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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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殡的行列顺着一条泥土很厚的乡村街道慢慢地走上一座小山岗,那里有一块墓地。后边跟着几个戴白头巾的老太太,有的还哭着。遇到的人都脱掉帽子,虔诚地画着十字——这不仅是一种习惯,而且是因为侯爵夫人一向对穷苦的人是善良的,所以人们打心眼里为她的死而感到惋惜。

说实在的,在马泰尔列里·沙托地区,没有真正的穷人。贫穷这个可怕的恶魔——按人们过去的理解,它是恐怖的,又是无法摆脱的。这些妇女在年轻的时候就饱尝了它的辛酸,由于革命风暴的袭击,随着整个生活的变化,贫穷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三十三年前,它就随着劳役和盐税而消失了。城堡上空冒出缕缕浓烟,卷走了许多往事,甚至连那些还记得1789年以前的生活情况的人,现在都觉得,贫困不过是一场可怕的恶梦。

但是,如果你比邻居的人还贫困,那你就是穷人,现在在马泰尔列里地区,只要家中没有乳牛,就算是穷人。就这样,布尔冈的乡村面貌在一代人之间完全地改变了。

对那些不走运的人、病人和不幸的人来说,死去的侯爵夫人是他们的善良的朋友,她不能用金钱资助他们,因为革命虽然使乡村日益富裕,却使城堡主人破了产。但是侯爵夫人一向对农民是很仁慈的,象母亲般地关怀他们,虽然她不能送他们一头乳牛,但谁家的孩子病了,她总是给生病的孩子拿来一罐牛奶来,慈爱地关心孩子的健康。有一天,彼得对帕皮昂大娘说:“有生以来,谁也不会猜想到:她出身于该死的贵族门第。”

说实在的,她只不过是一个贵族的妻子而已。她是第戎一名医生的女儿,除了一份微薄的嫁妆外,她给丈夫带来的是她那高尚的品德,而不是名望。但是她的丈夫却有着双重的贵族身份,在被打碎的墓碑和地方小教堂内的雕刻的纪念碑上都有证明。她带来的嫁妆象考狄利亚一样是一颗美好的心灵,因此,弗朗索瓦兹一死,整个一家人就变得孤苦伶仃了。

她的丈夫带着两个儿子站在墓前惘然若失,就好象死去了一个寡妇,留下来的不是两个,而是三个孤儿,不过其中一个两腮已露出胡茬。

对一位近中年的、沉默寡言的古埃及学家来说,命运是非常悲惨的,好似突然把他推进了不幸的大海深渊。两个星期以来,这是他护送第三口棺木来到这个墓地。过去大量时间他都埋头于书本,对孩子们不太关心,但是,两个孩子的夭折使他痛苦万分,妻子的死又毁灭了他的整个世界。

他慢腾腾地离开了墓地,心里很难相信,弗朗索瓦兹就埋葬在这里了。他想,她活着的时候,当他们三人回家时,全身湿透,浑身发抖,她会微笑着来迎接他们,而且还会为他们准备好在家里穿的鞋子。十四年当中,她在他身边,总是做着她应该做的事,在他忙的时候,她又总是悄悄地走天,有她在,一切都是那样的合适、安静,这对他的生活来说是非常必要的条件。

他们不是由于爱情而结合的。侯爵和她是在朋友们的一再劝说下结的婚。对他来说反正都一样,就让朋友们为他挑选了一个妻子。婚后,他们谁也没有后悔过。后来,在共同生活的十四年当中,他对待妻子彬彬有礼,从来也没有想过用别的态度对待妻子,他对她十分忠诚,因为吸引他的是精神上的快乐。虽然弗朗索瓦兹给他生了五个孩子,然而她不仅是他的妻子,而且是一位替他管理钱财、操持家务、承担焦虑的主妇,但他并不完全理解她,甚至没有考虑到是否了解她,对他来说,她只不过是弗朗索瓦兹而已。现在她在他心中是一位不可思议的、伟大的、甚至是令人敬畏的人,这不是因为她已经不在人世了,而是因为她的死闪耀着自我牺牲的母爱的光辉。

