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 惲敬 包世臣

朱东润Ctrl+D 收藏本站

繼桐城派古文而興者有陽湖派,而爲之宗主者,惲敬、張惠言二家。惲、張之學古文,皆由桐城派入。惠言《送錢魯斯序》云:“魯斯大喜,顧而謂余,吾嘗受古文法于桐城劉海峰先生,顧未暇以爲,子儻爲之乎?余愧謝未能。已而余游京師,思魯斯言,乃盡屏置曩時所習詩賦若書不爲,而爲古文三年,乃稍稍得之。”陸繼輅《七家文鈔序》,亦謂惲敬之學古文,以魯斯之言起,然二家之説,有與桐城派不同者。桐城派好言義法,好言宋人之學,其文字思想之背景如是,至於惲、張,則别開門徑,《七家文鈔序》又謂皋文研精經傳,其學從源而及流,子居泛覽百家之言,其學由博而反約。其思想境地,皆與桐城派諸家不同。

敬字子居,乾隆舉人,歷知富陽、江山二縣,遷江西吴城同知,以事去官,自言其學非漢非宋,不主故常,治古文得力于韓非、李斯,有《大雲山房文稿》。子居有《上曹儷笙侍郎書》,歷評明清諸家,而深慨於才與學二者之不足以副其文,其論遵巖、震川、雪苑、勺庭、堯峰者如次:

蓋遵巖、震川,嘗有意爲古文者也,有意於古文,而平生之才與學,不能沛然于所爲之文之外,則將依附其體而爲之,依附其體而爲之,則爲支、爲敝、爲體下,不招而至矣。是故遵巖之文贍,贍則用力必過,其失也少支而多敝;震川之文謹,謹則置詞必近,其失也少敝而多支;而爲容之失,二家緩急不同,同出於體下。集中之得者十有六七,失者十而三四焉,此望溪之所以不滿也。……蓋雪苑、勺庭之失,毗於遵巖而鋭過之,其疾徵于三蘇氏;堯峰之失,毗於震川而弱過之,其疾徵于歐陽文忠公。歐與蘇二家所蓄有餘,故其疾難形,雪苑、勺庭、堯峰所蓄不足,故其疾易見。噫,可謂難矣。

望溪嘗言古文雖小道,失其傳者七百年,于明清諸家皆不能滿,子居深求其故,又稱云:

後與同州張皋文、吴仲倫,桐城王悔生遊,始知姚姬傳之學出於劉海峰,劉海峰之學出於方望溪,及求三人之文觀之,又未足以饜其心所欲云者。由是由本朝推之於明,推之于宋、唐,推之于漢與秦,齗齗然析其正變,區其長短,然後知望溪之所以不滿者,蓋自厚趨薄,自堅趨瑕,自大趨小,而其體之正,不特遵巖、震川以下未之有變,即海峰、姬傳,亦非破壞典型、沈酣淫詖者,不可謂傳之盡失也。若是則所謂爲支、爲敝、爲體下,皆其薄、其瑕、其小爲之,如能盡其才與學以從事焉,則支者如山之立,敝者如木之去腐,體下者如負青天之高,於是積之而爲厚焉,斂之而爲堅焉,充之而爲大焉,且不患其傳之盡失也。然所謂才與學者何哉?曾子固曰:“明必足以周萬事之理,道必足以適天下之用,智必足以通難知之意,文必足以發難顯之情”,如是而已。

子居《大雲山房文稿二集自序》云:“後世百家微而文集行,文集敝而經義起,經義散而文集益漓。”其語極明,而推究其所以衰之故,則認定爲思想貧乏,故持論以爲“百家之敝,當折之以六藝;文集之衰,當起之以百家”。與阮芸臺之堅持昭明舊説,以爲文集當屏除一切經派、史派、子派之著作,惟沉思翰藻乃可名文者,其言正相反。《大雲山房文稿二集自序》又云:

學者少壯至老,貧賤至貴,漸漬于聖賢之精微,闡明於儒先之疏證,而文集反日替者,何哉?蓋附會六藝,屏絶百家,耳目之用不發,事物之賾不統,故性情之德不能用也。敬觀之前世,賈生自名家縱横家入,故其言浩汗而斷制;晁錯自法家兵家入,故其言峭實;董仲舒、劉子政自儒家、道家、陰陽家入,故其言和而多端;韓退之自儒家、法家、名家入,故其言峻而能達;曾子固、蘇子由自儒家、雜家入,故其言温而定;柳子厚、歐陽永叔自儒家、雜家、詞賦家入,故其言詳雅有度;杜牧之、蘇明允自兵家、縱横家入,故其言縱厲;蘇子瞻自縱横家、道家、小説家入,故其言逍遥而震動。至若黄初、甘露之間,子桓、子建氣體高朗,叔夜、嗣宗情識深微,始以輕雋爲適意,時俗爲自然,風格相仍,漸成軌範,於是文集與百家判爲二途。熙寧、寶慶之會,時師破壞經説,其失也鑿;陋儒襞積經文,其失也膚。後進之士,竊聖人遺説,規而畫之,睇而斵之,於是經義與文集並爲一物。太白、樂天、夢得諸人自曹魏發情,靜修、幼清、正學諸人自趙宋得理,遞趨遞下,卑冗日積。

