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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了提问,客人一动未动。他耷拉着脑袋坐在那儿,把脸埋在手心里,胳膊肘支在椅子的扶手上。这时他深吸了一口气,弓着身子,用一只手来回擦拭额头。他想回答,但是将军开口拦住了他。

“对不起,”他说,“你看,我说出来了,”他语速很快地说下去,语调激动,带着歉意,“我必须把它说出来,可是现在,当我说出来后,又觉得自己这样问不妥,让你陷入尴尬的境地,因为你想回答,你想告诉我真相,我这样问不好。我的问题听起来像是一个指控。我不否认,在过去几十年里,我心里始终有一个怀疑,怀疑在黎明的林中、在打猎时发生的那个时刻并非出于偶然,那个念头,那个时机,是来自地狱的邪恶时刻—这个怀疑很尴尬,因为在那个时刻到来之前,还曾有过许多别样的时刻,许多冷静、理智、阳光普照的白昼时刻。在得知你逃走之后,克丽丝蒂娜说了一句:‘这个胆小鬼!’那是我从她嘴里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她亲口对你做出的最后审判。我暗自记着这句话。胆小鬼,为什么胆小?—后来,很久之后,我反复琢磨这句话。这个胆小鬼,他对什么胆小?对生活吗?对我们三个人的共同生活,还是对他们两人的单独生活?莫非是对死亡胆小?因为他既不想跟克丽丝蒂娜一起生活,也不想跟她一起去死,是吗?……我这样猜测。也许他既不是对生活、对死亡、对逃跑、对欺骗胆小,也不是对从我手里夺走克丽丝蒂娜或对舍弃克丽丝蒂娜胆小,而是对别的什么事?莫非他是对某个非常简单、刑侦案类的事实胆小,而那个事实是他们两个,是我妻子和我最好的朋友事先说好并策划好的?莫非这个计划没有成功,是因为你胆小了?……这才是我想在有生之年能够得到答案的问题。但我刚才问得并不准确,对不起;所以当我看到你准备回答时,我拦住了你的话。因为从人类和世界的角度看,这个答案并不重要,但它对我来说非常重要,要知道,当那个曾经指责你胆小的人已经化成尘埃和骨灰之后,我是唯一一个仍想最终知道真相的人:我想知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你到底对什么胆小了?因为假如这个回答能在我的疑问后画上个句号,那么我便知道真相;假如我没有充分的证据了解这个细节问题,那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在既知道一切又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活了四十一年,除了你,没有人能够帮助我。我不想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否则还不如你在四十一年前没像克丽丝蒂娜判断的那样胆小,那样我或许更好受些,更有人的自尊;是啊,假如一枚子弹了结掉连时间都不能了结的怀疑,岂不更人道一些?我怀疑你们联手谋划要杀掉我,而你最终没有胆量执行。这个就是我想知道的。其他的一切都只是词语,骗人的想象:欺骗,爱情,阴谋,友谊,在这个疑问的强光下,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黯淡无光,像死人一样,或像被时光的阴影遮住形体的绘画。我已对其他的一切都不感兴趣,我不想知道你俩关系的真正性质,不想知道细节,我对‘为什么’和‘怎么样’不感兴趣。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最终总是逃不过可怜乏味、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为什么’和‘怎么样’……这类想象过于贫乏,令人不屑。总是‘因为这个’,总是‘如此这般’,因为可能,所以发生,真相不过如此。事后追究细节已毫无意义。但对实质和真相进行追究,还是有意义的,否则我因为什么活了下来?我因为什么受了四十一年的煎熬?我为什么等你—这种等待不同于等一位不忠的兄弟,不同于等一位逃跑的朋友,不,我等你的感觉就像一位既是法官又是受害人的人在等被告出庭。现在被告就坐在这儿,我在提问,他想回答。但是,假如他想如实回答,我提问的方式对不对?我是否已经告诉了他,告诉了罪犯和被告应该知道的一切?因为你看,克丽丝蒂娜已经做出了回答—不仅用死亡回答。有一天,在她去世许多年后,有一天夜里我找到了那个—对我来讲那是一个极其特殊的记忆,在打完猎后的那天夜里—我在她写字台的抽屉里没能找到的、包着黄色丝绒封面的日记本。当时那个本子找不到了,第二天你走了,我再没跟克丽丝蒂娜讲过话。后来,克丽丝蒂娜死了,你在远方活了下来,我也活着,在这栋房子里,我在克丽丝蒂娜死后搬回到这里,因为我想在我降生的这栋房子里,在我父母和祖先住过并死去的房子里活着并死去。现在这已经如愿进行,因为凡事都有自己既定的程序,这个程序并不取决于我们的意志。但是那个本子,那个包着黄色丝绒封面的日记本还以自己神秘的方式,活在从我们身边和头顶流逝的时间里,那本日记是一部与众不同的坦诚之书,是一个坦诚得可怕的自白,是克丽丝蒂娜的爱情、困惑、恐惧和隐秘内心的无条件自白。它还活着,而且后来被我找到,在很久后的一天,我是在藏有克丽丝蒂娜遗物的盒子里找到的,盒子里珍藏着她母亲画在象牙上的画、她父亲的收藏印、一枝干枯的兰花—那是我以前送给她的—和这个用蓝绸带缠着的黄皮本。绸带折叠处盖了她父亲的收藏印。这本书在这儿,”将军边说边抽出本子,递给朋友,“这是克丽丝蒂娜留下来的。我从来没有打开过绸带,因为没有克丽丝蒂娜的书面许可,她没就这件遗物留下遗嘱,甚至无法知道这本自白书是她从另一个世界寄给我的,还是寄给你的?真相很可能就在这本书里,因为克丽丝蒂娜从不说谎。”他用敬重、严肃的语调说。

