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天道第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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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解]

《在宥》篇讲,“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本篇基本上是对这一思想的论述与发挥,从天道与人道关系方面阐述庄子的政治思想。全篇可分为七段

第一段,阐述天道虚静无为,与圣道、帝道相通。能以虚静无为为宗本,则可“推于天地,通于万物”,得“天乐”,与天相合。第二段,从“夫帝王之德”至“非上之所以畜下也”一大段,提出君道无为,臣道有为主帐,认为道德仁义、形名赏罚等,以及上下尊卑等级,都属人道,它与天道是一致的,表现为本末君臣关系,也是治所需要的。其说近于黄老,有人以为后学所加。第三段,以尧舜对话形式,表达天德无为,如日月照耀,四时运行,昼夜更替,云,行雨施一样,是一种自然运行过程。帝王应去掉世俗的粘滞缠绕,循性无为,效法天德。第四段,老子批评孔子倡导仁义;只会扰乱人性。天地万物是自然有序的,人只要“放德而行,循道而趋”,对外界不加干扰,就自会实现理想境界。第五段,通过老子批评士成绩的言行,讲述得道之人,已经摆脱对神圣智巧的追求,不受外界毁誉之影响,保持心性与行为仪容的恒常统一。第六段,阐述道无所不包又幽深莫测,圣人体道治世,“外天地,遗万物”,退仁义,弃礼乐,持守本真而内心安定。第七段,文字语言皆为糟粕,真意不可言传。道是超越形色名声的,不在文字语言之中,讲说于人的都不是真道,真道不靠言论,只能玄观体悟。

天道运而无所积(1),故万物成;帝道运而无所积,故天下归(2);圣道运而无所积,故海内服。明于天,通于圣,六通四辟于帝王之德者(3),其自为也,昧然无不静者矣(4)。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挠心者(5),故静也。水静则明烛须眉(6),平中准(7),大匠取法焉(8)。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9),万物之镜也。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10)。休则虚,虚则实,实则伦矣(11)。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12)。静则无为,无为也,则任事者责矣(13)。无为则俞俞(14),俞俞者忧患不能处(15),年寿长矣。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明此以南乡(16),尧之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为臣也。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上之道也(17)。以此退居而闲游,江海山林之士服(18);以此进为而抚世(19),则功大名显而天下一也。静而圣,动而王(20),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21),与天和者也。所以均调天下(22),与人和者也。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庄子曰:“吾师乎(23)!吾师乎!繁万物而不为戾(24),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寿(25),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26),此之谓天乐。故曰,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27),其死也物化(28),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29).故知天乐者,无天怨,无人非,无物累,无鬼责。故曰:“其动也天(30),其静也地,一心定而王天下(31);其鬼不祟(32),其魂不疲,一心定而万物服。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天乐者,圣人之心以畜天下也(33)。”

[注释]

(1)天道:与人道相对,是中国古代含义宽泛的皙学范畴,一些唯物主义哲学家把它归结为天象运行,四时更迭,风雨寒暑等变化规律,与人事无涉。一些唯心主义哲学家则认为,天道是神意的体现,并与人事相互感应,庄子认为天道是自然界无意识无目的运行,是无欲无为的。积:停滞。

(2)帝道:帝工之道。与后面的圣道同效法天道,二者区别在于,帝是有位的,掌握着国家的统治权力,可以直接推行其道。圣则是无位的素王,通过他的学说和道德发生影响,归:归附。

(3)六通:四方上下无不畅通。四辟:春夏秋冬无时不开辟,六通四辟:形容于帝王之道全面通晓。

(4)昧然:暗昧不觉。

(5)饶:通挠,搅乱也。

(6)烛:照。

(7)平中准,水面平静,与水准仪器相符合。中(Zhong),符合。准,测水平仪器。

(8)大匠取法:高明的木匠师傅效法它作成测量平面的器具。

(9)鉴:镜。

(10)休:栖止。这句的意思为:虚静恬淡,寂寞无为是帝王圣人使心栖止之所。

(11)虚则实:心虚静能鉴照天地万物,故而充实。实则伦:充实中包含一切条理秩序。

(12)静则动,天道之动静不是僵死不变的,而是不断转化推移的。如《齐物论》“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讲生死、可不可之转化推移,与此同理,动则得:天道不停止运动,万物与之吻合同步,则得其所宜。

