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山后学周梦颜谨辑
儒门宗旨
读书当知宗旨
从古圣贤,当以孔子为宗。孔子所言,当以论语为宗。论语五百章,当以一贯为宗。人将五百章分读,故但知参乎章重一贯。余将五百章合读,乃知全书皆重一贯也。孔颜心相契合,不待明言。其闻言即悟者,不过曾子。反复开示者,不过子贡。曾子独能随事精察,身体力行,灼见其中根底。所以夫子说来,直下承当。门人闻来,随口指点。将一贯二字,易以忠恕,使人易于法守,可谓开快捷方式之门矣。
圣道须得门而入
唯入门也,乃可升堂,唯升堂也,乃可入室,则入门为至要矣。何谓门?忠恕是也。何谓堂?一贯是也。何谓室?即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也。夫呼参而诏一贯,即明示以堂矣。曾子告门人以忠恕,亦明示以门矣。示以堂而参,即唯曾子不负夫子矣。示以忠恕,而无人从事于忠恕,后人不几负曾子乎?忠恕之说,似乎庸近,却不知即此便是下学上达工夫,即此便是希圣希贤道理,但当随事精察而力行之耳。
学者当以忠恕入门
仲尼之道,高远难及。曾子指出忠恕二字,可以显然入手。盖忠是尽其在我,恕是推以及人。忠是体,恕是用,二者交相资助。日间一处事,一接物,其中必有忠恕之理。用以齐家则家齐,用以治国则国治,用以平天下则天下平。庶民去之,去此忠恕也;君子存之,存此忠恕也;隐居求志,求此忠恕也;行义达道,达此忠恕也。考诸三王而不谬,忠恕可以继往;百世可俟圣人而不惑,忠恕可以开来。放之忠恕弥六合,收之忠恕藏一心。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未有不本乎此者也。
忠恕本孔子之言
夫子以一贯为吾道,曾子以忠恕为夫子之道,乃知忠恕二字,非曾子独辟也。忠恕违道不远,夫子固已先言之也。但一贯言其究竟,忠恕指其入手耳。学者须从入手处研究,造次颠沛,无或间断,使此理参前倚衡,方到一以贯之地位。
忠恕是快捷方式法
先儒语录,充栋汗牛,撮其大要,亦止数端。或言工夫在主敬,或言入手须慎独,或言当以尊德性为宗,或言当以道问学为要。或以格物为大纲,而羣言籍籍;或以良知为宗旨,而议论纷纷。虽殊途同辙,犹万水无不朝东;师授弟传,似羣星悉皆拱北。然以曾子言之,犹似旁门曲径,尚难入室升堂,何如忠恕二字之亲承圣训,尤为正大光明,直截了当乎?
忠恕之道,无行不与。
夫子自明无隐,而曰吾无行而不与,乃知夫子一言一动,无非一贯之理,即无非忠恕之理。却不明明道破,只是引而不发,使学者深思而自得。盖从心中悟出者,方是自己心中之一贯;从耳内闻得者,犹是夫子口中之一贯。试看论语中几处之字,皆有无穷意味。如知及之,仁能守之,生而知之,学而知之,知之,好之,乐之,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等。每一之字,即有一之字道理。想到着实处,即是忠恕;想到会通处,便是一贯。
知行处皆有一贯
正欲与天下学人共明一贯。随手指一句书,能道出忠恕之理,便是一贯知处;于视听言动时,步步实践此理,便是一贯行处。
子贡寻出简要法
多学而识章,夫子既告以一贯矣。然其下手工夫,终不轻言,使其再去研求愤悱,而后启发。所以子贡想出简要之法,即问一言可行终身,夫子便以恕字告之。而又教以入手之方,直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然后子贡恍然会悟,回想曾子之言,若合符契。故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向使早与说明,后来安得有此领会?譬之雏在彀中,只愁雏之不活,不愁壳之不破。若虑其坚厚,助以人力,其雏必不能长。人之学力,亦复如是。
恕能该忠
子贡问终身可行,夫子但示以恕,而不及忠者,以子贡所问,不过一言耳。然虽止一言,而忠已在其中,以无忠做不出恕也。此曾子论治国,亦但曰所藏乎身不恕,而不及忠也。范忠宣公云:生平所学,惟忠恕二字,一生用不尽。立朝事君,接待僚友,亲睦宗族,未尝须臾离。固知古来圣贤豪杰,诚有先得我心者矣。
