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三

林之奇Ctrl+D 收藏本站

钦定四库全书

拙斋文集卷十三    宋 林之奇 撰史论

废井田

井田之坏虽自商鞅然自战国之时滕文公使毕战问井地孟子曰云云若夫润泽之则在君与子矣以是观之则知孟子之世而其制固已紊乱而非鞅坏之也鞅之所以被其名者盖由变井田而为阡陌不复有先世之遗意也故尝论之井田之成也非一朝一夕之故而其坏之也亦非一朝一夕之故爰自禹平土创为沟洫之制井田之法实规模於其间至於历夏商而其法大备是其成也亦数百年而後成周自东迁齐桓晋文更定覇业疆域之制散乱而无统历至秦孝公之时尽变其法而为阡陌是其坏也亦数百年而後坏以是观之则後世之君欲复井田之制於一日之间可谓不知务也

子思言利孟子不言利

孟子之适魏正当魏人败於马陵秦人掳其公子卬魏之为国可谓困矣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盖其兵屡败意夫孟子之来必有奇谋秘计以取胜於邻国而洗其屡败之过也故其言曰云云一洒之如之何则可所谓东败於齐长子死焉者马陵之败掳太子申是也西丧地於秦七百里者秦取西河之地也南辱於楚史传失传惟其屡败如此故问孟子用兵何若而利何若而不利也而孟子则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惟其言仁义至於利之一言则断然以谓如虎狼之不可近近之则噬人如乌喙之不可食食之则致死者然孟子学子思者也尝问牧民之道何先子思曰先利之孟子曰君子之所以教人亦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子思曰仁义固所以利之也上不仁则下不得其所上不义则下乐为诈也此为不利大矣孟子之学子思既知夫仁义为利之大而其对梁王则终不以利言之何哉善夫温公之论子思孟轲之言一也夫惟仁者为知仁义之利不仁者不知也故孟子之对梁惠王直以仁义而不及利者所与言之人异故也此说可谓尽之矣盖仁义非无利仁义之利可与智者道难与俗人言也与世俗而言仁义之利彼将以利心而求於仁义果何以得仁义之利哉杨墨之徒虽曰仁义一则以利天下而不为一则以利天下而为之惟其以利心而求於仁义虽近仁义而卒不免於利故惟孟子则可以与之言非孟子而与之言则失之矣盖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则失人不可与之言而与之言则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孔子之所以罕言利者罕与世之人言也夫子之道传之子思子思之道传之孟子夫子罕言利而子思言之於孟子此子思之所以为善学夫子也子思既言利而孟子则不言之於梁王此孟子所以为善学子思也譬如医家之用药此人所用之药不可以用之於彼人也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为墨子而言则可为始皇而言之则不可俭非圣人之中制为魏晋之君俭啬言之则可为武帝言之则不可矣

孟尝君招士

孟尝君之养客数千人世皆以其能养士而贤之而司马温公独不之取以谓君子之养士以为民也夫孟尝君之养客世皆以为贤而温公独比之於纣何哉盖尝谓孟尝君之养士非能得天下之贤人而养之也其所得者皆出於一时亡命无赖鸡鸣狗吠之徒盖其所养非所养故也当孟尝君养士之时孟子在齐养客数千人而不能得一孟子安在其能养士者哉正犹公孙弘之开东合以延天下之贤人至於贤如汲黯则排之如董仲舒则逐之开东合以延贤而不能得仲舒汲黯则东合之所延者可知矣然孟尝君以贱妾之子而得靖郭君之嗣者以其能招宾客而养之其意盖欲以此窃齐其终不能得志者亦为齐之幸也