(13)责:尽职责。

(14)俞俞:从容自如的样子。

(15)不能处:处,止也。得无为之道者,忧患不能留止于心。

(16)南乡:即南向,面南背北,为古代君主听居之位。

(17)玄圣素王:得无为之道,为天下人敬仰而又未处帝王之位的人,如老耿及庄子虚拟的一些得道者。

(18)江海山林之士:隐居在海岛深山的隐士。

(19)进为:出仕作官,为帝王辅佐,如伊尹吕望之类。抚世:安抚治理世人。

(20)静而圣:保持自身虚静无为则为圣人,动而王:无欲无求,顺夭道而动则为帝王。

(21)大本大宗:指天地万物的根本性质和产生本原。

(22)均调:均平协调。

(23)师:比喻天道,庄子以天道为师,重复申说,表示衷心赞叹。

(24)■(xiè)碎。戾:暴戾。

(25)长:年长。寿:长寿。道是无始无终的,永恒的,说它比上古还要年长,只是一个比喻。

(26)刻雕众形:比喻道创生万物的多种形态,好象匠人雕刻出各种物形。

(27)天行:天道之运行。

(28)物化:物象之幻化,认为人死不过是由一种物幻化成另一砷物,就象庄周梦中化成蝴蝶,醒来又成庄周一佯。

(29)波:扩展。

(30)其动也天:其动时无心无为,循性自如,如同夭道之运行。

(31)这句是说,持守心之虚静无为,就可以为天下王。

(32)祟,祸。其鬼不祟:其为助词,表强调义,强调鬼神也不能带来灾祸。

(33)以:用。畜,养。天乐指圣人执守虚静无为,达到的与夭地为一,与变化同体的道德境界,圣人将其推行于天地万物,用它来畜养天地万物。

[译文]

天道运行而不停滞,故而万物得以生成;帝玉之道运行而下停滞,故而天下之民都来归服;圣人之道运行而不停滞,故而海内之民敬服。明于天道,通于圣道,于帝王之德无不通达的人,任物循性自为,对这一切暗昧不觉而执守虚静之心。圣人执守虚静,不是因为虚静好,才去作的。而是万物不足以搅乱他的心,所以心虚静,水平静就可以清楚照见人的胡须眉毛,其平面符合水准队器,高明的木匠师傅就是取法于此而造成水平仪器的。水平静还能如此明察,何况是人的精神呢!圣人之心虚静,可以成为大地的镜子,万物的镜子。虚静、恬淡、寂寞、无为,就是天地之平静和道德的最高境界,因此,帝王圣人都栖心于此。心休止则虚静,虚静则能鉴照万物而充实,充实中包含万物之条理秩序,心空虚即得平静,平静又转化为运动,运动与天道合则万物各有所得。虚静即能无为,君无为,则百官各尽职责。行无为之道则能从容自如,从容自如的人,忧患不能留止于心,所以能长寿。虚静、恬淡、寂寞、无为,是万物的本性。明晓此道而南面为君,就能成为尧一样的君;明晓此道而北面为臣,就能成为舜一样的臣。以此道处上位,就成为帝王天子的最高德行;以此道处下位,就成为玄圣素王的正道。以此道退隐闲游,海岛山林之隐士都会敬服;以此道出仕作官,辅佐帝王安抚治理人民,则能建大功显名声而使天下统一,虚静而为圣人,顺天动而为帝王,无为而受尊崇,朴素之美天下没有能与之相争的。明白无为是天地之本性,这就是把握了万物的根本性质和产生根源,就是与天道相合了,因此就能均平协调天下之事,而与人和谐融洽。与人和谐融洽,称之为人乐;与天相合,称之为天乐。庄子说:“我的老师呀!我的老师呀:打碎万物不算作暴戾,恩泽及千万代不叫作仁慈,比上古更年长不称为长春,覆盖承载天地、创生方物的多种形态而不称为巧妙,这就叫作天乐。所以说,知晓天乐的人,其生与天道一同运行,其死为物相幻化。虚静时与阴具有同一德性,运动时与阳一起扩散传播。故而知晓天乐的人,不报怨夭,不非难人,不受外物牵累,不责备鬼神。所以说,这样的人动时如天之运行无滞,静时如地之虚静充实,其心安定而为天下王;鬼神不会带给灾祸,精神也不会疲劳,其心安定而万物顺服。这些话都是说把虚静无为推行于天地,畅通于万物,这就叫天乐。天乐,是圣人用来畜养天下的。”

夫帝王之德,以天地为宗(1),以道德为主,以无为力常。无为也,则用天下而有余(2);有为也,则为天下用而不足(3),故古之人贵夫无为也。上无为也,下亦无为也,是下与上同德,下与上同德则不臣(4)。下有为也,上亦有力也,是上与下同道,上与下同道则不主(5)。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6)故古之王天下者,知虽落天地,不自虑也(7),辩虽彫万物(8),不自说也;能虽穷海内(9),不自为也。天不产而万物化,地不长而万物育(10),帝王无为而天下功。故曰莫神于天,莫富于地,莫大于帝王。故曰帝王之德配天地。此乘天地,驰万物(11),而用人群之道也。