恕字尤易入门
忠恕二字,固是入道之门,然恕字较实。初学当从实处下手,一面从平实处循分做去,耐烦小心,勿忘勿助,则忠已行乎其间。夫子教子贡以强恕求仁,必曰:能近取譬者,体帖人情之谓也。体帖父母之心则孝,体帖兄弟之心则友,体帖卑幼之情则慈,体帖于邦家则邦家无怨,体帖于黎庶则黎庶沾恩。中庸论尽性,至于赞化育,参天地,可谓极至诚之能事。然其发端,不过谓忠恕达道不远。少年读书,即当以此讲明,一有入头,便成大器。
忠恕当具训蒙士。
弟子入,则孝节分明。一部小学童子,初读书便当照此几句,就其所已知,就其所当行,循循化导,忠恕已在其中。盖孝弟有孝弟之忠恕,谨信有谨信之忠恕,爱众亲仁有爱众亲仁之忠恕,使于日用常行中,步步蹈着矩镬,自少至老,必有可观,所谓具训于蒙士也。
忠恕能变化气质
忠恕到纯熟处,自然举动冲和,慈祥恺恻。观曾子诏孟敬子动容貌三语,并三个斯字,知得力于忠恕者深矣。学者读书到此,须将暴慢鄙倍等,痛自内省,淘汰入微,则动容周旋,罔不中礼,终身无疾言遽色矣。
学庸所论忠恕
大学平天下章,首言絮矩,便是忠恕之道。中庸论忠恕违道不远,下便接子臣弟友切实功夫,以作忠恕榜样,可识指归矣。
忠恕源头,在于无我。
要寻忠恕源头,只在无我二字。推到忠恕,究竟亦不过无我二字。人若但知有我,则一切荣身肥家之想,萦结于中,如何尽得在己?如何推得在人?圣贤忠恕之道,一步行不去矣。
论语大半说无我
博施济众,欲立欲达,以及老安、友信、少怀,是显而易见之无我。即克己复礼,敬恕讱言,忠信笃敬等,亦莫非无我工夫。盖我者,私己也。求仁乃去私之事,到安仁境界,便是忘私,忘私则无我矣。如此看来,方知夫子所以教人者,虽未明言无我,却句句是说无我。至工夫纯熟,参前倚衡,方悟一贯之说。
圣人无我志量
昔者孔子为蜡宾,事毕出游,喟然兴叹,谓子游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又曰:大道之行也,某未之逮也,而有志焉。观此,则知夫子兴叹,无非想望大公无我境界,迨至外户不闭,而无我之效见矣。故曰:人人不见有我,大治之道也;人人但见有我,大乱之道也。
无我是儒术大本领
学者以义利为分途,以君子小人为究竟,然其源头只在有我无我。苟其有我,则事事着私,由是而怀土怀惠,比而不周,周而不和,骄而不泰,长戚戚以至下达,凡寡廉鲜耻、犯上作乱之事,靡所不为。苟其无我,则念念是公,由是而怀德怀刑,周而不比,和而不周,泰而不骄,坦荡荡以至上达,凡老安友信、少怀之愿,时刻不忘。直如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而后已。无我本领,不亦大乎!
无我之学,于今难讲。
人心、道心者,即有我、无我之心也。有我便是人心,无我即是道心。但有我之事,人所乐闻;无我之理,人所厌闻。孔子之时,已难见此境界,所以发有志未逮之叹。迨夷子爱无差等之言一出,孟子一本、二本之言一办,后儒遂执之以为定论,而无我之根遂断矣。独不思邻子、兄子之言,孟子但与夷子论情,不与夷子论道。若言大道之行,则固孔子所谓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者也,安得有邻子、兄子也?使我执邻子、兄子之见,邻亦执邻子、兄子之见,是率天下之人而皆有一我也。是故充孔子之言,则如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若充孟子之言,则爱其兄子又不如自爱其子矣。故孔子一念可扩充,而孟子一念不可扩充也。论无我之说者,当以孔子之言为正。
子绝四中,重在无我。
意、必、固、我之念,夫子固已销尽,但四者之中,尤以无我为主。盖意、必与固,皆因我而生,我是树根,意、必、固是枝叶,我字之根既断,则一应俱断,学到无我境界,便有海阔天空,登泰山而小天下气象。今人一说到此,以为近于佛学,必要撇去此种境界,寻出一种迂腐浅陋话头,即此便是党同伐异之私,便是意、必、固、我之见。譬之江上清风,山间明月,本是公共之物,因其偶在邻家见过,必欲俺其耳目不闻不见,以为此邻家景象,非我家所有,不亦惑乎?