如果弗朗索瓦兹知道:她死后在侯爵在心上激起了一种内疚的感情,她一定会非常惊异。她曾为了拯救三个身患伤寒病的孩子而进行过绝望的孤零零的挣扎,然而她认为这是完全应当的事,因为她是他们的母亲。弗朗索瓦兹是一个慈祥的女人,更何况她没有一刻松闲的时候,也无瑕考虑父母之间责任的区别,她顾不上考虑这些。为了照顾生病的丈夫她豁出自己的性命,她订为一位著名的学者的生命是非常宝贵的,只有挽救了他的生命,才能使自己免遭苦难。侯爵不管在什么方面对她都不加干涉,这并不是由于胆小,而是因为他对家中的事从来没有过问过,他完全相信弗朗索瓦兹。他也从来没有怀疑过她平日的智慧,就象对某古埃及学的手抄本,她从来没有和他争论过一样。她刚从死亡中夺回了一个孩子的生命,没想到她自己却跟在两个孩子的后边,安详地进入了坟墓。在坟墓里她还担心:没有她,仆人们能使孩子们生活得很整洁吗?会不会把咖啡给他们煮好?

老大安利站在父亲身旁,悲痛地哭了起来,她已经十三岁了,懂事了,知道妈妈真的死啦。他自己刚刚恢复健康,除了内心痛苦外,身体还十虚弱。侯爵温和地拍拍儿子的肩膀,这时安利抬起了头,流着眼泪微笑了一下,他象死去的母亲一样非常崇拜自己的父亲,因为父亲是世界上最聪明,最有学问、最好的人。父亲的抚爱,在他们经受各种痛苦时是最大的幸福和安慰。安利抽搐地呜咽起来,尔后停止了哭注,他感激地用带着泪水的面颊擦拭着父亲温暖的手。

侯爵感到欣慰的是至少死尼没有哭。他非常怜悯自己这些失去母亲的孤儿。但是平时好哭的孩子经常惹他生气,他们连手绢都不会使用。死尼没有流一滴眼泪,他还不满十岁,他象留在家里等待他们的小妹妹一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安葬的时候,他冷得直打寒噤。

他们穿过一条长满菩提树的林荫道,经过一座拱形大门,在大门两边耸立着古城堡的残垣断壁。巨大而又陈旧的、年久失修的城堡,它永远给人们以凄凉的感觉。而今天,他们在路上溅了一身泥水,冻得发抖,透过雨丝看见了这座城堡,城堡主人的心里由于痛苦而感到压抑。侯爵从来还没有这样强烈地感受过这座城堡袭人的冰冷,它是那样僵硬、阴沉、傲慢不逊。但是,这座城堡对他来说,也人来没有使他感到这样亲切,在这个世界上,他最爱这座城堡,超过爱自己的孩子,甚至超过他热爱的那些书,只有那些书是属于他的,他和它们已经共同生活三十年了。他和这所房子的家族关系,也已经延续了四个世纪,一代一代地在这个地区不断地诞生和死亡。他们的家族中,从来还没人发过财和出过名,但是城堡的主人对他们享有的权力和生活,还是心满意足的。他们也很少去巴黎办事或寻求欢乐,别人都把他们看做是乡下佬一样,然而在家里,没有任何疑难的事情来扰乱他们的心灵,也没有任何复杂的问题来破坏他们的安宁,他们在这座周围环绕着护城河的城堡里,比皇帝坐在宝座上与世隔绝更为安全。但是,他们突然遭到了不幸。

当进入一间较大的门堂之后,侯爵突然战栗了一下,难道说今天的痛苦还少吗?为什么正好是在今天又回忆起可怕的童年?

一个被抢劫一空的五屉旧柜,是在那次大火和灾难中被保留下来的,仍放在壁龛旁边。它是小艾蒂安的奶母和她的儿子雅克放在那里,把小艾蒂安隐藏进去的。一分钟之后,大门就被捣毁了。在黑暗中,一个小艾蒂安冻着在抽搐,那时,他还没有安利大呢,他紧紧地用两手堵住耳朵,为了不去听那震耳欲聋的喊叫声、咒骂声,以及从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和哭泣声。就为样,突然发生了一场灾难。

天哪!从楼梯上发出了多么可怕的哀号声!这断可怕的回忆,影响了他的青年时代,使他周围失去了光明美好的世界,因此,当他在英国生活了好几年,又回到了他这个可爱的家,生活只使他感到恐怖,而没有给他带来快乐。然而弗朗索瓦兹的到来,才驱赶了这个可怕的阴影。他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充满欢乐的人的身边,从没有由于回忆而产生过恐怖的情绪。难道说,现在,弗朗索瓦兹已经不在人间了,[个可怕的阴影又回来了吗?