[注释]

(1)宗:本。天地覆载万物而无心,帝王则以之为本。

(2)用天下而有余:对万物的变化生灭,社会的治乱兴衰,君主下加干预,任其自然,所以闲暇无事。

(3)为天下用而不足:天下事是无穷尽的,虽弃波劳苦,砷精竭虑去作,仍然不能作完,故而力不足。

(4)下臣,臣无为则丧失为臣之德。这里主张君德无为,臣道有为,二言下可相滥,实际是主张按干道各司其职。

(5)不主:君有为则失去君主之德。

(6)不易:不变。不管世道如何变迁,此道永不改变。

(7)知:同智,智慧,落:通络,包括,包笼之意。不自虑:不自行代天思虑。

(8)彫:钟泰《庄子发微》以为“彫藉为周”,可从。辩彫万物:言其辩论可以周遍万物。只是一种形容,实际上下可能达到。《齐物论》就讲:“言辩而下周”。

(9)能虽穷海内:虽穷尽四海之内也找不出如此多能之人。

(10)下产不长:意为天地无意于万物的产生和生长,万物的产生和长成皆出于自然。

(11)乘,驾驭,驰:驱使。

[译文]

帝王之德性,以天地为宗本,以道德为主宰,以无为力常法。无为,任天下自行治理则有余暇;有力,力天下疲于奔命则力不足。所以古人治天下贵无为之道,君上无为,臣下也无为,是臣下与君上有同一德性,臣下与君上有同一德性则丧失为臣之德;臣下有为,君上也有为,是君上与臣下行道同一,君上与臣下行道同一则不成其为君主。君主在上必行无为之道而使天下自行治理,群臣在下必须有力去为天下作事,这是永不改变之道。所以古时为天下之王者,其智慧虽能包笼天地,也不自行代天思虑;其知辩虽能周遍万物,也不自己去言说;其能力虽然海内无比,也不自去作为。天无意于生产而万物化生,地无意于生长而万物长成,帝王无力而天下事自行成功,所以说没有比天更神妙莫测,没有比地更富有,没有比帝王之德更博大。所以说帝工之德与天地相配合。这就是驾驭天地,驱使万物,任用万民之道啊!

本在于上,未在于下(1);要在于主,详在于臣(2)。三军五兵之运,德之未也(3);赏罚利害,五刑之辟(4),教之未也;礼法度数(5),形名比详(6),治之未也;钟鼓之音,羽旄之容(7),乐之未也;哭泣衰绖(8),隆杀之服(9),哀之未也。此五未者,须精神之运,心术之动(10),然后从之者也。未学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君先而臣从,父先而子从,兄先而弟从,长先而少从,男先而女从,夫先而妇从。夫尊卑先后,天地之行也(11),故圣人取象焉(12)。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13);春夏先,秋冬后,四时之序也;万物化作,萌区有状(14),盛衰之杀,变化之流也(15)。夫天地至神,而有尊卑先后之序,而况人道乎!宗庙尚亲,朝廷尚尊,乡党尚齿(16),行事尚贤,大道之序也。”语道而非其序者,非其道也。语道而非其道者,安取道(17)!是故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仁义已明而分守次之(18),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19),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20),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赏罚次之,赏罚已明而愚知处宜(21),贵贱履位(22),仁贤不肖袭情(23)。必分其能,必由其名(24)。以此事上,以此畜下(25),以此治物,以此修身,知谋不用,必归其天(26)。此之谓大平(27),治之至也。故书曰:“有形有名。”形名者,古人有之(28),而非所以先也。古之语大道者,五变而形名可举(29),九变而赏罚可言也(30)。骤而语形名(31),不知其本也;骤而语赏罚,不知其始也,倒道而言(32),迁道而说者(33),人之所治也(34),安能治人!骤而语形名赏罚,此有知治之具(35)非知治之道。可用于天下,不足以用天下(36),此之谓辩士,一曲之人也(37)。礼法数度,形名比详,古人有之,此下之所以事上,非上之所以畜下也。

[注释]

(1)本末:中国古代哲学重要范畴,包含本体与现象,主要与次要,根本与从属诸方面及其相互关系的论述辨析,先秦时期多言本,还未将本末对举作系统阐述,汉与魏晋时期则有较多讨论。在中国传统观念中,则以农为本,以工商为未。此处本未有特定意义,本为根本,指天道无为;未为枝节,指人事之政事礼法等。上为君主,下为群臣,意即天道无为是根本,由在上之君主掌握。政事礼法是枝节,由群臣执行。

