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检视了空间之后,让我们着手检视那些填充了空间的物本身。就此,若去查考经典心理学的教科书,我们会发现里面是这么界定物的:先是有一些不同的性质呈现给了不同的感官,然后再由理智的一个综合行为将这些性质统合为一个体系——这就形成了物。例如,柠檬就是这个两头鼓起的椭圆的形状,再加上这个黄黄的颜色,再加上这个凉凉的触感,再加上这个酸酸的味道……然而,这一分析并不能让我们满意,因为我们并没有看到这里有什么是能够把这其中的每一个性质和所有其他的性质统一起来的;而实际上,我们是的的确确地感受到了这一点的:柠檬是个统一的存在,它所有的性质都不过是这统一的存在的不同表现。
只要我们还把物体的各种性质看作属于视觉、味觉、触觉等截然分疏的世界的,物体的统一性就一直会是神秘难解的。然而,在这一点上,遵从歌德的指引,现代心理学已经注意到:物体的任何一个性质都远非严格地独立的,而是都拥有一种情感意谓(une signification affective),这情感意谓会将此性质与所有其他感官的情感意谓连结起来。举例说来,正如给房间挑选过壁毯的人都知道的,每种颜色都会氤氲出一种情绪氛围,都会使这壁毯或忧郁或明快,或阴沉或昂扬。既然不仅颜色是如此,既然对于声音和触觉来说亦是如此,那么我们或许就可以说:每一种颜色都对应着某一种声音和温度。正是因此,当向盲人描述一种颜色时,盲人可能会通过把此颜色类比为某种声音来想见此颜色。因为人的经验赋予了性质某种情感意谓,所以一旦我们把一个性质放回到人的经验之中,那么这个性质何以能够和其他那些它原本与之毫无关系的性质发生关联也就变得开始能够被理解了。在我们的经验中,甚至有很多这样的性质:如果把它们和它们在我们身体这里引起的反应分割开来的话,这些性质就几乎不会有任何意义。比如说“蜜一般的”(mielleux)这个形容词。蜜是一种黏滞的液体;它有一定的凝聚性,故可抓可拿,但被抓住后很快就会不知不觉地从指缝中溜出并复又归拢为自身一体。它不仅仅在被型塑后会立刻就把此塑形破掉,而且还会把角色颠倒过来:明明是手去抓它,却是它抓住了手。那活的手、向外探索着的手,那自认为主宰着客体的手却发现自己被客体吸住了,发现自己反而被粘裹到了外在存在之中。对此,萨特曾做过精彩的分析:“在某种意义上,这就好像被占有者那种极致的驯从,就像狗对主人的那种把自身完全献出的驯从,那即便在主人已不想要这狗时这狗也棒打不退的绝对忠诚;但在另一种意义上,这被占有者却又在暗中将这关系倒转了过来:这被占有者反而占有了本来的占有者。”(1)只有从蜜一般的这个词在作为具身主体的我以及外在的物之间所建立的争执出发,蜜一般的这样一个性质才能得到理解,也正是因此,蜜一般的这个词能够象征一种人类行为。对于这个性质,只能有人给出的定义。
如此看来,每一种性质都能通往那些属于其他感官的性质。蜜是甜的。然而,甜“这一难以磨灭的柔和感,这一在吞咽之后依然无限地停留在口中的柔和感”(2)作为一种味觉,以及粘连感作为一种触觉,这两种感觉所体现的是同一个黏糊糊的存在。说蜜沾手和说蜜甜是两种说同一件事情的方式,这两个说法都是在说物和我们的某种关联,都是在说物暗示给我们的、强加给我们的某种行为(conduite),都是在说物所拥有的某种引诱、吸引或曰迷惑那在它面前的自由的主体的方式。蜜是世界朝向我的身体的、朝向我的某种特定的行为(comportement)。正是因此,蜜所拥有的各种性质并非各自独立地码在蜜里,恰恰相反,这种种不同的性质是同为一体的,因为所有这些性质都是在表现蜜的同一个存在方式或曰行为方式。物的统一性并非处于其所有的性质之背后,而是相反,物的统一性为它所有的性质所确立,每一个性质都是全部的这个物。塞尚就曾说我们当能够绘画出树木的气味(3)。在相同的意义上,萨特曾于《存在与虚无》中写道:每一个性质“都在揭示出物的存在”(4),他接着说道:“柠檬(的黄)贯彻于柠檬的所有性质中,且其每一个性质都是贯穿于所有其他的性质中的。那黄黄的正是柠檬的酸,那酸酸的正是柠檬的黄;我们吃糕点的颜色;而且糕点的味道也在向我们所说的饮食直观揭示着糕点的形状和颜色……泳池中水的流动性、温热感、泛蓝色以及涌动态,这其中的每一个性质都一下子就在所有其他性质中被呈现出来了。”(5)
