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逊、卢梭、彭斯
(1840年5月19日 星期二讲演)
神明英雄、先知、诗人和教士,都是旧时代英雄的不同形式,他们产生于极其遥远的过去;其中有些早就失去存在的可能,他们再也不会在这个世界上出现。我们今天再要讨论的文人 英雄,完全是新时代的产物;只要奇妙的书写 艺术,或者说快速书写,即我们称之为印刷术 存在着,他就会作为一切未来时代主要的英雄形式继续下去。不论从哪方面说,他都是一种非常奇特的现象。
我说文人英雄是全新的,因为他的出现还没有超过一个世纪。大约在100年前,还没有这种特殊生活方式的伟人;他借助于刊印图书,努力表达灵感,而社会由此愿为他提供职位和生活资料。许多东西被用来买卖,由它们在市场上自行交易;但是,那时具有英雄气质的贤人哲士,绝不会如此赤裸裸地去做那些事情。他不修边幅,在陋室埋头于著书立说,校订出版工作。他死后,从他的墓穴里还支配着整个民族和世世代代的人们(他就是为此工作),而这些人在他生前还说不定是否会同情帮助他呢,——这真是一种非常奇特的现象!没有比这种英雄行为更使人感到奇特的了。
唉,自古以来的英雄,不得不使自己变为奇形怪状:他在世界上的面貌如此异样,世人总是不知如何对待他才好!我们觉得荒谬可笑的是,古代的人们以其原始的崇敬方式把一个聪明伟大的奥丁当作神,并对他如此崇拜;又把一个聪明伟大的穆罕默德当作受神启示的人,并虔敬地遵循其教规达十二个世纪之久;可是聪明伟大的约翰逊 〔1〕 、彭斯和卢梭却被看作某种无用的怪人,认为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存在是为了给游手好闲者逗乐,从而报以几声喝彩,扔给他一些钱币,好让他靠此 口。这种现象 ,可能像上面所说,总有一天,也会被看作更为荒谬的事情!——同时,因为精神决定物质,所以文人英雄必定被认为是我们当代最重要的人物。这样的人可以是众人的灵魂,所有的人都照他的教导办事。世人对待他的态度是社会一般情况的最显著的特征。细致考察他的生平,我们就可以深入了解产生他的那几个特定世纪的情况,包括我们在其中生活工作的社会情况。
任何事物都有真伪之别,文人也有真假。如果从真实意义上来谈论英雄 ,那么,应该认为文人英雄对人们所尽职责永远是光荣的,永远是最崇高的,而且一度曾经被公认为最高尚的人。他以其特有的方式表达他那富有灵感的心灵,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尽一个人的应尽职责。我说的富有灵感 ,就是指的我们所谓的“创造性”、“真诚”、“天才”以及我们难以给予美名的英雄品德。英雄是生活于事物的内在境界,也就是生活在真实、神圣和永恒的境界之中,而大多数的凡夫俗子是看不到这些深层次东西的存在。英雄置身于其中,以其言行尽力表达深层的东西,也向外表现了自身。如上所述,他的生命是自然本身永恒心灵的一部分,所有人的生命都是如此,——只是多数弱者弄不清事情的真相,总是不能真诚相待;而少数强者之所以强大、英勇和经久不衰,因为他能看透事情的真谛。文人也像各路英雄一样以上述方式尽力表现自己。从本质上看来,这与古代以先知、教士、和神命名的人物所履行的职责是相同的。各种各样的英雄降世,都是通过他们的言行来履行职责的。
大约40年前,德国哲学家费希特在埃朗根发表了非常著名的讲演教程,题为《论学者的本质》。费希特遵奉超验哲学,他是超验哲学的杰出导师,他首先宣称: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所看到的或者说所接触到的万物,特别是我们自身以及所有的人,都只是一种表面的东西或感觉现象,在所有这些东西内部,存在着它们本质的东西,他称之为“世界的神圣理念。”这就是“存在于一切现象深处”的实在。人民群众不能认识这个世界上的神圣理念,费希特说,他们只是生活在这个世界的肤浅的事物、实用性的事物和外表的东西之中,想不到在它们深处还有什么神圣的东西。但是,文人出世,主要是为他自己、也是为别人指明这种神圣理念;在每一代新人中会有新的语言予以表现;而他就是为此目的而奋斗。费希特的措词就是这样说的,我们无需与他争辩。他的这种表达方式说出了我力图用别的话表达不清、而且至今没有说出的意思:那是不可言传的神圣意义,充满着光辉、奇迹和恐惧,它存在于每个人、每个物的本质之中,——也就是创造人类和万物的上帝的显现。穆罕默德和奥丁神各自用自己的语言对此进行宣传:这也是一切有思想的人们,用各种不同的语言在世界上进行宣讲的东西。
因此,费希特称文人为先知,或更喜欢称他为不断向人们显示神性的教士。文人学者是永恒的教士,他们一代又一代向所有的人们宣传上帝依然存在于他们的生命之中;一切“现象”,不论是在世界上看到的任何东西,都是“世界神圣理念”的一种外表,因为“它存在于现象深处”。真正的文人,不论其是否被世人公认,总有这种神性:他是人间的光明;是世人的教士;——他像一条神圣的火柱 〔2〕 ,引导人们在艰难的人生征途中不要浪费光阴。费希特以其强烈的热忱把真正的 文人,即我们在此称为文人英雄 ,与众多假的非英雄的人区分开来。凡是不全身心或者说是部分地生活于这种神圣理念之中的人,不是为了一种善,不是全心全意投身其中而奋斗,——那就由他生活在他喜欢的地方,不管他图的是什么荣华富贵,他也就不是文人了。费希特说他是一种“工作笨拙的人,砍伐树桩的人 ”或者说,如果他属于文化领域,最多是个“受雇佣的捉刀人。”费希特在别处甚至称他为“不值一提的人物”。总之,他对这种人毫不留情,不愿意让他在人们中间不断享受幸福!以上就是费希特对文人的看法。他虽有自己的表达方式,却与我们的见解正好一致。
从以上观点看来,我以为,近百年来,一切文人中最著名的要算是费希特的同胞歌德。那个人也以他奇特的方式,生活于我们所说的世界神圣理念之中,他看到了它内在的奥秘。奇妙的是,他的著作,使世界再现神的形象,成为上帝的作品和殿堂。它普照人间,但它并不像穆罕默德那种强烈而不纯的火光,而是温和的天国光辉。——他的著作像是那些最平凡时代的预言书。依我看,在那些时代中出现过的所有伟人中,他虽然是最温和的,但却是最崇高的。如果我们要选文人英雄的典型,当推歌德。如果我们在这里打算讨论他的英雄品德,是非常令人高兴的。因为我认为他是一位真正的英雄,他的英雄品德不仅体现在他的所说所为中,尤为重要的是体现在有所不说与有所不为中。我认为他是一个崇高人物的形象。他像古代的伟大英雄人物,不论谈吐和沉默都像是古代的英雄,却以最现代的、有高度教养的和有高度文化的文人面目出现!近一百五十年来,我们没有看到过这样的人物,真是无人可以伦比。
可是,眼下在对歌德只有一般认识的情况下,试图谈论他,不会有什么好效果的。即使我尽力讲解,人们大多仍然不明真相,模糊不清,会产生错觉。因此,我们就把歌德留待将来再作详说。比他更早的三位伟大人物约翰逊、彭斯和卢梭,出自更为低下的环境条件,较适合于我们现在的讨论。18世纪的这三位人物,他们生活的条件,与歌德所处的德国不同,但与当今英国情况非常类似。不幸的是,这三位没有像歌德一样取得成功;他们勇敢地战斗,但是失败了。他们没有成为英雄的光明使者,而是英雄的光明追求者。他们生活在困惑的条件下;要与重重阻碍作斗争,不能充分施展自己的才能,或者说不能成功地解释那“神圣理念”。我现在要向大家介绍的,可以说是这三位文人的墓志铭 。在那纪念碑的基石堆下,安葬着三位神圣的巨人。对我们来说,感到非常哀伤,但又觉得崇高而富有意义。我们就算在他们墓前瞻仰并略抒议论。
在那些时代里,由于社会分裂混乱,人们怨声载道,多少妥善安排的社会力量未能尽责;多少权威势力进行的活动处于浪费、混乱和毫无组织的状态。所以,人们都理解,这种抱怨是非常正当的。但是,我们如果能够读一些与这方面有关的书籍和了解它们的一些作者,也许我们可以从中发现其他一切混乱现象的概要;——像是一个核心 ,可以找到世界上一切混乱状态来龙去脉的渊源 !考察书的作者为世人做了些什么,而世人又怎样对待书的作者,我可以说,这是当前世上应该弄清的最突出的事情。——如果我们试图弄清这个问题,那就会如堕浩瀚大海,深不可测。不过,为了我们讨论的主题,必须粗略地谈谈它。这三位文人英雄,其生活中最不好的因素是他们感到自己的事业和地位非常混乱。在别人踩出来的路上行走是比较轻松的;但是,要在不能通行的地方走出一条小路来,却是痛苦的事情,而且一定会有很多人为之牺牲。
我们虔诚的祖先,认识到人际演讲的重要性,所以兴修教堂,进行捐赠,设立规章,在文明世界里处处设有讲坛,配以各种高贵复杂的装置,以便有口才者充分利用它向其信徒们进行布道。他们认为讲坛是极其重要的工具;没有它,善事就办不成。所以,他们对这项工作非常虔诚,使它雅致美观!但是,现在,随着书写艺术、印刷艺术的产生,事情就全然改观了。一本书的作者,他已经不是作为一个传道者在某个教区、某个时间内向人们进行布道,而是向任何时间和任何地区的所有人布道。事实难道不是这样吗?因此,不论谁做错了,可是他 必须做得正确,这是至关重要的,——要求他的观点 不能写错,否则会影响所有读他书的人跟着出错!然而,他可能怎样做,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或者究竟做了没有,世上无人在这个问题上去费神思索。但对于想通过他的书籍获利的书店主来说,如果幸运的话,他的书就显出某种重要性;对其他人来说,却不然。至于他从何处来,要向何处去,他又怎样来到人间,又通过什么他才能促进其事业,那就无人过问。他成了社会中偶然的人物。他好像是一个在荒野漫游的以实玛利的后代,他是世人的精神上的明灯,不是正确引导,便是误导歧路!