无我之中有真我。
圣学中无我,不是漫无主张,惟于人心道心之界,认得真确,使道心常为之主,而人心听命。所谓先立乎其大者,使小者不能夺,则无我之中,便有真我存焉。譬之国有君,家有主,君主当权,出以公正,虽有酬酢万变之纷,绝无进退予夺之扰矣。
真我之中原无我。
既以道心为主,使人心听命,则内而理欲关头,外而死生患难,屹然自主,不可摇夺,似乎其中有一真我矣。然却是至虚至灵,湛然寂然,太虚无我。虽然,尽其所当为,却是行其所无事。譬如大圆镜中,物来自现,物去便无。君子处事亦然,即义之与比,原来无适无莫。
读书宜思法戒
古人著书立说,垂诸简编,皆是后人榜样。故曰: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省。又曰:择其善者而从,其不善者而改。所以属望来学者切矣。后人读书,句句要想到自己身上,当法者法,当戒者戒,方不辜负圣贤,不辜负自己,不辜负父母师长。若读时不能亲切,使书自书,我自我,虽终日朗吟,不过如鸟鸣树,虫鸣草已耳。其或稍知向上者,将一部四书反复研究,但句句止作题目看,未尝想到身体力行,纵拖紫腰金,终成俗汉,非宫墙人物。
孔门专务为己
夫子千言万语,只教人以为己之学,故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又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又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可见为己为人关头,直是君子小人分路。所以子贡方入,夫子便谓:夫我不暇,但思躬自厚而薄责于人,不欲舍其田而芸人之草。一则曰:何有于我。再则曰:何有于我。又曰:我无能焉。又曰:是吾忧也。又曰:则吾岂敢。何等勤敏,何等谦冲,所以成其为大圣。此种家风,吾辈定当谨守。盖人人专于自治,则天下之学植自端,世间之邪说自熄,其为闲先圣之道也大矣。譬之家塾生徒,但当读自己之书,不必纠察他人之过。若舍其课业,日呼门外之人,纷纷诘责,此乃学徒之蟊贼,初非党塾之功臣。今之学者,习文艺外,唯有赌博樗蒲,谈论闺阃,甚至武断乡曲,把持官府,靡恶不为,则是孔、颜家法,全然不守。而论至学术,则曰:我欲排斥佛、老,以崇儒学。除此之外,一无所长。窃思天下之屠夫窃贼,以及充军叛逆之徒,若教以修斋礼诵,无不拂然骂詈,则皆排斥佛、老者也,岂曰此辈皆圣人之徒乎?
患盗喻
有一富人,惧穿窬入室,令子弟拒户坚守。日则舍其耕读,从事角力演武;夜则击柝呜金,佐以赌博饮酒。如是数年,家赀尽废,子弟蠢然无知,惟以饮博为事,究竟此地无盗。儒者之欲辟异端,亦复如是。今世本无杨、墨,而故为排斥之套语,以自文其固陋,使一世之心思才力,尽消磨于意必固我、党同伐异之中,此真儒门之奇祸,所谓甚于洪水猛兽之灾者也。
学者须识异端二字
昔有试官课诸生于试院,日未午,诫诸生曰:尔等作文,不得犯着御讳。俄而士子各相问曰:尊卷可犯某字乎?此御讳也,不可犯也。又呼年少者告之曰:文中切莫用某字,以御讳之故。于是展转相嘱,而是日通场之人,口中无一不犯御讳矣。有人舌上生疮,傅以贵药,伊妻恐其津生于舌,流去此药,因戒曰:切莫想着酸梅。岂知其人意中本不想着酸梅,因此一嘱,酸梅之念忽动,舌上之药尽行浮去。世固有欲除害而害愈滋者,今之学者动云辟异端,却不知异端二字如何解?孟子以恻隐为仁之端,羞恶为义之端,四端在我,犹如四体,则知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便为异端,异端正在吾辈日用常行中。孔子所谓异端,并非杨、墨,以其时尚无杨、墨耳。学者苟能刻刻自反,若曾子之日必三省,君子之三戒、九思,其为辟异端也大矣。譬之治病,当治自己之病;譬之芸田,当芸自己之田。今之学者,口餐儒门之食,头戴儒者之冠,不知自己之三达德、五达道为何物,但将和尚、道士诋毁一番,便高视阔步,以为吾是儒教中人,是留心道学者。假令世间不生和尚、道士,不知更将何辞以资谈柄耶?夫无病而服去病之药,其病必甚;无杨、墨而托言辟杨、墨,不反受杨、墨之害乎?