孟尝君书门版使人入谏

公孙戍能谏孟尝君受象床之为非至於其已则受宝劒可谓工於料人拙於谋已也而孟尝君乃喜其善谏至於书门曰有能扬文之过而得宝於外使疾入谏者何哉盖人君之受谏惟取其言之有益於己不问其人之如何也昔楚庄王欲纳夏姬申公巫臣曰不可君召诸侯以讨罪也今纳夏姬贪色也乃止子反欲取之巫臣曰是不祥人天下多美妇人何必是子反乃止而巫臣卒自取之及其奔晋也晋人以为邢大夫反请以重币锢之王曰止其自为谋也则过矣其为吾先君谋也则忠忠社禝之固也所盖多矣盖巫臣能谏楚庄王不纳夏姬而已则纳之为己谋则不善也为楚庄王则实善也故从谏者惟取其言之有益於己安问其人之如何哉楚人有不死之药齐人欲往而求焉至中涂而闻其死乃为之叹息或问之曰彼既死矣子何叹乎荅曰其人虽死安知其无不死之药乎则是其所求於人者惟取其有益於己彼之能与不能非所问也虽然孟尝君之能从谏如此而卒以无闻者何哉盖孟尝君之从谏非其诚心行之不免有利之之意其意谓门下三千士不欲失一客之意则三千人皆以为亲於己矣窃尝谓孟尝君能为人所不能者二公孙戍责其君不纳象床而能从其谏不问其人之如何一也冯驩责劵於外举而焚之而孟尝君不怒二也使其加之以诚则周公岂能过哉

五国伐秦

孟子问齐王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王曰楚人胜云云以一敌八何以异於邹敌楚哉秦以一国而与楚燕韩赵魏相敌是亦以一敌八也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衆而秦人每胜六国每负秦每强六国每弱者何哉盖论天下之正理小大多寡诚不可以相敌而秦每胜者盖以气而胜人之国也譬如人之博焉气盈而财少者博每胜气缩而财多者动多败以是观之则秦之所以能胜而六国所以常败者秦之气盈而六国之气缩也苟以气之盈缩而论之则小大多寡不足论也

张仪说秦王

为纵约者六国曰楚曰齐曰燕曰韩曰魏曰赵此六国者相与约纵合而为一以抗秦张仪欲败纵约必先说魏而使之归秦者盖仪约之成与不成其利害在於魏也魏之为国其地四平无名山大川之限实六国之战场也使魏能守纵约则秦必不敢越魏以谋六国也自古天下有大梁实为南北之限汉吴楚之乱梁孝王令兵守魏州吴楚不敢越梁而北唐安禄山之乱张廵许远固守睢阳而禄山不得越之而南以是知梁地古之战场实南北之要冲也故商鞅之欲强秦必先诈公子卬而取之使献西河之地然後鞅之计得成及张仪之败纵约也亦先说魏使之归秦而後张仪连衡之说定以是知梁之为地天下之要张仪之欲破六国之从必先说梁而後五国可得而服若仪者亦可谓善为衡者矣

秦惠王伐蜀

秦之破六国也世之人皆谓其本於张仪之连衡而破苏秦之从夫从约之破虽出於秦而秦之所以并六国者实非衡之力也使秦而不能知其先後缓急之序则诸侯无自而平秦之所以能并诸侯者其实出於远交近攻之策是谋也出於司马错成於范雎秦惠王欲伐蜀以为道险阻难至司马错欲其先从事於易以伐蜀其後秦攻诸侯欲以兵取刚夀范雎以谓先韩魏而後齐楚此二说者秦并天下其说盖出於此也大抵用兵之法攻坚则瑕者坚攻瑕则坚者瑕蜀瑕而韩坚故先蜀而後韩韩魏瑕而齐楚坚故先韩魏而後齐楚此盖先瑕而後坚也瑕者既为吾所有则坚者果何所恃哉以此观之则秦之并天下实先此二策而张仪之衡特为之助尔

攻韩刼天子恶名

世之说者往往以谓周於战国之时不能复兴盖当是时周之为国特有百里其地则不大於曹滕其民则不衆於邾莒果何以能兴哉然以吾观之其实有可兴之理也当威烈王之时诸侯不朝於周而威王独能率诸侯以朝之显王之时韩魏皆称王而赵武灵王独不肯称王是周之名分犹存安在其不可兴者哉然所以终不能兴者以其无能兴之人故也如楚欲用兵破韩魏以窥周鼎武公说楚王曰今子将欲诛残天下之共王居三代之传器吞三翮六翼以高世主非贪而何於是楚计辄不行张仪之说秦下兵三川以临二周之郊司马错以谓今攻韩劫天子恶名也惠王乃止武公以居天下之传器吞三翮六翼以高世主为非司马错以攻韩劫天子为恶名周之为周实有可兴之理矣其所以不能兴者是东西周无可兴之人也周文王之兴特百里矣安在其地广乎

