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在宥第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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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解]

《在宥》以篇首句中二字名篇。本篇较长,内容也较杂。大体说来,全篇的基本宗旨是发挥无为而治的思想。开头提出“闻在看天下,不闻治天下也”,是全篇的总纲,以下各段大体围绕这个纲领展开。

第一段为议论,认为对天下不是要治理,而是要保持其自然本性。治天下,不管是治理得好,还是治理得坏,都会破坏人的自然本性,人的本性一旦被破坏,就是尽天下之力去赏罚,也无法挽回。如果失去本;聪明仁义礼乐圣知都可成为乱天下的因素。因此,君子如果必不得已而莅临天下,就要实行无为而治。第二段通过老聃回答崔瞿“不治天下,安臧人心”之问展开,核心是讲不要扰乱人心。认为社会对人的教化赏罚,不但不能使人向善,还会造成“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天下脊脊大乱”,以至于被杀头者尸体堆垒,带刑具者相推于道路。认为仁义之类说教不过是暴君大盗的先声,绝圣弃知,方能天下大治。第三段,黄帝与广成子对话,认为治天下破坏了自然的和谐,造成“云气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黄而落”,是违背“至道”的。“至道”深远暗味,昏暗静默,看不见听不着,只有抱神守形,不为外物扰乱心神,才能与“至道”冥合。所以知“至道”必先治身。此段讲长生、养身内容,有浓厚的神仙家色彩。第四段记述云将与鸿蒙故事,极言有为之害,宣扬“堕尔形体,吐尔聪明”,与自然元气同一,处无为而物自化。第五段为议论,讲述为人治国而使国家得以保存的,万不得一。因此,拥有国土之诸侯,应不以有国为意,有同于无,才能不生私欲骄矜之心,不为有国之心所役使,而为天地万物之主宰。第六段为议论,讲述天道与人道的关系,天道无为,人道有为,天道为主,人道为辅,强调天道,亦不抹灭人道。其中抽象议论,有调和道、儒、法思想之倾向,和庄子的一贯思想有较大距离,有人以为是后世儒者所加。

闻在有天下(1),不闻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2),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3)。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4)!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也(5);桀之治大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6),是不愉也(7)。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而可长久者,天下无之。人大喜邪,毗于阳(8);大怒邪,毗于阴。阴阳并毗,四时不至(9),寒暑之和不成,其反伤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处无常,思虑不自得(10),中道不成章(11),于是乎天下始乔诘卓鸷(12),而后有盗跖、曾史之行(13)。故举天下以赏其善者不足,举天下以罚其恶者不给(14),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赏罚。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终以赏罚为事(15),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战!

而且说明邪(16),是淫于色也(17);说聪邪,是淫于声也;说仁邪,是乱于德也;说义也,是悖于理也(18);说礼邪,是相于技也(19);说乐邪,是相于淫也(20)说圣邪,是相于艺也(21);说知邪,是相于疵也(22)。天下将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23),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将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商卷■囊而乱天下也(24)。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25),甚矣天下之惑也!岂直过也而去之邪(26),乃齐戒以言之(27),跪坐以进之(28),鼓歌以舞之(29),吾若是何哉!故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30),莫若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故贵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31);爱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32)。故君子苟能无解其五藏(33),无擢其聪明(34),尸居而龙见(35),渊默而雷声(36),神动而天随(37),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38)。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注释]

(1)在宥:在,存也。宥作囿解,意为范围。在有即存养持守自性,而不使其放逸流失。“在宥”取自开头二字为篇题,形式上似乎无义,实则表达了本篇无为而无不为的基本宗旨,是颇具深意的。

