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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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士

瑞士有“欧洲的公园”之称。起初以为有些好风景而已;到了那里,才知无处不是好风 景,而且除了好风景似乎就没有什么别的。这大半由于天然,小半也是人工。瑞士人似乎是 靠游客活的,只看很小的地方也有若干若干的旅馆就知道。他们拚命地筑铁道通轮船,让爱 逛山的爱游湖的都有落儿;而且车船两便,票在手里,爱怎么走就怎么走。瑞士是山国,铁 道依山而筑,隧道极少;所以老是高高低低,有时像差得很远的。还有一种爬山铁道,这儿 特别多。狭狭的双轨之间,另加一条特别轨:有时是一个个方格儿,有时是一个个钩子;车 底下带一种齿轮似的东西,一步步咬着这些方格儿,这些钩子,慢慢地爬上爬下。这种铁道 不用说工程大极了;有些简直是笔陡笔陡的。

逛山的味道实在比游湖好。瑞士的湖水一例是淡蓝的,真正平得像镜子一样。太阳照着 的时候,那水在微风里摇晃着,宛然是西方小姑娘的眼。若遇着阴天或者下小雨,湖上迷迷 蒙蒙的,水天混在一块儿,人如在睡里梦里。也有风大的时候;那时水上便皱起粼粼的细 纹,有点像颦眉的西子。可是这些变幻的光景在岸上或山上才能整个儿看见,在湖里倒不能 领略许多。况且轮船走得究竟慢些,常觉得看来看去还是湖,不免也腻味。逛山就不同,一 会儿看见湖,一会儿不看见;本来湖在左边,不知怎么一转弯,忽然挪到右边了。湖上固然 可以看山,山上还可看山,阿尔卑斯有的是重峦叠嶂,怎么看也不会穷。山上不但可以看 山,还可以看谷;稀稀疏疏错错落落的房舍,仿佛有鸡鸣犬吠的声音,在山肚里,在山脚 下。看风景能够流连低徊固然高雅,但目不暇接地过去,新境界层出不层,也未尝不淋漓痛 快;坐火车逛山便是这个办法。

卢参(Luzerne)在瑞士中部,卢参湖的西北角上。出了车站,一眼就看见那汪 汪的湖水和屏风般的青山,真有一股爽气扑到人的脸上。与湖连着的是劳思河,穿过卢参的 中间。

河上低档的一座古水塔,从前当作灯塔用;这儿称灯塔为“卢采那”,有人猜“卢参” 这名字就是由此而出。这座塔低得有意思;依傍着一架曲了又曲的旧木桥,倒配了对儿。这 架桥带顶,像廊子;分两截,近塔的一截低而窄,那一截却突然高阔起来,仿佛彼此不相 干,可是看来还只有一架桥。不远儿另是一架木桥,叫龛桥,因上有神龛得名,曲曲的,也 古。许多对柱子支着桥顶,顶底下每一根横梁上两面各钉着一大幅三角形的木板画,总名 “死神的跳舞”。每一幅配搭的人物和死神跳舞的姿态都不相同,意在表现社会上各种人的 死法。画笔大约并不算顶好,但这样上百幅的死的图画,看了也就够劲儿。过了河往里去, 可以看见城墙的遗迹。墙依山而筑,蜿蜒如蛇;现在却只见一段一段的嵌在住屋之间。但九 座望楼还好好的,和水塔一样都是多角锥形;多年的风吹日晒雨淋,颜色是黯淡得很了。

冰河公园也在山上。古代有一个时期北半球全埋在冰雪里,瑞士自然在内。阿尔卑斯山 上积雪老是不化,越堆越多。在底下的渐渐地结成冰,最底下的一层渐渐地滑下来,顺着山 势,往谷里流去。这就是冰河。冰河移动的时候,遇着夏季,便大量地溶化。这样溶化下来 的一股大水,力量无穷;石头上一个小缝儿,在一个夏天里,可以让冲成深深的大潭。这个 叫磨穴。有时大石块被带进潭里去,出不来,便只在那儿跟着水转。初起有棱角,将潭壁上 磨了许多道儿;日子多了,棱角慢慢光了,就成了一个大圆球,还是转着。这个叫磨石。冰 河公园便以这类遗迹得名。大大小小的石潭,大大小小的石球,现在是安静了;但那粗糙的 样子还能教你想见多少万年前大自然的气力。可是奇怪,这些不言不语的顽石,居然背着多 少万年的历史,比我们人类还老得多多;要没人卓古证今地说,谁相信。这样讲,古诗人慨 叹“磊磊涧中石”,似乎也很有些道理在里头了。这些遗迹本来一半埋在乱石堆里,一半埋 在草地里,直到一八七二年秋天才偶然间被发现。还发现了两种化石:一种上是些蚌壳,足 见阿尔卑斯脚下这一块土原来是滔滔的大海。另一种上是片棕叶,又足见此地本有热带的大 森林。这两期都在冰河期前,日子虽然更杳茫,光景却还能在眼前描画得出,但我们人类与 那种大自然一比,却未免太微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