先从隗始

君子之欲知人之国必观其国之待贤者为如何孔子将适赵闻窦犫鸣犊舜华之死也临河而叹曰美哉洋洋乎丘之不济此命也夫惟杀鸣犊舜华孔子遂反而不往则知郭隗之谋欲先从之始而昭王从之亦可谓善於延贤也以隗之为人待之犹且如此况贤於郭隗者岂不往哉此所以能致乐毅於魏剧辛於赵也昔桓公设庭燎之礼以待士朞年而士不至齐东野人有以九九之术见者威公曰吾之待士朞年而无贤士至子何以九九之术而来对曰吾闻设庭燎以待贤朞年而无有贤士至吾之所以挟九九之术而进者盖九九之术而君能礼之则其术有大於九九者岂不至哉以此观之则九九之术尚足致贤人况如郭隗者乎

蔡泽说应侯去位

泽之说范雎虽其志在於得雎之位然而亦忠於雎者也仁者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不仁者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秦之为政至不仁也肆其虎狼之威以吞噬诸侯虽当时所用事之臣终不得其死者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其势然也商鞅白起吕不韦蒙恬李斯皆其所与谋以取天下者也而皆不得保其首领以没其得保首领者范雎而已夫四时之序功成者退雎既居相位之久处夫功成而退之时乃不知消息盈虚之理引身以退至於安平王稽之事见责於昭襄犹不知引身以去可谓冒死亡而不頋矣向无蔡泽之言岂能免於死哉然则泽之相秦数月而免初无补於秦而有益於雎大矣

仲连辞齐爵

仲连非战国士也战国之士如苏秦张仪公孙衍之徒所以为诸侯排难解纷者大抵志於得利不啻如商贾之所为齐威王八年楚伐齐王使淳于髠之赵请救齎金百斤车马十驷髠仰天大笑冠缨索绝曰臣从东方来见道傍有禳田者操一豚蹄酒一盂而祝曰五谷蕃熟穰穰满家臣以其所持者狭而所欲者多故笑之於是王乃益黄金千镒车马百驷此其所以异於商贾者几希观仲连却新垣衍不肯帝秦平原君言於赵王而欲封之仲连曰所贵於士者为人排难解纷而无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贾之事仲连不忍为也及其下聊城也齐人欲爵之仲连曰吾与富贵而诎於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若仲连者焉得以战国之士待之哉盖为士者欲轻世肆志则无望乎富贵苟有望乎富贵则无耻而诎於人此二者盖不可以两立也又安得富贵而轻世肆志哉魏文侯见段干木立倦而不敢息退而见翟璜踞堂而与之言翟璜不悦文侯曰段干木禄之则不肯官之则不受汝位则上卿禄则万锺既受吾食又责吾礼何可得哉汉高祖之得天下张子房韩信萧何号为三杰萧何位相国韩信裂齐而王独子房愿封留闭门辟糓弃人间事从赤松子游可谓不役於富贵而能轻世肆志矣卒之萧何械系韩信诛戮独子房以功名自终不取其区区之爵禄故得以遂其志扬子云曰鸿飞冥冥弋人何慕焉其张子房鲁仲连之谓欤

秦伐东周

周失之弱秦失之强然秦之亡也在其方强之时周之亡也在其衰弱之後其不同何哉老子曰柔弱生之徒刚强死之徒是以齿刚强故相摩舌柔弱故不敝此自然之理也哉

郑国间秦

君子创业埀统必为万世之计而战国之君其所以为国者苟可以延数年之命者无所不为是所谓偷生苟活者也夫韩王使郑国为间於秦使之凿渠以延数年之命信可谓拙矣然向使於此数年之间有以处之亦未为拙也汉高祖与项羽转战以争天下尝谓随何曰为我说九江王布使叛楚若得羽留齐数月则吾取天下之计定矣古之人固有缓敌人之兵以成其谋者项羽留齐数月而高祖取天下之计遂成况缓其兵於数年之久乎秦人既从郑国之策数年不伐韩而韩於此数年之间亦不见其有所为者徒玩岁阅月以苟一旦之命数年之後秦之渠既成而韩亦亡矣自秦人为远交近攻之策二十年而不加兵於楚四十年而不加兵於齐幸而齐楚之君皆庸黯懦愚故遂蹈其计中而不悟使齐楚之君有如一越王勾践则夫二十年四十年之间秦安得而遁之哉