(2)要:纲要,机要。详,细目、细节。这句话意思为:君主行的是无为之道,只总概要就够了,细节细目要臣去作。

(3)三军:泛指军队。五兵:五种兵器,具体所指说法不一,通行说法指矛、戟、钺、楯。弓矢。运:运用。

(4)五刑:墨、剿、刚、宫、大辟。辟:法。

(5)礼法:吉、凶、军、宾、嘉五礼所遵行的法度。度:计量长短之标准,如丈尺之类。数:数字计算。

(6)形名比详:即对事物之名实关系进行比较审核。形指事物,名力名、称,比为比较,详为审核、审定。

(7)羽旄之容:用鸟羽、兽毛装饰歌舞者的服装、道具,以显示仪客华美。羽,鸟羽。姹,兽毛。

(8)衰绖(cuidie):衰,丧服,绖为用麻制作的腰带和冠带,皆为服丧时穿戴,根据生者与死者血缘亲疏关系,丧礼规定了相应的哭祭仪式和丧服规格,不可以相滥。

(9)隆杀之服:隆,加隆、提升;杀为降等。丧服分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绸麻五种,要根据本人与死者关系之亲疏,予以加隆或降等,确定其应当穿那种丧服。

(10)心术:心智、心之能力。此句意为,精神心智是本,五未必须从属于本,不能把枝节当根本,本末倒置。

(11)尊卑:上下也。言天地之运行有上下先后之分。

(12)取象,取而效法。

(13)言天在上,地在·已是神明安排之位置。

(14)萌区有状:万物萌生后区分为各种形状。

(15)由兴盛转而降为衰杀,是变化之流行。

(16)乡党:乡里。齿:年龄。

(17)安取道:何处取得大道。庄子认为道有先后次第,离开次第讲道,不是真道;讲述的不是真道,又让人从哪里去取得真道,

(18)分守:职责、职守。

(19)因任:根据职责授与职事。

(20)原省:推究省察,指对人进行政绩考核。

(21)愚知处宜:愚笨的人和聪明有智之人都安排合适的位置。

(22)履:践,就。贵贱履位:尊贵者与低贱者各就各位。

(23)袭情:依据实际情况。袭,因袭、依据。情,实也。

(24)必分其能:人各有所能,不能兼也,故称分其能。必由其名:能各有名,不能相混,必循名以责实。

(25)畜下:治理下民之意。畜,养。

(26)归其天:复归于虚静无为之天道。

(27)大平:太平盛世,治道之极致。大,同太。

(28)形名之分辨,古代就有了。

(29)五变:论述中经历五个演绎推理过程。具体次序为:一天,二道德,三仁义,四分守,五形名,六因任,七原省,八是非,九赏罚。这句的意思为,推理至第五层,形名之辨即列举出来。

(30)九变:演绎推理至第九层。

(31)骤:急剧、匆忙之意。

(32)倒道:与道相反相违。指违背大道由本及未的先后次第,把形名赏罚等次要的、枝节的东西提到首位,即是倒道。

(33)迕,违逆。迕道,与倒道同义。

(34)人之所治:被人治理。

(35)知治之具:只知治世的具体方法、手段,不知精神实质,知未而不知本。

(36)这句的意思力:可用于为天下事奔波操劳,不足以让天下自行治理,可有力而治而不能无为而治。

(37)一曲之人:只有一孔之见,一枝之长,不通晓无为大道的人。

[译文]

天道无为之本君主掌握,政事礼法之未群臣执行;君主在上总其纲要,群臣在下行其细目。军队武器的动用,是道德之末流;赏罚利害之推行,五种刑法之设立,是教化之未流;五礼之法,长度计算,名实比较审核,是治道之未流;用钟鼓奏出乐曲,用鸟羽兽毛装饰舞者,是乐之未流;哭祭丧服,各有等次,是哀悼之未流。这五类未流枝节之事,必须待精神、心智运动,然后随之而动。五种末流枝节之学,古代就有,但不把它放在首要地位。君在先而臣从属,父在先而子从属,兄在先而弟从属,年长者在先而年幼者从属,男人在先而女人从属,丈夫在先而妻子从属。天地之运行,有上下先后区分,故取而效法之。天在上地在下,是神明确定的地位;春夏在先,秋冬在后,是四时之顺序;万物化生,萌生后区分为各种形状,再由兴盛转而为衰杀,是变化流行也。天地之道最为神妙莫测,还有上下先后之顺序,何况是人道呢!宗庙祭把崇尚血缘之亲,朝廷崇尚高爵位,乡里间尊敬年长者,治事崇尚贤能,这是大道的先后次第。讲论道而不合道之第,不是真正的道;讲述的不是真正的道,又从哪里去得道呢!

