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兰·辛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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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兰·辛格是农场的铁匠。他有一个小铁匠铺,位于磨坊下方。这个铁匠铺就像农场上的小地狱,有着地狱所有的一切正常特征。铁匠铺是波纹铁皮搭建而成的。在晴朗的天气里,阳光在外面炙烤着屋顶,打铁炉在铺子内冒着火焰,熊熊燃烧。因此,铺子里里外外的空气都炙热无比。每天这个地方都充斥着震耳欲聋的打铁声,一片铁砸在另外一片铁上,然后再砸在另外一片上。铺子里面堆满了斧头和坏了的车轮,看起来很像是阴森可怕的古代刑场。

这个铁匠铺具有相当大的吸引力。每次我走下去,到铺子里看普兰·辛格打铁的时候,总会看到铺子里外都围满了人。普兰·辛格工作的节奏极快,就好像如果不在五分钟内完成某项工作,他就活不下去一样。他会突然腾空跳到打铁炉边上,用鸟叫一样的声音,尖声命令着两个年轻的基库尤儿子,像是被架在了炉子上煅烧一样,又像是一个正在工作的大恶魔被激怒了。普兰·辛格本人可一点儿都不像恶魔,他的性格很温顺,在工作的时候还带点少女般的扭捏。他是我们农场上的“富迪”,意思就是能干所有活儿的多面手。除了铁匠外,他还是木匠、马鞍工和打造橱柜的高手。他为农场做了好多货车,而且都是他自己一个人完成的。但他最喜欢做的事情还是打铁。他给马车安轮胎的场面看起来颇为赏心悦目,让人为他感到很骄傲。

普兰·辛格的外形简直就是一个骗子。当他穿上外套,裹上白色头巾,穿戴整齐的时候,有着黑色大胡子的他像是一个又肥又笨的男人。但当他站在打铁炉旁边,光着膀子打铁的时候,看起来又瘦又伶俐,整个儿身体像是一个印度沙漏。

我很喜欢他的打铁炉,这个炉子在基库尤人中间也很出名,主要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在所有的原材料中,铁本来就是最迷人的材料,因为它可以让人类的想象力无限地延伸下去。铁犁、铁剑、大炮,还有车轮,这些人类文明的结晶,都证明了人们能够简单地用螺帽征服大自然。这些工具简单易懂,土著人也很容易理解它们的原理。而普兰·辛格,刚好就是一个打铁匠。

第二个原因是打铁炉的声音。这种声音完全吸引住了土著人。铁匠打铁的节奏高亢而不失轻快,单调却不沉闷,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带着一股阳刚之气,让女人感到心惊胆战的同时,心也会被融化掉。这种声音直接而自然,诉说的除了真实还是真实,而且非常坦率,非常强大,非常欢快。另外,它也很像戏剧中的那些体贴的人,愿意为你做重要的事情。喜欢节奏感的土著人总是围在普兰·辛格周围,看起来安逸自在。根据北欧的一条很古老的律法,人是不需要为他在铁匠铺里说的话负责的。在非洲,人们在铁匠铺里说话的时候基本上没什么顾忌,聊起天来都很轻松。铁锤唱着歌,启发着人们的灵感,于是各种大胆的想象就从人们的嘴里蹦了出来。

普兰·辛格在我身边工作了很多年,是农场上待遇很好的工人。但他的需求与他的收入是完全不能比的。他是最优秀的禁欲主义者,他不吃肉,不吸烟,不喝酒,不赌博,一件衣服能穿到破得不能穿为止。他的钱都邮回了印度,全都用到了孩子的教育上。他的小儿子叫德利普·辛格,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有一次,他从孟买来到农场看望父亲,全身上下完全没有一丝铁的气息,唯一跟铁有关系的是他口袋里的一支钢笔。父亲身上那种神秘的铁匠气息完全没有被第二代继承下来。

但普兰·辛格,这个总是在打铁炉上方吼叫的铁匠,只要他在农场上,他的头上就闪耀着光环。我希望他的一生都头顶着这种光环。他是神的仆人,浑身上下炙热无比,简直就是一个元素精灵[1]。在他的铺子里,你想听什么,铁锤就会唱什么,就好像它懂得你的心声似的。对于我而言,铁锤唱的是一首古老的希腊诗歌,一位朋友是这样翻译的:

爱神,重重地敲击着,

就像举着铁锤的铁匠。

火花,在我的反抗中,迸射,

我的眼泪,我的哀恸,被他冷却,

就像通红炙热的铁块浸入了溪流。

[1]是大自然构成元素水、火、土、风的拟人化和人格化形象,是古希腊哲学和欧洲炼金术、神秘学等领域的概念,是西方文学作品中常用的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