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 方回

朱东润Ctrl+D 收藏本站

自吕居仁、韓子蒼後,百有餘載而有方回。此時期中,南宋之詩壇,經過江西派及反江西派之紛争,爲日既久,而江西派之議論亦漸變,與黄、陳、吕、韓諸人之旨趣不盡合。方回生于宋末,以詩自負,宋亡主講東南,爲此派最後之中堅,觀其所言,庶幾江西派之定論矣。回字萬里,號虚谷,又號紫陽,徽州人,景定中以别頭登第 [1] ,入元爲建德路總管。所著有《桐江集》、《文選顔鮑謝詩評》,及《瀛奎律髓》諸書。《文選顔鮑謝詩評》,爲後人摘録虚谷手册所成,殆非完本。其《瀛奎律髓》一書,成於至元二十年,上距宋亡七年矣。《四庫總目提要》云“方回之詩,專主江西,平生宗旨,悉見所編《瀛奎律髓》”者指此。虚谷自序云:“文之精者爲詩,詩之精者爲律。所選詩格也,所注詩話也,學者求之,髓由是可得也。”此書議論明晰,條貫井然,較之宋代一般詩話,堪稱上選,惟有待於後之論者爲之輯理耳。

方回之詩,俱見《桐江集》中,與黄、陳諸公之詩,殊不相類,以體裁言之,蓋爲江西派中之修正派。《春半久雨走筆》二首自注云:“回二十學詩,今七十六矣。七言決不爲許渾體,妄冀黄、陳、老杜,力不逮則退而爲白樂天及張文潛體。樂天詩,山谷喜之,摘其佳者在集。文潛詩自然不雕刻,山谷不敢□(原文此处为方框)也。五言回慕後山,苦心久矣,亦多退爲平易,中有閬仙之敲而人不知也。”此語述盡虚谷平生詩學所在,知其詩不盡主江西故常也。

虚谷之論,第一在確定江西派“一祖三宗”之説。《瀛奎律髓》注云:

山谷法老杜,後山棄其舊而學焉,遂名“黄陳”,號江西派,非自爲一家也,老杜實初祖也。(卷一)

予平生持所見,以老杜爲祖,老杜同時諸人皆可伯仲。宋以後山谷一也,後山二也,簡齋爲三,吕居仁爲四,曾茶山爲五,其他與茶山伯仲亦有之,此詩之正派也。餘皆傍支别類,得斯文之一體者也。(卷十六)

嗚呼,古今詩人當以老杜、山谷、後山、簡齋爲“一祖三宗”,餘可豫配饗者有數焉。(卷二十六)

《瀛奎律髓》卷十注稱老杜之詩云:“大抵老杜集,成都時詩勝似關輔時,夔州時詩勝似成都時,而湖南時詩又勝似夔州時。一節高一節,愈老愈剥落也。”此語殊覺可味。《晦庵語録》云:“人多説杜子美夔州詩好,此不可曉,夔州詩却説得鄭重煩絮,不如他中前有一節好。魯直一時固有所見,今人只見魯直説好,便却説好,如矮人看戲耳。”虚谷祖述山谷,則云“愈老愈剥落”,意以剥落爲好,清代《四庫總目提要》稱其説“以生硬爲健筆,以粗豪爲老境,頗不諧於中聲”,而馮己蒼詆其不能知杜也。

“一祖三宗”之論,雖創自虚谷,然黄、陳(後山)並稱,則爲元祐以後之常言。《瀛奎律髓》卷三注云:“老杜詩爲唐詩之冠,黄、陳詩爲宋詩之冠,黄、陳學老杜者也。”此言推崇甚至。其論黄、陳之别者,亦能深入,如云:

自山谷始學老杜而後山繼之。“山谷學老杜而不爲”,此後山之言也,未知“不爲”如何。後山詩步驟老杜而深奥幽遠。(卷十)

自老杜後始有後山,律詩往往精於山谷也。山谷宏大而古詩尤高,後山嚴密而律詩尤高。(卷十七)

虚谷推重簡齋以配黄、陳爲三宗,驟視之似不可解,細言之則虚谷論詩之特識,及其新樹之壁壘,皆於此可見。陳簡齋名與義,字去非,與吕居仁、曾茶山同時,二人論詩不及簡齋,以其派别各異故也。簡齋自言:“詩至老杜極矣,蘇、黄復振之而正統不墜。東坡賦力大,故解縱繩墨之外而用之不窮。山谷措意深,故游泳玩味之余而索之益遠。要必識蘇、黄之所不爲,然後可以涉老杜之涯涘。”此言足見其立意不屑爲蘇、黄所拘束,何論後山。江西派學黄、陳而祧老杜,簡齋則直學老杜而平視蘇、黄,其不同處在此。《瀛奎律髓》注中稱簡齋處極多,如云:“簡齋詩獨是格高,可及子美。”又云:“去非格調高勝,舉一世莫之能及。”虚谷《秋晚雜書》詩云:“堂堂陳去非,中興以詩鳴,吕曾兩從橐,殘月配長庚。”其推崇之意躍然紙上。 [2]