李牧为赵守边

安边御戎之策惟在於坚壁清野而不与之争利以困其师使之兵老力弱而後可乘伯禽之宅曲阜淮夷徐戎并兴为寇於是作费誓之书率衆而征之其誓曰今惟淫舍牿牛马云云此盖为坚壁清野之策也夫边敌之所以侵陵中国者惟在掳掠而已使吾入保而不与争利彼无所得於侵掠则师老力竭然後乘间投隙而加之兵此伯禽所以克徐戎也夫子録帝王之书以伯禽之御徐戎诚得夫御戎之上策故系之典谟训诰之末以为後世之法若李牧之守鴈门谨烽火多间谍匈奴入盗急入收保此盖得夫伯禽之长筭也本朝澶渊之役寇莱公为真宗谋令河北诸郡悉入保近州郡者徙於州郡近县者徙於县有坑堑者平之有仓粟者窖之敌人入境掳掠无所得卒以请和由此观之坚壁清野之策诚御戎之长筭者也

赵王复将李牧

甚哉李牧之用兵似王剪也始皇欲取荆问李信信曰不过用二十万人问翦翦曰非六十万人不可始皇以为怯乃使李信将二十万人以伐荆卒败於荆始皇乃复用翦翦曰必不得已用臣非六十万人不可始皇曰为听将军计耳於是翦将兵六十万人以伐荆荆人悉兵以拒秦翦至坚壁而守之不肯与战荆兵数挑战终不出日休沐士善饮食拊循之亲与士卒同食久之王翦使人问军中曰戏乎对曰方投石超距翦曰士卒可用矣乃令将士击之掳荆王负刍遂平其地此盖守其说而不变则可以有立拊士卒而休养之则可以应变未有舍是二者而能成功也唐天宝之乱哥舒翰守潼关以贼势方锐欲坚壁待之以顿其锋明皇使使者趣战翰不得已恸哭而出果为禄山所败观翰始之所守者与王翦之守盖无以异然而廹於王命不能坚守前议勉强而出师以至於败非其智之不足也智及之而不能守之也盖良将之守其策可杀可辱可屏可斥而其一定之策不可易也不如是不足以取胜

秦赵燕近北敌

战国之土秦赵燕三国皆筑塞以拒敌而内之诸侯如韩魏齐楚皆不受匈奴之兵至始皇混一天下以及於汉然後匈奴得以入寇文帝之世候骑遂通於甘泉而中国始受匈奴之兵矣本朝国初时刘继元以太原十余郡控扼北边故中国无北边之患及太宗既克太原然後契丹连年入寇至真皇而有澶渊之役盖太原者中国所赖以扞御北庭其必有截然障塞使之自当一面然後吾之中国不为敌人之所侵扰唐以三节度守边诚良策也

春申君合从

为国者必有一定不可易之计其计既定则当置胜败於度外不可以一胜一败而沮也汉高祖与项羽战其一定之计惟与诸侯约从以灭项羽故自缟衣为义帝发丧从诸侯欲讨项羽者此计虽屡战屡败而其气未尝少沮故其终与诸侯合师挫羽於垓下而灭之盖其初有一定之计故非胜负之所得而喜怒也六国之於秦其所以为利者惟在於约从以伐秦而已观楚王为从长而春申君用事可谓计之得矣此计一定固不宜一败而沮之及秦师既出而五国之师败走楚王不能坚守其计反归咎於春申君春申君以此益踈自此之後诸侯不复为从矣惟其无一定之计故卒为秦之所并也唐宪宗讨淮蔡连年不利羣臣皆请罢兵帝曰一胜一负兵家常势若使用兵常胜自古何惮用兵先帝亦不留此贼以付朕今但论帅臣勇怯兵强弱处置如何耳渠一败便沮成计乎於是左右不能入其间故卒缚元济而戮之韩愈曰凡此蔡功惟断乃成是知欲成事者不可以无断也战国之诸侯所以卒为秦所并者岂其兵力之不足哉断不足故也