所以古时明大道之人,先明天道而把道德放在其次,道德既明则把仁义放在其次,仁义既明则把职责放在其次,职责既明则把名实放在其次,名实既明则把因职授事放在其次,因职授事既明则把推究省察放在其次,推究省察既明则把是非放在其次,是非既明则把赏罚放在其次,赏罚既明则愚笨的与聪明的都安排合宜,尊贵者与低贱者各就其位,仁厚的贤达的和不成才的都依据实际作了安置。按其能加以区分,由其名而责其实。用这一套来服事君主,畜养下民,治理万物,修养自身,就会不用智谋,复归于虚静无为之天道。这就叫作太平,是治道之极致。古书上说:“有形有名。”形名之区分,古人就有的,只是不放在首要地位。古代谈论大道的人,经历五个层次的演绎推理,形名辨析可列举出来,九次演绎推理,赏罚被讲说出来。急剧匆忙去讲说形名问题,就不知道它之所本;匆忙讲述赏罚问题,就不知道它之所始。违背道去讲,抵触道去说,只能为人所治,怎么能治理别人!匆忙讲说形名赏罚的人,他们只知治世的具体方法、手段,并不真正懂得治世之道。这样的人可用于为天下事奔波劳碌,不足让天下自己治理自己。这就是言辩之士,只具一孔之见的人。五礼之法,长度计算,名实比较审核,古代就有。这是臣用以事奉君的,不是君用以畜养臣民的。

昔者舜问于尧曰:“天王之用心何如(1)?”尧由:“吾不敖无告(2),不废穷民,苦死者(3),嘉孺子而哀妇人(4)。此吾所以用心已。”舜曰:“美则美矣,而未大也(5)。”尧曰:“然则何如?”舜曰:“天德而出宁(6),日月照而四时行,若昼夜之有经(7),云行而雨施矣。”尧曰:“胶胶扰扰乎(8)!子,天之合也(9);我,人之合也。”夫天地者,古之资大也,而黄帝尧舜之所共美也。故古之王天下者,奚为哉?天地而已矣(10)。

[注释]

(1)天王,帝王,指尧。因其具有天德,故称为天王。

(2)敖:同傲,侮慢。无告:有苦无处诉、处境极为悲惨之人,或指鳏寡孤独者。

(3)废:抛弃,苦:忧劳。苦死者:对死者表示哀痛和抚慰。

(4)嘉:善,亲爱之意。孺子:小孩。哀:怜悯。

(5)未大:不算弘大。因为尧所讲皆有心而为,所及有限,故其心不算弘大。

(6)天德:虚静无为也。出:运行。

(7)经:不变之常规、常法。

(8)胶胶:粘台在一起不能解开。扰扰:纷乱不宁。尧听了舜的话受到启示,觉得自己的用心是多余的,不如静默无为,复归天德。

(9)天之合,与天道相合。

(10)天地而已矣:象天地那样虚静无为就是了。

[译文]

从前舜问尧说:“天王您用心怎样呢?”尧说:“我不侮慢求告无门处境悲惨的人,不抛弃贫穷之民,忧劳死者,亲爱孩子又怜悯妇女,这就是我用心之处。”舜说:“好却是很好,只是其心还不够弘大。”尧说:“那么应该怎样呢?”舜说:“天德运行而虚静安宁,日月照耀而四时运行,好象昼夜更替之有常规,云行而雨降一样。”尧说:“我真是粘滞纷扰啊!你与天道相合,我只是与人道相合。”天地,自古以来被认为是弘大的,为黄帝、尧舜所共同赞美。所以古时为天下之王的人,还要作什么呢?象天地那样虚静无为就是了。

孔子西藏书于周室(1),子路谋曰:“由闻周之征藏史有老聃者(2),免而归居(3),夫子欲藏书,则试往因焉(4)。”孔子曰:“善。”往见老聃而老聃不许,于是繙十二经以说(5)。老聃中其说(6),曰:“大谩,愿闻其要(7)。”孔子曰:“要在仁义。”老聘曰:“请问,仁义,人之性邪?”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则不成,不义则不生(8)。仁义,真人之性也,又将奚为矣(9)?”老聘曰:“请问何谓仁义?”孔子曰:“中心物恺(10),兼爱无私,此仁义之情也。”老聃曰:“意,几乎后言(11)!夫兼爱,不亦迂乎(12)!无私焉,乃私也(13)。夫子若欲使天下无失其牧乎(14)?则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15)。夫子亦放德而行(16),循道而趋,已至矣(17)!又何偈偈乎揭仁义(18),若击鼓而求亡子焉(19)?意,夫子乱人之性也。”

[注释]