士子当学圣人志愿
忠恕到极处,便是老安少怀地位;为己到极处,亦是老安少怀地位。余幼时闻夫子志愿如此其大,窃谓如天地之化工,非吾辈所能及。阅数年思之,以为吾辈亦可勉强。又阅数年思之,以为此愿固当尔尔。人之处心积虑,苟不如此,便是自私自利之徒,何以成其为君子?但愧不能打成一片耳。于是视听言动之间,时存济人利物之想。与父言慈,与子言孝;见人之得,如己之得;见人之失,如己之失;身历街衢,愿在在家盈户给;行于阡陌,愿年年雨润风调。如是者有年,觉举念便能如是。然而操之则存,舍之则否,求造次颠沛之中,梦想幽独之际,悉亦如是,却所未能。因此大自惭而大自戢。
夫子尚有未尽之言。
老安、友信、少怀,夫子随口举以答子路。初非限定三项,盖极天地之大,古今之遥,人物庶类之繁,何一不在圣人志愿中。故一言老者,则凡长乎我者可知;一言朋友,则凡同乎我者可知;一言幼者,则凡幼乎我者可知。极之博施济众,鸟兽鱼鳌咸若,犹未足以尽我之愿,方是圣人地位。彼拘拘焉切指三项,犹是矮人观场耳。
本天本心说
心为一身之主宰,故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若不知心之着落,亦不知身之着落矣。盖心为至虚至灵之物,操存舍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大舜分出人心、道心,指出执中之理,遂开千古道统之宗。孔子谓从心所欲,颜子其心三月不违,孟子谓求其放心。仁义礼智根于心,极世间经天纬地之事,皆本于心。人而无心,何以为人?董子所谓道之大原出于天者,不过依稀近似话头,并非孔、颜真实道理。世俗见佛书有一切惟心之说,遂谓吾儒本天,释氏本心,极言心学二字之谬,可谓自忘其至宝,并失其家传矣。
心斋坐忘
濂溪周先生最服膺颜夫子。其为学也,得力心斋坐忘四字。晚年工夫既到,二程不能窥其边际。故静而摄心,则如青天白日;动而对客,便如霁月光风。每教及门寻孔、颜乐处,又教其看喜怒哀乐未发时景象,可谓亲切示人矣。濂溪殆得颜夫子之真传乎?程子问鲜于侁曰:颜子不改其乐,所乐何事?对曰:乐道。程子曰:使颜子而乐道,不为颜子矣。
学者当识得心字
至虚至灵,酬酢万变,历劫不坏者,妙明真心也。本诸父母,藏于七叶肺内,死后腐烂者,肉团心也。出世圣人与入世圣人,其所讲究,皆妙明心,非肉团心。昔有一友,闻二种心之说,大生诽议。余问之曰:尧、舜、桀、纣,其心同乎?其人曰:尧、舜帅天下以仁者也,桀、纣帅天下以暴者也,其心正相反也。余曰:假令尧、舜、桀、纣皆患心痛,请良医治之,用药亦相反乎?客曰:病同药同,何容分别?余曰:据子所言,已有二种心矣,而后其人方为屈服。所可疑者,现在昭昭灵灵,能言能动之物,又非二种,又非非二种,此处当研之又研,真实见得,方有领会。
真心亘古不灭
有人大疑真心不灭之说。余晓之曰:心若果灭,则此刻一死,此刻即灭,以后更无复生之理。心若不灭,以后永不复灭,天地虽坏,此心不坏。所以孔子以曾参畀王沂公之父,而帝君有一十七世为士大夫之说也。夫既可以一十七世,即可以百千万世,即可以百千万劫,非亘古长存之证乎?而不知者又误看作浩然之气,谓忠孝节烈之人,灵爽千古不磨,大谬大谬!盖忠孝节烈虽系正气,然大半以血性用事,往往参以愤恨之心,上焉者化为正神,受享血食,彼此灵爽,尚不能百年千年,安望天长地久?说到真心,尚未梦见。或曰:真心如果不灭,孔子何以不言?答曰:安见不言?或言之而失传耳。且如三备卜经,孔子之书也,其第二卷极言生死之事,安有不言及于心者?又况精气为物,游魂为变,大易已微露其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