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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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他直到日上三竿才醒过来,但他其实也就睡了一会儿。醒来之后,看着窗外簌簌而下的忧伤雪花,那张脸又浮现在他的眼前,脸上那双他永远都不想再见到的眼睛里透着一股可怕的光芒——它们又开始密谋破坏他的幸福了。想到这里,他浑身一阵战栗,即使是在冬日早晨的凛冽空气里,他也不会感到这样的战栗。刚看到这张脸的时候,他很难相信这就是事实。此时,他感觉浑身疲惫无力,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经历了一场什么样的风暴。

回忆起刚刚那一幕恐怖的情景时,他竟然如此冷漠,如此麻木和平静,这一点让他感觉很吃惊。就好像昨天晚上还让他汗毛直竖的幽灵,到了白天就丧失了对他的魔力。他又想到已经死去的老朋友,但却感觉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很久。不过,这位忠实的老友下葬的时候还穿着化装舞会上的礼服,背上还绑着艳丽的丝带和一把吉他,这一点让他感觉颇为痛苦。他甚至还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下,是否应该把它的坟墓重新掘开,把那些艳丽的东西去掉。他最后决定把这件事放到晚上做。当夜晚降临的时候,他有太多紧迫的事情要去做。

他下定决心,不管付出任何代价,都要结束现在的这种状态。他要彻底把那个让伤口溃烂化脓、给人带来很多痛苦的钩子取出来。虽然他现在还没找到最好的办法,但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做这件事情。他很对不起朱莉,所以以后不能再让这一幕重演了。

他离开工作室,直接朝那位女伯爵住着的宾馆走去。到了之后,竟然没有人听说过冯·圣·奥宾女士,这个名字是罗森布施昨天晚上告诉他的,他感到很奇怪。守门人说,他记得詹森描述的这位女士。在昨天以前,她至少和伯爵夫人一起待过整整一天,但她不在这里住,而且他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詹森想要直接去问伯爵夫人,于是他问看门人能不能进去拜访她。

看门人看了看腕上的表说,现在才9点,伯爵夫人命令过他,11点之前不能让任何人进来。

所以,他什么也做不了,只有耐心等待,虽然等起来很难受。

他走到外面,漫无目的地踱着,担心把他的步子带向了朱莉的房屋。远远地他看到了她的房子,却又折了回来。他觉得,直到自己能对她说“所有一切都结束了,你再也不用担心我的过去了。魔鬼已经回到死人世界里去了”之后,他才能去面对她。

最后,他走进了美术馆。每年这个时候,馆内空旷、冰冷的大厅都是空荡荡的。大厅中央摆着一张沙发,他走过去坐在了上面,然后眯起眼欣赏挂在墙上的画。这些宏伟的画作显示了生命的力量和温暖,不知不觉之间就影响了他的精神状态。他的心情逐渐变得平静、温和,最后竟然睡着了。他的帽檐拉得低低的,盖住了双眼。服务人员和参观美术馆的人误认为他是一位很用功的画家,拉低帽檐是为了阻挡房顶的光线。

昨晚他一直都没睡好,现在这是在补觉呢。3个小时过去了,4个小时过去了,他还没有醒过来。最后,一个服务人员觉得事情有点儿不对,就走过来查看,这才发现他是谁。但这位服务人员对这位艺术家非常尊敬,不忍在美术馆闭馆之前叫醒他。詹森却在此时突然醒了过来,他站起来,问这位服务人员现在几点。问过之后,他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睡了好几个小时了。于是,他匆匆忙忙地离开美术馆,向宾馆方向走去。

看门人告诉他,女伯爵今天特别不舒服,不想见客。

詹森耸耸肩,咕哝了几个别人听不懂的词后,就没有理看门人,径直走上楼梯。到了楼上之后,在楼道里碰到了女伯爵的女仆,但她也这样告诉他。

“把名片给她。很抱歉打扰了她,但我必须面对面跟她谈谈。”

女仆拿着他的名片,看了看他的名字,好像完全不认识他。她说:

“女伯爵现在真的不能接待你。医生正在里面给她换绷带。换完绷带后,她总是疼得厉害,所以要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休息两个到三个小时才行,否则她就会痉挛或抽搐。如果你是个好人,就等到晚上再来吧……”