(1)书:指孔子编辑整理之书。孔子何以要藏书周王室,不可确知。或以为当时列国纷争,战祸连年,周天子还保持形式上的共主地位,可避免战火波及,书藏在那里较为安全。

(2)子路:姓仲名田,孔子弟子。征藏史:周王室管理藏书之官。

(3)免而归居:去职归家隐居。据载老子见周室衰微,不可匡复,便辞官而去。

(4)因:依也,依靠老聃帮助联络舒通藏书事宜。

(5)繙(fan):演绎发挥。十二经:有三种说法:一说指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种经书加上相应的六种纬书;一说指《周易》上下经和十翼,共十二篇;一说指《春秋》十二公之经,三说皆不可信。严灵峰先生以为十二应为六,此说可从。说:说服。

(6)中:中间。孔子解说过程中,老子插言。

(7)大谩:大冗长,大烦琐。谩,或作曼,长。

(8)这句的意思为:离开仁义就没有君于生成,以此推断仁义为人之本性。

(9)又将奚为:舍弃仁义,又将何为呢。

(10)中心物恺:心地中正无偏私,与物和乐而下使毁伤。恺,和乐。

(11)意:同噫,叹词,几:接近。后言:泛指与上古先圣之言相对的后代言论,也就是抛弃天道无为根本,把仁义札法之未放在首位的说法。

(12)迂:迂远。庄子认为:行虚静无为之道,则无有不爱,何心又说兼爱,既讲兼爱,则有兼之所不及者,因此反而更为迂远。

(13)这句的意思为:私与无私的区分与对立,正是私产生的根源。讲无私即包含有私,只有混同私与无私,抹灭二者对立,才能达到真正无私。

(14)牧:养。

(15)立:树立。树木植立生长之所。

(16)放德:循性。对自性不加约束,任其自然。

(17)已至:已达,达到向往的理想境界。

(18)偈(jiá)偈:用力的样子。揭:举,引申为提倡、倡导。

(19)亡子:丢失的孩子。

[译文]

孔子要西去把书藏于周王室,学生子路出主意说:“我听说周王室有位掌管图书的史官老呐,现已辞官在家隐居,先生想藏书周室,可依靠老聃出面帮助。”孔子说:“好吧。”前往拜见老聃,而老聃不同意,于是孔子就对六经内容演绎发挥,想说服老聃。在讲述中老聃插言说:“太冗长烦琐,愿意听听要点。”孔子说:“要点在仁义。”老聃说:“请问,仁义是人的本性吗?”孔子说:“是的,君子没有仁就不能成长,没有义就不能生存。仁义,确实是人的本性,舍弃仁义,人又将何为呢?”老聃说:“请问,什么叫仁义?”孔子说:“心中正无偏私,与物和乐而不毁伤,兼爱万物而无私心,这就是仁义的实质。”老聃说:“唉,这些话近似于后代之言!讲兼爱不是大迂远了么!讲无私就包含了私。先生如果要想使天下不失去其养育吗?则天地原本就有恒常之规则,日月本来就是光明的,星辰本来就排列有序,禽兽本来就是群居的,树木本来就有植立之处。先生也循性而行,遵道而进,就达到了理想境界!又何必用力去倡导仁义,象击鼓聚众去寻找丢失小孩那般急切呢?唉,先生是在扰乱人性啊。”

士成绮见老子而问曰(1):“吾闻夫子圣人也,吾固不辞远道而来愿见,百舍重趼而不敢息(2)。今吾观子,非圣人也。鼠壤有余蔬而弃妹(3),不仁也!生熟不尽于前(4),而积敛无崖(5)。”老子漠然不应(6)。士成绮明日复见,曰:“昔者吾有刺干子(7),今吾心正却矣,何故也?”老子曰:“夫巧知神圣之人,吾自以为脱焉(8)。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苟有其实(9),人与之名而弗受,再受其殃。吾服也恒服(10),吾非以服有服(11)。”士成绮雁行避影(12),履行遂进(13),而问修身若何?老子曰:“而容崖然(14),而目冲然(15),而颡頯然(16),而口阚然(17),而状义然(18),似系马而止也(19),动而持(20),发也机(21),察而审(22),知巧而睹于泰(23),凡以为不信(24),边竟有人焉,其名为窃(25)。”

[注释]

(1)士成绮:庄子虚拟的人名。

(2)百舍,古时行军以三十里为一舍,百合合三千里,形容路途遥远。重趼(jiān):长途跋涉,脚掌上磨出层层厚茧。

(3)鼠壤:老鼠洞口的积土。余蔬:狼藉在老鼠洞外的菜蔬。弃妹:抛弃妹妹下肯抚养。通行本弃妹后有“之者”二字,今依《续古逸丛书》本删去。

(4)生熟:生的和熟的食品。

(5)积敛无崖,屯积聚敛财物无止境。

(6)漠然:冷淡,毫不在意的样子。

(7)刺:讥刺,伤害之意。

(8)脱:超脱、摆脱之意。指能从世人加给的毁誉荣辱中摆脱出来,不受其影响。

(9)苟有其实:假如确有那些事实。指士成绩所说之事。

(10)服,仪态行为。恒,恒常下变。这句是说老子的仪态行为是自性的真实表现,是循性无为,不是有意造作,故而不受外界毁誉所左右,保持恒常不变。

(11)吾非以服有服:我不是故意作出某种仪态行为给别人看。

(12)雁行:斜行,象大雁排成人字形、之字形飞行一样,人在同尊者一起走路,让尊者在前,自己在斜后方随行,走成斜列。避影:避开尊者的影子,以免被脚踏到。这些都表示对尊者的礼敬。