(2)淫:过也,超出也,过则不能保持自性的本然状态,而背离自性

(3)迁:改变。

(4)有:又。

(5)欣欣焉:欣喜快乐的样子。恬:静也,安也。

(6)瘁瘁焉:疲病困苦的样子。

(7)愉:发自本性的欢悦。意思是,尧治天下使人快乐欣喜,桀治天下使人疲病困苦,两者虽个同,但都不能使自性安静愉悦。在于扰破坏自性上又是一样的。

(8)毗(pí):偏。

(9)庄子认为:大喜而偏于阳,阳为暑;大怒偏于阴,阴为寒。既偏阴,又偏阳,则是寒暑不能调和以成,四时失其时序,必使人之形体受伤害。

(10)不自得:不自得于其性。

(11)中道,半途而废。章:奏乐完成一段为一章。不成章:不能使自性得以完成。

(12)乔诘:好高而过当。指下面曾史之类的言论。卓骛:孤高猛厉,喜怒随心。指下面盗跖之言行。

(13)曾:曾参,春秋时孔子弟子。史:史鳅,字子鱼,春秋时卫灵公之臣。二人以仁孝忠义著称。

(14)举:尽。“不给”、“不足”,意思相近。意为尽天下之力用于奖赏不足以劝善,尽天下之力用于惩罚,不足以止恶。

(15)匈匈:喧扰不宁。

(16)说明:说同悦,明指目之明。说明,喜欢目明。

(17)淫:沉溺。

(18)悖,违背,仁义是造出来强加给人的,所以是对人本性的干扰和破坏,是违背天理的。

(19)此句意思为:喜悦礼,就助长于习学技艺。相,助长;技,技艺。

(20)相于淫:助长于沉迷享乐。

(21)圣:古指多才多艺之人。此句意思为,喜悦圣,则助长于习学多种技能。

(22)疵:毛病。此句意思为:喜欢智慧则助长于精细明察,吹毛求疵,指责人之过失。

(23)之:此。八者:指上面列举之明、聪、仁、义、礼、乐、圣、知八条。

(24)脔(luán)卷:不伸舒之状,■(cāng)囊:纷乱烦扰。

(25)尊之惜之:尊崇它,爱惜它。

(26)过:经历过。对上述八条,人们岂止是经历过之后就抛开啊。

(27)齐戒:古人在祭祀前,沐浴更衣,不饮酒,不吃荤,以示诚敬。齐,同斋。

(28)跪坐以进之:致恭尽礼而相互传授。

(29)舞:用歌之舞之以示爱惜之意。

(30)临莅:统治、治理之意。

(31)此句意思为:把身看作比为天下更珍贵,这样的人重身超过重天下,故可以把天下托讨于他。

(32)寄:与“托”同义。

(33)解:解散,放纵。五藏:五脏。庄子认为:内藏五性,不解散五藏而使五性得以保全,则德与道同一。

(34)擢(zh6u):拔高、炫耀之意。

(35)尸居:古人祭祀时,选生人代表祖先,端坐在受祭的位置,不言不动,接受祭礼,即为尸居也。此指安坐不动的样子。龙见:如龙之出现。龙为传说中有灵性之神物,能飞潜变化,神妙莫测。这句是说安坐如尸而神游如龙。

(36)渊默而雷声:如深渊般静默,却蕴涵惊天动地之雷声。静默无声中包含巨大声响。

(37)此句意思为:精神方动而天机自随。庄子认为人自性与天台一,按自性而动,故天机自然与之应合。

(38)炊累:一种说法如尘埃在空中随风飘动,从容自如,任性自然。炊,同“吹”;累,尘埃。另一解:炊累即热气积累而饭自熟。此处“炊”为升火做饭。

[译文]

只听说存养固守天下人的本性,没听说对天下人加以治理。所谓存养其性,是怕超出他们自性的本来状态;所谓固守其性,是怕改变他们恒常之德。如果大下人能不超出自性,不改变常德,又何须加以治理呢!从前尧治理天下的时候,使天下人都高高兴兴,各乐其本性,这是使自性不得安静啊!从前桀治理天下,使天下人都疲劳病苦,各苦其本性,这是使自性不得愉悦啊。不管是使自性不得安静或不得愉悦,都不是恒常之德性。不是恒常之德而可维持长久的,天下没有这种事。人过分高兴,则偏于阳,过分愤怒,则偏于阴。既偏于阴又偏于阳,则四时不能按序而至,寒暑不能调和以成,岂不是反而要伤害人的身体么!如果使入喜怒失常,居处无定所,思虑不自得于其性,行事半途而废不能完成,于是乎天下开始有了好高而过当,孤高猛厉喜怒随心之言行,而后有了象盗跖、曾参、史鳅之类的行为,这样一来,就是尽天下之力用于奖赏也不足以劝善,尽天下之力甲于惩罚,也不足以止恶。因此,尽天下之大用于赏罚,还是不足的。自夏商周三代以下之治世者,喧扰不宁,始终把赏罚作为奉行之大事,他们哪里还有空闹使自性安于其本来状态呢!

而且,喜欢目明吗?就会沉溺于美色;喜欢耳聪吗?就会沉溺于音声;喜欢义吗?就会违背自然之理;喜欢礼吗?就会助长习学技艺;喜欢乐吗?就会助长淫声之泛滥;喜欢圣者吗?就会助长习学技能;喜欢有智慧吗?就会助长精细明察吹毛求疵。天下人如果能安于自然本性,这八条可以保存,也可以失去;天下人如果不能安于自然本性,这八条就会使自性纷乱烦扰不得伸舒而扰乱天下。可是天下人反而尊崇它们,爱惜它们,夭下人之迷惑,如此之深啊!对于这八条,岂止是经历过之后就抛开啊!还要诚敬地去解说它,以最恭敬的礼仪相互传授,歌唱跳舞去赞颂它。我对此种现象又有什么办法啊!因此,君子必不得已而去治理天下,莫不如任性无为。任性无为而后得以持守性命之正。所以说把身看作比为天下更贵重。就可以把天下托付给他,把身看作比为天下更值得爱惜,就可以把天下寄扎给他。因此,君子假如能不放纵五藏之性、不炫耀聪明,安坐如尸而神游如龙,似深渊般睦静而蕴涵惊雷般巨响,从容无为而万物如炊气积累自熟,我又哪里有闲工夫去治理它呢。