江西派以外有西崑派、四靈體、江湖派等别。江西派諸人於西崑派多恕詞,故《瀛奎律髓》卷三亦云:“此崑體詩,一變亦足以革當時風花雪月、小巧呻吟之病,非才高學博,未足到此,久而雕篆太甚,則又有能言之士,變爲别體,以平淡勝深刻。時勢相因,亦不可一律論也。”總之在虚谷時,西崑初焰已熄,故論及此派,語較寬恕,至於當前之四靈體、江湖派,則皆爲其攻擊之目標。

四靈之詩,遠宗晚唐賈島、姚合,故虚谷之語,對此立論。然以其平生所學,乃在賈島,故析賈、姚爲二,揚島抑合,説見《瀛奎律髓》:

姚合與賈島同時而稍後,格卑于島,細巧則或過之,蓋四靈之所宗也。(卷十)

予謂詩家有大判斷,有小結裹。姚之詩專在小結裹,故四靈學之,五言八句皆得其趣,七言及古體,則衰落不振。又所用料不過花竹鶴僧、琴藥茶酒,於此數物,一步不可離,而氣象小矣。是故學詩者必以老杜爲師,乃無偏僻之病焉。(卷十)

四靈之詩,規模既小,詩料又窘,用力極深而成功極微,其爲虚谷所譏固宜。至江湖派詩人,則虚谷輕之尤甚,《瀛奎律髓》卷四十二稱劉克莊詩:“比四靈斤兩輕,得之易而磨之猶未瑩也。四靈非極瑩不出,所以難。”其他以巧、以冗、以俗、以格卑攻擊克莊者,語不一見。

虚谷認定江湖詩人遠宗許渾,對渾加以攻擊,正與其直攻姚合以間接攻四靈之法相同。如云:

今江湖學詩者,喜許渾詩“水聲東去市朝變,山勢北來宫殿高”,“湘潭雲盡暮山出,巴蜀雪消春水來”,以爲丁卯句法。(卷二十五)

許用晦詩出於元白之後,體格太卑,對偶太切,近世晚進争由此入,所以卑之又卑也。(卷十)

江西派之詩爲世人所攻者,在其聲色枯澀。《瀛奎律髓》卷二十三注云:“老杜詩不可以色相聲音求”,卷十六又言:“讀後山詩,若以色見,以聲音求,是行邪道,不見如來。全是骨,全是味,不可與拈花簇葉者相較量也。”此其爲江西派迴護者一。又江西派之詩,世人每目爲生硬,虚谷遂創爲圓熟之論以資救濟,此言亦有所本。《紫微詩話》載晁叔用嘗戲謂吕居仁:“我詩非不如子,我作得子詩,但是子差熟耳。”居仁戲答云:“只熟便是精妙處。”《瀛奎律髓》卷二十云:“夫詩莫貴于格高,不以格高爲貴而專尚風韻,則必以熟爲貴。熟也者非腐爛陳故之熟,取之左右逢其源是也。”卷十六亦云:“平熟圓妥,視之似易,能作詩到此地亦難也。”此其爲江西派迴護者又一也。

江西派之粗,此爲不可諱言者,虚谷亦知之。《瀛奎律髓》卷四十七云:“江西詩晚唐家甚惡之,然粗則有之,無一點俗也。晚唐家吟不著,卑而又俗,淺而又陋,無江西之骨之律。”此則反唇相稽之論矣。卷四十七論江西派詩僧祖可、善權詩云:“題目甚易,無一唱三歎之風,謂晚唐之雕蟲小技,不及此之大片粗抹,亦恐過矣,老杜之細潤工密,不可不參。”虚谷於江西之病,識之極真,投以“老杜之細潤工密”,正是對證下藥,其論詩可取處在此。