侯爵很惊恐地感到,这阴影又要出现了。甚至儿童室里小女儿的尖叫声,也会引起他的可怕回忆。在他的生活中,还没有发生过什么重大的事情,唯独这个可怕的回忆,在他记忆中没有消失,而现在,由于疲劳和痛苦折磨着他,往事象恶梦一般又展现在他的面前,他好象又嗅到了那浓厚的令人窒息的燃烧的气味,又听到了雅克惊惶的喊叫声:

“艾蒂安!艾蒂安小爷!您在那里?您还活着吗?他们走了,我的小艾蒂安!”

就是这个雅克,他现在已一头花白的头发,还象过去那样关心的样子,站在房门前迎接侯爵,两眼哭得红肿。

“侯爵先生,您不要忘记换上干衣服。今天很冷,马尔塔已经煮好了热汤。”

“谢谢,雅克,谢谢你,”侯爵回答说,“你,总是想得那么周到,请看看谁在照管孩子,告诉他们,不要打扰我,我想一个人呆在这里。”

他轻轻的吸了一口气,终于一个人关上了门,呆在与外界隔绝的书房里。他在青年时代的“朋友们”默默地立在书橱里,向他点头示意。候爵打开书橱,拿出柏拉图的《共和国》这本书,叹了口气,又把它放回去了,唉!今天是希腊人帮不了他的忙。这会儿他不知道应当干什么是好,沉思了一下,他珍惜地抚摸着他心爱的几部书的书脊,这些书是伏尔泰、狄德罗、霍布斯和吉本的著作,然后,取出一卷蒙台涅的书,并挪动一下转椅靠近燃着的壁炉,低头读起《经验论》一书来了。

栗树的树枝敲打着窗户上的玻璃,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一些巨大的老树种植在房子的近边。夏日里,浓密的树阴遮住了阳光,空气也进不来;而冬天的夜晚,风吹着树枝唰唰的响声,象没完没了的呻吟声一样。为孩子们操心的弗朗索瓦兹常常想:如果这些遮阴的大树离开房子远一点该多好啊!但是,她一次也没有提出要砍掉它们,因她们知道:这些大树对她的丈夫来说是多么的珍贵啊。这些大树,包括它们的每一个嫩枝,都是和他的童年的回忆联结在一起的,现在树叶敲打在玻璃窗上,候爵以为这是“朋友们”的“问候”,他站起来,打开了窗扇,摘下几片大黄树叶,把它们贴在自己的脸上,虽然已是深秋,但是叶子还淡淡地发出一股幽香,这种香味是他喜爱的一种清香。

为什么这些树叶,它们的嫩枝、清香能减轻他的痛苦呢。清新的、平展而又馥郁的树叶,它们象蒙台涅所歌颂的那样,以平静、高雅的气质而桔萎了。他回忆起使人能够超脱而又可以得到安慰的几句名言:

象我这样年龄的人,时常经受病通之苦,终有一天会由虚弱而导致衰竭,这是普通规律,但我并没有被它所吓倒。

万物都是如此,但是弗朗索瓦兹死得太早啦。

侯爵凭肘于窗台,凝视着森林深处的平原和远处隐约可见的塔下的坟冢。灰色的天空到处布满了昏暗的阴影,而他的生活就象这样的天空一样灰暗。从他诞生长大成人以来,他的生活就一直没有过青春色彩,而现在,没有了弗朗索瓦兹,明朗的时刻就根本不会有了。尽管未来没有什么欢乐,但如果能保持内心的平静和继续工作,还是要活下去。

但是玛格丽特在楼上的哭喊声,怎能使人平静呢?他一小时前回家后首先听到的,就是她的号泣,从那时起她一直在哭,是奶妈没有照管好她还是没有去哄她?她母亲活着的时候,孩子从来没有这样哭过,这种哭声简直使他无法忍受。也许,三岁的小孩老这样哭下去是不好的,应当想办法使她不哭。在他生活中这是第一次要求他管家务。这简直使他感到束手无策,他有点胆怯和发愁,无奈地推开了孩子的房门。