崔瞿问于老聃曰(1):“不治天下,安藏人心(2)?”老聃曰:“女慎无樱人心(3),人心排下而进上(4),上下囚杀(5),淖约柔乎刚强(6)。廉刿雕琢(7),其热焦火,其寒凝冰(8)。其疾俯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9)。其居也渊而静,其动也县而天(10)。偾骄而不同系者(11),其唯人心乎!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樱人之心,尧舜于是乎股无跋,胫无毛(12),以养天下之形(13),愁其五藏以为仁义,矜其血气以规法度(14)。然犹有不胜也。尧于是放灌兜于崇山(15),投三苗于二危(16),流共工于幽都(17),此不胜天下也。夫施及三王而大下大骇矣(18)。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毕起。于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19),诞信相讥(20),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烂漫矣(21);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22)。于是乎釿锯制焉(23),绳墨杀焉(24),椎凿决焉(25)。天下脊脊大乱(26),罪在樱人心。故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下(27),而万乘之君忧栗乎庙堂之上。今世殊死者相忱也(28),桁杨者相推也(29),刑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离肢攘臂乎桎梏之间(30)。意,甚矣哉!其无愧而下知耻也甚矣!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椄槢也(31),仁义之不为桎梏凿枘也(32),焉知曾史之下为桀跖嚆矢也(33)!故曰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

[注释]

(1)崔瞿:庄子虚拟之人名。

(2)藏:臧字之误。臧,善也。安藏人心:如何使人心向善。

(3)撄(yīng):扰乱,纠缠。

(4)排下:遭受排挤压抑则屈下。进上:受到提拔重用则凌上。

(5)上下囚杀:排挤压抑和提拔重用从上下两面对心之本来状态加以束缚和伤害。

(6)淖(chúo)约,柔顺的样子。意为由于上下囚杀,把刚强变为柔顺。所谓百炼之钢变为绕指之柔。

(7)廉刿雕琢:比喻为提高品德学问,对人实施教化修饰。廉,有棱角。刿,锋利。廉刿,磨而使有锋芒棱角。

(3)庄子认为:这种教比修饰,对人来说,其热如焦火,其寒如凝冰,是对人本性的极大折磨。

(9)疾:快速,俯仰:俯身又仰起,形容时间很短暂。抚:触及,遍及之意。此句意为,心念活动极为快速,片刻之间即能达到四海之内。

(10)渊而静,如深渊般静默。县而天:悬浮于天,无所不在。

(11)愤(fēn)骄:强做放恣,如奔马之不可系缚。

(12)股无肮(bá):大腿上没有白肉,胫无毛:小腿上没有汗毛。形容尧舜终年奔波劳苦,得不到保养和休息,以至大腿匕长不出肥肉,小腿上汗毛都磨光了。

(13)天下之形:指天下人之身体、形体。意思为,尧舜为天下人衣食操劳,只知养其形体,不知存养其心。

(14)矜:约束、拘管之意。规:制定,建立。血气:感情冲动。

(15)放:流放、放逐。..兜:尧时四凶之一,传说为帝鸿氏之子,又称浑饨,因为和共工联合与尧作对,被尧放逐到崇山。崇山:在今湖北黄陂县南。

(16)投:流放。三苗:古国名,其首须乞饕餮,亦为尧时叫凶之一。所居住区域约在湖南、江西境内。三危:古地名,在今甘肃敦煌一帯。

(17)幽都:古地名。《尚书·尧典》作幽州。故城在今河北密县东七十

(18)施:延及。三王:夏、商、周三代之君主。骇:惊扰。

(19)否(pī):恶。

(20)诞:荒诞不实。讥:讥讽。

(21)烂漫:烂为伤于火,漫为伤于水。人之自然本性遭受伤害而散乱。

(22)求竭:贪求满足其欲而竭尽心力。

(23)釿(jín):与斤通,大斧。

(24)杀:砍削。言用绳墨测量树木,不合标准处则加砍削。

(25)椎凿:穿凿木孔之具。决:凿断也。此言木工发明斧锯、绳墨、椎凿等工具。对木料进行加工,犹如君主以礼法治理人民。

(26)脊脊:相互践踏、欺陵。

(27)嵁(kān)岩:险岩深谷。

(28)殊死:身首异处,指被砍头处死。枕藉:指尸体交互重叠。

(29)桁(háng)杨:古代一种刑具,施于囚犯之颈上和小腿上。相推:相互推挤于道路,形容受刑人之多。

(30)离跂:翘足。攘臂:举臂。栓桔:刑具戴在脚上称侄,戴在手上称梏。

(31)接槢(xī):小木楔,连接关锁刑具之用。

(32)凿枘(ruì):凿为木孔,柄为楔入木孔之木楔。刑具须有孔有楔,才能牢固有用。

(33)嚆(hāo)矢:响箭。强盗抡劫,先发响箭以为信号。此处把曾史之言作为暴君大盗之先声。

[译文]