虚谷宗旨所在,約而言之,蓋有三端:一曰句活,二曰字眼,三曰格高。(一)句活之説,近法吕居仁,無所發明。(二)字眼之説,遠紹黄山谷。《瀛奎律髓》于杜甫《岳陽樓詩》“吴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之“坼”字、“浮”字下注云:“是句中眼。”陳無己《登快哉亭》詩“度鳥欲何向,奔雲亦自閑”,“欲何”、“亦自”四字亦稱句眼。虚谷所稱之眼,不限一字,更不必在第某字,與潘邠老異。(三)格高之説,此爲江西派緊要關頭,故《瀛奎律髓》云:“詩先看格高而語又到,意又工,爲上。意到語工而格不高,次之。無格無意又無語,下矣。”又云:“善學老杜而才格特高,則當屬之山谷、後山、簡齋。” [3]

《瀛奎律髓》中惟《變體》一卷,論獨精到。變體者不拘律詩景一聯、情一聯之體,不拘虚實對稱之體也。所選諸詩,如杜甫《屏跡》“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及賈島《憶江上吴處士》“此地聚會夕,當時雷雨寒”,“雨露”“生成”,“聚會”“雷雨”,皆兩輕兩重自相對者。又賈島《病起》“身事豈能遂,蘭花又已開,病令新作少,雨阻故人來”,注云:“昧者必謂‘身事’不可對‘蘭花’二字,然細味之乃殊有味,以十字一串貫意,而一情一景,自然明白。下聯更用‘雨’字對‘病’字,甚爲不切,而意極切。真是好詩,變體之妙者也。”此注極可尋味。又如陳簡齋《懷天經智者》“客子光陰詩卷裏,杏花消息雨聲中”,注云:“以‘客子’對‘杏花’,以‘雨聲’對‘詩卷’,一我一物,一情一景,變化至此,乃老杜‘即今蓬鬢改,但愧菊花開’;賈島‘身事豈能遂,蘭花又已開,’翻窠换臼,至簡齋而益奇也。”注亦極能入微,虚谷論詩真實本領在此。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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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32年講義下云:“嘗獻詩於賈似道諛之,及似道貶,遂反上十可斬之疏,以此得知嚴州,時德祐元年也。二年蒙古兵入臨安,虚谷降虜,遂得建德路總管。”

[2] 1932年講義下云:“吾恒疑虚谷之論,一面直祖黄、陳,不欲移動一步,一面則儘有其創獲之見解。雖抱殘守闕,常爲一偏之論,而偶抒己見,實有自得之妙。故謂其爲江西派中之修正派者,此也。”

[3] 1933年講義下云:“其論曾茶山詩,亦以格律整峭許之。格高之對面爲格卑,爲弱格。虚谷於許渾、姚合、杜荀鶴、四靈、劉克莊等諸人,皆以此等語斥之。總上以言,則虚谷所謂格者,江西格也,要以整峭爲貴,一言盡之矣。”

[4] 1932年講義下云:“綜虚谷詩評言之,其人論詩蓋一極精微之人,持論往往細者入於無間,而於其大者遠者,未能遽及,疲神於字句之末,而於詩中之章法甚至亦漠然置之,如杜甫《秋興》止取第四首者是矣。其生值首鼠兩端之時代,其人爲自相矛盾之人物。故當蒙古南侵,開城降虜,而抗志古昔,自比淵明。流連杭郡,耽情聲色,而僞附道學,動稱文公。即其論詩,亦往往爲環境所迫,發爲矛盾之談。明明知老杜詩中,尚有細潤工密之途,可以藥江西之病,而祖述陳言,開宗明義,反謂剥落爲止境。明明知黄、陳以外,大有人在,而高談古今詩人,止有一祖三宗。明明知晦庵説詩與江西分道,而妄相援引,謂得後山三昧。皆可怪也。其他謬論,如言余靖直臣名士,詩當加敬,及論山谷‘酴釄’一聯:‘露濕何郎試湯餅,日烘荀令炷爐香’,以爲格律絶高,萬鈞九鼎不可移易,皆令人有莫知所云之感。又如《瀛奎律髓》卷二十二云:‘梅公之詩爲宋第一,歐公之文爲宋第一,詩不減梅。黄、陳特以詩格高,爲宋第一。而張文潛足繼聖俞。’語尤不成句法,宜紀昀誚之以爲有五第一也。然虚谷於詩人家數,歷歷在目,如數家珍。批判元白高下,以爲白詩由衷,故勝微之,一語破的。稱道賈浪仙、梅聖俞、張文潛諸人之詩,亦不拘拘一派。則以虚谷心印,本與黄、陳已隔一塵故也。以其人之精到細密,論詩往往獨抒己見,自成一家,而乃爲宗派之所誤,畢生陷於矛盾之中而不自覺,真可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