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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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他是来道歉的。安杰莉卡肯定强烈要求他来道歉:肯定添油加醋地向他描述了她的这位深受侮辱的朋友的愤怒,自从他两个小时之后敲开她的门以后就一直说这个事情。她的第一反应是不要见他。但是,他会不会把整件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要是他认为只需开个玩笑,或者殷勤地道个歉就能平复她的愤怒该怎么办呢?好吧,她很快便会要他知道,他要应对的是怎样一个人,不可能让他如此轻易就逃脱的。她不是曾被人称作“无情女孩”吗?她此刻不是没有朋友或者护花使者,不得不完全依靠自己拿回尊严吗?而这一尊严却已经受到了他人厚颜无耻的侮辱。

“如果这位先生还有良知——我会很高兴见到他的——很高兴!”

他进来的时候,她站在房屋中间。她那漂亮的脸蛋非常努力地想要呈现它最为严肃而且最为粗俗的表情。但是当她看到来访者第一眼时,她在心中竖起的那道冰墙就立刻融化了。

因为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与她想象完全不同的人。他的脸上那力图将整件事情视作玩笑的自信微笑和恭顺哪儿去了?这位著名大师的自信哪儿去了?他不是应该解释说他让她那无人知晓的美丽容颜流芳百世,足以洗脱他的罪行吗?

确实,他确实不像一个想要悔过的犯罪分子。他端端正正地站立着,脑袋有些几乎察觉不到的倾斜,向她敬了个礼,也没有回避她的眼睛;相反,它们甚至像幽暗的火焰一样凝视着她的面容,使得她不由自主地放下了她的眼睑,并且暗暗地自问,到头来难道她才是有罪的那个人吗,不然这个男人看她的眼神为何如此悲伤忧郁?

“尊敬的弗洛伊莱恩,”他说,“我做了件让你非常生气的事情。我来这儿只是想告诉你,让你不愉快的东西已经消失了。如果你愿意再去我的工作室——很遗憾,我觉得你可能不会愿意——你将会发现你今早在那儿看到的雕塑已经成为了一堆不成形的泥土。”

“你已经——你真的已经——”

“我已经还清了我欠你的一切,只是不想你对我有不好的看法。不管怎样,早晚有一天我都是要把它毁掉的——即便没人要求我那么做。我真诚希望你能相信我所说的话——虽然我不敢奢望,因为你一点儿都不了解我——而且,可能你还是非常生气,而认为——认为我本来就是一个很无礼的人。”

“我?——我承认——直到现在,我都没有觉得你好,但也没有觉得你不好——”

她的话没有说完——她感觉到自己脸红了,因为她试图要他相信她根本就不在乎——她的供认状就放在三步之外的抽屉里。

“我知道,”他接着说,忧郁的眼神在昏暗的房间里扫视了一圈,“我对你来说完全微不足道,要原谅一个唤不起你非常强烈的个人情感的人对你来说肯定非常容易。一个我们完全不认识的人是侮辱不了我们的。当他再次拿出他用来伤害我们的工具时,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所以,我也许应该向你告别了,尊敬的小姐,临走前,我想要再次因为我对你无意的冒犯表示我诚挚的歉意。”

她的手略微地朝着沙发指了指,仿佛要邀请他入座。而他却过于沉醉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这可能有些愚蠢,”他停了一会儿之后接着说,“也可能更多的是——不妥当,如果我继续待在这里,说一些你根本就不想听的话,也许还会显得有些讨厌,因为这些事情对你来说也许根本不打紧,你根本就不在乎:就如同你在这里听说四十英里以外的某个地方在打雷下雨,闪电劈断了一棵树一样无趣。既然我已经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而且也尽我所能地对其进行了弥补——如果你仍然对我的印象越来越坏的话,那也只能是我自己的原因,不怪你。在一场公正的庭审面前,你可以用在精神上无须承担责任这一理由来提起申诉,这在所有可以考虑从轻处置的情况中是最为重要的。现在,我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个。我要申诉,我之所以会在我的夏娃上使用你的容貌是因为我精神失常了。其实,自从我第一次看到你,我就已经失常了;无论是醒着还是做梦,我眼前所浮现的都是你的样子;我为你疯狂,我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来处理我这无望的激情,唯有努力工作,将自己关在工作间,复制你的容颜——该死的我竟然成功了!”