书写艺术无疑是人类一切发明中最神奇的东西。奥丁发明的如尼文 是一位英雄作品的最初形式,而书籍 即书写出来的语言,比如尼文更为神奇,是最新的形式!书中蕴含着所有过去时代的精神;当过去的有形体和物质实体像梦幻似地完全消失以后,过去的事情在书中却能历历在目。强大的海陆军、港口和军火库、拥有高楼大厦和机器的工业大城市,——它们都是非常珍贵的巨大财富,但是它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呢?阿伽门农以及类似阿伽门农和伯里克利 〔3〕 的人们及其希腊,如今那一切都已完了,只剩下废墟遗迹,断垣残壁,令人黯然神伤。然而,书中的希腊,却又是另一番景象!书中描述的希腊,对每个思想家来说,仍然是栩栩如生,可说是生命的再现。再神奇的如尼文 也比不上一本书。凡是人类之所为所思,人类已经获得的成就或存在过的一切,都被魔术般地贮存在书籍的篇章之中,它们是人类财富的结晶。
正如寓言传说中如尼文 那样,书籍不是也在实现各种奇迹 吗?书籍能说服人。即使住在遥远偏僻乡村中愚昧的姑娘,阅读了流动图书馆最次的小说,也会有助于她们对婚姻实际问题和家务事的安排。“西莉亚” 〔4〕 这样想,“克利福德” 〔5〕 就这样做,那呆板的生活规则,印入年轻人的脑海里,总有一天会变为真正的现实。人们可以设想一下,在神话学家荒唐的想象中,是否有任何如尼文 能像某些书籍那样在坚实的现实大地上作出如此的奇迹?圣保罗座堂 〔6〕 是什么力量把它建成的?从事情的实质看,是神圣的希伯来《圣经》,——有一部分是摩西这个人的话,而摩西正是四千年前在西奈半岛的荒野里照看米甸羊群的一个逃犯!这真是一件最奇怪的事情,然而,却是最真实的。随着书写艺术的问世,奇迹对人类的真正统治才开始了。至于印刷术,只是书写艺术的必然结果,相对来说,其意义要次于书写艺术。书籍具有使分离的事物接近和保持持久紧密联系的神奇功能,它把过去和远处的事情与当前和近处的事联系起来;把一切时代和一切地方与我们现实所处的此时此地联系起来。自从有了书籍,人间发生了全面的变化,人们的一切重要工作方式,如教育、布道、管理等等都起了变化。
例如,我们来看一下教育的情况。大学是现代一种令人注目和受尊敬的产物。大学的发展变化,从根本上说,与书籍相关。大学刚刚兴办时,书籍还很难获得。当时的人,为了一本书,必须付出一份地产的代价。在那种环境中,有人想传授知识,他就得把学生集合在他的周围,必须面对面地进行讲学。如果人们想学习阿贝拉 〔7〕 的学问,人们就必须亲自前去听讲。曾有成千上万,多到三万人去听阿贝拉的形而上学神学。这样,对于其他教师也需要传授某些知识的话,那里就提供了很多方便:成千上万渴望学习的人已经集合在那里;对他那个场所是再好不过的了。如果再有教师来就更好,教师越多越有利。那时,只要国王重视这种新事物,把各种学校合并或集结成为一个学校,并为它修建校舍,给以各种优惠和资助,从而将它命名为大学,也就是多学科性的学校。巴黎大学的主要特征也是如此。这就是以后一切大学的模式,它延续至今,六个世纪以来,都是照此建立起来的。我想,这就是大学的起源。
然而,随着书籍广泛传播这一简单境遇的形成,事情总的情况,显然发生了全面的改观。一旦发明了印刷术,大学就变了样,甚至可以被取而代之!这时,教师已无需让人们亲自聚集在他的周围,就可以向他们传授 知识:即把他的知识印成书,他的学生,不论离他远近,花点钱,就可在他自己的炉边阅读起来,更能取得学习成效!——无疑,讲演仍有其特殊的功能;甚至书籍的作者在某种条件下,也认为讲演有其方便之处,——我们现在在此集会就是明证!应该说,只要人们有说话能力,讲演也像书写和印刷一样,总是有它的独特用处。在所有的场合都是必需的,尤其是大学。但是,这两者的界限,尚未指明和确定,更不用说付之实践了。大学应该完全接收存在着印刷图书这个重大的新事物,并在19世纪坚持这鲜明的立场,就像13世纪巴黎的人们,对待尚未成熟的大学那样。如果人们想一想,大学或最高学府对人们做的一切,无非是初等学校开始做的事情,——教人们阅读 。人们学着阅读 各种语言、各门科学,人们学习各种图书中的字母和文字。而人们获得知识甚至理论知识的地方,则是书籍本身!当各门学科的教授们已经为人们尽了力,以后就靠人们去阅读了。当今,真正的大学都是图书的收藏所。
至于教会本身的情况,上面已经提到,由于书籍的引入,在其传教和其他活动中,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教会是教士们,或以其智慧教育引导人们心灵的先知们,从事活动的公认的联合组织。当书写艺术,以至方便的书写即印刷术 尚未出现的时候,用言语进行传教,自然是惟一的方法。但是,以后有了书籍,情况当然发生了变化!——能够写作真正的书去感化英国的,不就是能写书的主教、大主教、约克大主教 〔8〕 和坎特伯雷大主教 〔9〕 吗?我多次说,报纸、小册子、诗集以及各种书籍的作者,在现代国家中实际上是 起着牧师的作用。不仅传教,而且连礼拜,不也是靠印刷的书籍来完成的吗?一位天才人物以优美的言词赋予人们以高尚的情操,以美妙的诗歌扣人心弦,——如果人们得以领会,实际上,不也就是礼拜的性质吗?在各个国家的多事之秋,许多人都只能用这种方式作礼拜。一个人不论以任何方式,使人们比以往更能理解田野里百合花 〔10〕 是美丽的,难道不就是向人们指出一切美的源泉,使人们能看到宇宙的伟大创造主的手迹 吗?他为人们唱几首神圣的赞美诗,引起人们的随声附和。实际就是如此。他不断地唱,不断地说,用各种方式把兄弟般的高尚行为、感情、勇敢和忍耐,倾注于人们的心灵!他像来自圣坛 的一块烧红的炭 〔11〕 ,真正打动了人们的心灵。恐怕没有比这种礼拜更可信的了。
文学,就其作为文学本身而言,是一种“自然的启示”,是“公开秘密”的启迪!也可以说是费希特非常恰当地命名的神性在市民百姓中“连续的启示”。那神性永远存在着,这是千真万确的,它时而用这种语言,时而用另一种语言表述出来,其清晰程度也不一样。一切真正的天才歌唱家和演说家正是有意无意这样做的。像拜伦阴郁的风暴般的愤慨,虽是如此刚愎与反常,却也可以说有神性的特性;而且像那位法国怀疑论者 〔12〕 不再合时的讥讽。——他嘲笑的是愚昧,而对真理却热爱与崇拜。至于莎士比亚、歌德的天体和谐,弥尔顿 〔13〕 的大教堂音乐就更是如此!彭斯的谦卑而真诚的云雀之歌,其中也有神性所在。——这只云雀从低下的田垄起飞,高翔于蓝天深空,在那里向人们如此真诚地歌唱!因为一切真诚的歌唱都有崇拜的性质,实际上,一切真诚的工作 ,也可以这样说。——这种歌唱 只是关于那些事情的记载,当然,对我们也可用优美的音调加以表述。奇妙的是,一般人看不见真正的“教会礼拜仪式”和“布道本文”的片断,却在我们统称为文学的印刷语言的浩瀚海洋的波涛起伏中,被人们看到!所以说,书籍也是我们的教堂。
现在我们再来讨论政府体制。英国盎格鲁撒克逊时代的国会 〔14〕 ,即旧时的议会,是一个最高的权力机构。国家的重要事务都要提交它来审议和表决,颁布国家执行 事项。当今,议会这个名称依旧存在,但是,如今议会进行辩论,无论何时何地,不是与原来的理解已有很大不同、完全超出 原来议会的范围了吗?伯克 〔15〕 说过:议会中有三个等级,但是,在记者席那边,还坐着比他们全体更为重要的第四等级 。此言并非比喻,也不是俏皮话,而是确切的事实。——这对现代人是非常重要的。文字书籍也是我们的议会。我常说,印刷术是书写的必然结果,相当于民主。发明了书写,民主就是不可避免的。书写带来了印刷术,如人们现在见到的,在日常生活普及的立等可取的印刷品。因此,任何能表明自己政见的人,如今就可向全国发表,成为政府的一种力量和一种部门,在立法和形成一切权力法案中,是不可缺少的力量。至于他是何等身份,收入多少,衣着如何,都没有关系,最要紧的是他要有人们乐意听取的言论,此外,没有什么是必须具备的。国家是靠最有口才的人来统治的,这就是民主的实质之所在 。再补充说一点,不管存在着什么样的社会势力,它总要逐渐使自身组织起来,它在各种束缚、遮蔽和障碍的条件下秘密活动,坚持不懈,直到获得自由,不再受阻,为众人承认。民主一定会从隐蔽存在变为公开的存在。
由上述各方面看来,人们应该得出这样的结论:人在世界上所能做的,或能创造的东西中,最重要、最奇妙和最有价值的,就是人们称之为书的这种东西了!那些涂有黑油墨的少量优质纸——从日报直至圣经,有什么它们没有做,有什么它们不是正在做!——实际上,不管这种东西的外表形式如何(如我们所说,是一些纸张加上黑油墨),一本书的出版,归根结底,不就是人的智能最高体现吗?正是人的思想 ,具有真正魔术般的功效,人间不论什么创造都是靠它来进行的。人所做的,所完成的一切都是思想的外化。伦敦这个城市,充斥着形形色色的楼房、宫殿、蒸汽机、大教堂,市内交通,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熙熙攘攘,所有这一切无非是一种思想,是千百万人的思想转化成的,——思想这种不可估量的精神力量物化为砖块、铁器、烟火、尘土、宫殿、议会、出租马车、凯瑟林船坞等等!没有人的制砖思想 ,就不会有砖。——我们称之为带有黑油墨字迹的一些纸张,是人们思想的最明确的 表达。不论从哪方面说,它是最有活力和最珍贵的东西。
文人在现代社会中的重要性及其至高无上的地位,新闻出版物如何在某种程度上取代了讲坛、参议会和评议会 ,以及其他许多情况,所有这一切早已被人们所承认。以后,人们还经常以一种激动和惊奇之情对其充分肯定。在我看来,这种情感上的肯定,必然要让位于实践。既然文人有如此不可估量的影响,如能年复一年,以至日复一日切实为人们履行这种任务,那么,我想我们应该由此得出结论:文人就不会像被遗弃而无人收养的以实玛利的后代那样永远在人间流浪!正如我上面所说,不论什么事物,只要蕴含着不被人们注意的力量,总有一天要冲破重重外壳的束缚,脱颖而出,变为众所周知的力量。一个人穿的衣服和领取的工资是为了去做别人应做的事情,这是无利可图的。这种情况是不正确的,这是错误的。然而,要把它纠 正,——谈何容易,那是将来的事情!完全可以肯定,要建立我们称之为文学同人协会的组织,由于各种复杂的情况阻碍,还为期很远。如果人们问我在当代社会中对文人尽可能好的组织是什么,怎样最准确地依据他们的地位和社会状况对他们的促进和管理办法作出安排,——我只能抱歉地说,这个问题远非我所能解决的!这不是一个人力所能及,而是需要许多人相继全力研究,才能得到大致的解决办法。什么是最好的办法?我们无人能回答。但是,如果人们问,什么是最糟的办法?我的回答是:当前任凭混乱决定局面,这是最糟的办法。至于最好的,或较好的办法,现在讨论还为时过早。
有一点意见我不能不说明,即由王室和议会拨款,并不是处理事情的关键!给予文人以薪金、捐赠以及用金钱来推动的办法,对事业不会有多少效果的。总的来说,人们已经听烦了金钱万能的说法。我倒要说,贫穷对一个真诚的人来说,并不是坏事,文人应该贫穷,——可以考验他们是否真诚!基督教教会中建立的托钵僧教团安排成批心地善良的人去化缘 ,是基督教精神非常自然的和必然的发展。这种精神使自身置于贫穷、哀伤、矛盾、磨难以及人间各种不幸和落泊的境地。我们可以说,没有尝过这些苦楚,而从中吸取宝贵教训的人,就丧失了一个良好的学习机会。当然,身披粗糙羊毛大氅,腰缠麻绳,赤着脚去化缘行乞,遭众人的鄙视,并非是件美差,——在任何人的眼中,都不会认为这是光彩的事情,除非那种人的高尚品德确实使其增添了某些光辉!