詹森看了这个狡猾的女孩儿一眼,脸上的表情让这个厚脸皮姑娘都有点儿困惑了。

“好姑娘,我觉得你是在骗我,但你这种骗人的方法也太冷血了。医生并没有和你的女主人在一起,她也不需要休息。我很想拒绝你,自己直接走进去。但为了让你的女主人相信,我是一个很有礼貌的人,我就假装相信你吧。几个小时之后我会再来拜访。但那时……”说到这儿,他稍稍提高了声音,好方便在门后的人听到他们的对话,然后继续说道,“我只想和她聊10分钟。到那时,我希望我们的女伯爵能有胆量接受我的请求。现在是下午2点,等到4点的时候,我会什么都不顾,直接来敲门的。”

“或许这样也好,”他沿着楼梯往下走着,自言自语道,“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还没吃东西。空荡荡的胃对外交谈判可没好处。况且我也希望自己能尽量保持冷静。”

他走进一家餐馆,以最快的速度吃了点儿东西,然后就又急匆匆地走到了大街上。走在外面,感受着外面的冷空气,他感觉比任何地方都舒服。他慢慢地在大街上踱着步子,好像漫步在美丽的春光里一样。他没有戴帽子,任自己的头裸露在大雪中,雪花纷纷地落在他的头发和前额上,经过他身边的人们都转过头来看他。现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很久,所以他就这样游逛着,绕了一大圈,居然又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室。弗瑞多林说,朱莉小姐一个人已经来过两次了,第二次来的时候给他留言了。中尉和其他绅士们都来过,他还按照男爵先生的要求把他带到霍莫的坟边,告诉了他整件事情的经过。只有罗森布施先生还没有来过。安杰莉卡小姐也来过了,不过只待了一会儿,给她的花浇浇水就走了。弗瑞多林还说,他在工作室里生火了,所以虽然教授的助理们都去度假了,这些来拜访的高贵客人还是很暖和的。

他最后问,教授——他坚持这样叫詹森,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詹森摇摇头,走进了工作室里,然后就看到了朱莉的留言。她用意大利语说,她现在不知道他的心情是什么样的,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事情,所以她很痛苦。她恳求他把自己从这种痛苦状态中解救出来。然后说,她马上要去看看艾琳,之后会一直待在家里等着他。在留言的最后,她写了一些甜蜜的情话,然后真诚地请求他晚上去找她。看完朱莉的留言,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

不过,他还是很坚定地提醒自己,在处理好所有事情之前不能去见她。

他坐在沙发上,拉过来一个小桌子,想写点儿东西安慰安慰朱莉。正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弗朗西斯的保姆走了进来。这位瘦小的女士养了一屋孩子,有一大堆事情让她操心呢。她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的孩子们,也从来没有拜访过他,所以詹森看到她就觉得很奇怪。

以前,她那双黑色的眼睛总是透出一股快活。但在踏入工作室的这一刻,这双眼睛却充满了焦虑,而且还四下打量着。

“你的孩子在这儿吗?”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

“和我吗?没有啊,你为什么这么问?”

他急忙走到她身边问道:“好妈妈,发生什么事了?你把小弗朗西斯送过来了吗?”

“不在这儿!噢!上帝啊!不过,她可能和安杰莉卡小姐一起在楼上……你可能还不知道,我这就上楼去……”

“她没在楼上。这个屋子里只有我。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快告诉我……”

他突然不说话了,脑子里闪现出一个恐怖的想法,于是他的舌头也僵硬了。

这个精疲力竭的女人擦着眼睛,无力地坐在石雕群像的基座上。

“孩子……”他最后只艰难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她抬头看着他,眼睛里满是哀求,说道:

“你可不要杀我啊!我也不知道她在哪儿……有人把她带走了……我担心得厉害,就跑到这儿来了……我已经尽力了啊……”

她觉得,当他听完这些话之后,一定会把她打死。

但他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所以,她又鼓起勇气,断断续续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他。她说,吃过饭后,她去了市里。像往常一样,她让自己的老母亲帮她照看孩子。但她刚走——就好像她是专门等着这件事发生似的,一位很古怪的女士就来了。