崔翟问老聃说:“不治理天下,如何使人心向善呢?”老聃说:“你要谨慎不可扰乱人心,人心遭受排挤压抑则屈下,受到提拔重用则陵上,从上下两面对心加以束缚和伤害,就能把刚强软化为柔美顺从。磨砺使具锋芒棱角,雕琢使之精巧,这类教化修琢如同焦火凝冰一样伤害自性。心念神速片刻之间就能遍及四海之内,其居处如深渊般静默,其动如悬浮于天,无所不在。强傲放恣而不可系缚,这就是人心啊!从前黄帝开始用仁义扰乱人心,后继之尧舜于是大腿上长出不肥肉,小腿上汗毛都磨光了,如此奔波劳苦以供养天下人之形体,为施行仁义使五脏忧愁,又制定法令制度以约束人之感情冲动。然而还是有不能胜任的。尧于是把灌兜放逐到崇山,把三苗流放到三危,把共工放逐于幽都,这就是不能胜任治理天下之心啊。延续到夏、商、周三代,而天下人受到更大的惊扰。下有棠跖之类暴君大盗,上有曾史之类仁者,而儒家、墨家也都兴起了。于是欢乐与愤怒者互相猜疑,愚者和智者互相欺骗,为善者与为恶者互相非议,荒诞与信实互相讥讽,从而使天下进一步衰落了。大德不能玄同,而人之本性从而遭受伤害而散乱:天下人都喜好智巧,百姓贪求满足欲望而竭尽心力,于是用斧锯裁断,用绳墨修治,用椎凿穿孔。天下人相互欺陵践踏而大乱,其罪恶之恨就在扰乱了人心。所以贤者隐居在险岩深谷之中,而万乘之君忧愁惊惧于朝廷之上。当今之世,被砍头而死者尸体相互重叠,戴枷索者相互推挤于道路,受刑戮之人满目皆是,而儒墨之徒仍然翘足举臂于戴枷索的囚徒中间。唉!太过分了,岂能不觉惭愧又不知羞耻!多么严重啊!我还不知道有哪种圣知不是开关刑具之木楔,哪种仁义不是牢固枷索之孔钠!何以知道曾史所为不是桀跖之先声啊!所以说抛弃聪明智巧,天下才能大治。”

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闻广成子在于空同之土(1),故往见之,曰,“我闻吾子达于至道(2),敢问至道之精。吾欲取至道之精,以佐五谷,以养民人。吾又欲官阴阳(3),以遂群生(4),为之奈何?”广成子曰:”而所欲问者,物之质也(5);而所欲官者,物之残也(6)。自而治天下,云气不待族而雨(7),草木不待黄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8)。而佞人之心翦翦者(9),又奚足以语至道!”黄帝退,捐天下(10),筑特室(11),席白茅(12),闲居三月,复往邀之(13)。

广成子南首而卧,黄帝顺下风,膝行而进(14),再拜稽首而问曰:“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治身奈何而可以长久?”广成子既然而起(15),曰:“善哉问乎!来,吾语女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16);至道之极,昏昏默默(17)。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18)。必静心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19)。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慎女内,闭女外(20),多知为败(21)。我为女遂于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也(22);为女人千窈冥之门矣,至波至阴之原也。天地有官(23),阴阳有藏(24),慎守女身,物将自壮。我守其一以处其和(25),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尝衰。”黄帝再拜稽首曰:“广成子之谓天矣(26)!”广成子曰:“来,余语女,彼其物无穷,而入皆以为有终:彼其物无测,而入皆以为有极(27)。得吾道者,上为皇而下为王(28);吾道者,上见光而下为土(29)。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30),故余将去女,人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31)。吾与日月参光(32),吾与天地为常。当我,络乎(33)!远我,缗乎!人其尽死,而我独存乎!”

[注释]