李斯杀韩非

甚矣李斯之倾覆也当秦人下逐客之令已在逐中则上书以为秦之所以覇者以客而客之自诸侯来者皆有益於秦也及其妬韩非而欲杀之则又以非韩之公子非终为韩不为秦其与前日之谋何其相反如此也当李斯遭逐上书之时使有一如李斯者而云斯楚人也今欲并诸侯斯终为楚不为秦则斯不免於害矣为己而言则以为诸侯之客有益於秦至於陷韩非则以为非终为韩不为秦倾覆如此则李斯之不终於秦岂非所谓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乎虽然李斯之陷韩非信可罪矣非之见害亦有以取之也孟子曰矢人惟恐不伤人函人惟恐伤人故术不可不慎也君子之所学者仁义故亲其亲以及他人之亲爱其国以及他人之国无适而非忠厚也苟其所学者刑名则不知有己之亲而亲他人之亲不爱己之国而谋他人之国无适而非刻薄也非之所学者刑名法术之学故其出使於秦乃为秦画谋以首覆其宗国而售其言虽作说难之书十余万言而卒死乎说难者其操术有以取之也司马温公曰君子亲其亲以及人之亲爱其国以及人之国是以功大名美而享百福今非为秦画谋而首欲覆其宗国以售其言罪固不容於死矣乌足愍哉盖其於所厚者薄则无所不薄此李斯所以得入其譛也韩非张良皆韩人也张良当秦人灭韩之後散家财以求刺客欲为韩报仇以五世相韩故卒得力士为铁椎击秦帝於博浪沙中虽冒死而不悔而非当韩之未亡乃为秦人谋破韩之策人之智识其相去之远一至於此

燕太子丹报秦

嘻笑之怒甚於裂眦长歌之哀过於恸哭古之人将欲报夫不共戴天之雠者不可使敌人知吾有疾之之意而後其雠者可得而报越王勾践之栖会稽其怨吴也至深入骨髄矣然而称臣妾於吴尽夫所以事之之礼者二十有五年寝薪尝胆吊死问孤以维持其国家而徐为之计然後得志於吴卒栖吴王於姑苏以刷前日会稽之耻善报怨者固如此也鸷鸟之击必匿其形燕丹怨秦欲报之使荆轲持匕首以劫秦王使悉反诸侯侵地若曹沫之与桓公不可因而刺杀之此二谋者卒皆不成遂遭秦王赫然之怒而为秦所灭夫越王勾践之报吴谋於二十五年之间而後得行其志燕丹之报秦王乃欲劫之於一日之际亦可谓浅虑无谋之甚矣秦王既不可杀又不可劫而燕遂以亡其亡也固其所也然向使荆轲得劫秦王以反所侵之地则燕亦不免於亡何则秦王肆虎狼之威不复以信义接於诸侯又安可以桓公待之使轲能劫之於一日之间则轲之反也秦亦发兵而伐灭之是劫之亦亡也夫以燕之小国而杀大国之君则秦人举国而雠之又独无始皇者乎以是知不可劫亦亡可劫亦亡不可杀亦亡可杀亦亡是荆轲之行有以取亡者二而丹乃以为自全之计是所谓不忍一朝之忿亡其身以及其国家者也

荆轲刺秦王

忠信为周盖惟忠信以防身为能周而无缺苟不以忠信为周身之具纵使虑患之密未有无缺之可乘秦人之虑患可谓深矣其宫卫之严盖数倍於诸侯也然而荆轲进督亢之图图穷而匕首见把秦王之袖而揕其胸几不免於荆轲之所毙者盖秦之法羣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执兵侍殿下者非有诏召不得上故荆轲之劫秦王侍左右者欲救而无兵侍殿下者虽有兵非有召诏不得上可谓善虑患之密者矣而卒以此之故几为荆轲之所杀纵使无忠信以为周身之防徒区区於宫卫之严是虽虑患之密然必有出於其所不虑者秦人之虑患不独此者也破灭诸侯不封功臣子弟杀豪杰销锋镝以为天下之人无足信然而卒为乱者乃其左右所亲信之赵高焚诗书灭礼乐以愚黔首使天下之人皆不读书以是为得计然而起於陇亩之中习乱以亡秦者乃不知书之陈胜吴广以是知秦之虑患虽密而患害之生常起於其所不虑者是不知以忠信为周身之具故也汉光武见马援於宣德庑下岸帻迎笑谓曰卿遨游二帝间今见卿使人大慙援曰当今之世非独君择臣臣亦择君臣与公孙述同县少相善臣前至蜀述陛戟而後进臣臣今远来陛下何知非刺客奸人而简易若是帝笑曰卿非刺客頋说客耳夫岸帻迎笑可谓简易而无防患之具然莫敢犯之者盖惟忠信以为周身之具无缺之可乘故也