“是不是很年轻,眼睛是蓝色的?”詹森咬着牙插嘴问道。

保姆说,不是的,是一位年龄较大的女士,五十多岁,穿着黑色的衣服,蒙着一层很厚的面纱。她问了弗朗西斯的情况之后,就说要把孩子带给朱莉小姐,而且是在半个小时后就带走。还说她们为了给孩子父亲一个惊喜,要安杰莉卡给孩子画一幅素描。当时,一辆四轮马车在门外等着,她还让好心的老奶奶给孩子添了一件小披风,其他衣服都没有换。她的老母亲有点儿聋,听懂了这个故事之后,起初觉得有些奇怪。但那个陌生人解释说,安杰莉卡小姐昨天晚上着凉了,有点儿感冒,所以不能亲自来接孩子。听了这个解释,老母亲安心了。况且,几个小时后孩子就能回来。到时候,朱莉小姐会亲自把孩子送回来。还有,这个陌生人好像对她提到的人和事都非常熟悉,所以老母亲觉得没有理由拒绝。但是,她刚离开,老母亲就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担心,所以就很着急地等着女儿回来。

而她却因为一些事情在市里多耽搁了一会儿。她回去后,发现孩子还没有被送回来,就感到很担心。所以,她就立刻出去找孩子。她先去了朱莉那儿,但孩子不在(老仆人埃里希说,朱莉小姐也不在,她没有在平时吃饭的时候回来);于是她就去了安杰莉卡小姐那儿,但孩子还是不在。别人告诉她,小姐今天起得很晚,到了中午才出去。而且小姐认为今天的天气不太好,光线太暗,根本没法工作。所以,她就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孩子的父亲身上,希望能在她父亲这儿找到她。但到了这儿,还是没有孩子的踪影!

在讲述整件事情时,保姆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从基座上滑下来,坐在这个沉默的男人脚下,伤心地哭着,好像能以这种谦卑的姿势让他消气似的。

“镇静点儿!”他终于开口说,“整件事情中,你都是无辜的。相信我,孩子肯定没有丢……啊,她肯定没丢,一定是在某个手腕高明的人手里。对于一个孩子而言,还有哪里会比她的亲生母亲那儿更安全呢?”

正在哭泣的保姆抬起头,用探寻的眼光看着他。

他悲苦地笑着,重复道:“是的!是的!亲爱的朋友,我们都没有告诉过你。今天早上应该告诉你这件事的,我考虑得真不周到。我的前妻又出现了。昨天晚上,她又让我看到了她那独特的演技——在‘天堂’里上演的一幕短剧,虽然很短,却非常有效。现在这件事是第二幕了。还有第三幕呢,到时候我也会参加演出的。不过,我可以确定地告诉你,那将是最后的一幕。”

“她在这儿,是她带走了孩子?你知道到哪里去找她吗?”

“还不知道,但有人知道。我相信,我能说服她把我们需要的信息告诉我。对了,时间到了……快4点了,走吧!”

“你先走吧,除非你特别需要我。我的腿都快支持不住身子了。我真是担心……哦!让我在这儿歇一会儿吧。”

“我会雇辆马车的。你可别想着要走回去,这儿离你家太远了。和我一起坐马车吧,咱们还能一起坐一段路。”

他喊看门人出去叫马车。然后,他一语不发地迈着大步在工作室里走来走去。保姆则倒在一张椅子里,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在这种让人难受的寂静中,门口突然传来了罗森布施的声音。

很快,他就踉跄着和菲利克斯一起走了进来。他面色苍白、衣衫不整,看上去对昨晚那恐怖的一幕依然记忆犹新。问候詹森的时候,他看起来还是很沮丧,虽然努力地开着玩笑,但听起来一点儿都不好笑。他是恰好卷入了一件和詹森有关的事情中,而且还是一件对詹森很重要的事情,否则他也不会沦落到这么悲惨的地步。

他一整天都没出家门,直到一小时前,才悄悄地溜了出来。在这幕谋杀剧中,老霍莫带给他太多的伤感和忧郁了。所以,昨晚的时候,他在苦闷中朝嗓子里倒了很多酒,想用这些酒把这些伤感和忧郁全部淹死。一小时前,他的头还是昏昏沉沉。他不想碰到熟人,所以就沿着一条穿过大门通向外面的小路向前走。就这样,他走过许多地方,也包括墓地。走到墓地的时候,他竟然很想在这里找一块地方就此长眠下去。