(1)广成子:晋葛洪。神仙传惫以为古之仙人,居住酮山石室之中,黄帝曾造访问道。又说即指老子。空同:山名。或为庄子所虚拟,寓空虚混同之义。

(2)吾子:对人亲近之称,相当于您先生。

(3)官阴阳,使阴阳各司其职,相互协调。

(4)遂群生:使各种生物顺利生长成熟。遂,顺也。群生,各种生物。

(5)而:同尔,你。质:形质,指物之原初状态。

(6)残:指原初形质分化之残余,已非“物之质”了。

(7)族:同簇,聚也。

(8)荒:大。意思为:日月之光益大,如同人不能含藏其明,用智过度。

(9)佞人:有才智之人。翦(jiǎn)翦:狭小琐碎之人。

(10)捐,放弃。捐天下:放弃治理天下,不因天下事累其心。

(11)特室:一人独居之斋戒室。

(12)白茅:白色茅草,古人祭祀时将其垫在祭物下,取其色白清洁。

(13)邀:通要,求。

(14)顺下风:从下风口方向走近广成子。膝行:跪在地上,以膝盖走路。这两种作法都是表示对觐见者的极大尊重。

(15)蹶(jué)然:突然惊异之状。

(16)窈(yǎo)窈,深远,冥冥:暗昧。

(17)昏昏默默:昏暗静默,看下见听下到的一种状态。

(18)此句讲,体道方法,不用耳目,不用智分辨,持守心志专一静默,形自会随之而正。

(19)精:精神。

(20)慎女内:抱一守静,保持心神宁静,闭女外:闭塞耳目,不使外物动摇心神。

(21)多知为败:不闻下见不知,内外两忘,保持心之宁静,才能与大道冥合,追求多知,必然败坏形神。

(22)遂:直达,庄子认为:大明之上与至阳之原,为大地、大道之一极,即明与阳之极,与窈道相合了。

(23)天地有官:夭地各司其职,各有所管。

(24)阴阳有藏,阴阳各有所藏,自藏也。

(25)一:大道。和:阴阳调和。

(26)天:四时运行、百物主化的无限过程。

(27)极:极限。

(28)皇、王:皆为得道之圣王,因所处时世不同,所施之治木亦异,上古淳朴之世,施行无为而治,称皇;后世人心浇薄,用仁义之道教化之,称王。二者因时世不同而有高下之别。

(29)光:日用之光。土:泥土,言来得道之人,糊里糊涂的活着,生时只见日月之浮光,死后化为泥土,与物无别。

(30)百昌:百物昌盛,指动植物生机勃勃的著衍生长。

(31)无穷之门,比喻大道之门径。无极之野:比喻大道是无限的,在时间上无始终,在空间上无边限。

(32)参光:同放光明。

(33)缗(min),与昏意近,指昏昏默默,无心无意,与道冥台。

[译文]

黄帝作天子十九年,其政令通行天下,闻知广成子住在空同山上,特地前去拜见,对他说:“我听说您先生通达至道,请问至道之精蕴是什么。我想取用至道之精蕴来佐助五谷生长,以养育人民。我还想使阴阳各司其职,相互协调,以便使各种生物顺利生长成熟,应当如何作呢?”广成子说:“你所想问的,乃是物之形质;你所想掌管裁制的,是形质分化之残余。自从你治理天下,云气不待积聚起来就下雨,草木不待枯黄就凋落,日月之光也愈发强烈,你这个有才智之人心胸狭小浅陋,又如何能和你讲说大道呢!”黄帝回去之后,放下治理天下之事,建一独居之斋戒室,睡在用白茅草铺就的铺上,清闲地住了三个月,又前往广成子处求说至道。

广成子头朝南躺着,黄帝从下风口跪着用膝盖走近广成子,再次叩拜以头触地然后问道:“闻知您先生通达至道,请问如何养身才能活得长久?”广成子突然惊异而起,说:“你问得多么好啊!来吧,我给你讲说至道。至道之精蕴,深远而又暗昧;至道之极限,昏暗静默。看不见听不着,持守心志专一静默,形体自会随之端正。一定要保持心静神清,不劳碌你的形体,不扰乱你的精神,就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这样你的精神和形体就能合一,形体就可以长生。谨慎地保持心神宁静,闭塞耳目不使外物牵动心神,追求多知必然败坏形神。我使你直达于最明亮之极和至阳之本原,又使你直达深远暗昧之门和至阴之本原。天地各司其职有所管,阳阴各有所藏,谨慎持守你自身,万物将自行健壮成长。我执守纯一之至道而处阴阳调和之地位,所以我能修养身心已有一千二百岁了,我之形体未曾衰朽。”黄帝再次叩拜以头触他说:“广成子可以说和天一样永恒了。”广成子说:“来吧,我说给你。那至道是无穷尽的,而人都以为是有终点的;那至道是不可测知的,而人都认为有极限。得我至道之人,上可为皇而下可为王;丧失我至道之人,活着仅能见日月之浮光,死后化为泥土。现今繁茂生长的万物都生于土而又复归于土,所以我要离开你,进入至道之入口,逍遥于至道之无限中。我和臼月同放光明,我和天地一样恒久。迎我而来,我是昏昏的。远我而去,我是默默的,人都要死,而我则可以独存!”