但是,朋友没有伸手去接。

康拉德把头埋在手心里,一动不动地坐着,望着那本窄长的、包着黄色丝绒封面、缠着蓝色绸带、盖着蓝色火漆蜡封印的日记本。他没有动弹,就连睫毛都没有眨一下。

“你想我们一起读克丽丝蒂娜捎来的消息吗?”将军问。

“不想。”康拉德说。

“你是不想,还是不敢读?”将军像上司一样用冰冷、傲慢的声音问。

长达几分钟,两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将军递向康拉德的那个本子;在这几分钟内,将军的手没有发抖。

“这个问题,”客人终于开口说,“我不回答。”

“我懂了。”将军说。他的声音显得格外得意。

他用了一个缓慢的动作,将窄长的日记本投进壁炉内的柴烬里。烬火在黑暗中开始发红,发光,将牺牲品捕获,慢慢地冒着浓烟将本子吞噬,炉灰里出现几簇微小的火苗。他们一动不动地看着:火苗开始摇曳,已经燃烧起来,仿佛为突如其来的战利品高兴不已,开始呼吸,开始闪烁,炉火蹿得很高,封印的蜡已经融化,黄丝绒冒着刺鼻的烟在燃烧,象牙白的纸页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抓着,克丽丝蒂娜的笔迹一下子消失在火焰中,那些锐利的、毛刺样的字母,像是一只老朽的手在很久以前划拉到纸上的,现在字母、纸和书,就跟很久以前曾将字母写满纸页的那只手一样化成了灰烟,只在烬火的中央留下乌黑的纸灰,丝绸一般,有如治丧常用的黑色布料,波纹绸。他们专注、无言地望着那片绸缎般的黑灰。

“现在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将军说,“再不会有可能反驳你的证人了。那天早上你在林中想杀我的事,克丽丝蒂娜知道不知道?你回不回答?……”

“现在我对这个问题也不想回答。”康拉德说。

“那好。”将军黯然应道,神情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