“玛尔塔,”他温和地喊着,“为什么玛格丽特哭得这么久?也许她饿啦,还是……”

一个女人受到惊吓而哭过的脸转向了他:

“这都是苏姗娜这个懒丫头,侯爵先生,我刚刚到教堂去了一会儿和仁慈的夫人告别,可是她……她……”

“她怎么啦?”侯爵问道。她想尽量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奶妈哭诉的嗓音不由得使他皱起眉头,“她打伤了玛格丽特吗?”

奶妈又流起了眼泪。

“我没有错,向上帝发誓,不是我的错!我怎么能知道,她对我们的好孩子看管得这样不好?”

“玛尔塔!”侯爵走向奶妈使劲地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奶妈用围裙蒙住了脸,经过一连串的严厉质问,她终于承认了一切:她说,她悄悄地跑到安葬的地方去和夫人告别,就把孩子托给了一个十五岁的洗碗女孩苏珊娜照看着,这个姑娘只顾从窗户上往外眺望,早把照管孩子的事忘记了。孩子穿了双新鞋跑到了楼梯上,顺着石阶滚了下来。孩子摔得很厉害,而且碰伤了头部。

医生们都住的很远,加上孩子一直不能平静下来,只好去请康涅切布老大娘,她会给人看点病。她给孩子喝了点罂粟果汁,孩子才入睡了,她说骨头没有伤着,不会发生什么事情。

虽然如此,侯爵还是不放心。但是不久,一桩新的不幸使他忘记了玛格丽特的事:安利在母亲安葬那天由于受风而感冒了,因为患伤寒病后还没有完全恢复健康,夜里他就很不舒服。十天之内,侯爵除了想到新的不幸将要威胁他之外,什么也顾不上去想。这是第四次灾难了!后来危险终于过去了,玛格丽特身上的青色伤痕也消失了。

不幸和惊吓也终于消除了,但是侯爵仍然心神不定。他不停地受到失眠的折磨,整夜整夜睡不着,从一个房间踱到另一个房间,有时不断地做着恶梦,梦见孩子们又发生了不幸。

侯爵渐渐地越来越了解:虽然仆人们心肠好,但不能信任他们,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没有照顾好玛格丽特,让她从楼梯上摔下来akftwb们让安利穿着单鞋去参加安葬仪式,回家后又没有立刻给他换上干衣服,致使他着凉生病,而是不应该让孩子们受到这些愚昧无知而又迷信的农民们的影响,或者是其它思想影响。他发现仆人们给孩子灌输的尽是一些吃小孩的妖魔鬼怪的故事和人变兽等胡说八道。又发现弗朗索瓦兹刚死不久,他们就把厨房搬到和孩子们的房间挨近的地方,这一点他是非常不满意的。仆人们特别溺爱他们的宠儿列尼,以致于使他变坏了。这孩子寸步不离地围着雅克身后转,或者骑在他肩上,听一些关于圣徒和荒诞而又冗长的或者替老厨娘解围裙带子,帮她磨碎咖啡豆,然后她奖励给他几个热包子吃。他又从仆人们那里学会了吃东西咂嘴的习惯和拖着长声讲话的毛病。也许,女仆喜欢孩子们听话学好,雅克和他们家的关系之深,这是毫无疑问的,因此,他对列尼的影响就更坏了。此外,女主人不在了,必然使孩子们受到冷遇trklj玛格丽特,如果童年时期就没有母亲的照管,当然更谈不上良好的家庭教育。

怎么办呢?侯爵不愿意再婚,因为这样会破坏他对强朗索瓦兹美好的回忆,同时又因为家庭中有了女主人会破坏他从事研究工作所需要的安静。弗朗索瓦兹具有不寻常的沉静的性格,这对侯爵来说是她所有优点中最可贵的一点,然而确实不能想象:他还会再幸运地遇上一个象她这样的女人啦。

