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 隋代之文學批評及“文中子”

朱东润Ctrl+D 收藏本站

《周書·蘇綽傳》:“自有晉之季,文章競爲浮華,遂成風俗。太祖欲革其弊,因魏帝祭廟,群臣畢至,乃命綽爲《大誥》奏行之。自是之後,文筆皆依此體。”然《王褒傳》稱江陵之陷:“褒與王克、劉瑴、宗懍、殷不害等數十人,俱至長安。太祖喜曰:‘昔平吴之利,二陸而已,今定楚之功,群賢畢至,可謂過之矣。’”《庾信傳》又稱:“陳氏與朝廷通好,南北流寓之士,各許還其舊國,陳氏乃請王褒及信等十數人,高祖唯放王克、殷不害等,信及褒並留而不遣。世宗、高祖並雅好文學,特蒙恩禮,至於趙、滕諸王,周旋款至,有若布衣之交,群公碑誌,多相請托。唯王褒頗與信相埒,自餘文人莫有逮者。”由此論之,所謂自綽之後,文筆皆依此體者,爲期極短。及滕、趙同游,文學翩翩,遂能步武子山,觀庾信《趙國公集序》,及滕王逌《庾信集序》二篇可知,則周代風會,略可見矣。

隋開皇四年,普詔天下,公私文翰並宜實録。李諤承旨上書,評論前代文體曰:

魏之三祖,更尚文詞,忽君子之大道,好雕蟲之小藝,下之從上,有同影響,競騁文華,遂成風俗。江左齊梁,其弊彌甚,貴賤賢愚,惟矜吟詠,遂復遺理存異,尋虚逐微,競一韻之奇,争一字之巧。連篇累牘,不出月露之形;積案盈箱,惟是風雲之狀。……至如羲皇、舜、禹之典,伊、傅、周、孔之説,不復關心,何嘗入耳。以傲誕爲清虚,以緣情爲勳績,指儒素爲古拙,用辭賦爲君子。故文筆日繁,其政日亂,良由棄大聖之軌模,構無用以爲用也。

然諤書中猶稱“外州遠縣,仍踵敝風,選吏擇人,未遵典則”,是開皇四年之詔不能盡行,蓋亦可見。又秦王俊遣人撰集字書,名爲《韻纂》,潘徽爲之序,稱王“質潤珪璋,文兼黼黻,以李登《聲類》,吕靜《韻集》,全無引證,過傷淺局,詩賦所須,卒難爲用,遂躬紆睿旨,……創立新意。”仁壽元年,陸法言序《切韻》,稱“凡有文藻,即須明聲韻”,雖序論所及,不過韻書,原其致用,實在文藻。固知文章流變,自有步趨,初非科條所能逆挽,君不能得之于臣,父不能得之於子也。

《中説》十卷,題稱隋王通撰。按舊説或以爲實無王通其人,其書出阮逸僞撰。《四庫全書提要》云:“考《楊炯集》,有《王勃集序》,稱祖父通,隋秀才高第,蜀郡司户書佐,蜀王侍讀。大業末,退講藝于龍門。其卒也,門人諡之曰文中子。炯爲其孫作序,則記其祖事必不誤。杜牧《樊川集》首,有其甥裴延翰序,亦引文中子曰:‘言文而不及理,王道何從而興乎’二語,亦與今本相合。知所謂文中子者實有其人;所謂《中説》者,其子福郊、福疇等,纂述遺言,虚相誇飾,亦實有其書。”清姚際恒《古今僞書考》,亦無由確定其作者,然其書盛行唐世,則爲事實,不待辨也。書中論文之處,顯然爲儒家思想所籠罩,然論及《詩》《書》二經,其見解與經生之言亦不盡同:

子曰:“白黑相渝,能無微乎,是非相擾,能無散乎。故齊、魯、毛、韓,《詩》之末也。大戴、小戴,《禮》之衰也。《書》殘於古今,《詩》失于齊魯。”

子曰:“詩有天下之作焉,有一國之作焉,有神明之作焉。吴季札曰:‘《小雅》其周之衰乎,《豳》其樂而不淫乎!’”子曰:“孰謂季子知樂?《小雅》烏乎衰,其周之盛乎。《豳》烏乎樂,其勤而不怨乎。”

其論《詩》,一破齊、魯、毛、韓之師説,認爲白黑相渝,是非相擾,又舉季札之言,力攻其失。此種識力,正自不凡。其論漢魏以來諸作家者如下:

子謂荀悦史乎史乎,陸機文乎文乎,皆思過半矣。子謂文士之行可見。謝靈運小人哉,其文傲,君子則謹。沈休文小人哉,其文冶,君子則典。鮑照、江淹,古之狷者也,其文急以怨。吴筠(當作均)、孔珪,古之狂者也,其文怪以怒。謝莊、王融,古之纖人也,其文碎。徐陵、庾信,古之誇人也,其文誕。或問孝綽兄弟,子曰:鄙人也,其文淫。或問湘東王兄弟,子曰:貪人也,其文繁。謝朓淺人也,其文捷。江總詭人也,其文虚。皆古之不利人也。子謂顔延之、王儉、任昉,有君子之心焉,其文約以則。

子曰:“陳思王可謂達理者也,以天下讓,時人莫之知也。”子曰:“君子哉思王也,其文深以典。”

太原府君曰:“温子昇何人也?”子曰:“險人也,智小謀大。”

子曰:“《大風》安不忘危,其霸心之存乎。《秋風》樂極哀來,其悔志之萌乎。”

《文中子》之書出於何人,無從確定,然其説既屢爲後人所引用,則其在文學批評史上之價值,自不可盡廢。其論文獨重約以則、深以典二者;至於急以怨、怪以怒,此則狂狷之文,亦非所棄;若夫傲冶碎誕,淫繁捷虚,此則小人之文,概所勿取矣。要而言之,蓋以儒家宗旨,評論文學者也。《天地》篇云:

李伯藥見子而論詩,子不答。伯藥退謂薛收曰:“吾上陳應、劉,下述沈、謝,分四聲八病,剛柔清濁,各有端序,音若塤箎,而夫子不應,我其未達歟?”薛收曰:“吾嘗聞夫子之論詩矣,上明三綱,下達五常,於是徵存亡,辯得失,故小人歌之以貢其俗,君子賦之以見其志,聖人采之以觀其變。今子營營馳騁乎末流,是夫子之所痛也,不答則有由矣。”(《天地》)

子曰:“學者博誦云乎哉,必也貫乎道;文者苟作云乎哉,必也濟乎義。”(《天地》)

合上二者觀之,文中子言文言詩之説可見。唐韓愈之言文,元、白之言詩,其義先發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