关于乞讨生活并非是我们现在的话题,但是,至于后来,谁不认为贫困对于约翰逊那样的人会更好些?因为无论如何,对他来说,必须认识外在物质利益以及各种功名成就,并非 是他应追逐的目标。他像所有人一样,在内心也滋生着形形色色的傲慢、虚荣和各种以自我为中心的杂念,他首先需要将它们从内心驱除,——不管怎样痛苦,也要把那些无用之物从内心清理掉。拜伦出身富贵,其作品却胜不过贫贱人家出身的彭斯。不过,谁知道将来那种“尽可能好的组织”中,贫困仍可能作为一种重要的元素?即使我们的文人成为高尚的英雄人物,那时 ,他们还像现在一样,是一种“非自觉的修道士教团,仍然束缚在那种难受的贫困之中,——他们既在其中经受磨炼,又能使其为他们的事业服务,这又有什么不好呢!金钱确是很有用的,但又不是万能的。人们应该知道其作用的范围,予以限制。当它要超越这个范围时,就应该轻蔑地加以拒绝。
再说,如果以金钱作为动力,能恰当地使用,合理地分配,一切问题均可迎刃而解的话,——那么,彭斯的那些功绩,怎么能被人所公认呢?他必须经受严峻的考验来考验自己。这种 严峻的考验,也就是所谓文人生涯的混乱颠簸,这也是一种磨炼!认为社会下层阶级向上奋斗,并要获得社会的报答,必须要有长期的斗争,这种想法显然是正确的。坚强的人们从那里诞生,就要开拓奋斗。这些人的形式多样、错综复杂而全面的斗争,构成而且必然构成社会的进步,文人如此,各行各业的人也都是如此。怎样调节这种斗争?这是全部问题的症结所在。如果听任自流,受盲目的偶然机遇支配,那么,就像纷乱的原子漩涡一样,互相抵消,一千个中只有一个能保全,其余九百九十九个则在中途丧失。一个诚实的约翰逊在阁楼中弄得衰弱无力,或者束缚于出版商凯夫的约稿任务,一个彭斯会作为计量器检查员在忧伤中死去;一个卢梭被逼得疯狂暴怒,以其悖论激发法国大革命。正如我们所说,这样的调节显然是最糟的 ,但那最好的 调节,可惜却离我们尚远!
然而,最好的调节,无疑要到来,推动我们前进,虽然它还隐藏在几个世纪的酝酿中,这是人们可以大胆作出的预言。因为,人们一旦认识到一件事情的重要性,就要对它采取确实有效的措施,将它推向前进,不到接近成功的程度,是不会罢手的。我认为,目前世界上一切教士、贵族和统治阶级中,没有哪个阶级,就其重要性来说,可以与书籍的作者这种教士阶层相伦比。这是明显易懂的事实,——而且从中可以作出各种推想。当有人请求对彭斯给予帮助时,皮特先生 〔16〕 回答说:“文人会照顾自身的”。索塞先生 〔17〕 补充说:“是的,他不仅会照顾自身,如果你不关心他的话,他还会照顾你呢 !”
就文人中的个别人来说,其结局如何,是无关紧要的。因为他们只是单独的个体,是整体中一个极小的部分。他们照例在奋斗中生存或死亡。但是,对文人的智慧之光 ,是把它在高处点燃,指引人们的行动,还是把它踩在脚下,像以往那样到处散失在荒野(当然它也会燃起熊熊大火),这对社会的全局有着深远的影响!世界需要智慧之光。使世人变得聪明智慧,世人就能胜利地进行斗争,人类就能创造美好的世界。我把无组织的文人阶层的反常状态视作社会中一切反常状态的关键,它既是结果,又是根源。对文人阶层的妥善安置,就像那奇特之点 为一切事物带来新的生命和合理安排。欧洲某些国家,在法兰西,在普鲁士,已经可以看出对文人阶层安排的端倪,逐步显示出这种安排的可能性。我相信这是可能的,而且必定是可能的。
我曾经听到中国人一件最有趣的事情,对此,虽然未能了解很清楚,只是模模糊糊的,但令人非常感兴趣。这就是中国人想把文人培养成他们的执政者!人们以为这种做法有多好,或者认为能取得何等成功,这样的想法是轻率的。所有这种事情肯定是不会 成功的,然而,其小小的成功是可贵的,就是这种设想本身也是很可贵的。在全中国,似乎到处都在某种程度上积极寻找发现年青一代中成长起来的人才。那里为人们开设许多学校,其培训方式是呆板的,但也是一种方式。在低级学校中冒尖的年青人被选送到条件更为优越的高级学校去深造,——由此不断提高,看来就是从这些人中选拔官员和新的执政者。这些人首先被试用 ,看他们是否能胜任。无疑,他们是最有希望的,因为他们已经显示出自己的才能。而试用他们,是因为他们还没有统治或管理过,也可能胜任不了。但是,他们无疑是有 某种理解力,——当然,没有理解力的人是不能承担此任的!理解力并非是人们常常想象的一种工具 ,应该说:“它是能使用任何工具的手”。试用这些人,因为他们是众人中最有试用条件的人。据我所知,可以肯定,世上没有哪种政府、宪法、革命和社会机构或社会安排,能像这样对人的科学求知欲寄以如此期望。有智慧的人,在各种事业中应居登峰造极的地位,这是一切宪法和革命的目标,如果它们有任何目标的话。因为我总是肯定相信,真正有智慧的人,也是心理高尚的人,是真诚、公正、慈善和勇敢的人。由这种人来执政,就有一切,否则的话,纵使处处有宪法,村村有议会,也只能是空无所获!——
这些事情看起来确是新奇,并非人们平常想象的那样。但是,我们是处在新的时代里,这些事情需要我们去思考,凡说明是能行得通的,应以某种途径付之实施。不仅这些,还有其他许多事情,都应如此。我们大家都很清楚地听到时代的宣言,墨守成规的旧王国已经结束了,也就是说,以往长期存在的事物,已经丧失继续存在的依据了。那些衰败的东西,已不适合时代的要求了。在我们欧洲的各个社会中,广大人民群众,已不能依靠旧事物生存下去了。当千百万人竭尽全力而不得温饱时,当“三分之一劳动人民,在一年里有36周短缺三等土豆” 〔18〕 时,现存的事物自身,要进行改变,就势在必行了!——现在,关于文人的组织问题就谈到这里。
其实,我们那些文人英雄最沉重的不幸,还不是缺乏自身的组织,而是一种更为深层的东西,实际上,文人和所有人的这种和其他许多不幸,像泉水一样,从其中流出来。我们的文人英雄必须披荆斩棘,单枪匹马,闯过人为的混乱,——奉献他自身的生命和才能,为了筑成 穿越社会混乱的通道作出部分贡献。如果他的才能没有遭到极度的歪曲以致瘫痪,他还能容忍。这种情况,可以看作仅仅是英雄的一般遭遇。他致命的不幸在于他生活的时代,是人们称为精神上瘫痪 的时代,因此,不论他生平作出多少努力,也只能是半瘫痪的状态!18世纪是怀疑主义时代,这个时代简直是个充满灾难的潘多拉盒子 〔19〕 。怀疑主义不仅是指思想上的怀疑,而且是道义上的怀疑,它意味着各种各样的不忠实、不真诚和精神麻痹。也许,自有史以来,人们能说清的少数几个世纪中,对一个人的英雄品德的人生,没有比这个世纪更为艰难的了。这不是一个信仰的时代,——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甚至于可以说,在所有人的思想上连英雄品德的可能性在形式上都排除了。英雄品质一去不复返了;琐碎之事、公式主义和平凡的东西却源源不断。不论“奇迹的时代”过去是否有过,但在当时已不再出现了。那是一个衰竭的时代,其中不可能有奇迹、崇高和神圣,总之,是一个无神性的世界!
在这样的时代里,他们的思维方式显得多么平庸低下,不能与基督教的莎士比亚们和弥尔顿们相比,也不能与古代异教的吟唱诗人以及任何有信仰的人们相提并论!扎根于赫拉,树枝波浪起伏布满世界的伊格德拉西尔生命之树的和谐的预言,在那时销声匿迹,变成了一种世界机器的铿锵声。“树”和“机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就我来说,我断定世界绝不是机器!我认为世界并非 靠齿轮的“推动”、私利、制约和平衡运行的,其中有远非纺纱机的铿锵声和议会多数裁定所能相比的某些东西,总之,它根本不是一种机器!——古代北欧异教徒对上帝世界的观念,比这些贫乏的机械怀疑主义者更为真实,因为古代异教徒的北欧人是真诚 的人。但是,对这些贫乏的怀疑主义者来说,没有真诚,没有真理,他们把半真半假的话和道听途说当作真理。对大多数人来说,真理就是貌似有理,以人们获得的票数多少为准。他们已经不知道真诚是可能的,或者不知真诚为何物?有多少貌似有理的人自然以惊讶和受辱的神气问道:怎么!我不真诚吗?我认为18世纪的特征是精神麻痹,只有一种机械的生活方式。对普通人来说,是不可能成为一个信仰者。一个英雄,他会不知不觉地被那些有害的影响埋没,除非他有幸处在他以往或以后 的另一个世纪里。至于那些坚强的人,只有通过无尽的斗争和混乱,才可能使自身摆脱某些束缚,可以说,过着一种被魔法迷住似的最不幸的生活方式,精神上没有生气,成为一个不完全的英雄!