他动了动,似乎就要离开;但是他再度留在原地,似乎在煞费苦心地找话说。

“你怎么不说话呢?小姐,”他继续说道,“我知道你肯定觉得非常奇怪,我竟试图通过一个更加无礼的行为,来弥补一个几乎不可饶恕的无礼行为。也许你不会相信我,或者认为我是一个胡言乱语的疯子,竟在根本不熟的情况下,向你吐露我那不够端庄得体的情感。但是,如果你知道了从我来到慕尼黑的这五年间,我的心经历的是怎样的沉寂和孤独,你就不会这么想了;我从未体味过上帝赐予我的哪怕一分钟的幸福;没有一个人能够唤起我内心深处的丝毫心动。我曾认为花费时间来寻找这样一位伴侣是不值得的。我曾哄骗自己说我没有错过任何东西,我的心和我的情感并不饥渴——直到你突然出现——这一惊鸿一瞥,在经过了长久的孤寂之后,带来的这种陶醉,已经完全夺走了我的所有理性。

“我不知道这样的解释你听明白没有。我从你热心肠的朋友,我们善良的安杰莉卡那里了解到你的一些事情。也许你从未亲身体验过,所以你无法相信在一个理性的男人身上竟会突然爆发如此强烈的情感,这样的事情只会在童话里出现。说完了,我认为我有必要告诉你这一事实,没有想要给你带来任何麻烦。现在,我要告辞了。我——我真的没什么话可以说了,至于你——我发现你很喜欢沉默,而不是像我这样奇怪地公开披露自己的心迹。”

“不,”她突然大声喊道,而他已经将手放在门把上了,“你所讲的并不全对,一个人在说自己的心里话,而另一个人却只能安静地听着,没有信心报之以李。我深知——我必须将你向我吐露的大部分内容都归因于艺术家那非常活跃的幻想。尽管如此,我也不会自命不凡地相信,在过去的五年时间里,你真的从未遇到过一张比我漂亮、比我年轻的脸蛋,而我已经带着这副尊容活了整整三十一年了。要真是这样,我就不得不信,命运真的如一根红线,会用一种完全无法解释的方式,将两个人拴在一起。因为——”她打开抽屉取出日记继续说道,脸上的疑惑让她显得更加迷人——“即便我可能像你不了解我一样,也不是很了解你——但是我也时常幻想能和你在一起——而且因为你已经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毁掉了那尊从我这里拿去的雕塑,那我是不是也应该将这些写你的话语通通撕碎——”

她作势要撕掉最后几页的日记。他立即跳到她身边紧紧抓住她的手。

“朱莉!”他大喊道,仿佛已经失去了控制,“真的吗——可能吗?你真的想过要和我在一起?——这些日记——我求你了,让我看一眼——只要看一行,这样我就不会认为你这么做只是为了安慰我,让我不再羞愧——”

“羞愧?”她轻声说,“但是难道你没看到,尽管我已经三十一了,但是我还是像个做坏事被发现的小孩一样战战兢兢?难道我真的一定要大声念给你听——你早就该从我的沉默中猜得到的——如果你没有颤抖的话你就自己看啊!”

最后几个字从她唇间蹦出来之后,笔记本便从她的手中滑落,掉在了地毯上,而他也没有弯腰去捡。

一时间他有些恍惚。他抓着她的两只手,紧紧扣住,有点儿弄疼她了;但是这种疼痛对她来说很是受用。他的脸离她如此之近,她都能看到每一条肌肉的抖动;他的眼睛闪烁着野火般的光芒,像梦游的人一样,但是她并不害怕。她很乐意就这样站到天荒地老,感受自己的手被握在他的手中,看着他那坚定眼神中流露出的力量。

这时,她觉得自己的眼泪快要出来了,因为害怕他会误解,于是她便微笑着摇了摇头,轻轻地说:“你还不相信我吗?”

这下他才松开她的双手,用他的双臂紧紧地圈住眼前这位顺从的可人儿,野蛮地把她抱在胸前。

前面的屋子里传来一阵声响;老仆人利用盘子、刀叉发出咯咯声,明显就是想提醒访客,吃饭时间到了,该离开了。

仿佛是从梦中惊醒一般,詹森突然从朱莉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我真是浑蛋!”他哑着嗓子喊道,双手盖在脸上,“噢,天哪!我这是在哪儿?”

“是我们的心将你引到这儿来的!”朱莉说,幸福地微笑着,雾蒙蒙的眼睛追逐着他的眼睛。“你怎么了,我最亲爱的朋友?”她焦虑地问道,因为他正打算要拿起他的帽子,“你要走——现在?你为什么要走?谁——谁能分开我们?我做了什么,你要又一次离开我?我最亲爱的朋友,我求求你——”

他努力挣扎着,想要回答她的问题;苍白的脸涨得通红。“不要现在问我,”他结结巴巴地说道,“这个美妙的时刻——这种难以置信的幸福——不——这——这不可能!——请原谅——忘记——”

这时老仆人推开了门;他看了访客一眼,明显不想留他一同进餐。詹森快速走到那位因焦虑而一时语塞的女孩身边:“你很快就会收到我的来信,我的一切——对不起——愿你永远这般快乐!”