最好请一个亲属到城堡里来,她既能操持家条,又能照管孩子。但是这不见得比他再婚更好,也许会更糟,因为结婚对象他还可以选择,那么他唯一的一个近亲就是他的小姨子昂热莉克•拉蒙小姐。她是一个老处女,她拥有不多的财产,但她具有很多美德。当然,如果她能离开她那寂寞的家,而且觉得有人真正需要她,她也觉得很幸福,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但是他又想到,她会闯进他的书房,给他进行宗教式的安慰,家里会塞满一些品德不好的修士和饶舌的修女,这他可就受不了啦。

他考虑的结果,还是把孩子送到真正关心他们思想和生活的地方去,他们在那里能够受到教育,学会适应社交所需要的礼节。是的,这笔费用不小,他的收入并不太多,但是,他能拿出一小部分,不至于使他受到物质上的损失,也不会扰乱他精神上的不安,他从事研究工作最需要安宁。可是很遗憾,不爱他怎样精打细算,还是连最起码的钱也拿不出来。总而言之,为了把孩子们送到使他们能受到良好教育的学校去,如果不出售一部分萧条的、抵押过多次的田产,他的钱是不够的。使孩子们能受到良好的教育,比保留土地要重要得多,当然玛格丽特所需要的嫁妆费总是要留下的。

土地终于卖掉了,侯爵把女儿交给了她的姨妈来照管,给了她一笔不小的薪俸,昂热莉克知道姐夫的处境是很困窘的,她很不高兴的说:“这太多了吧,艾蒂安,我了解你,可是孩子的吃穿用得了这么多钱吗?我照顾她,难道说还要你付钱?她就是我的欢乐,她会使我回忆起亲爱的姐姐弗朗索瓦兹来。”

昂热莉克的眼里突然流出了眼泪,她一向是爱哭的。侯爵不由得皱起眉头,问着自己:“当初弗朗索瓦兹怎么能会忍受得住的呢?她可从来都没有哭过。”

“亲爱的昂热莉克!”他用非常温和的声音说,“请收下我这个可怜人的这唯一的一点钱吧,我应当偿还自己的债,当然!我永远也还不起你对我女儿的爱护和照顾所花费的一切,但是,最低限度我不应当给你增加困难。我不想让玛格丽特因为我没有钱而感到痛苦,我的女儿失去了母亲就够可怜的了,我能有点面包皮和书也就够啦。”

现在还要安顿一下儿子们的事,侯爵订为:安利最好到阿万隆一所教会学校去,但是孩子经过两场大病,身体十分虚弱。他会温顺地、依依不舍地离开家,在阿万隆他能看到自己的妹妹和姨妈,将来还有父亲能去看他。

当然,这是所教会学校……但是又能怎么办呢?侯爵耸耸肩膀,他自己是一个始终不渝的无神论者,可是弗朗索瓦兹是个笃信很深的教徒,虽然她从来也没有影响过他。如果她知道他的大儿子能成为一个善良的天主教徒时,她会非常高兴的。学校的费用不算太贵,而且也还舒服。就是地方贵州不允许信教自由。如果安利愿意迁到乡下,从事农活,就是和邻居们在信仰上有分歧,那他也会好一些。是啊,其实他为什么不信教呢?他是一个好青年,但是也真有点愚蠢。

列尼的安排则比较难办,未必没有把他送到那些善良而又迟饨的人的教会学校去的想法,但无论如何也不能给他说。这期间,侯爵收到了他弟弟的来信,他是在城堡遭到破坏时他们家庭中唯一幸存下来的,当时两个孤儿被寄居在远房亲戚那里,开始大屠杀时,侯爵和他们一起逃往英国。弟弟再没有返回祖国,他入了英国籍,并改成了英国人的姓名,现在他的名字叫亨利•马泰尔,地位很高,和一个英国女人结了婚,迁居到格罗斯透郡。信中他建议哥哥带着安利到他那里住几年,并让安利和他的孩子们一起去上学。

父亲拿信给安利看,认为他已长大成人,可以和他商量,但是,他听完后大哭起来。侯爵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安慰他,并答应他谁也不强迫他去英国。正在这时,园子里传来了列尼发出的童高音:

“雅克,你真是个傻瓜,这很简单嘛,你看,这样,懂了吗?再转过来,不对,反过来,对啦!”

“你想”老厨娘赞扬的声音,“他多么机灵啊!一下子就懂了!”