云将东游(1),过扶摇之枝而适遭鸿蒙(2)。鸿蒙方将拊脾雀跃而游(3)。云将见之,倘然止,蛰然立(4),曰:“叟何人邪?叟何为此?”鸿蒙拊脾雀跃不辍(5),对云将曰:“游!”云将曰:“朕愿有问也(6)。”鸿蒙仰而视云将曰:“吁!”云将曰:“天气不和,地气郁结,六气不调(7),四时不节(8)。今我愿合六气之精以育群生,为之奈何?”鸿蒙柑脾雀跃掉头曰(9):“吾弗知!吾弗知!”云将不得问。又三年,东游,过有宋之野而适遭鸿蒙(10)。云将大喜,行趋而进曰:“天忘朕邪(11)?天忘朕邪?”再拜稽首,愿闻于鸿蒙。鸿蒙曰:“浮游,不知所求(12);猖狂,不知所往(13);游者鞅掌,以观无妄(14)。朕又何知?”云将曰:“朕也自以为猖狂,而民随予所住;朕也不得已于民,今则民之放也(15)。愿闻一言。”鸿蒙曰:“乱天之经(16),逆物之情,玄天弗成(17);解兽之群而鸟皆夜鸣(18);灾及草木,祸及止虫(19)。意!治人之过也!”云将曰:“然则吾奈何?”鸿蒙曰:“意,毒哉(20)!灿仙乎归矣无为,而物自化(23)。堕尔形体,吐尔聪明,伦与物忘(24),大同乎悻淇(25),解心释神,莫然无魂(26)。万物云云(27),各复其很,各复其根而不知;浑浑饨饨,终身不离(28);若彼知之,乃是离之(29)。无问其名,无窥其情(30),物固自生。”云将曰:“天降朕以德,示朕以默(31);躬身求之,乃今也得。”再拜稽首,起辞而行。

[注释]

(1)云将:云之主帅,犹云之神也。俞樾所著《庄子人名考》以为;“即《楚辞·九歌》之云中君。”

(2)扶摇:飙字之合音。疾风、暴风,扶摇之枝即暴风分枝,又说扶摇为东方之神木。鸿蒙:自然之元气。云有形,风有感,鸿蒙则无形无感。混然天成。

(3)拊脾:拍着大腿。脾即髀,大腿雀跃:欢蹦跳跃的样子。

(4)倘然:忽然。蛰然,不动的样子。

(5)辍:止。

(6)朕:古人自称之辞。从秦始皇起才被专门用作皇帝对自己的称谓。

(7)六气,阴阳风雨晦明。

(8)不节:六气不调和,寒暑温凉错乱,造成四时不合节令时序。

(9)掉头:转过头去,不予理睬。

(10)有宋之野:宋国土地之上。

(11)天:云将对鸿蒙之称谓。

(12)浮游:形容元气上下飘浮不定,不知其有何追求。

(13)猖狂,形容元气任性无心而动,没有预定目标,不知其意欲何往。

(14)秧掌:随意不拘礼仪的样子。无妄:指物之真实的本然状态。

(15)民之放:是说云将已摆脱忧国忧民之心的束缚,达到我忘民、民忘我的浑一境界,从而获得心灵的解放,放,解放。

(16)天之经:天之常道,常则。

(17)玄天弗成:玄妙莫测之自然也不能使你有所成就。

(18)此句意思为:由于扰乱天之常道,违背物之情实,使兽群惊散,鸟类夜鸣不得安生。

(19)止虫:“止应作豕,音近而通。劣为虫类中体长无足者,如蚯蚓之类。《尔稚释虫》:“有足谓之虫,无足谓之豕。”

(20)毒哉:叹其受治世之毒太深,而一味追问不止。

(21)仙仙:轻飘飘的样子。

(22)心养:养心,持守自性。

(23)徒:但也。物自化,物各依自性生化。

(24)堕:毁坏,毁弃。吐,通杜,杜绝,闭塞之意。伦与物忘:伦,理。理与物皆相忘,心无所存留,任性自动。

(25)涬溟(xìngmìng):自然之元气鸿蒙的另一种称谓。

(26)莫然:与“漠然”同义,麻卞无知如枯木死灰的样子。

(27)云云:众多。

(28)不离:不离开自性。

(29)如果万物知其本性,有意识去恢复自性,不是浑浑沌沌地任性自为,则会背离自性。

(30)窥:窥探。其指万物。

(31)默:静默。

[译文]