他抓起她的手,忘情地吻了吻。随后他便冲出了房间,老仆人在后面摇着头,而朱莉则目送着他远去,心中乱成了一团麻。

她又是一个人了,但是却觉得很幸福,因为知道了她的心中所爱也全心全意地爱着她。他那让人难以理解的行为,他的突然离去,他从最甜蜜的无望之梦中醒来时奇怪的神情,这些都证实了他所说的一切;是这种陶醉让他失去了理智吗?发生在他们之间的这个奇迹一定会立即成为他们每天都要做的一件事,但是他们又不得不分开,带着他们最新发现的珍宝,这样不是很好吗?明天——明天他还会来,一切又会焕然一新,而且更加美好,就像今天一样;白天会在你沉浸于莫大的幸福思绪中的时候悄悄溜走,而晚上你又会在梦中重温这样的甜蜜。

她甩了甩头,好像要甩掉她心中的最后一丝残留的疑虑。然后,她走到镜子前,开始整理被她粗暴的朋友弄得乱七八糟的头发。老仆人看到她这样会怎么想呢?想到这儿,她便朝着镜中的自己神秘地笑了笑,仿佛那是唯一一个知道这一降临在她头上的巨大幸福的闺蜜。不再像往日一样介意看到自己的影像,今天,她似乎有点儿舍不得离开镜子。“那么,去讨他欢喜吧,必须得有人见证我的努力。”她自言自语道。

“我在想,他有没有看到这道皱纹呢?纹路这么深,还有这些年来的憎恨和焦虑在我的脸上留下的这么些痕迹?但是现在已经于事无补了;不管怎样,我没有欺骗他,而且,他自己也长有眼睛——那样一双眼睛!”

随后,她又叹了一口气,将手按在胸口上。“谁能想到呢?”她说,再一次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就在昨天,我还那么地平静——为生活感到疲惫不堪——而今天!——除了我们,没人知道这件事!安杰莉卡,这是真的——我很奇怪,难道她从来不曾怀疑过吗?——真是善良的人儿!也许我应该去告诉她。——但是这会不会让她觉得我是在炫耀我的幸福?而且,我敢打赌,她也偷偷地爱着他——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怎么避免得了呢?——‘朱莉·詹森’——听起来就像是从这个世界开始出现就存在的名字。”

她突然觉得这个房间太过封闭和压抑,于是便差老仆人去帮她叫了一辆马车,她想出去透会儿气。朱莉让老仆人也在车厢里找个位置坐下,他们就这样坐在马车里慢慢地围着英格兰花园绕了一圈。天气很好,因为是星期天,林荫道和小路上都挤满了人;整个啤酒花园音乐声四起,人潮涌动。在此之前,她在这些尽情欢乐的人群中从来都无所适从,因为她与愁苦母亲的隐居生活已经让她不能再适应这种喧闹而且混乱的场景。但是今天,她觉得没什么能比加入这欢腾的人群更好的了,而且感觉自己真的属于这个地方;难道是因为她也找到了心上人,像所有其他的女孩一样,穿着节日的盛装?她让马车停在了中国塔的前方,并在那儿坐了很长时间,静静地聆听着,而且真的受到了乐队音乐的感染,激起了她那难得一见的笑容。路过的人们都很惊讶,这里竟坐了一位漂亮的单身小姐,她静静地凝视着树尖,陷入了沉思。他们不知道在两棵高大的银杨树之间天空的颜色,让马车里的这位女士想起了某双眼睛。

当她逛了一圈回去的时候已经黄昏了。桌子上摆着一封信,在她外出的时候送来的。当她把它拿起来时,心中感觉到一阵忧虑。如果是他写的——如果是他写的,那么他一定会亲自送来的;但是,即便她从未见过他的笔迹,她也知道这封信不是他写的;这一看就知道是出自一个女人之手。心情平静一些之后,她才拿着这封信走到窗户边上读起来:

“你不认识我,我是谁也根本不重要,我只是觉得我有义务要告诉你,尊敬的小姐,有个一直都很关注你的男人,也许你已经知道了,因为他每天晚上都会按时出现在你的窗户外,而今天他也已经登门拜访了。这封信是要告诉你,这个男人已经结婚了,而且还有一个6岁的孩子;但是,他小心隐藏着,所以他所有的朋友都不知道这件事。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你自己斟酌,此致,敬礼。N.N.”

半小时后,朱莉房间的门铃响了。老仆人看到他的女主人坐在写字台前,一脸平静,但是脸上还留有她忘了拭去的泪痕。她刚刚写好一封信,现在正递给这位老仆人。

“埃里希,务必要在今天把这封信送到工作室;我不知道詹森先生住哪儿。告诉守门人明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把这封信给他。现在给我拿点儿吃的进来。我们还没吃饭呢。再不吃点儿东西我就要饿死了。”

那封匿名信也一并装在给詹森的信里。朱莉什么也没说,只是写了这样几句话:

我明天一整天都会在家。希望你能来,并带来我对男人的信任和我的心。

---爱你的朱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