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 阮元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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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嘉慶之間,主張駢體,與古文家争文章之正統者,則有阮元。元字伯元,號芸臺,儀徵人,乾隆進士,道光時官至大學士,有《揅經室集》。芸臺早歲受知于孫梅,梅字松圃,號春浦,烏程人,乾隆進士,官太平府同知,有《四六叢話》。

《四六叢話·總論叙》云:“文之時義遠矣,侈言博物,積卷增長,刻意爲文,清言入妙。尚心得者遺雕僞,以爲堆垛無工;富才情者忽神思,則曰空疏近陋。各競所長,人更相笑,僕以爲‘齊既失之,楚亦未爲得也’。夫一畫開先,有奇必有偶;三統遞嬗,尚質亦尚文。剪綵爲花,色香自别,惟白受采,真宰有存。西漢之初,追蹤三古,而終軍有奇木白麟之對,兒寬攄奉觴上壽之辭,胎息微萌,儷形已具。迨乎東漢,更爲整贍,豈識其爲四六而造端歟?”《叙騷》又謂古文與四六本無二源,大要立言之旨,不越情與人而已。要之春浦之論,謂古文四六,初無軒輊。至其從游者,持論更切。程杲《四六叢話序》云:“俗儒執韓子‘文起八代之衰’,遂謂四六不逮古遠甚,不知國家制策表箋,有必不能廢此體者,即如柳、歐、蘇、王,文與韓埒,其集中典麗雄偉,何嘗不與古文並傳?甚矣,夏蟲不足以語冰也!”此語至芸臺而益推闡之。

《揅經室集》有《文言説》《書梁昭明太子文選序後》《與友人論古文書》《四六叢話序》及《學海堂文筆策對》。《文言説》首以古人之説,立文章義界,語略如次:

許氏《説文》:“直言曰言,論難曰語。”《左傳》曰:“言之無文,行之不遠。”此何也?古人以簡策傳事者少,以口舌傳事者多,以目治事者少,以口耳治事者多,故同爲一言,轉相告語,必有愆誤,是必寡其詞,協其音,以文其言,使人易於記誦,無能增改,且無方言俗語雜於其間,始能達意,始能行遠。此孔子於《易》所以著《文言》之篇也。古人歌詩箴銘諺語,凡有韻之文,皆此道也。《爾雅·釋訓》主于訓蒙,“子子孫孫”以下,用韻者二十條,亦此道也。孔子於乾坤之言,自名曰“文”,此千古文章之祖也。爲文章者,不務協音以成韻,修辭以達遠,使人易誦易記,而惟以單行之語,縱横恣肆,動輒千言萬字,不知此乃古人所謂直言之言,論難之語,非言之有文者也,非孔子之所謂文也。

《文言説》篇末又云:“千古之文,莫大於孔子之言《易》,孔子以用韻比偶之法,錯綜其言,而自名曰‘文’。何後之人必欲反孔子之道而自命曰‘文’,且尊之曰‘古’也?”大抵阮氏立論,要以六朝文筆之别爲定見,因是上引《文言》以爲依歸。實則六朝文筆之界,不盡如《學海堂文筆對》所云云,彦和《總術》一篇,概可知矣。至於尚論古昔,寡其詞,協其音,使人易於記誦,自爲顛撲不破之論,然而不能以古人之已然,斷後人之必然。何則?時代遞遷,無一定不變之理故也。且文之言古,以先秦兩漢單行之古,對晉宋六代駢儷之今而言,今與古相待而成者也,必以稱古薄之,又將何稱?此則阮氏之言,固有未可通者。《文選序書後》,更進而争文統,其言云:

言必有文,專名之曰“文”者,自孔子《易·文言》始。傳曰:“言之無文,行之不遠。”故古人言貴有文。孔子《文言》,實爲萬世文章之祖,此篇奇耦相生,音韻相和,如青白之成文,如《咸》《韶》之合節,非清言質説者比也,非振筆縱書者比也,非詰屈澀語者比也。是故昭明以爲經也子也史也,非可專名之爲文也,專名爲文,必沉思翰藻而後可也。自齊梁以後,溺於聲律,彦和《雕龍》,漸開四六之體,至唐而四六更卑,然文體不可謂之不卑,而文統不得謂之不正。自唐宋韓、蘇諸大家,以奇偶相生之文爲八代之衰而矯之,於是昭明所不選者,反皆爲諸家所取。故其所著者,非經即子,非子即史,求其合於昭明所謂文者,鮮矣,合于班孟堅《兩都賦序》所謂文章者,更鮮矣!

芸臺《四六叢話序》又云:“考夫魏文《典論》,士衡《文賦》,摯虞析其《流别》,任昉溯其《原起》,莫不謹嚴體制,評騭才華;豈知古調已遥,矯枉或過,莫守彦和之論,易爲真氏之宗矣。”此言亦就文統立論。

《昭明文選序》自稱于經史諸子之作,概置勿録,然賈誼《過秦》、魏文《典論》二篇,闌入《選》中,論者已有改子爲集之譏。芸臺遠紹昭明之説,《文選序書後》及《四六叢話序》云:

今人所作之古文,當名之爲何?曰,凡説經講學,皆經派也,傳志記事,皆史派也,立意爲宗,皆子派也,惟沈思翰藻,乃可名之爲文也。非文者尚不可名爲文,況名之曰古文乎?(《書梁昭明太子文選序後》)

自周以來,體格有殊,文章無異,若夫昌黎肇作,皇、李從風;歐陽自興,蘇、王繼軌,體既變而從今,文乃尊而稱“古”!綜其議論之作,並升荀、孟之堂,核其叙事之辭,獨步馬、班之室。拙目妄譏其紕繆,儉腹徒襲爲空疏,此沿子史之正流,循經傳以分軌也。(《四六叢話序》)

芸臺之説,繼體昭明,簡别文體,義例至嚴。然如《文選序書後》又云:“四書排偶之文,真乃上接唐宋四六爲一脈,爲文之正統。”實則試場之文,亦稱經義,今謂經義爲文家正統,而黜説經講學之作以爲經派,不得稱“文”,此又進退失據者也。章實齋謂“子史衰而文集之體盛,著作衰而辭章之學興”,其言于文章之流變,所得深矣。

大抵芸臺之言,蓋有鑒於當時古文家之空疏,故起而與争文章之正統。《與友人論古文書》云:“近代古文名家,徒爲科名時藝之累,于古人之文有益時藝者,始競趨之。”其鄙不與伍之意,可以想見。近代劉師培立論,大抵宗阮氏,其《論文雜記》,列舉後人之所以學韓、歐者三端云:“一以六朝以來,文體日卑,以聲色辭華相矜尚,欲矯其弊,不得不用韓文。一以兩宋鴻儒,喜言道學,而昌黎所言,適與相符,遂目爲文能載道,既宗其道,復法其文。一以宋代以降,學者習于空疏,枵腹之徒,以韓、歐之文便於蹈虚也,遂群相效法,而韓、歐之文,遂爲後世古文之正宗矣。”劉氏又謂世有正名之聖人,知言之君子,其唯易“古文”之名爲雜著,此則推源阮氏之論而揚其餘波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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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37年修訂本目録此節改題“阮元焦循”,復圈去“焦循”。1961年講義有論焦循一節,録存於附録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