“对!”雅克接着说,“我从来也没有想到,列尼先生有这么一个聪明的脑袋瓜,你可以远走高飞了,列尼先生。”

听到这些话,侯爵心中的动摇完全消除了,如果还这样继续下去,这些愚蠢的仆人们的纵容、奉承,要把孩子完全毁了。在英国学校里,无论什么地方都能戒除孩子们的骄傲自负的心理。侯爵立即给弟弟写了一封信,告诉他安利已决定去英国上学,信上说,如果能把他最小的儿子送到他那里,他是非常感谢的。

列尼听说要离开家里人,他脸色灰白,沉默不语,以致使侯爵的决心突然又有些动摇。自从童年时经过脑震荡之后,侯爵他就有一种病态性的敏感,只要见到别人痛苦,他就忍受不住。侯爵差一点也象对安利那样给列尼说:“那么如果你不想去,就留下吧。”但是他立刻又想到纵容孩子,让他任性,这会给他帮倒忙的,如果列尼在一个新环境里呆惯了,毫无疑问他会爱上英国的,不管怎么样,叔叔会很好对待他的。以后……他又会怎么样呢?

送走了列尼,侯爵走进了自己的书房,关上房门。近来他一直在想着孩子们的事情,可以说尽到了自己的责任。但是,他对这样的安排仍然很不放心,也许白白浪费了宝贵的时光。侯爵坚决抛开家务事不再去想它,又开始为法国罗浮宫石礅上的象形文字作注释。

安利从教会学校毕业已经十九岁了。他长得很高,很结实,但是,还象他小时候那样的腼腆、温顺。他攻读完了园艺基础和牧场管理基本理论后,又回到了城堡,开始经营土地。安利解雇了不学无术的狡猾的管家,他象他那安详的母亲那样,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使他父亲获得荣誉的事业上,他崇拜父亲的智慧,关心他的一切,从细微的小事一直到伴随他的贫穷生活。

列尼在英国,在格罗透郡叔叔那里度过了假期。看来,他完全象个英国人了,寄回来的信写的是弯弯曲曲的法文,都是关于英国板球比赛的,他署名是“P•马泰尔”。在学校里,同学们和老师们都喜欢他。他十八岁从这所学校毕业时,游泳课获得了优秀的成绩,植物和地理课的成绩也是优秀的。

安利已经八年没有见到弟弟了,这次列尼终于回家来了。为了迎接他,为了能碰上一辆四轮马车,他沿着尘土飞扬的法国街道徒步走了好几里,他见到列尼时,是那样热烈地拥抱和亲吻着这个刚回家来的异乡人。列尼在英国学校已不习惯于感情外露,他突然觉得脸上有点发烧,嘴里在喃喃地说:“噢,你怎么这样……”

侯爵一听到大铁门被打开的声音,立即从书房走上阳台,看到正走进房子的两个儿子,他们强壮的体格和头发的颜色都一样,但是虽然如此,他们之间的区别还是很大的,父亲面带微笑地想着:列尼还和原来一样,安利还是那样的温顺。他用简单的英国握手礼,上前迎接儿子们,“你们好!孩子们。”在吃午饭时,侯爵仔细地看了看小儿子,八年当中,一个有点神经质的细高个男孩,变成了羞怯的高大青年人,体格强壮得象大力士,皮肤晒得黝黑。

午饭后,列尼立刻从饭厅跑出来,回到自己的屋子,急忙打开皮包,从里边拿出所有的小包裹,然后他悄悄地走向厨房,敲敲门,高兴地问道:“玛尔塔,可以进来吗?”

老太婆在他面前恭敬地行了个礼,她随即上前紧紧地拥抱了他。

“你可回来啦,我的孩子……看,长得多高,多壮实,一点儿也没变样……”

玛尔塔差一点哭出来,列尼用双手搂住老太婆肥胖的腰身。

“完全没有变,你说是吗?当心!”玛尔塔的围裙掉在地板上,她弯腰去捡,格格地直笑,就在这一瞬间,列尼在她的头巾上别了一个玛瑙的别针,等她笑完镇定下来,列尼早已经跑掉了。

“回到家里可多好啊!”他一边喊着,一边象阵风似的冲到院子里,安利正在那里等他,想让弟弟看看他经营的土地,列尼这时好象又变成了一个小孩子似的。

“你知道,我们听说你要回家来,大家有多高兴啊!”安利温柔地说,“你在英国学校里学习没有受什么委屈吧,啊?”

