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知草》①序
①俞平伯的散文集。
“想当年”一例是要有多少感慨或惋惜的,这本书也正如此。《燕知草》的名字是从作 者的诗句“而今陌上花开日,应有将雏旧燕知”而来;这两句话以平淡的面目,遮掩着那一 往的深情,明眼人自会看出。书中所写,全是杭州的事;你若到过杭州,只看了目录,也便 可约略知道的。
杭州是历史上的名都,西湖更为古今中外所称道;画意诗情,差不多俯拾既是。所以这 本书若可以说有多少的诗味,那也是很自然的。西湖这地方,春夏秋冬,阴晴雨雪,风晨月 夜,各有各的样子,各有各的味儿,取之不竭,受用不穷;加上绵延起伏的群山,错落隐现 的胜迹,足够教你流连忘返。
难怪平伯会在大洋里想着,会在睡梦里惦着!但“杭州城里”,在我们看,除了吴山, 竟没有一毫可留恋的地方。像清河坊,城站,终日是喧闻的市声,想起来只会头晕罢了;居 然也能引出平伯的那样怅惘的文字来,乍看真有些不可思议似的。
近来有人和我论起平伯,说他的性情行径,有些像明朝人。我知道所谓“明朝人”,是 指明末张岱,王思任等一派名士而言。这一派人的特征,我惭愧还不大弄得清楚;借了现在 流行的话,大约可以说是“以趣味为主”的吧?他们只要自己好好地受用,什么礼法,什么 世故,是满不在乎的。他们的文字也如其人,有着“洒脱”的气息。平伯究竟像这班明朝人 不像,我虽不甚知道,但有几件事可以给他说明,你看《梦游》的跋里,岂不是说有两位先 生猜那篇文像明朝人做的?平伯的高兴,从字里行间露出。这是自坏的供招,可为铁证。标 点《陶庵梦忆》,及在那篇跋里对于张岱的向往,可为旁证。而周启明先生《杂拌儿》序 里,将现在散文与明朝人的文章,相提并论,也是有力的参考。但我知道平伯并不曾着意去 模仿那些人,只是性习有些相近,便尔暗合罢了;他自己起初是并未以此自期的;若先存了 模仿的心,便只有因袭的气分,没有真情的流露,那倒又不像明朝人了。至于这种名士风是 好是坏,合时宜不合时宜,要看你如何着眼;所谓见仁见智,各有不同——像《冬晚的 别》,《卖信纸》,我就觉得太“感伤”些。平伯原不管那些,我们也不必管;只从这点上 去了解他的为人,他的文字,尤其是这本书便好。
这本书有诗,有谣,有曲,有散文,可称五光十色。一个人在一个题目上,这样用了各 体的文字抒写,怕还是第一遭吧?我见过一本《水上》,是以西湖为题材的新诗集,但只是 新诗一体罢了;这本书才是古怪的综合呢。书中文字颇有浓淡之别。《雪晚归船》以后之 作,和《湖楼小撷》、《芝田留梦记》等,显然是两个境界。平伯有描写的才力,但向不重 视描写。虽不重视,却也不至厌倦,所以还有《湖楼小撷》一类文字。近年来他觉得描写太 板滞,太繁缛,太矜持,简直厌倦起来了;他说他要素朴的趣味。《雪晚归船》一类东西便 是以这种意态写下来的。这种“夹叙夹议”的体制,却并没有堕入理障中去;因为说得干 脆,说得亲切,既不“隔靴搔痒”,又非“悬空八只脚”。这种说理,实也是抒情的一法; 我们知道,“抽象”,“具体”的标准,有时是不够用的。至于我的欢喜,倒颇难确说,用 杭州的事打个比方罢:书中前一类文字,好像昭贤寺的玉佛,雕琢工细,光润洁白;后一类 呢,恕我拟不于伦,像吴山四景园驰名的油酥饼——那饼是入口即化,不留渣滓的,而那茶 店,据说是“明朝”就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