(13)履行遂进:穿鞋子就进室内在席子上行走,古礼入室要脱鞋,士成绩未脱鞋而入室走进者子,表现他心中极度不安,忘记礼仪。

(14)而,同尔你。崖然,犹岸然,仪容庄重的样子。

(15)冲然:睁大眼睛专注直视的样子。

(16)颡(sǎng):额。頯(qíu)然:高高扬起。

(17)阚(hǎn)然:老虎发怒咆哮的样子,形容出言凶猛横暴。

(18)义然:即峨然,巍峨高大的样子。义读峨。

(19)似系马而止:如同奔马被系缚才停止下来,而其心仍在躁动不安,难以掩饰。

(20)持,拘束、限制之意。动而持,想要动而受限制,只有暂时忍耐。

(21)发也机:发动时如扣动扳机一般疾速。机,弩箭上的扳机。

(22)察而审:对事物明察而又精审。

(23)泰:骄傲放肆。睹,现。

(24)凡以为不信:指士成绩的表现,皆出于有意造作,不台自性之真实,故不可信。

(25)竟:同境,言边境上如有有意造作之人,就称之为贼。隐喻士成绮与之相类。

[译文]

士成绮见老子问道:“我听说先生是圣人,故而我不辞路远而来,期望见到您,走了百舍路程,脚上磨出层层老茧也不敢停下。现在我看您不是圣人,您家鼠洞口积土狼藉着菜蔬,却抛弃妹妹不肯供养,这是不仁慈!生的和熟的食品摆在面前,享用不尽,还屯积聚敛财物无止境。”老子表情冷淡不回答。士成绩第二天又来相见,说:“上次我曾伤害过您,现在我的这种心情正在退去,这是什么原因呢?“老子说:“巧智神圣那样的人,我自以为已经从那里面摆脱出来了。以前你称呼我为牛我也自认为牛;称呼我为马我也自认为马。假如确有那样的事实,别人加给他名称又不肯接受,这是再次遭受祸殃。我的仪态行为是恒常不变的,我不是有意作出某种仪态行为给别人看。”士成绮在斜后方跟随,避开老子的身影,未脱鞋子就入室走近老子问道,怎样修身呢?老子说:“你的仪容庄重严肃,你的眼睛专注直视,你的前额高高扬起,你的言论凶猛横暴,你的体形巍峨高大。就象奔马被系缚而停止下来,想动而受到限制,一旦发动就象扣动弯机一般疾速,对事物明察而又精细,智巧过人而表现骄傲放肆神态,以上所为皆出于有意造作,不合自性,故不可信。边境上如果有这样有意造作之人,就称之为贼。”

夫子曰:“夫道,于大不终,于小不遗(1),故万物备。广广乎其无不容也(2),渊渊乎其不可测也(3)。形德仁义,神之未也(4),非至人孰能定之(5)!夫至人有世(6),不亦大乎,而不足以为之累。天下奋棅而不与之偕(7),审乎无假而不与利迁(8),极物之真(9),能守其本(10),故外天地,遗万物,而神未尝有所困也(11)。通乎道,合乎德,退仁义,宾礼乐(12),至人之心肴所‘定矣。”

[注释]

(1)夫子:指老聃。不终:没有穷尽。不遗:没有遗漏,包含有“其大无外,其小无内”的极限论意义。

(2)广广乎:博大空阔啊。

(3)渊渊乎:幽深玄远啊。

(4)形德:形体之属性功能,如耳能听,目能视,鼻能嗅等,皆是这些形体器官之德。神之末,精神之枝节未流。

(5)至人:与大道合一,达到精神上绝对逍遥自由的人,是庄子追求的最高理想人格。定:区分判定。指对无为道体与其外在枝节未流的区分判定,非至人则不能作到。

(6)有世:有天下,做天下之帝王。

(7)奋棅:争夺统治权柄。棅,通柄,指治国治民之权力。

(8)审:慎,无假:无虚假之纯真本性。

(9)极:穷尽。真:物之本性。

(10)本:虚静无为之天道也。

(11)外天地:指至人行无为而治,任天下循性自治,至人不以为意,不加干预,不为牵累,有同于无,故称外天下。遗万物:遗忘万物的具体形象和存在,只持守其本,能如此则精神就不会受到困扰。