列尼用惊异的眼光看着他说:

“委屈?在那样好的学校里学习,能有什么委屈呢?”

“老师呢,他们对你好吗?”

“嗯,总的好很好,布列格斯老头是我们最好的板球健将。校长有时发火,那里由于他患风湿症引起的,如果谁碰上倒霉的事,大家都指望老头子给帮帮忙。关于体育方面没什么可说的,你知道,最后一次我们打了一场橄榄球。”

“你离我们那么远,真的不想家吗?”

“和我在一起的,还有吉里别尔特和弗兰克,必要时,我常去看亨利叔叔和涅莉婶婶,总之,两个家都一样,不!当然还是这个家最好。这个水池大概可以游泳吧……哎呀!真见鬼!”

列尼看见了大栗子树,他默默地看了半天,然后走到哥哥身旁,一双眼睛闪着光亮。他说:

“我早已经忘了,它们怎么长得这么高大!”他俩查看了农舍。列尼立刻又和六条长毛狗交上了朋友,并对鸽窝、家兔和小鸟发生了兴趣。然而,对待马他却是另一种态度。当他看到那些肥壮的白马和吃得圆滚滚的黑猪时,他不仅不说几句夸奖的话,反而无法克制责怪哥哥管理得不好。

后来,他们听到马蹄声响,这是雅克骑着马到市场买东西回来了,他急忙从马背上跳下来,和心爱的人打招呼,问候。当老人打开列尼送给他的礼物时,他的双眼充满了泪水,激动地说:“你想,过了这么长时间了,列尼先生还记得我喜欢什么样的烟斗啊!”

列尼拍了拍枣红色的马,沿着隆起的鬃毛抚摸着。

“是的,是的,列尼先生,这就是那匹各叫吉安的马,就是你曾骑着它学骑马的那匹,那时它还是一匹马驹子哪!”

“从阿万隆就一路快跑,你看,它都跑出汗来啦,你可以想象,九年没见了,我是多么急于想和你见面。和我最后一次见你时比,你又长高啦!那时,你坐在巴黎式的公共马车上,完全是个孩子,十分消瘦,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当你说:‘再见吧,雅克’时,我差一点哭出来,是啊,心里真难受

“当时我想,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去英国行吗?,没想到,你科是一个美男子了,个头和安利先生一样高了!”

这个老头似乎觉得,他说了半天好象不太合列尼的心意,便停止了自己一连串的回忆,然后从兜里取出了一封信:说“这是玛格丽特小姐的信。”

当哥俩走远一些的时候,安利无精打彩地说:“我希望你不要生雅克的气,他是我们家忠实的老仆人,他救过父亲的命,父亲有责任供养他,因此,我们要多多原谅他。在咱们农村一切都很随便,但是,你在英国可能不习惯这种不拘礼节的对待主人的态度。雅克喜欢说说,但他不是有意的。”

列尼突然觉得有些忸怩不安。

“什么不拘礼节的态度,”他喃喃地说,“问题完全不在这里!他愿意说,就让他唠叨去吧!他说那些伤感的话时,我简直受不了。”

弟弟回答的话,使哥哥感到莫名其妙,他不明白列尼想说的是什么。他看了列尼一眼,发现他看信时脸上呈现出一种愁闷的情绪。看来,这是一封冷淡的信,显然是由谁复写的,还在信纸上打上了行格,圆行字体,清楚的笔迹,象在习字课上写的那下,下款占了三行,写着:

马格丽特

阿罗伊兹

德•马泰尔列里

列尼看后摇了摇头,把信收了起来。

“为什么一个小女孩的名字要写得比她原来的名字长三倍呢?”他边想边说“我认为她写‘梅吉•马泰尔’就行啦。安利,她什么时候放假?她希望我能常到她那里去,她自己不是很快就要回家来了吗?”

安利惊奇地看了他一眼说:“可以她怎么能从阿万隆回来呢?她一直住在那里。”

“一直住在那里?她不是有假期吗?真的要这个小可怜整年囚禁在那里,陪着咱们那个厉害的老婕妈?”