怀疑主义是我们赋予上述这些情况的名称,它既是主要的象征,又是主要根源。这个问题说来话长!要说明人们对18世纪的各种状况的想法,需要作多次论述,不是一次讲演中寥寥数语所能完成的。实际上,我们现在称之为怀疑主义这一类东西,确是极可恶的弊端和生命的仇敌,自从有史以来,一切学说和舆论都与它相对立,信仰和非信仰之间的斗争从未停息!人们想谈论的不应是它的罪行,我们应该把18世纪的怀疑主义视为旧的信仰方式的衰落,为较远的未来更好、更广泛的新方式作准备,——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我们不要为此责备人们,要为他们艰难的命运难过。人们应该懂得旧形式 的毁灭,并不是永恒实体 的消亡。怀疑主义,正如我们看到的是既可悲又可恶,但并非是事情的终点,而是一个起点。
在另一次的讲演中,并非事先准备的情况下,涉及边沁的人与人生的学说时,我偶尔说出,它比穆罕默德的说法还要贫乏。现在重提,我必须声明,这是我经过深思的意见。但并不是对杰里米·边沁这个人,或是对尊敬他的追随者的攻击。边沁本人以至他的信条,我以为是相当值得赞许的。它是一个确定的存在 ,大家都以胆怯的心情倾向于它。让我们把握这个关键时刻,这是决定人们生死存亡的时刻。我认为,这种世俗的蒸汽时代的功利主义是走向新信仰的一种途径。关于功利主义行话的说明,有一段自述:“且说,这世界是一台无生命的钢铁铸成的机器,其统治力量是引力作用和私欲的渴求;请看,通过齿轮的控制、平衡和合理的调节,什么东西都能制造出来!”边沁主义如此毫无顾忌地献身于自认为是正确的事业,有着某种完善而果断的东西,人们也可以称它为英雄辞令,虽然,这是一种令人瞠目的英雄精神!功利主义的出现,意味着18世纪中充满人间的平庸生活状态已发展到了顶点,也是要最终结束这种状态的大无畏的最后通牒。在我看来,一切反对神的人,以及口头上信神的人,如果他们真正有勇气,就一定会成为边沁主义者。边沁主义是一种盲目的 英雄精神:人类就好像一个不幸失明的参孙 〔20〕 在非利士人的大庙里受折磨,他紧抱大庙的柱子,造成巨大的坍塌,从而获得最终的解脱。我无意非难边沁。
但是,这方面我确要说,而且希望大家理解和铭记在心,他的根本错误全在于无视宇宙的奥秘,只看到宇宙中的机械性,认识不到别的一切。我认为,把神性从人们的宇宙观中排除掉,正是人们所犯的最严重错误,——我不想称它为异教徒的错误来贬低异教。但它是不真实的;根本是荒谬的。有这种想法的人,看待世上的一切也是错误 的。这种出发点的错误会导致他所作的一切结论的错误。人们可以说它是最拙劣的欺骗,——当然也包括巫术本身在内!巫术还崇拜一个赋有生命的魔鬼,然而,这种观点却崇拜一个无生命的铁魔,不信神,也不信鬼!——人生中因此失去了任何高尚、神圣和灵感的东西,剩下的到处只是可鄙的渣滓 〔21〕 即失去一切精神的机械外壳。这样,人怎么还会有英雄行为呢?“动机论”指出:人世不过是或多或少地乔装起来的可鄙的贪图享乐,畏避苦难,人生基本的行为就是对声誉、金钱和各种生活必需品的渴望。简言之,他们主张无神论,——实际上这是对自身的可怕惩罚。我说,这种人成了精神上的麻痹者。神性的世界成了一台无生命的机械蒸汽机,一切按照动机、控制、平衡等等来运行,生活在其中就像可悲的法拉里斯坐在他自己设计的那个法拉里斯铜牛肚子里不幸死去一样! 〔22〕
我认为信仰是一个人心灵的健康行为。获得信仰的过程,是神秘而难以描述的,——正像一切生命活动一样难以形容。我们有了赋予我们的心灵,并非为了用它来吹毛求疵与争辩,而是要认识事物,给人们对事物的明确信念和理解力,然后人们据此行动。当然,怀疑本身并非罪过。我们当然不会匆忙抓住初次接触的事物,就立刻相信它!每一个有理智的人,对于形形色色的外在事物,都会有各种怀疑、质问和所谓的思索 ,这就是精神对外界事物获得 认识和信仰的神秘活动。信仰从所有这些活动中产生,就像树从埋在地下的根长出地面一样。但是,如果我们即便对普通事物,也要求人们不要说出 自己的怀疑,在没有得出一定程度的肯定或否定的结论以前,不予透露;那么,对于最高层次的事物,就更不能立即将怀疑用语言和盘托出了!一个人炫耀其怀疑,并认为他的思考与推理(其意义最多只是告诉人们对一件事物的想法,是信还是不信而已)是他的思维能力的胜利和真正的创作。唉!这就好比把大树翻身 ,让难看的爪状树根取代绿枝嫩叶和果实朝向天空,——这样树就不能生长,只有枯萎和不幸!
正如上述,怀疑主义不仅表现在思想上,也体现在道德上,它是整个灵魂的一种慢性衰退和疾病。一个人要靠信仰某种东西生活,而不是靠对某些事情的争执辩论来生活。当一个人只相信肥其私囊,满足身体某种需要进行享受,这就太可悲了!没有比他的这种情况更低级的了。我认为,那种使人变得如此卑贱的时代,是历史上最可悲、最病态和最低下的时代。社会的心脏是瘫痪的,它的肢体又怎能健康无恙呢?于是社会上各行各业中真正的行当停止了,投机取巧的仿制行为冒出来了。众人的薪水装进了腰包,社会工作却无人干了。英雄绝迹,骗子猖獗。自从罗马帝国末期(它也是一个怀疑主义、虚假和全面衰落的时代)以来,有哪一个世纪像18世纪那样,骗子多如牛毛呢?——看那卡格里奥斯特罗为首的一群可鄙的骗子大言不惭地谈论美德与善行!其中不行骗者是没有的,他们不得不把骗术当作真理必需的要素和混合物。查塔姆, 〔23〕 我们勇敢的查塔姆本人,浑身包扎着绷带前去议院,他“忍着肉体的病痛费力地走出来”等等;——沃尔波 〔24〕 说他忘记 自己是个病人。当辩论激动时,他甚至把手臂从绷带中抽出来,一边演说,一边挥舞着胳膊!查塔姆本人始终过的是一种最奇特的摹拟生活,半是英雄,半是骗子。因为,世界上确实充满着欺骗,但你不得不争取众人 的赞成票!在那种情况下,怎样履行社会职责,会发生什么性质的错误,在社会各个行业中,对多少人逐渐带来种种失败、忧伤和不幸,我们就无须估算了!
在我看来,当你把它称为怀疑主义的世界时,你就明确指出了世界弊病症结之所在。那是一个没有真诚的世界,一个无神的虚伪世界!我认为,一切社会罪恶、法国大革命、宪章运动等等,都是由它产生,——是这些东西存在的主要根源。这个局面必须改变,只有改变了这个局面,形势才有可能作有益的改观。在考察世界的种种苦难时,我对世界寄予一个希望,有一种确定不移的安慰,就是世界正在改变。现时,随处可以发现一种人,他们了解当今世界像古代那样是真实的,不是虚假和不真实的。他感到自己是活着的,而不是死的或瘫痪的,世界也富有生机,充满神性、美好和庄重,甚至像时代新生时一样!一旦有人认识到这种情况,很多人以至所有的人必定会逐渐取得共识。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任何人只要摘下他的有色眼镜 认真考察,就会理解的。对这样的人来说,无信仰的世纪随同它的不幸后果,已经过去;新世纪已经来临。旧时代不幸的后果及其表现,表面坚固,实同幻影,很快就要消失。对那种受众人喝彩,喧嚣一时,貌似强大的幻影般的东西,任何人都能冷静地站在一旁说:你是不真实的 ;你不是现存的,不过是表面强大而已;走你的吧!——是的,虚伪的形式主义、粗俗的边沁主义和其他缺乏英雄气概的无神论的不真诚正在明显地甚至迅速地衰落。无信仰的18世纪是历史发展中的一个例外。我预料,这世界会重新转向真诚 ;成为一个有信仰的世界,英雄辈出的 英雄世界!只有在那时,才有一个胜利的世界。
那么,说真的,世界及其成功的实际情况又如何呢?人们对世界的议论太多了。我们这里的每个人,任凭世界怎样发展,不管它成功不成功,不都是只管自己生活吗?人生只是时间在两个永恒之间瞬息的闪光,它对人们只有一次,永不再现!人们 要作为聪明而现实的人好好活着,不要作为傻子和幻影活着。世界的得救不等于我们得救,世界的沉沦也不等于我们的毁灭。我们应该依靠我们自身,尽“安分守己之责”,有其重要意义!总之,老实说,我从未听说过“世上的人们”还有别的“得救”的途径。拯救世人的狂热是18世纪本身空谈感伤主义的一个侧面,我们不要跟它走得太远了。至于拯救世界 ,我是坚信世界的创造主,同时,对我自身的得救要略加关注,这是我自己更能胜任的!——总之,为了世上人们的缘故,也为了我们自身,我们要满怀喜悦,因为怀疑主义、虚伪、机械的无神论及其一切毒害,正在消亡,而且实际上已经消亡。——
在约翰逊的时代,我们的文人必须在那种条件下生活。在那样的时代里,生活中没有什么真理可言。旧的真理已经无声无息,新的真理还在深处隐藏,尚未力图表达。人生在世是真诚的,而且是实在的,应该永远这样生活下去。这种想法,在那昏暗的世界中,还没有新的征兆。确是没有任何征兆,甚至连法国大革命那样的征兆也未曾出现。——我们再次肯定法国大革命是一种真理,虽然它是包藏着受地狱之火折磨的真理!路德和约翰逊的人生历程是何等迥异。路德有明确的目标,而约翰逊却受当时已成为难以置信、无法理解的种种传统与推测所困惑!穆罕默德所面对的偶像崇拜的公式是“涂了蜡和油的木头”,那种东西是能够在人生征途中烧掉 的,而不幸的约翰逊所面临的事情,远比烧掉那些偶像要难得多。——坚强的人总会有工作 ,工作意味着困难与痛苦,必须尽力而为。但是要在我们文人英雄所处的环境下取得成功,恐怕没有比这更困难的了。其困难的原因,不在于障碍、无组织、书商奥斯本和一天四个半便士的酬金,而重要的是他自己的灵魂中缺乏圣灵之光。这样,在人生历程中就会看不到路标,而且也没有天上北斗星的指引!我们不奇怪那三个人无一取得成功。他们最令人赞扬的就是忠诚地战斗。现在我们以悲痛心情来沉思,这三位在生前没有胜利的英雄,正如我上面所说,这里是三位阵亡英雄的坟墓!他们也是为我们倒下去的,为我们开拓道路。他们在与巨魔混战中排除了重重障碍,付出了毕生精力。现在他们安息了。
