡思乱想就行了。”
甲野停顿一下。母亲俯着脸没有应声,或许她还不能理解。甲野继续说道:
“您是打算让藤尾继承房子和家产对吧?所以我说愿意将房子和家产全都让给藤尾,可您又总是东猜西疑,不相信我,这就是您的不是;我留在这个家让您感觉不称心对吧?所以我说要离开这个家,您却认为我是出于让您难堪才这样说,您不该这样把我往坏处想;您打算认小野为养子招他入赘对吧?您以为我会不赞成,所以故意叫我去京都玩,趁我不在时让小野和藤尾日渐加深感情对吧……您不该耍这种策略;您对我和别人都说过是为了让我病情有所好转才叫我去京都的对吧?您不应该这样撒谎……只要您能改掉您这种做法,您没必要离开这个家,我愿意一直照顾您。”
说到这里甲野停住了。母亲垂着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低声答:“听你这样一说,确实全是我不对……我会接受你们的意见,想方设法改掉我的坏毛病,所以……”
“这样就好!是不是,甲野?毕竟她也是你的母亲,让她留在这个家里你来照顾她,这样才对嘛……糸子那边我也会跟她好好解释的。”
“嗯。”甲野简短地应了一声。
隔壁房间的线香即将燃尽时,小野用手按住苍白的额头赶来了。蓝色的烟岚再度掠过银屏风向上升腾。
葬仪于两天后结束。葬仪结束的当晚,甲野在日记中写下这样一段话——
悲剧终于来临。我早就料知悲剧必会来临。料知悲剧会来临却任其发展不愿伸出只手去阻止,是因为我深知对于罪业深重的人之所为,凭我的只手根本就是无能为力,因为我深知悲剧之伟大,故想让她们也体会到悲剧的伟大力量,并由此从尘根 开始彻底涤除穿彻三世 的罪业,绝不是因为冷酷无情的缘故。假如我举起只手,便会失我只手,假如我投以一眼,便会眇我只眼,而即使我失去只手和只眼,她们的罪业依然不会改变,非但不变,相反时时刻刻在加深加重。我袖手和闭目不是因为恐惧,只因窃以为伟大自然的制裁较之人的手和眼会来得更加剀切,能够让人在石火电光的一瞬间直面自己的本来面目。
悲剧比喜剧更伟大。有人以死亡能终结万难来说明悲剧之伟大。如果说因为它能陷人于无可挽回的命运深渊而无法脱逃所以才伟大,则如同说流水因为一逝不复返所以才伟大没什么两样。假如命运只能向人宣告其终期,就称不上伟大。命运能够在一瞬间将生变为死,所以伟大;命运能够在人毫无防备时天惊石破般直陈被遗忘的死亡,所以伟大;命运能够令容止伧俗之人顷刻变得肃肃穆穆,所以伟大;命运能够让人变得勤勉庄敬并痛悔道义废弛,所以伟大;命运能够让人在头脑中确立道义乃人生第一义的信念,所以伟大;命运能够让人在践行道义时先经历悲剧的洗礼然后畅行无阻,所以伟大。人人都切望别人践行道义,但于自己却是最难做到的,而悲剧能敦促每个个体都自觉地践行道义,所以悲剧才伟大。践行道义对别人最有益,却对自我最不利,而悲剧能敦促人人致力于道义的践行,从而创造出普遍幸福,引导社会走向真正的文明,所以悲剧才伟大。
人生面临诸多问题。吃大米或小米,这是喜剧;务工或从商,也是喜剧;选择这个女人或那个女人,亦是喜剧;织锦或素花缎,是喜剧,英语或德语,也是喜剧……所有的都是喜剧。唯最后一个问题——生或死?这是悲剧。
十年有三千六百日。一般人从早到晚殚神劳形的所有问题都是喜剧,三千六百日天天演绎喜剧的人最终会将悲剧遗忘,整日为如何证悟生的问题而忧烦,“死”字早已抛诸脑后,忙于在此样生计和别样生计之间取舍,因而忽视了生与死这个最大的问题。
忘却死亡的人会变得奢逸。一浮在生中,一沉也在生中,一举手一投足莫不在生之中,由此他们认为不管怎样蹈跃,怎样疯狂,怎样嬉戏都无所谓,不必担心会从生之中被甩脱出去。奢逸太甚,人就会变得无所顾忌,无所顾忌则会践踏道义,随心所欲地跋扈跳梁。
万众无一例外都须以生死为出发点。为解决这个大问题人们便决定摈弃死,选择生,为此万众都向着生迈进。在弃死择生这一点上,万众一心,于是乎人们结成默契,彼此遵守着道义这一弃死择生的必要条件。然而,由于万众日复一日向着生迈进、日甚一日远离死亡,更由于万众坚信即使随心所欲地跋扈跳梁也毫无从生之中被甩脱之虞,道义终于成为多余的赘物。
不再将道义视为人生要义的万众,不惜牺牲道义而得意扬扬地演绎着各种喜剧。他们因此而嬉戏,喧闹,欺骗,嘲弄,侮慢,践踏,倾轧——凡此种种都是万众从喜剧中享受到的快乐。由于万众向着生迈进时这种快乐会分化发展,还因为只有牺牲道义人们才能享受这种快乐,所以喜剧的演进永无止境,而道义观念则一天天地颓堕。
当道义观念颓堕至极点,难以充分维系求生之欲强烈的万众社会时,悲剧就会突如其来。及到此时,所有人的眼睛才会重新投向各自的出发点,才会明白死与生原来比邻而栖;才会明白当人随心所欲疯狂蹈跃时,也会失足踏出生之境而掉入死之域;才会明白同为自他最避忌的死,竟是始终不应忘却的永劫陷阱;才会明白人不能随意闯过围在陷阱四周业已朽腐的道义绳索;才会明白必须重新张设起道义的绳索;才会明白第二义以下的活动全无意义;于是,所有人这才彻悟悲剧的伟大……
两个月后,甲野抄录了上面这段文字寄给身在伦敦的宗近。宗近回信中如此写道——
“此地只流行喜剧。”
1 .片轮车图案:一种日本传统纹样,表现牛车一只车轮浸没于河水中,据说寓意防止干燥。
2 .郡内织:一种产自日本山梨县郡内地方的丝绸。
3 .吉野纸:日本和纸的一种,以葡蟠为原料,纸质密薄,因产于京都吉野地方而得名。
4 .酒井抱一 (1761-1828年):日本江户时代末期的著名画家。
5 . 高冈涂:日本富山县高冈市出产的一种漆器。
6 . 尘根:佛教以色、声、香、味、触、法为六尘,眼、耳、鼻、舌、身、意为六根,尘根相接产生六识,为种种烦恼和邪秽之念的根源。
7 . 三世:佛教语,即前世、现世和来世的统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