云将到东方漫游,经过暴风分枝处恰好碰到鸿蒙。鸿蒙正在拍着大腿跳跃着游玩。云将首见了,忽然停下来,站立不动说:“老先生是谁呀?老先生力何到此?”鸿蒙依然拍腿跳跃不止,对云将说:“为了游玩!”云将说:“我打算向您请教一些问题。”鸿蒙仰面望着云将说:“啊!”云将说:“天气不调和,地气不通畅,六气不能协调,四时变化不合时序。现在我打算调合六气之精华来养育万物,要怎样去作呢?”鸿蒙拍着大腿背转过头去说:“我不知道呀!我不知道呀!”云将没有得到问题的回答。又过了三年,云将再次去东方漫游,经过宋国大地时恰好碰见鸿蒙。云将特别高兴,快步走向前去说,“您忘记我了吗?您忘记我了吗?”再次叩拜,以首着地,希望聆听鸿蒙指教。鸿蒙说:“元气上下飘浮不定,不知其有何追求;元气任性无心而动,没有预定目标,不知其意欲何往;邀游的人随心任性而为,不拘礼仪,以观察万物的本然状态,我又知道什么呢?”云将说:“我自以为是任性无心而游,然而民众追随我的行动,我也不忍心抛开他们,现在我已从忧国忧民之心的约束中获得解放。希望听您指教。”鸿蒙说:“扰乱自然之常道,违背万物之实情,玄妙莫测之天也不能使你有所成:兽群破惊散而鸟类夜鸣不安,草木受灾。祸及昆虫。唉!这都是治理天之人的过错呀!”云将说:“那么我该怎么办呢?”鸿蒙说:“唉,你受治世之毒太深了!还是轻飘飘地转回吧。”云将说,“我遇见您很不容易,希望听您指教。”鸿蒙说:“啊,那就修养自心持守自性吧!你但处无为之境,而万物就会自行生化。毁坏你的形体,闭塞你的聪明,把理与物全忘掉,与自然元气完全同一,去掉心神作用,麻木无知如同枯木死灰。万物纷坛众多,千变万化又各复归其本根,各复本根而不自知;浑浑沌沌,而终身不离自性;如果万物自知夏归其恨而有意追求,就是背离自性。不必过问万物之名,不要窥探万物之实,万物本来是自行生化的。”去将说:“老天降给我品德,显示我要静默;我亲身实行,现在才算得到了。”再次叩拜以首触地,起身辞别而去。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也。同丁己而欲之(1),异于己而不欲音,以出乎众为心也(2)。夫以出乎众为心者,局尝出乎众哉(3)!因众以宁所闻(4),不如众技众矣(5)。而欲为人之国者,此揽乎三王之利而下见其患者也(6)。此以人之国侥幸也(7),几何侥幸而不丧人之国乎!其存入之国也,无万分之一;而丧人之国也,一不成而万有余丧矣(8)。悲夫,有土者之不知也(9)。夫有土者,有大物也(10)。有人物者,不可以物(11);物而不物,故能物物(12)。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13),岂独治天下百姓而已哉!出入六合,游乎九州(14),独往独来,是谓独有(15)。独有之人,是谓至贵。大人之教(16),若形之于影,声之于响。有问而应之,尽其所怀,为天下配(17)。处乎无响,行乎无方(18)。挈汝适复之挠挠(19),以游无端,出入无旁(20),与日无始(21);颂论形躯(22),合乎大同,大同而无己(23)。无己,恶乎得有有(24)!睹有者(25),昔之君子;睹无者,天地之友(26)。

[注释]

(1)欲:喜爱也。

(2)出乎众:高出众人之上,出人头上。

(3)曷:何。此句意思为:既然高出众人之上,又喜欢人之同已,这是自相矛盾的。因为既与人同,也就与人无异,何能超出呢。

(4)宁:安。

(5)技:技艺。意为一个人的技艺比不上众人所掌握的技艺多。

(6)揽,引取也。患:害。

(7)侥幸:把获得成功避免失败的希望寄托在偶然性和碰运气上面。

(8)此句意思为:论存入之国,则不得一个,论亡入之国则万个有余。极言治天下之不可行也。

(9)有土者:指占有国土之诸侯、天子。

(10)大物:占有广大土地,故称大物。

(11)不可以物:庄子认为,有土者自以为有,则生私欲骄矜之心,而为物所役使。应不以有土为意,有土如同无土,有国如同无国,任性无为,才能为万物之主宰。

(12)此句意思为:我能役物而不为物役,故而能役使一切物。

(13)物物者之非物:与《知北游》:“物物者非物”义同而所指有别。《知北游》篇所讲为宇宙生成问题,本篇所讲为统治木,意即支配,主宰万物者,一定不是物自身,而是超出万物之上的东西,这种东西既不是具体物,也不是人,因为按古人观念,人也是万物之一。那么它是什么呢?即下面所讲之“独有”,也就是独立自存的绝对体,即大道,它支配一切。人能无己无待,与天合一,也就成为万物主宰。

(14)六合:上下与四方,古人甲以表示较大的空间范围。九州:传说中我国上古之行政区划,说法有多种。《尚书·禹贡》认为,大禹治水后,将全国划分成九州,即冀、■、青、徐、扬、荆、豫、梁、雍州.后代又有所改变。此处泛指古人观念中的整个世界。

(15)独有:指堕肢体,黜聪明,玄同大道,绝对逍遥之人。

(16)大人:与大道合一,能出入六台,游乎九州的圣人。

(17)为天下配:尽己所知予以应对。配,应对。

(18)无方:没有预定方向。

(19)挈(qiè),提携。适复:经历。挠挠:纷乱,比喻纷乱错综的社会生活。

(20)无旁:无所依傍。

(21)与日无始:与日推移,无始无终。

(22)颂:与诵通,颂沦即讲论、谈论之意。

(23)无己:与天地万物玄同合一,没有物我对立,将我消融于天地万物中。即如《齐物论》所说:“大地与我为一,万物与我并生”的意识境界。

(24)有有:有对象世界的存在。既然无己,没有物我对立,我即融于物中,对象世界即我,即己,无己也就无对象世界。

(25)睹:见。

(26)睹无者,推行无为而治,任物自性生化,不加干扰,如广成子、黄帝之类。他们不扰乱物性,所以是天地万物之友。

[译文]