所以说,物并非仅仅是些处于我们面前、为我们所思考的中性的对象;每一个物都向我们象征着某种特定的行为,都向我们提示着这一行为,都激发着我们或正面或负面的反应。正因此,从一个人装点布置其居所的方式,从他所喜爱的颜色,从他所爱去散步的地点就可看出此人的品位、性格及面对世界和外部存在的态度。克洛岱尔就曾提到,中国人会用石头建筑园林,其中的一切都干枯而惨淡(6)。如此这般对环境的石化所透露出的是对生之茵润的否定,也就是说是对死的向往。那些郁结纠缠在我们的梦里的物同样是意味深长的。我们与物的关联并非一种遥远的关联。每一个物都向我们的身体和生活诉说着什么,每一个物都穿着人的品格(顺从、温柔、恶意、抗拒),并且,物反过来
也活在我们之中,作为我们所爱或所恨的生活行为的标记。人驻于物,物也驻于人——借用心理分析师的说法就是:物都是情结(complexe)。塞尚亦持此观点,他曾说绘画所力图传达的正是物的“光环”(“halo”)(7)。
这也是现代诗人弗朗西斯·蓬热的看法。我们现在就以他为例对此作进一步的说明。萨特曾在一项关于蓬热的研究中写道:“物居住在他那里已经年历岁,物居有着他,物似地衣般覆盖住了他记忆的基底,物就在他那里……他现在努力所要做的就是从自身之深底钓出这些丛生的巨物以使它们出现,而不是对它们作严密细致的观察以确定它们的性质。”(8)比如说水——当然,不仅仅是水,所有的元素都是如此——其本质并不在于它可被观察出的性质,而在于,关于我们它到底向我们说了些什么。蓬热就是这么评论水的:
“水白、亮、无形、清凉、被动,执拗于它唯一的堕落——重力,用各种绝招完成这种堕落:包抄,穿透,腐蚀,渗漉。
堕落同样作用于水的内部:不断地坍塌,每时每刻都在放弃各种形状,一味地卑躬屈膝,四脚八叉地趴伏于地,如尸首,像某些教派的僧侣……
我们几乎可以说水发了疯了,它歇斯底里般地唯重力是从。这个需求控制着它,如同一个根深蒂固的执念……
液体从定义上讲执着于服从重力而不是执着于维持自己的形状。为了服从重力它拒绝一切形状。这一根深蒂固的执念及病态的顾虑使它完全失态……
水的不安定:能感觉出最细微的倾斜变化。连滚带爬地跳下楼梯。活泼快乐,幼稚地顺从。当降低这边的高度以召唤它时,它立马就跟过来了。”(9)
加斯东·巴什拉将这种分析拓展到了所有的元素中。听众诸君会在他一系列关于气(10)、水(11)、火(12)和土(13)的著作中发现这种分析。在这些著作中,巴什拉把每一种元素都看成了某一类人的心灵家园,看成了此类人魂之所牵梦之所萦者,看成了主导此类人生活的那一为其所最钟爱的境域,看成了那赋予此类人以力量和幸福的自然圣礼(sacrement naturel)。所有这些研究都有赖于超现实主义。长达三十年,超现实主义力图在我们生活于其中的物体中——尤其是在那些我们失而复得的、弥足珍贵的物件中——寻找那“欲望的催化剂”,或者,正如安德烈·布勒东(14)所说,寻找人的欲望于其中显现自身或曰“结晶”的地方。
所以说,这是个相当普遍的趋势(15):不再把物和人之间的关联设想为一个享有着至高权威的精神和一个例如笛卡尔的著名分析中所呈现的蜡之间的那种距离和主宰;而是终于意识到了:这关联并不是那么清楚明白,这关联是一个令人目眩的接近,这接近使我们不能把自己视作与物完全撇清关系的纯粹精神,使我们不能把物界定为与人的性质没有任何瓜葛的纯粹对象。在我们此一系列的讲谈收尾处,我们将探讨我们的讲谈何以会让我们重新将人的处境放回到世界中去,那时,我们将会回过头来进一步探讨上面所讲的这一点。