“婕妈为人很善良,又很温顺,”安利用轻轻责备的口吻回答了他,“我深信:玛格丽特一切都很好,会使这个姑娘得到好处的。”

列尼站在那里呆若木鸡。

“从她那里……他听着,她好象得了什么病?”

“难道说你还不知道,她病倒在床上了。”

“躺在床上了,很久了吗?”

“不……她得了这个严重的病已经三年多了。”

“我从来没有听说她得了什么病,难道说她一直躺在床上?一直躺着?”

“当然,她有一辆专为病人能躺着用的躺椅式的特制车子,由别人把她从一个房间推到另一个房间。天气好的时候,把她推到花园里。你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

列尼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什么时候给我写信说过呢?”

“不,也许……我以为你会知道的。”

“关于她病的事,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也许你认为就是这样,可是,她怎么会成了这样子的呢?”

“你忘记了,在母亲安葬的那天,她不是从楼梯上摔下来了吗?”

“就从那时候起的吗?”

“不!你怎么啦,开头她好象还是正常的,就是走路时有点一瘸一拐,两条腿支持不住,有时瘸得厉害,她嚷嚷着腿痛。三年前的冬天,她滑倒了,从那时起,她就得了关节炎。医生们说,也许还是从楼梯上摔下来那次她的腿骨就受伤了。这对父亲来说是最大的痛苦,我们从来没有把她病的后果告诉父亲。”

“那什么时候也没有接她回来?”

“列尼,要是你看见了她,你就会明白,为什么不能让她回来的原因,她走不了路啊!”

“她的腿痛吗?”

“不,当她动不了时,她曾练着抬腿,但是,看上去,很困难,不平的道路给她带来了难以忍受的痛苦,甚至父亲看到她那个样子,心里也非常难受。”

列尼斜眼看了一下哥哥。

“难道说父亲从来没有去看她吗?”

“当然看过她,父亲几乎每月都要到阿万隆去一次。你无法想象他是多么的好,多么的善良。我和婕妈只能尽量使他减轻这种沉重的负担。可是他已经忍受了这一切痛苦……你知道得越清楚,就越能更好地了解他……”

“我明白啦!”列尼喃喃地说,他有意转移话题,因此他说到钓鱼的问题,不再更多地想玛格丽特的事了。

晚上,侯爵问安利,他是否让弟弟看过田庄……

“还没有,可能一路上很疲劳,要不明天……”

列尼抬起头来说:“最好下一次找个时间去看吧,明天,我想去阿万隆,如果您不反对的话。”

他看到父亲那张长长的贵族式的脸上,浮现着忧郁的阴影,但很快又消失了,侯爵温和地点点头,向儿子微笑了一下。

“我的孩子,当然,要到你妹妹那儿去,给她带一点草莓。安利,也许草莓果已经熟悉了吧。”

第二天一清早,列尼要去阿万隆,安利也要和他一起去,他无法想象,如果没有伴一个人怎能到达那个地方。但是列尼找了一个借口。拒绝了,他说:“他要一个人骑马去”,因为他想不出更好的借口了,只好这么说。由于受到弟弟的这种奇怪的冷遇,安利有些发窘和伤心,他认为这是“英国人”的冷漠态度。安利把装草莓的篮子拴在马鞍上后,便往田庄走去。

昂热莉克婕妈的房子里很整齐、干净,但有点闷气,就象列尼童年时代看到的那个样子。姨妈亲自给他开了门,她系着一条白围裙,穿着一件普通的连衣裙,一串黑色的大念珠挂在腰带上。她正在做果酱。平日,在她最忙碌的时候,如果出现一个笨拙的、腼腆的半大孩子,她会很不高兴的,然而她对待外甥还是很温柔的,不断的询问他在学校里的学习情况怎样:了解他在英国是否经常做忏悔。她真不知道如何招待客人才好,她急忙拿出一瓶酒和一盒茴香饼干。

“亲爱的,请原谅,你一个人先坐一会儿,”她终于挤出了这么一句话,“我正在煮果酱。”

列尼问道:“婕妈,难道说不能让我去见见玛格丽特吗?”

“可以,我的孩子,要稍等一等,现在她正在有事,路易丝正在为她准备做忏悔,约瑟夫神甫是每月第一个星期六才来,你先到花园里散散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