有关这三位文人英雄的事迹,我已作过专题和附带的描述。我想你们多数人都熟悉,不必重复陈述或描写。现在,我们引以关切的是他们作为特定时代的特定先知 ,他们确有这种实际情况,根据这一观点,他们及其精神面貌的表现是非常值得我们思考的!我认为,这三位多少都是真诚的人;在很大程度上是无意识地为真诚而进行认真的奋斗,而且把自身置于事物的永恒真理之上。这使得他们与同时代的众多卑鄙而矫揉造作的人们有显著的区别,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可以称作永恒真理的代言人,是他们那个时代的先知。正是大自然本身赋予他们以崇高的必然性,使他们成为这样的人物。他们是如此伟大的人物,他们不可能生活在幻想中,——他们不是以虚无缥缈的东西、空洞的想法和一切空虚的东西为基础,他们的立足点只能是坚实的大地,如果他们不是立足于它们,就没有依据,也就不能正常的活动。在一定程度上,他们是在虚伪时代再度出现的自然之子,是有创见的人物的再现。
至于约翰逊,我总认为他在本性上就是我们英国伟人之一,是一位坚强而高尚的人。他有很多优点,至死未能得到发展,在更为适当的环境下,——可能会成为诗人、教士以至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总的来说,一个人不应该抱怨他的“处境”、他的“时代”等等;那样做是没有意义的。他所处的时势不佳,啊,那么,他可以改善它!——约翰逊青年时期,贫穷、孤独、无望,非常苦难。确实,任何最有利的外部环境,看来也不可能改变约翰逊痛苦的生活。社会多少可以从他身上取得有益的成果 ,而他为社会成果的努力 从不轻松。自然界对他的高尚行为的报答则是:让他生活在那不正常的忧伤的环境之中。而且,忧伤和高尚行为相互之间是紧密地,甚至不可分割地联系着。总之,不幸的约翰逊不得不在长期的忧郁中奔忙,经受肉体和精神上的折磨。他简直像海格立斯穿上火辣辣扎痛的涅索斯衬衫 〔25〕 ,把他投入无法摆脱的苦难。涅索斯衬衫是不能脱掉的,成为他身上自然的皮肤!他必须在那种情况下生活。可以想象,他那时身患淋巴结核症,炽情满怀,以及无以言传的万千思绪,他像是一个伤感的人间生客在悄然踱步,他贪婪地阅读他能搜集到的精神食粮。如果没有更好的作品,即使是学校的语言教程,及其他纯粹语法资料,都成了他追逐的对象!他是当时全英国最博学的人物,可是供给他的一天只有“四个半便士”。然而,他有一个超群的不屈不挠的灵魂,一个真正的人的灵魂。人们总记得他在牛津时的一个有关鞋子的故事 〔26〕 :这位不修边幅、瘦骨嶙峋的大学工读生,在冬季里,还穿着一双破鞋奔忙,一位好心而有身份的自费生,在他门口悄悄放了一双新鞋。这位瘦骨嶙峋的工读生见到了,把它拎起来,用他视力很差的眼睛凑近看了一下,气愤地——把它扔出了窗外!一个人宁可光脚踩泥,忍饥挨冻,不论干什么,也不当乞丐。我们不能靠行乞为生!这是耿直顽强而不求人的精神。虽然要过非常邋遢简陋、匮乏贫困的生活,却是高尚的精神和大丈夫的气概。扔鞋之事,正是这个人生平的象征。这是一位有独创精神的人,——不是仰赖他人借贷或施舍的人。无论如何,人们要置身于自己的基础之上!过自力更生的生活!不怕寒霜泥泞,只求诚实生活。——要以自然赐予我们 的实在的物质力量为本,不要去图虚假,不要去追求自然已经赐给他人而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然而,尽管他有大丈夫的强烈自尊和不求人的气概,但他对于确实高于他的东西,满怀温顺深情和忠诚地服从的精神,有谁能超过他呢?伟大的灵魂总是忠诚地服从和尊敬胜过自己的一切。惟有卑微的灵魂才不如此。我以前说过的话是一个很好的佐证,即真诚的人,本性上是忠顺的人;只有在众多英雄中间才会有对英雄精神的忠心顺从。创造性 的本质不在于它是新 的。约翰逊深信旧事物,他认为旧的见解对他可信,对他适合,于是就按照旧的看法,在正常的英雄生活方式下生活。在这方面,他是值得很好研究的。我们要说,约翰逊远非是那种唠叨古板的人,他是一位真诚务实的人。他遵循旧的准则,这样能使他更为美好,但是,在他遵循的所有准则中,必须有一种最真诚的实质。令人非常奇怪的是,在那个贫乏空虚的时代里,极端贫乏,虚伪,充满着迂腐和传闻,可是那个永远令人惊奇的宇宙中闪耀的伟大的事实,它既十分明确,又难以言传,既有美好又有丑恶,竟然能由这个人身上体现出来!他是怎样使自己的准则与这种真实性协调起来,在那种环境条件下,究竟又是怎样处理的,这是一件值得研究的事情,“应该以尊敬、同情和敬畏的心情去观察。”在伏尔泰时代,圣克莱门但尼斯大教堂中,仍然敬奉 着约翰逊,对我来说,那是一个令人起敬的地方。
由于他的真诚 ,也由于他在某种程度上道出了自然的心声,虽然用的是流行的虚饰方言,但约翰逊是一位先知。一切方言不都是矫揉造作的吗?矫揉造作的东西不都是虚假的;——不仅如此,大自然每一个真正的产物都是绝对无误地形成 自身。我们可以说,一切矫揉造作的东西,在它们开始的时候都是真实的 。我们所谓的 “准则”,在开始的时候并不是坏的,它们必须是好的。准则是方法 ,是常规,哪里有人,哪里就有它。准则好比道路一样,像被压平的大路,通向许多人想望的某种神圣的和高尚的目标。请想一想:一个人满怀激情发现做某种重要事情的途径,——迫切想往表达对上帝的崇敬之情,也很想及时传给他的同伴,这就需要有一位创作者即诗人 来做这件事。他把萦怀于自己和许多人心中朦胧奋斗的思绪清晰表达出来。这就是他做这件事的途径;为开辟“道路”留下的足迹。然后,可以看到,后人自然循着前人的足迹行进,它就是最简便 的方法。对前人的成果,后人还要作些改善,向好的方面改进。总之,要进行扩展。随着频繁的行走,小路日益拓宽 ,——直到最后,成为众人可以来来往往的康庄大道。只要在那路的尽头有城镇、神殿或任何人们向往的实体存在,这条大道就非常受人欢迎!一旦那些城镇消失,人们就会舍弃这条大道。世界上一切制度、惯例和规章,就是这样形成和消亡的。准则开始时,都是有其充实 内容的,你们可以称它为表皮 ,它能把某种实体联结成形,结合成表皮和肢体,否则,它们 就不会是现存的样子。诚如前述,只有在崇拜者的心目中,对偶像产生怀疑和感到空洞时,才不会对它们盲目崇拜。我们议论准则惯例的坏处,也同此理。我还希望不要忽视真正 准则的重要意义,它们过去是,将来也是我们在世上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工具。—— ——
还要指出一点,约翰逊从不吹嘘他的“真诚”。他并不怀疑自己有特殊的真诚,——也不怀疑自身有任何特色!他是一位艰苦奋斗,心力交瘁的人,或者是他自称的“学者”,他力图在世上过一种正直的生活,既不忍饥挨冻,——也不靠偷窃生活!他有一种高尚的潜意识,他不是“把真理 镌刻在他的表盖上”,不是的,但他坚持真理,宣传真理,按照真理进行工作和生活,终生不渝。不妨再想一想:大自然委重任于此人,他首先要接受大自然要求他具备的品德,不能不 真诚!对他那宽宏豁达、富有深厚感情的胸怀说来,大自然是客观事实:一切谣传总归是不实之词。这种人生奥秘不可言传的崇高性,不论他是否承认,即使甚至似乎遗忘或否定,也总是要出现在他 的面前,——使他既恐惧又惊异。他以真诚为基点,但他并未认可,因为他从未对此有疑问,也绝不可能有疑问。米拉波、穆罕默德、克伦威尔、拿破仑,一切我曾经听说过的伟人都以此作为他们的首要品质。无数平庸的人们,随处都在争辩谈论他们毫无创见的教条,这些都是从第二手材料通过推理和生搬硬套学到的。所有这些对于这种人也是毫无用处的。人必须要有真理,拥有他 相信的真理。否则,他怎么能立足。在任何时刻,他的整个灵魂总要以各种方式提醒他没有立足点。他服从于真实这个崇高的必然性支配。约翰逊世界观的思维方式,正像穆罕默德的一样,与我的迥然不同。但是,我认为,他们两人都有内心真诚 的永恒因素,而且令人感到高兴的是,它们至今仍然有效。他们播下的不是糠秕 ,而是洒在田里都会结出 果实的种子。
约翰逊是他的人民的先知,他向他们传播福音,——正如所有像他这样的人总要这样做的。我们可以把他宣讲的至上福音描述为一种精神上的深谋远虑:“在一个世界里,干活甚多,认识甚少”,你们怎样做 事呢!这是一件值得宣讲的事情。“在一个只要多干活,不要认识的世界里,”不要把你们自己堕入无边无际的怀疑深渊,悲惨地忘却神明的无信仰深渊;——到那时,你们会痛苦、无能和六神无主:怎么能够干活或工作呢?约翰逊宣讲和教导的这种福音,——与另一个崇高的福音,即“清除哀求乞讨的念头!”在理论上与实践上成为对偶。要与行乞哀求断绝,也就是说,你们宁可穿着自己真实 的破鞋,不怕寒冬腊月站在冰冷的泥泞中。正如穆罕默德所说,“这样对人就会更好些!”我把这种精神,也就是说,把上述两个福音结合一起 ,成为一种崇高的福音,也许是那个时代可能达到的最强音。
约翰逊的著作,曾风靡一时,而现在,可以说已被新一代人否定。这是不足为奇的;约翰逊的见解,无可否认是要过时的,但是,他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我们可以指望,它是绝不会过时的。从约翰逊的著作中,可以看出一个才智非凡的伟大人物的痕迹,——不论它隐藏在颠倒歪曲的层层障碍之下,也是受人欢迎的。那是真诚的 言语,他用以表述各种事情。他的文体非常拘谨,——这是当时他所能达到的最佳体裁。书中有一定的夸张,按一种非常严肃的方式进行,或者说小心翼翼地进行,它现在已显得陈旧了。间或有浮夸的措辞形式 ,与其内容不相协调。你们对这一切要容忍,因为不论它的用语是否浮夸,其间 自有重要的东西 。世上有多少华丽的文体和书籍,内容却是空空洞洞 ,——写这种作品的人,才是真正的坏人!他们 才是应该加以排斥的人!——即使约翰逊只留下他那部《词典》,人们也能从中追溯到一种伟大的才智,一个真诚的人。只要看《词典》定义的明确性,总体上的可靠性、真实性、洞察力以及成功的编纂方法,它就堪称所有词典中最好的一部。它有一种建筑上的壮观,像一座已经竣工的坚固宽阔的大厦,完美匀称,巍然屹立,人们可以断定,这是一位真正建筑师的杰作。