世俗的人,都喜欢别人见解与自己相同而讨厌别人见解与自己不同。与己相同的就喜爱他,与己不同的就不喜爱,这是由于人都有高出众人之上的心理。有这样出人头地心理的人,何尝能真正出人头地啊!他们的见解要靠众人认同方得心安,还承认个人技艺不如众人技艺多,怎能出众呢。而那些打算为人治理国家的人,只是引取三代治国有利的方面而没有见到其有害的方面。这是把为人治国之成功寄托在碰运气图侥幸上面,有几个靠碰运气图侥幸治国而不使人之国沦亡的呢!这样作能使国家件存的,不得万分之一,而使国家沦亡的.则是沦亡一万多次也不会有一次幸免。可悲呀!占有土地之诸侯太不明智了。凡拥有国土者,就是有大物。有大物的人,不可自以为有而生私欲骄矜之心;应当役使物而不为物所役使,惟有这样才能主宰万物。明白主宰万物者不是物自身,岂止可以治理天下百姓而已啊!这佯的人可以随意在天地四方往来出入,在九州漫游,能独往独来,称之为独有。独有的人,是最珍贵的。大人的教化,就象形体对于影子、声音对于回声那样。有人提问就有回答,尽其所知,应对天下人之问。居处无声响,行动无预定方向。提携众人经历错综纷乱的社会生活,漫游于无边际空间,往来出入无所依傍,与日推移无有终始,讲论形体,合于与万物大同。与物大同也就无己。既然无己,哪里得有对象世界。有见于对象世界的人,是昔日之君子;有见于无的人,是天地万物的朋友。

贱而不可不任者,物也(1);卑而不可不因者(2),民也;匿而不可不为者(3),事也;粗而不可不陈者(4),法也;远而不可不居者(5),义也;亲而不可不广者,仁也;节而不可不积者(6),礼也;中而不可不高者(7),德也;一而不可不易者(8),道也;神而不可不为者(9),天也。故圣人观于天而不助,成于德而不累(10),出于道而不谋,会于仁而不恃(11),薄于义而不积(12),应于礼而不讳(13),接于事而不辞(14),齐于法而不乱,恃于民而不轻(15),因于物而不去(16)。物者莫足为也(17),而不可不为。不明于天者,不纯于德;不通于道者,无自而可(18);不明于道者,悲夫!何谓道?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19),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与人道也,相去远矣,不可不察也。

[注释]

(1)任:用,此句指物虽轻贱,人不可不用来为己造福。

(2)因:顺,即顺民之性。

(3)匿:细微。

(4)陈:陈述。

(5)居:执守。意为外在行为规范,与人疏远,又不可不执守。

(6)节:礼节仪式。积:积累。

(7)中:顺。顺其性又加以提高,即为德。

(8)易:变易。指道之本体是恒定统一的,但功能作用又是不断更新变化的。

(9)儿句意思为:天道是神妙莫测的,但它的功能作为不能不显示出来。

(10)累:劳累。庄子认为:任自性而成德,不须操心费力去追求。

(11)会:相合。恃:依靠。

(12)薄:迫近,接近。不积:不有意积累。

(13)应:相应合。讳:同违,回避之意。

(14)辞:推辞。

(15)轻:轻意滥甲民力。

(16)因:循也。指循物之性加以利用而不抛弃它。

(17)莫足为也:物性不同,功用多种多样。如蜣螂转九,蜘蛛结网,出于天然。庄子认为,性中有的,不学而能,性中没有,下可强为。

(18)无自而可:不通达大道,不管从哪里都行不通。

(19)有为而累吉:有意作为而又操心费力的,就是人为。

[译文]

轻贱而又不可不加以利用的,就是物;地位低下而又不能不顺从其性的,就是民;微细而又不能不去作的,就是事;粗疏而义不能不加陈述的,就是法;疏远而又不能不执守的,就是义;亲爱亲人而不可不推而广之的,就是仁;奉行礼节仪式而不可不加以积累的,就是礼;顺性而又不可不加以提高的,就是德;恒常统一而又不可不随时更新变化的,就是道;神妙莫测而又不能不显示作为的,就是天。所以圣人观察天道顺乎自然而不协助,任性成德而不费力追求,出处进退合乎道而不须有意谋划,与仁相合不以此自恃,与义迫近而不有意积累,与礼应合而不有意回避,与世事接触而不推辞,与法齐一而不乱行,依赖于民而不轻易使用民力,顺物性加以利用而不抛弃。对于物不可违性强为,又不可不为。不明达天道之人,多么可悲呀!什么是道?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尊贵的,是天道;有力而劳累的,是入道。处于主宰地位的,是天道;臣于从属地位的,是人道。天道与人道之问相去甚远,不可以不明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