(1) Jean⁃Paul Sartre, L'tre et le Néant, Paris, Gallimard, 1943; rééd.coll.《tel》, 1976, p.671.——编者注。(中译文请参见《存在与虚无》,三联书店,2007年修订译本,陈宣良等译,杜小真校,第737页。译文有改动。——中译注)
(2) Jean⁃Paul Sartre, L'tre et le Néant, Paris, Gallimard, 1943; rééd.coll.《tel》, 1976, p.671.——编者注。
(3) Joachim Gasquet, Cézanne, Paris, Bernheim⁃Jeune, 1926; rééd.Grenoble, Cynara, 1988, p.133.——编者注
(4) L'Être et le Néant, coll.《tel》, p.665.——编者注
(5) Ibid., p.227.——编者注。(中译文请参见《存在与虚无》,三联书店,2007年修订译本,陈宣良等译,杜小真校,第242页。译文有改动。——中译注)
(6) Paul Claudel, Connaissance de l'Est (1895—1900), Paris, Mercure de France, 190è; rééd.1960, p.63 :“正如景物之美实非草木和枝叶的颜色所构成,而是由线条与地势之起伏掩映所致,中国人真的会只用石头建园子。如此造园就好比是在雕塑,相形之下,寻常造园法则类于绘画。堆叠山石,以创造人工景观。从确定轮廓和形态来看,用石头似乎要比用植物装点更服帖更适宜,它们的层次和外貌的变化令人感觉到高度和深度,曲折和突兀。” ——编者注。(中译文请参见《认识东方》,徐知免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32页。——中译注)
(7) Joachim Gasquet, Cézanne, op.cit., p.205。——编者注
(8) Jean⁃Paul Sartre, L'Homme et les Choses, Paris, Seghers, 1947, pp.10-11; repris dans Situations, I, Paris, Gallimard, 1948, p.227.——编者注
(9) Francis Ponge, Le Parti pris des choses, Paris, Gallimard, 1942; rééd.coll.《Poésie》, 1967, pp.61-63.——编者注。(中译文请参见《采取事物的立场》,徐爽译,2009年,上海人民出版社,第54-56页。译文略有改动。——中译注)
(10) Gaston Bachelard, L'Air et les Songes, Paris, José Corti, 1943.——编者注
(11) L'Eau et les Rêves, Paris, José Corti, 1942.——编者注
(12) La Psychanalyse du feu, Paris, Gallimard, 1938.——编者注
(13) La Terre et les Rêveries de la volonté, Paris, José Corti, 1948; et La Terre et les Rêveries du repos, Paris, José Corti, 1948.——编者注
(14) 或许,作者在此指的是L'Amour fou, Paris, Gallimard, 1937; rééd.1975。 ——编者注
(15) 录音此处作:“所以说,在我们这个时代,这是个相当普遍的趋势……” ——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