尽管时间仓促,我们还必须对不幸的鲍齐 〔27〕 讲几句话。他被认为是平庸、高傲而贪婪的人,从各方面看都是如此。然而,他对约翰逊崇敬这一事实,总是值得重视的。这个愚蠢、妄自尊大的苏格兰地主是当时最自负的人。他居然以敬畏之情去约翰逊简陋的小阁楼,亲近这位蓬头垢面、性情暴躁的穷教师,这是一种对杰出人物真诚的崇敬,是在被猜疑为既无英雄又无崇拜存在的时代中,一种英雄崇拜 。看来,在任何时候都会有英雄存在,也就会有对英雄的崇拜!我们还要不客气地说,诙谐的法国人所谓仆人眼里无英雄的说法是毫无根据的。或者说,即使如此的话,该受责备的不是英雄,而是仆人。因为他的灵魂是卑贱的奴仆灵魂!奴仆想象中的英雄,是身穿君王服装,迈着方步前进,身后随从簇拥,前面声乐开道。这样,那种说法就成了仆人眼里无伟大的君主 。 〔28〕 要是脱光路易十四 〔29〕 国王的袍服,他简直是一根有桠杈的萝卜,上面安着一颗用刀子刻的希奇古怪的头颅 〔30〕 ,——没有哪个奴仆会敬佩他的。奴仆是有眼不识英雄!啊!是的,惟有英雄 识英雄。——人世间缺乏的一种东西,在某种意义上说,多半就是缺乏识别英雄的眼力。
总之,我们应该说,鲍斯韦尔对约翰逊的敬仰之情是恰当的,他在全英国从未找到过一位如此值得人们甘拜下风的人。我们还应该说,这位饱经风霜的约翰逊巧妙地处理他的艰难混乱的生活,作为一个刚直不阿的人过得自在 。在那作家生涯空虚混乱,怀疑主义把宗教和政治、人生观和人生实践搅得混乱不堪之时,处于贫困昏暗的条件下,不顾病魔缠身,衣衫陈旧,他像一个勇敢的人,把自己安排妥帖。在永恒中,不会全然没有北极星,他像勇敢的人一样,都需要有北极星的指引。他遵循北极星的指引,任凭那时代沉渣的混乱漩涡,他绝不会改变他的方向。“在谎言者面前,他宁愿饿死,也绝不承认失败”。勇敢的老塞缪尔,真是最后一位罗马风格的人物! 〔31〕
关于卢梭 〔32〕 和他的英雄品质,我不能说那么多。他不是我所说的坚强的人。这是一位忧郁、容易激动、具有神经质的人物,至多说他有热情,但缺乏坚强。他没有“沉默的禀赋”,这是一种非常珍贵的天赋,具有这种突出天赋的人,在法国人中,或者确切说,在当时各类人中是很罕见的!受苦受难的人确实应该“沉住自己的怒气”,因为光冒烟 不发光 ,是毫无用处的。——那只是个比喻,一切烟都有可能变成火!一个真正伟大人物的首要品德是深沉和宽宏,面对困难要镇静自若,卢梭却没有这些东西。把愤怒暴躁和固执僵化看作力量是根本错误的!一个人动辄暴跳如雷,虽然发作时,六个人也不能制住他,这种人并不能算强者。只有那身负千斤重担、胜似闲庭信步者才称得上强者。我们应该永远以此为鉴,特别是在那种喧嚣不安的时代里,尤其要注意。一个在说话与行动的时机尚未成熟时,不能沉住气 的人,就不是健全的人。
我认为,卢梭消瘦的面容,表露他的为人。他的面容显示一种高傲的、气量狭窄的情态:突出的额头骨,一对深陷的眼睛,看上去有令人迷惑不解的神情,表现为一种山猫般的锐利目光的凝视。一副满脸苦相,甚至是卑贱的苦相,同时也有一种与苦相截然相反的表情,有点平庸粗俗,只因他的暴躁的感情 把这些东西掩盖了,这是一种人们称之为狂热者的容貌,——他是一个令人遗憾的气量狭小 的英雄!尽管他有很多缺点,我们在这里仍称他英雄,是因为他具有英雄的首要特征,他有由衷的诚挚 。这种诚挚颇为罕见,当时没有一个法国哲学家可以与之伦比。不仅如此,人们还会说,由于过度的诚挚与他在其他方面神经过敏和相当软弱的性格不相协调,结果逼得他严重的思想混乱,几乎发狂。最后,他身上出现一种狂热,他的思想像着了魔 似的,使他匆匆奔走,历经各种险境!——
卢梭的缺陷和可悲之处,很容易用一个字来说明,即唯我主义 ,这确是一切错误和苦难的根源和总结。他没有使自己完全战胜纯粹的欲望,在许多方面,一种自私的欲求仍是他的动机准则。我想他是一个非常爱虚荣的人,渴望别人赞扬。人们记得热莉丝对他的一次经历。她带让-雅克 〔33〕 去剧院,他要求严格隐蔽他的身份,意思是——“他 不愿在那里被人认出来!”可是包厢的帷幕却碰巧被拉开了,让-雅克被楼下正厅的观众认了出来,却没有引起多大的反响!于是他显得极为愤慨,一晚上都不高兴,恶声恶气,傲慢无礼。这位精明的伯爵夫人,完全确信他的愤怒不是因为他被人发现,而在于被人认出以后,没有人对他喝彩鼓掌。可见此人性格受毒之深,他只有猜疑孤僻,喜怒无常!他不能与任何人相处。有一位来自乡间的有相当地位的人,经常访问他,总是同他交谈,表示对他的崇敬之情。有一天,他去时,看到让-雅克极不高兴,令人莫解。让-雅克瞪着怒目对他说:“先生,我知道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你是想来看看我过的是什么样的穷困生活,看看我的破锅里煮的东西少得多么可怜。好吧,你就往锅里瞧吧!里面是半磅肉,一根胡萝卜和三个洋葱头,这就是全部,去告诉所有的人好啦,随你的便,先生!”——这种人真是太过分了。世上的人们从不幸的让-雅克这些反常的扭曲的心态得到一种戏剧性的谈笑趣闻。唉!对他来说,却并不是戏剧性的笑料,而是非常认真的!这好比古罗马垂死的斗士,竞技场上人群拥挤,观看取乐,而那斗士却处在死亡的痛苦中。
然而,正如人们所说,这位卢梭以其向母亲们的热情呼吁 〔34〕 ,以其《社会契约论》,以其对自然甚至对自然状态和野蛮生活的赞颂,确实重新接触了现实,向现实作斗争,在他那个时代起到了一个先知的作用。他 尽了时代条件下之所能!奇怪的是,透过他那些不体面的言行、堕落行为以及几乎神经错乱的种种外表,在不幸的卢梭内心深处,却有真正的神圣火花。而且,在那毫无生气的伪哲学、怀疑主义和插科打诨的环境中,在这个人身上却有深刻的感受和认识,认为人类的生命是真实的 ,并非是一种怀疑主义、定理原则或说笑的事情,而是一种客观事实、严肃的现实。自然界把那个启示赋予他,委托他来表达。他已经把它说了出来,即使说得不够明白透彻,甚至说得不妥和模糊不清,——但他已做到尽可能的清楚了。不仅如此,对他那些错误和反常心态,以至于偷缎带行为, 〔35〕 过着漫无目的杂乱、痛苦和流浪的生活,如果人们能宽容地解释的话,那不就像一个人被委派一项力不胜任的差使,感到困惑而束手无策、犹豫彷徨一样吗?人生道路多坎坷。应该宽容地评价一个人,要寄希望于他,任凭他去奋力闯荡,只要生命尚存,人人都有希望。
卢梭的文采,至今在其国人中仍享有盛誉,我无需多说了。我认为他的著作和他本人一样,是不健全的,算不上好书。卢梭善于动情,与他这种思想天赋相结合,就能构思出绚丽多彩激动人心的各种形象来,但是它们缺乏真正的诗意。它不是纯洁的阳光,而是戏剧性 的东西,一种用淡粉红色乔装打扮得华丽而俗不可耐的东西。自卢梭以来,在法国人中,这种情形是经常的,或者确切地说,是普遍的。斯塔尔夫人 〔36〕 也有类似情况,圣皮埃尔 〔37〕 以及直到当今轰动惊人的“绝望文学” 〔38〕 中,到处充斥这种情况。那些浅玫瑰红色 的俗气东西不是健全的作品。请考察一下莎士比亚、歌德,甚至于沃尔特·司各脱的著作吧!谁一旦将它看透,也就认清了真伪之别,从此永远能识别它们。
我们已经看到,在种种混乱不利的社会环境中,约翰逊作为非常正直的先知为世人尽责。在卢梭身上,我们看到,在那种混乱的条件下,好东西却与惊人的坏东西相并存,卢梭这个引人好奇的历史人物,是最为含义深长的。他被赶到巴黎的阁楼上,在那里,他孤苦伶仃,与自己的贫困和思想为伴,四处碰壁;烦躁恼怒,直至心态发狂。他深感世界不是他的朋友,世界的法律也不是。 〔39〕 这样的人,有可能不与世界为敌,也是得当的。他可以禁锢在阁楼上,被人视为疯子取笑,像关在笼子里的野兽挨饿;——但是,这并不能阻止他获得成功。卢梭成为法国大革命的狂热鼓吹者。他认为文明生活是痛苦的,野蛮状态比文明好等等,那些半是发狂的思辨,足以普遍地引起法兰西的全面狂想。诚然,人们完全可以发问: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的统治者们是怎样对待这么一个人的?很难说世界的统治者能怎样对待他!但他对待那些统治者却不幸非常清楚,——把其中的许多人送上了断头台 !关于卢梭,就谈这些。
在毫无生气、没有信仰和无独创性的18世纪中,从各种虚有其表的冒牌名人及其作品中,突然有一位以罗伯特·彭斯 〔40〕 面目的英雄问世,这是一个奇特的现象。像多岩的荒漠地带的一口水井,——也像人工建造的乐园里突然出现的神圣光芒!人们不了解其缘由,把他看作人间乐园中一片焰火。唉!虽然他半是盲目地作了生死搏斗,却仍落得人们那种看法!恐怕没有人会像他那样受到同胞们如此错误的对待。世界上又演出了一场非常糟蹋人生的戏剧。
彭斯一生的悲剧是众所周知的;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再没有比彭斯所处的境况与他应有地位更为悬殊、命运更为多舛的人了。在18世纪,那些拾人牙慧、装腔作势的人物大多是滑稽小丑 ,从这些人中再一次出现一位有创见的超凡人物,一个可探及永恒的深渊,跻身于英雄之列的人物。他诞生在埃尔郡 〔41〕 一个穷苦人家。这位整个不列颠大地上最伟大的人物,是作为一个苏格兰劳苦农民来到人间的。
他的父亲是一位贫苦劳工,从事过各种工作,均未成功,长期处在拮据困境中。苏格兰人称之为地产管理人的管家,经常给他去信进行恐吓。彭斯说:“恐吓信使我们全家伤心落泪。”无畏、勤劳而坚韧的父亲和他那堪称女中豪杰的勇敢妻子抚养着那些孩子,罗伯特是其中之一!世界如此辽阔,却无他们 容身之所!来信“使我们全家伤心落泪”,这句话描述了他们的困境。我总认为,那位无畏的父亲,——是一位默默无闻 的英雄和诗人。没有他,就不会有能言善辩的儿子。后来,彭斯的老师去伦敦,接触到上流社会有教养的情况,但是他却说,他还没有碰到过比这位农民围炉谈论更有风趣的人。靠他那“七英亩苗圃地”——和一块小得可怜的黏土田庄,加上借以谋生的各种活计,都不能使他兴旺起来,一生辛勤劳动,收入甚微。但是,他勇敢地坚持下去,他是一个聪明、诚实而又不屈不挠的人物。——他把日常生活中多少心酸苦难默默地承受下来,像一个无名英雄那样战斗,——没有人将其崇高精神作为新闻报道,也没有人会对他作出奉献!然而,他并不灰心丧气,也没有必要丧失信心,因为罗伯特·彭斯就是他的成果。——实际上,也是世世代代像他这样的人们的成果。