卢生与侯生讥议始皇始皇怒乃坑儒生

神仙家者流与儒家者流异卢生侯生乃始皇所遣之方士使求长生不死之药者也其所穷治当及於方士之徒不应及於儒者也而乃以方士之伎艺传相汲引至於坑儒生若始皇者所谓怒於室而色於市也

二世立

国之存亡虽曰天命然而人事之修与不修天命遂从而改易故有以存而为亡者亦有以亡而为存者此则系夫人事非天命之所定也如以尧为君而有丹朱以舜为君而有商均是二者之为人皆有必亡之理然而尧不以授丹朱而授之舜舜不以授商均而授之禹国家社稷遂以乂安天下万姓遂以生育此则以天命所必然之理而为必存之道也如秦始皇之暴虐而扶苏为之子扶苏之为人寛厚好儒系於天下之望使扶苏而为之君则秦可以不亡然而始皇乃出扶苏爱少子胡亥李斯赵高之徒探其意以杀扶苏而立胡亥此则以不亡之理而为不存之道也盖舜之德与尧合故尧立舜禹之德与舜合故舜立禹丹朱商均之德皆非尧舜之所合此其所以不得立胡亥之德与秦始合故胡亥立而扶苏非始皇之所合此其所以不得立也以是知天命之所在苟其人事之修不修则天命遂得而改易汉武之所为去始皇盖无几矣然而身死而天下不乱者盖以昭帝嗣位後罢塩铁?酤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此天下所以中兴而乂安也使扶苏而继始皇则秦之基业可以复振是亦汉昭帝也如其不立何

论杨墨申韩之害

韩退之之论以为孟子辟杨墨功不在禹下夫禹之功能使地平天成六府三事允治为万世之所永赖其功之在天下见於行事之深切着明而孟子之辟杨墨乃空言无实其何足以配禹哉盖杨墨之害甚於洪水之害惟杨墨之说遭孟子之辞而辟之此其害所以不可得而见使杨墨之言而无孟子辟之则其害岂减洪水之害哉孟子之辟杨墨以为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以战国之世而观之未见杨墨之害则孟子之言诚若过矣然以申韩之术而观之则孟子之言不为过也申子之说曰有天下而不恣睢命之曰桎梏韩子之言曰尧舜之有天下也堂高三尺采椽不斵虽逆旅之宿不勤於此矣冬日鹿裘夏日葛衣饭土簋餟土虽监门之养不觳於此矣禹凿龙门通大海股无胈胫无毛手足胼胝面目黎黑虽民役之劳不烈於此矣凡所贵於有天下者岂欲苦形劳神身处逆旅之宿口食监门之养手持重困之作哉要在肆意极欲主重明法下不敢为非以制御海内尔当申韩之为此说是亦无实之空言耳及秦人用之督责益严刑者相望天下之人侧目而视惟恐不得其死至於无所措手足山东羣盗既起民之从乱如归而海内涂炭者数十年此皆申韩之说有以使之然也夫杨墨之说使无孟子而辟之则必至於申韩之害申韩之说使见辟於孟子则亦废而为杨墨之空言矣盖疾在腠理血脉其治之也易故无可见之功及其在肠胃骨髄而治之则虽有功之可见亦难乎其为功矣孟子之辟杨墨所谓疾在腠理血脉而治之虽其功不可得而见其实莫大之功也申韩之祸秦所谓疾在骨髄而不可复救当此之时虽使孟子复生其告之也亦艰乎其为力哉

拙斋文集卷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