在回去的路上,他经过了森德林家的大门。当时,有一辆满载行李的马车从大门口驶出,沿着乡村公路离开了。

他觉得很奇怪,因为如今可是一个火车满世界跑的时代,况且在一年这个时间里出去旅行的人也不多见。所以,当马车经过他身旁时,他就特意留意多看了一眼马车。这一看不要紧,他立刻感到吃惊无比,因为他认出了马车里的那位女士就是昨晚的那位神秘的冯·圣·奥宾女士,她当时正微微地向前弯着腰。坐在她对面的不是别人,就是那位来自希腊的唐璜先生——斯蒂凡诺泼斯。两人当时正亲密地聊天,根本没有注意到他。那位小姐漂亮极了,她头上戴着一顶很像军帽的黑色小帽,帽子还在闪闪发光。在这顶帽子的衬托下,她的脸看起来极有风情,那双蓝色的眼睛……

说到这儿,他突然发现詹森的脸色变得苍白无比,于是就警惕地停下来喊道:“詹森,你怎么了?我以为这是一个好消息呢。这个灾难性的人物,这个杀害霍莫的凶手马上要从你面前消失了……”

詹森猛然转过身,面对着这个无辜的说话人,几乎发狂般地大喊道:“你看到他们带着一个孩子吗?”

“一个孩子?马车里也可能坐着一个孩子。我看到另外两个位置上放着很多包裹和披巾裹起来的东西。但是,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我的朋友你……”

“太好了!谢谢你,这些消息已经足够了。你是说一个小时之前?在森德林门口的邮路[邮路,专门为邮政邮件开通的大道。过去,西方只有比较大的市镇才开通邮路。在过去很多世纪里,很多国家的邮路和大路、平坦的路或公路基本上是一样的重要。到了20世纪,由于邮政事业的发达,这些道路之间的区别就消失了]上?太好了!不好意思啊,好妈妈……我……我得走了。以防万一,我得提前做好准备。”

说完,他跑到一个放在角落的老柜子前,颤抖着双手猛地拉开柜门,拿出了一把老式手枪。手枪上布满灰尘,还有点儿生锈。

此时,他感觉菲利克斯的手按住了自己的肩膀。

他没有转身,问道:“怎么了?”

“我当然要跟你一起去了,”他的朋友压低声音回答道,“照现在的情况看,我想我已经知道是什么麻烦了。另外,你也可以在路上告诉我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我肯定不会让你一个人踏上这条伤心的狩猎之路的。况且,我比你镇定,你得听我的。他们之所以会从公路走,是因为坐火车的话,他们就收不到电报,跟其他人联系不上。不过他们到底还没走远呢。所以,我觉得骑马肯定能追上他们。走吧!弗瑞多林刚刚找了一辆马车,不到十分钟就能到我租马的那个马棚。坐马车还会路过我家,如果你坚持要带枪,我就把那把左轮手枪装到口袋里带上。斯蒂凡诺泼斯先生对你那把老马枪可不会有什么敬畏之心的。同意这样安排吗,老朋友?”

这时,瘦小的保姆开口请求道:“那也让我跟着马车去吧。如果不去的话,我会担心死的。没准,我还能帮帮你们呢。可怜的孩子啊,她面对着陌生人肯定会很害怕,又在这么冷的天里坐在马车里颠簸,她可能会生病的……”

菲利克斯竭尽全力才让这位保姆安静了下来。他的坚定和果断也影响了罗森布施,这位战争题材画家向大家保证,在他们回来之前,他一定会保持沉默,不会把这件事的任何消息告诉朱莉或安杰莉卡。菲利克斯把詹森推出屋,詹森像个孩子一样对他很顺从。沿着楼梯往下走的时候,他们停了一会儿。菲利克斯要给艾琳留个纸条,艾琳还在等着他晚上去找她呢。写完之后,他们就一起坐进了马车。菲利克斯命令车夫要尽量快些。半小时之后,两人一人骑一匹马沿着公路向前飞奔。这条公路以森德林为起始点,跨越了辽阔的伊萨尔平原,一直延伸到了远处的大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