子居論賈生、晁錯等諸家入手處,其言不盡售,蓋見其文章所成就,而推究其所自出而已。子居又有《與紉之書》,推論辭達之旨。先是蘇子瞻《與謝民師書》,言“辭至於能達,則文不可勝用”,及子居之言,乃更條暢,其言如次:

孔子曰:“辭達而已矣。”孟子曰:“詖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古之辭具在也,其無所蔽、所陷、所離、所窮四者,皆達者也,有所蔽、所陷、所離、所窮四者,皆不達者也。然而是四者,有有之而于達無害者,列禦寇、莊周之言是也,非聖人之所謂達也;有時有之、時無之、而于達亦無害者,管仲、荀卿之書是也,亦非聖人之所謂達也。聖人之所謂達者何哉?其心嚴而慎者其辭端,其神遐而愉者其辭和,其氣灝然而行者其辭大,其知通於微者其辭無不至。言理之辭,如火之明,上下無不灼然,而跡不可求也;言情之辭,如水之曲行旁至,灌渠入穴,遠來而不知所往也;言事之辭,如土之墳壤鹹瀉而無不可用也,此其本也。蓋猶有末焉,其機如弓弩之張,在乎手而志則的也;其行如挈壺之遞下而微至也;其體如宗廟圭琮之不可雜置也,如毛髮肌膚骨肉之皆備而運於脈也,如觀於崇岡深巖,進退俯仰,而横側喬墮無定也,如是其可謂能于文者乎!

與子居同時而持論相合者有包世臣。世臣字慎伯,涇人,嘉慶舉人,官新喻知縣。其論文之作有《文譜》、《與楊季子論文書》、《再與楊季子書》、《摘抄韓吕二子題詞》、《書韓文後》上下篇,皆見《藝舟雙楫》。

慎伯《與楊季子論文書》,斥離事與理而虚言道者之無當,因曰:

夫事無大小,苟能明其始卒,究其義類,皆足以成至文,固不必悉本忠孝,攸關家國也。凡是陋習染人爲易,而熙甫、順甫乃欲指以爲法,豈不謬哉!文類既殊,體裁各别,然惟言事與記事爲最難。言事之文,必先洞悉所事之條理原委,抉明正義,然後述現事之所以失,而條畫其補救之方。記事之文,必先表明緣起,而深究得失之故,然後述其本未,則是非明白,不惑將來。凡此二類,固非率爾所能,而古今能者必宗此法,機勢萬變,樞括無改。

《再與楊季子書》論選學與八家,尤足以通八家之藩而得其窾要。其言云:

自周秦以及齊梁,本非一體,八家工力至厚,莫不沉酣於周秦兩漢子史百家,而得體勢于《韓非子》、《吕覽》者爲尤深,徒以薄其爲人,不欲形諸論説,然後世有識,飲水辨源,其可掩耶!自前明諸君泥子瞻文起八代之言,遂斥選學爲别裁僞體。良以應德、順甫、熙甫諸君,心力悴於八股,一切誦讀,皆爲制舉之資,遂取八家下乘,横空起議,照應鉤勒之篇,以爲準的。小儒目眯,前邪後許,而精深閎茂,反在屏棄。於是有反其道以求之者,至謂八家淺薄,務爲藻飾之詞,稱爲選學,格塞之語,詡爲先秦。夫六朝雖尚文采,然其健者則緩急疾徐,縱送激射,同符《史》《漢》,貎離神合,精彩奪人。至于秦漢之文,莫不洞達駘宕,劌目怵心,間有語不能通,則由傳寫譌誤及當時方言,以此爲師,方爲善擇!退之酷嗜子雲,碑版或至不可讀,而《書説》健舉渾厚,宜爲宗匠。子厚勁厲無前,然時有摹擬之迹,氣傷縝密。永叔奏議,怵怛明暢,得大臣之體,翰札紆徐易直,真有德之言,而序記則爲庸調。明允長于推勘辨駁,一任峻急。介甫詞完氣健,饒有遠勢。子固茂密安和,而雄强不足。子瞻機神敏妙,比及暮年,心手相忘,獨立千載。子由差弱,然其委婉敦縟一節獨到,亦非父兄所能掩。

慎伯自言早歲學兵家、農家及法家之言,故其文刻深,而好《韓非》、《吕氏春秋》尤甚。其言未必盡是,而其起諸子以救文弊之意,則與子居合。録其《摘抄韓吕二子題詞》於次:

文之奇宕至韓非,平實至吕覧,斯極天下能事矣。其源皆出於荀子。蓋韓子親受業,而吕子集論諸儒,多荀子之徒也。荀子外平實而内奇宕,其平實過孟子,而奇宕不减孫武,然甚難學,不如二子之門徑分而塗轍可循也。蒯通、賈生出於韓,晁錯、趙充國出於吕,至劉子政乃合二子而變其體勢,以上追荀子,外奇宕而内平實,遂爲文家鼻祖。蓋文與子分,自子政始也。孔才得其刻露,而失其駿逸,子厚、永叔、明允、介甫、子瞻俱導源焉,後遂無問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