这位彭斯是在种种不利条件下出世的:没有受过教育,家境贫寒,生来就要从事艰苦的体力劳动。他开始写作,用的是一种粗俗而特殊的方言,只有他周围乡间狭小地区的人才能看懂。他的写作,不论他写什么,如果能应用英国通用的语言,我毫不怀疑,他已经被普遍承认了,或者说,能够成为我们最伟大的人物之一。他竟会引起很多人的兴趣,透过他那方言的粗俗外壳进行了解,足见其中确有某种非凡的东西。他已获得一定程度上的承认,而且在我们广阔的撒克逊世界各个地区正继续受到人民的不断承认。凡是讲撒克逊方言的地方,人们通过各自亲身的考察,开始认识到,18世纪撒克逊人中一位最重要的人物,是埃尔郡的一个名叫罗伯特·彭斯的农民。确实如此,我要说,这个人有真正撒克逊人的特质,坚强如哈茨山 〔42〕 上的岩石,渊源于地层的深处,——然而,石缝里涌现出涓涓清泉,充满生机而又柔和!在平静中饱含强烈奔放的激情与才能,其内心蕴藏着无比美好的旋律 。这是一位高尚、粗犷而真诚的人,他亲切、纯朴、诚实,单纯有力,既有其闪电般的激情,又有其温柔天真的同情心;——他像古代北欧神话中的托尔神,可以称得上农民之神!
彭斯的兄弟吉尔伯特是一位非常明智和可贵的人。他告诉我,罗伯特·彭斯年轻时,虽然他们生活艰苦,常常是谈笑风生,是一个身心极其欢乐的小伙子,也能引人欢笑。当时,他赤身在泥潭里挖泥炭,或从事类似的劳动,远比人们后来听说的,更为讨人喜欢。我很相信他的话。这种欢快的基础(正如老米拉波侯爵称之为“喜爱活泼欢快 ”),即幸福与快乐的主要元素,和他的其他深刻真诚的品格相结合,成为彭斯性格中最吸引人的东西之一。他心中充满无限希望,尽管他的一生是个悲剧,他却不是一个多愁伤感的人。他豪爽地抖落优伤,战胜它们,奋勇向前。他像雄狮抖落其“鬣上的露珠”,又像飞速奔腾的骏马向掷来的短枪付以冷笑 。——但实际上,彭斯这类的希望与欢乐,不正是温和宽厚感情的结果吗?——这样的感情,对每个人来说,不应是从事一切的开端吗?
如果我说彭斯是他那个世纪中英国最伟大的天才人物,人们会觉得诧异。然而,我相信,总有一天,这种说法会被肯定的。他在上述艰难条件下写成的那些作品,仅仅是反映他生平的很小侧面。斯图尔特 〔43〕 教授曾作过非常公正的评论,实际上,这种评论对于一切真正的诗人都是非常适用的。他认为彭斯的诗作并非是任何特殊的才能,而是天赋旺盛的创见,以其自身方式表达的普遍结果。凡是听过彭斯谈话的人,都会议论他那溢于言表的天才。他的天赋表现在各个方面:从谦恭有礼的极为得体的言谈,到热情洋溢的演说;从纵情爽朗的欢笑,到温软的感情悲恸,精炼的语言,明晰犀利的洞察力,都集中体现在他的身上。聪明的公爵夫人们赞扬他是一位语言能“使她们兴高采烈”的人。此话说得够美妙的。但是,更美妙的是我不止一次地提过洛克哈特先生 〔44〕 的记载:说那些小客栈的侍者和马夫们,如何从床上跳下来,争相拥挤去听这个人的讲话!侍者和马夫们:——他们都是普通人,而他是普通人中的一员!关于他的讲话,我听说很多,其中有一佳话,是去年我从一位与他交往很久的、德高望重的绅士那里听来的,说他的讲话总是“言之有物 ”,与众不同。那位老人告诉我说:“他讲话宁缺毋滥”,“在当时,他总是保持沉默,好像在座的人都比他高明,而他讲起话来,对论题总富有新意。”可见,为什么没有任何人对他有相反的说法!——如果我们再看看他的总体精神力量,他各方面都健全坚强 ,粗犷直率,敏锐的洞察力,豪爽的勇气,以及他身上的大丈夫气概,——我们还能到哪里去找比他更有天资的人呢?
我有时觉得,在18世纪的伟人中,彭斯似乎比其他人更像米拉波。他们在外表上迥然各异,然而,要从本质上来看他们。他们两人的身心都同样高大有力,——双方都建立在老侯爵所谓的喜爱活泼欢快 基础之上。由于天性,由于教育方式,特别由于民族性格上的原因,米拉波较为暴躁,是一位爱热闹、不知休息、勇往直前的人。但是,米拉波的性格也有诚实和理智,有深刻的洞察力 和远见卓识。他论述的问题,值得回味。这是一种深入各种事物的洞察力的闪光,这两个人的言论都有这种特色。他们同样都有强烈的热情,都能表现自身极其温和的高尚感情。这两个人都是聪明机智,豪放欢乐,精力充沛,直率真诚,属于同一类型的人。彭斯也能治国,也能在国民议会中进行辩论,很少有人具备他这种从政能力。啊!他在索尔威湾 〔45〕 缉获一艘走私帆船时所表现的勇敢,以及在不便讲话时,尽量抑制怒火,保持沉默 的精神,这本是对布莱泽及其一伙的当头棒喝,也是向一切在治理王国和统治那个曾经令人难以忘怀的伟大时代的人们显示其才能!可是,他却遭到人们的非难。他的长官对他批示说:“你应工作,不应思考”。至于你的思维能力,尽管是这个国家最伟大的,但我们并不需要,你应该去那里做检验啤酒工作,这是你 惟一的肥缺。这是值得注意的事情,——对此需要作些评论!虽然,我们知道应当怎样说,怎样回答。他们的那种说法,好像在世界上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和任何条件下,思想和思维能力恰恰都不是 需要的。宿命论者总是不假 思索的人,那种人不会思考和观察 ,他工作时,只能在暗中摸索,就会为幻觉所蒙蔽而认不清 事物的本质,难道不是这样吗?看不清 事物就会出差错,正如人们所说,就会张冠李戴。——这样的人只能像个白痴靠边站着!可是,这样的宿命论者,完全不用脑子的人,却窃据高位。——有人说:“这有什么可抱怨的呢?非常可悲的是英雄无用武之地,这是自古以来的真理。”我的回答是,确实如此。而且那竞争的舞台尤为糟糕!抱怨 没有什么用处,陈述真理才是有益的。正当法国大革命爆发的欧洲,彭斯却无用武之地,只得去检验啤酒,——这是一件令人不愉快 的事情!——
在此,我们要重申,彭斯的主要品质在于他的真诚 。这体现在他的诗歌作品中,也充满着他的一生。他的诗歌赞颂的不是幻想的东西,而是真实存在的可感觉到的东西。这种精神体现在他毕生的各个方面,其主要的优点在于真实。彭斯的一生,我们可以归结为伟大而悲剧性的真诚一生。这是一种原始朴实的真诚。——它并不是残酷,两者绝非一回事。但它是粗犷的,与万物的真实性赤裸裸地扭结在一起。从这种意义上说,任何伟人都有某种原始朴实的东西。
对彭斯,人们也能像对奥丁神那样进行英雄崇拜吗?是的,对这些文人也不是没有某种英雄崇拜。但这是在现代多么特殊的条件下进行的!苏格兰小客栈的侍者和马夫们在门旁窥探,渴求听到彭斯的任何一句话,这是不自觉的英雄崇敬。约翰逊有鲍斯韦尔作为崇拜者。卢梭的崇拜者也够多的,王公贵族到他那简陋的阁楼去拜访,显赫的权贵和美丽的夫人向这位不幸的狂人致敬。在卢梭身上有一种极其奇特的矛盾,即他的生活有两个无法调和的极端:一方面他是显贵们的座上客;另一方面他为了谋生却又不得不去抄乐谱,甚至连抄乐谱的工作也找不到。他说:“凭借外出赴宴”,“我要冒在家饿死的危险”。这种矛盾的情况,对他的一些崇拜者说来也是极为费解的事情!如果说英雄崇拜的好坏是一代人生命幸福与否的标准,那么,能否说这几 代人都是非常美满的呢?——然而,我们的文人英雄确实在教育和统治人们,不论人们怎么称呼,他们是帝王、教士等等,从根本上说,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这样做。世界上的人们总是要听从见多识广的人。人们可以有不同的听从方式,或能获得连绵的幸福温暖的阳光,也可能不幸地遭到邪恶的雷电旋风,——对世人有着难以言传的利害差别!这种听从的方式是完全可以变化的,其内容和事实,世上是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改变的。光明,不然就是闪电,世人可以作出选择。问题不在于是否称奥丁为神、为先知、为教士或给他任何称呼,而在于是否信仰他为人们指点的立论,这是问题的关键。如果他说的是真理,我们必须相信。既然相信,就必须付诸行动。至于我们怎样称呼 和欢迎他或它,那主要是我们自身的问题。新的真理,这个宇宙秘密的新的更深层次的启示,本质上是来自上天的一个启示,对它必须而且要愿意服从。——
最后,我要说一说彭斯一生中最令人注目的事情,——即他对爱丁堡的访问,我总认为,他在那里的举止风度,是对他身上充满珍贵而真诚人情的最好证明。我们想不出有什么人能承受超过他的体力所承受的重负。凡是把普通人捧为社会名流 ,总是非常突然,这样也不知害了多少人,可对他却若无其事。正如拿破仑那样,不是逐步爬上去的,而是从拉费雷团的炮兵中尉一跃而成为皇帝。彭斯当时年仅27岁,连个农夫都混不下去了,他想逃往西印度群岛躲藏,以免受辱和监禁。在那个月里,他是一个破产的农民,年收入只有7镑。然而,情况很快发生变化,过了一个月左右,他已跻身于荣耀显贵之中,搀着珠光宝气的公爵夫人赴宴,成为众目睽睽的人物!逆境常常能磨炼人,可是成功对一个人的磨炼,其艰难程度远胜逆境磨炼的百倍。彭斯对待这一切的态度,令人无比敬佩。恐怕无人能举出谁能像他那样经受严厉的考验,而言行又能如此得体。他在那种环境中泰然自若,不卑不亢,既不局促不安,又不矫揉造作。他不忘自己仍是罗伯特·彭斯其人。他认为“地位不过是几尼的标记”;声誉不过是烛光,它只能照出什么样的 人,一点也不会把人变得更好或变为另一种人!相反,如果人们不警惕,它很容易使人变得更坏 ,变为一个可悲的牛皮大王,——直到吹破 牛皮,成为一只吓唬人的死 狮子。正如有人说,这种人“简直是不能复活的行尸走肉”,还不如一条活狗!——彭斯这样处世,是令人钦佩的!