(12)退:黜退,宾:同摈,抛奔。

[译文]

先生说:“道,言其大则没有穷尽,言其小则没有遗漏,故而万物不完备地包藏其中。博大空阔啊它无不包容,幽深玄远啊它不可测知,形体之功能属性和仁义,都属精神之枝节末流,它与无为本体之区分没有至人谁能判定呵!至人治理天下,其责任不是很重大么!然而不足以为其牵累。天下人都在奋力争夺统治权柄,而至人不与他们相同,审慎持守真性而不随外利引诱迁变,穷尽物之真性,持守其根本,故而把天地置之度外,遗忘万物,而精神未曾受到困扰。与大道相通,与道德相合,黜退仁义,抛弃礼乐,至人之心就能有安定之所了。”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1),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2)。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3)。世虽贵之,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4)。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5),而世岂识之哉!桓公读书于堂上(6),轮扁研轮于堂下(7),释椎凿而上(8),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9)!”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10)。”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研轮,徐则甘而不固(11),疾则苦而不入(12)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13),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14)。臣不能以喻臣之子(15),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研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16),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

[注释]

(1)世人之所以尊贵于道,是根据书籍。

(2)意有所随:意有所从出,有所从来之本。

(3)贵言传书:看重语言,把它记录于书,传之后世。

(4)贵非其贵:被珍贵的并不真正值得珍贵。庄子认为:世上所珍贵的只是记录在书上的语言,语言是表达意的,而意所从出之本又不可言说。语言既不能表达意之本,也就没有什么值得珍贵处。

(5)知者不言,真正知晓大道的不言说。言者不知,讲说大道的不是真正知晓。庄子认为:因为道超越经验和理性,不能言说,只能玄观体悟。所以用语言表述出来的,并不是真正的道,表述者也

不可能知晓道。在《知北游》中,知与无为畏、狂屈、黄帝的对话,形象他说明这个道理。

(6)桓公:齐桓公,姜姓,名小白。春秋初期齐国君主,第一位诸侯伯

(7)轮扁,造车轮的匠人,名扁。斫(Zhu6):砍削。

(8)释:放下,椎、凿:皆为制造车轮的工具。

(9)糟魄:魄同粕。把书比喻为古人留下的糟粕,并不是真正可贵的东西。

(10)说:理由。

(11)此句为制轮之经验谈,因年代久远,其具体情形已不易搞清楚。大体是讲车轮各部件制作安装要恰到好处,不松不紧,而如何掌握好,全靠主观体验,无法讲出来。徐:缓。甘:滑动。字面意义是说将各部件组装起来,如果松缓,就会滑动而不牢固。

(12)疾:紧。苦:滞涩。过紧就会滞涩而难以安装。

(13)手上作的与心里想的相应合。

(14)数:同木,技艺。

(15)喻:晓喻,说明。

(16)不可传:不能用语言传授于人,只能自行体会的东西。如轮扁所讲的斫轮之术。

[译文]

世人之所以尊贵于道,是根据书上的记载,而书上所记载的不过是言语,言语有其可贵之处。言语之可贵处在于达意,而意有所从出之本。意所从出之本,是不可以用语言相传授的,而世人却看重语言,把它记载于书而流传。世人虽珍贵它,我还是认为它不足珍贵,因为那被珍贵的并不真正值得珍贵。故而,用眼睛可以看得见的,是形状与颜色;用耳可以听得到的,是名称与声音。可悲呀!世人以为得到形状颜色名称声音就足以获得其真实本性。依据形状颜色名称声音确实不足得到其真实本性,所以,真正知晓的人并不言说,讲说的人并不是真知,而世人又怎能懂得啊!齐桓公在堂上读书,轮扁在堂下砍削制造车轮,他放下椎凿等工具走上堂来,问齐桓公道:“请问,主公所读书是何人之言?”桓公说:“是圣人之言。”又问:“圣人还在世吗?”桓公说:“已经死去了。”轮扁说:“那么您所读的书,不过是古人弃下之糟粕罢了!”桓公说:“我读书,制轮匠人怎么可以议论!能说出道理还可,说不出就处死。”轮扁说:“我是从我做的事观察出这番道理的。砍削车轮,动作徐缓就会使车轮松动而不牢固,动作急剧就会使车轮部件滞涩而安装不进,动作不快不慢,就能使手上做的与心里想的相应,这种得心应手的感受,口无法说出来,有技艺存在其中。我不能把它讲给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也不能从我这里接受过去,所以我已七十岁还在所轮。古代人和他们不可言传的东西都死去了,然而您所读的书,不过是古人留下的糟粕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