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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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克雷莫夫来到“街垒”工厂,古尔季耶夫上校的西伯利亚步兵师驻守在这里。

他越来越怀疑他的报告是不是有用。有时他觉得,大家听他的报告完全出于礼貌,就好像不信教的人在听老神甫布道。不错,大家都欢迎他来,但他明白,大家欢迎他,是出于人情,而不是欢迎他作报告。他也成了那些舞文弄墨、游手好闲妨碍别人战斗的军队政工人员之一。只有那些不询问、不解释、不做冗长的汇报、不进行宣传,而是参加战斗的政工人员,才是真正称职的。

他想起战前在大学里教马列主义的情形,像钻研宗教语录那样钻研《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他和学生们都觉得枯燥得要命。

但是在和平时期这种枯燥乏味的事属于常规,是免不掉的。在这里,在斯大林格勒,干这种事就很荒唐、没有必要了。这有什么意思呢?

克雷莫夫在师部的掩蔽所门口碰到古尔季耶夫,却没有认出这个瘦瘦的人就是师长,他穿着毡靴,披着不合身的士兵短大衣。

克雷莫夫在宽敞而低矮的掩蔽所里作报告。自从他到斯大林格勒以后,从来没有像这回这样猛烈的炮声。他只好一直不停地大声叫喊。

师政委斯维林是一个很会说话的人,声音洪亮,富于风趣。在报告开始之前,他说:

“为什么要限定听报告必须是高级指挥人员?来,地形测绘员同志们,警卫连没有事的战士们,不值班的电话员和通讯员同志们,都来听听国际形势报告!报告以后放电影。跳舞跳个通宵。”

他朝克雷莫夫挤了挤眼睛,好像在说:瞧,还是有办法的,这样对您对我们都很好。

克雷莫夫看到古尔季耶夫望着开玩笑的斯维林笑了笑,又看到斯维林帮着古尔季耶夫提了提披在肩上的大衣,发现这个掩蔽所里洋溢着一种很好的友谊气氛。

不过,斯维林眯起已经够小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参谋长萨夫拉索夫,萨夫拉索夫却带着很不悦很不满的表情气嘟嘟地朝斯维林看了一眼,于是克雷莫夫又了解到,在这个掩蔽所里,不光是友谊和同志气氛。

师长和政委听过报告以后,因为集团军司令员有急事找他们,很快就走了。克雷莫夫和萨夫拉索夫聊起来。看样子,这个人性格又乖僻,又暴躁,虚荣心又重,心胸又狭窄。他有许多地方很不好,如爱虚荣,暴躁,议论人时那种尖酸刻薄的嘲笑态度。

萨夫拉索夫望着克雷莫夫,滔滔不绝地说:

“在斯大林格勒,不论你到哪个团里去,都会看到在团里团长是老大,团长说了算数!这是对头的。在这儿不看大叔有几头牛,只看一点——看头脑……有头脑吗?有就好啦。用不着那些不管用的东西。可是在战前怎么样?”他笑嘻嘻地拿黄眼珠直盯着克雷莫夫的脸。“您要知道,我最讨厌政治。什么左倾啦,右倾啦,机会主义啦,理论家啦。我看不惯那些唱赞歌的人。可是,虽然我不问政治,还有十来次想把我干掉。好在我不是党员,不过有时说我酗酒,有时说我乱搞女人。怎么,要我装得一本正经?我不会。”

克雷莫夫想对萨夫拉索夫说,他克雷莫夫在斯大林格勒,命运也没有好转,依然荡来荡去,没有真正的事情可干。为什么罗季姆采夫师的政委是瓦维洛夫,而不是他呢?为什么党对斯维林比对他更信任呢?要知道,实际上他又聪明,目光又远,党的经验更丰富,也有足够的胆量,在必要的情况下,也有足够的狠心,手决不会发抖……而且,说真的,他们和他相比,只是刚开始识字的学生!……你们的时代过去啦,克雷莫夫同志,滚开吧。

这位黄眼睛的上校挑动了他的思绪,挑动了他的怒火,使他的心乱了。

天啊,还有什么疑问,他的一生垮了,日暮途穷了……当然,主要的不是叶尼娅看到他在物质方面毫无办法。她不在乎这个。她是一个纯洁的人。她不爱他啦!不走运的人、垮台的人是不会有人爱的。一个不荣耀的人。是的,是的,他已经被打入另册……再说,她纯洁是纯洁,物质条件对她也不是毫无意义的。比如,她就不会嫁给一个穷艺术家,哪怕她把他乱涂的画也看做天才的作品……

克雷莫夫有许多这一类的想法可以对这位黄眼睛上校说说,但他只能在心里赞同这一点,嘴上不能苟同。

“您怎么啦,上校同志,您把事情简单化了。战前也不光是要看大叔有几头牛。挑选干部也不是单凭业务能力。”

战争不让他们谈论战前的事情。轰隆一声爆炸的巨响,从硝烟与灰尘中冒出一名神情焦急的大尉。师部接到团里打来的电话,德国坦克朝该团团部开了火,德国步兵紧跟在坦克后面冲进了重炮营指挥人员所在的石砌楼房;指挥人员据守二楼,和德国人展开搏斗。坦克烧着了旁边一座木头楼房,伏尔加河上吹来的大风吹得火苗朝团长恰莫夫的指挥所直扑,恰莫夫和团部的人都呛得喘不上气,决定转移指挥所。但是,在炮火下,在对准了恰莫夫团的一挺挺重机枪的火力控制下,在大白天转移指挥所是很难的。

这一切同时发生在该师的防御地段上。有的请示对策,有的请求炮火支援,有的请求准许转移,有的在报告战况,有的要了解情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所有的人只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都在操心生与死的问题。

等到多少安静下来,萨夫拉索夫向克雷莫夫问道:

“政委同志,趁师长和政委上司令部还没有回来,咱们是不是先吃饭?”

他不遵守师长和政委定的规矩,照样喝酒。所以他要单独吃饭。

“古尔季耶夫是很好的战将,”有些醉意的萨夫拉索夫说,“他有文化,忠实可靠,但有一点很糟:他是一个可怕的苦行僧!办起修道院来啦。可是我见了姑娘就馋得要命,像蜘蛛一样,粘住就不放,我就喜欢这种事儿。在古尔季耶夫面前,连个笑话都别想说。不过,跟他在一起配合作战,总的说还是很合拍子的。可是政委就很不喜欢我,虽然论天性他这个修道士跟我差不多。您以为,斯大林格勒使我老了吗?那是我这些朋友们老了。我在这儿却相反,倒是过好。”

“我也是政委这种类型的呀。”克雷莫夫说。

萨夫拉索夫摇了摇头。

“你又是,又不是。问题不在于这酒,而是在于这个……”

他先用手指头敲了敲酒瓶,然后又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师长和政委从崔可夫的指挥所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吃完了饭。

“有什么新情况吗?”古尔季耶夫打量了一下桌子,又快又严厉地问道。

“咱们的联络科长受伤了,德国人冲进来跟若卢杰夫打起来,恰莫夫和米哈廖夫的楼房被打着了火。恰莫夫被烟呛得够受,不过总的说,没什么特殊情况。”萨夫拉索夫回答说。

斯维林望着萨夫拉索夫喝得通红的脸,拉长了声音很亲热地说:

“上校同志,咱们喝吧,再喝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