然而,不幸的是,我们从其他方面了解,那些巴结社会名流之辈,却把彭斯给毁了。正是那些人,使他不能活下去!这些人聚集到他的田庄,妨碍他勤奋工作,使他无处躲藏。他很想抛掉他那社会名流的名声,却无法办到。于是,他陷入种种不满,出现各种不幸和失误。这个世界对他变得越来越孤寂凄凉。他的健康、品德,平静的心态都消失了。——他现在非常孤立,想起来,真令人可悲!那些人只是去看看他,既非出于同情,也没有什么恶意。他们去看他只是为了得到一点乐趣:他们得到了满足,——可是这位英雄的生命却由此断送了!
里希特尔说:苏门答腊岛有一种“发光的金龟子”,即大萤火虫,人们用叉子把它们串起来,用作夜间行路的照明。有身份的人很喜欢借这种令人愉快的光亮旅游。伟大的荣誉应归于这些萤火虫。但是——!——
注释
〔1〕 塞缪尔·约翰逊(1709—1784),英国作家、评论家、辞书编纂者,编有《英语辞典》、《莎士比亚集》,著有长诗《伦敦》、《人类欲望的虚幻》等。——译者
〔2〕 “一条神圣的火柱”出自《旧约·出埃及记》第13章第21、22节:“日间耶和华在云柱中领他们的路,夜间在火柱中光照他们,使他们日夜都可以行走。日间云柱,夜间火柱,总不离开百姓的面前。”——译者
〔3〕 伯里克利(前495?—前429),希腊政治家,雅典民主派首领。出身贵族,公元前444年后,历任首席将军15年,成为雅典国家实际统治者,死于瘟疫。伯里克利统治时期,历史学家称为希腊文化艺术的鼎盛期。——译者
〔4〕 西莉亚,可能指英国女小说家伯尼(1752—1840)的小说中人物。——原书编者
〔5〕 克利福德,可能是利顿的小说《保尔·克利福德》中的人物。——原书编者
〔6〕 圣保罗座堂,是英国国教会伦敦教区的主教座堂,1675年奠基,1710年建成。由雷恩(1632—1723)设计,是英国古典主义建筑的典型。——译者
〔7〕 阿贝拉(1079—1142),法国经院哲学家、神学家,唯名论者洛色林的学生。其著作《神学》被指为异端而焚毁。——译者
〔8〕 约克大主教,即英格兰首主教。——译者
〔9〕 坎特伯雷大主教,即全英首主教。
〔10〕 百合花,西方传说:此花是人类始祖亚当的妻子夏娃被逐出伊甸园时,因悔恨流出的泪水变成的。在《圣经》中,被视为最美丽的花朵,象征贞操、纯洁、美好事物和意境。——译者
〔11〕 此语源出《圣经·以赛亚书》第6章第6、7节:“有一撒拉弗(天使)飞到我跟前,手里拿着红炭,是用火钳从坛上取下来的。将炭沾我的口,说:‘看哪!这炭沾了你的嘴,你的罪孽便除掉,你的罪恶就赦免了’。”——译者
〔12〕 此处“法国怀疑论者”,指伏尔泰。——译者
〔13〕 约翰·弥尔顿(1608—1674),英国诗人,英国资产阶级革命的歌颂者、政论家。因工作劳累,双目失明。长诗《失乐园》、《复乐园》及《力士参孙》的作者。——译者
〔14〕 英国盎格鲁撒克逊时代的国会由国王及其臣下,或友人,有时王族、主将、牧师及其他的宗教师组织而成。——译者
〔15〕 爱德蒙·伯克(1729—1797),英国政治活动家和政论家,辉格党的领导人之一,英国资产阶级革命中反对加强王权,对北美殖民地主张怀柔政策,攻击英当局在印度的非正义行为。后来在《对法国革命的感想》一书中反对法国大革命,极力维护私有制国家。——译者
〔16〕 指小皮特(1759—1806),是老皮特(1708—1778)之子,英国首相(1783—1801及1804—1806两度在位),托利党领袖。——译者
〔17〕 罗伯特·索塞(1774—1843),英国诗人、音乐家、作家。1813年受封为桂冠诗人,早期浪漫主义作家代表之一。——译者
〔18〕 参见:卡莱尔著:《论宪章运动》(1839年)及《托马斯·卡莱尔与爱默生通信集》(1834—1872)中有关爱尔兰劳动人民生活的统计资料。——原书编者
〔19〕 潘多拉盒子,据希腊神话,宙斯为了报复普罗米修斯盗天火给人类,命火神赫菲斯托斯选美女,名潘多拉,并给她一个盒子下凡。当潘多拉打开盒子,里面装的各种灾祸如水、旱、火灾、瘟疫、贫困、死亡等等,都降临人间,只剩“希望”留在盒底。——译者
〔20〕 参孙,是《圣经》中的大力士,头发是他力量的源泉,曾徒手撕裂一头壮狮,并在战争中击杀一千名非利士人。后被非利士人窃得其力量的秘密,将其捕获,剜掉双眼。正当非利士人把他从狱中拉到大庙当众戏弄他时,参孙这时又恢复了力量,将大庙两个柱子推断,使大庙倒塌,与围观者三千名非利士人(包括其领袖在内)同归于尽。见《圣经·士师记》第13—16章。——译者
〔21〕 古代炼金术中指蒸馏或升华以后的渣滓、废料。——译者
〔22〕 法拉里斯(?—约公元前554年),西西里的阿克拉加斯的僭主。他为了烧死他的敌人而设计黄铜牛。此处原文有误,坐在黄铜牛肚里被烧死的是最先发明者培里鲁斯,不是法拉里斯本人。——译者
〔23〕 查塔姆,即老皮特,威廉·皮特(1708—1788),英国国务活动家。因封为查塔姆第一伯爵,故名。——译者
〔24〕 沃尔波(1676—1745),英国国务活动家,英国辉格党领袖,财政大臣(1715—1717;1721—1742),英国第一任首相(1721—1742)。——译者
〔25〕 涅索斯的衬衫,希腊神话中,半人半马的怪物涅索斯要抢海格立斯之妻得伊阿尼亚,被射死。得伊阿尼亚听从涅索斯的遗言,说他中箭后的血是魔药,可用它恢复爱情。于是,将一件浸透涅索斯毒血的衣服,送给海格立斯,他穿上以后,痛苦难当,跳进火堆。——译者
〔26〕 卡莱尔著:《论文集·论鲍斯韦尔的〈约翰逊传〉》。——原书编者
〔27〕 鲍齐,即詹姆斯·鲍斯韦尔(1740—1795),苏格兰作家,1763年结识约翰逊,著有《约翰逊传》(1991)和《科西嘉岛纪实》。——译者
〔28〕 伟大的君主 ,法王路易十四的称号。——译者
〔29〕 路易十四(1638—1715)法国国王,1643—1715年在位,绰号“太阳国王”。1661年亲政后,建立绝对君权,推行重商政策,企图称霸欧洲,不断进行战争。——译者
〔30〕 此语借用莎士比亚剧本中的福斯塔夫对夏禄法官的描绘。见《亨利四世》下篇,第三章第二场末(《莎士比亚全集》中译本第五卷第184页)。——译者
〔31〕 此语借用普鲁塔克著:《布鲁图传》中布鲁图悼念卡西乌斯的话,称他为“最后一位罗马风格的人物”!意指罗马再不会有卡西乌斯那样的人物出现。[布鲁图与卡西乌斯都是古罗马贵族派政治家与将领,主谋刺杀恺撒。]——译者
〔32〕 让-雅克·卢梭(1712—1778),18世纪法国启蒙运动者,杰出的思想家。——译者
〔33〕 让-雅克,即卢梭。——译者
〔34〕 此处指卢梭的教育思想的著作《爱弥儿,论教育》,1762年。——译者
〔35〕 卢梭当过德·维齐丽夫人的男仆,曾偷那贵妇人的缎带,并栽赃于另一女仆。见卢梭《忏悔录》第一卷末尾。——译者
〔36〕 斯塔尔夫人(1766—1817),法国女作家,文学理论家,广交文坛名流的沙龙主人。原名Germaine Necker,著有《论文学》、《论德国》及长篇小说《黛尔非娜》、《高丽娜》等。——译者
〔37〕 圣皮埃尔(1737—1814),法国作家。——译者
〔38〕 参见詹姆士·安东尼·弗劳德著:《托马斯·卡莱尔在伦敦的生平事迹》。——原书编者
〔39〕 语出莎士比亚戏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五幕第一场(罗密欧买毒药时与卖药人的对话:“这世间不是你的朋友,这世界的法律也保护不到你,……”),见《莎士比亚全集》中译本第8卷第102页。——译者
〔40〕 彭斯(1759—1796),苏格兰诗人,出身贫农家庭,长期在乡下务农。1786年以他的诗集《苏格兰方言诗歌》成名。他同情法国革命,曾购买税务局拍卖的船上大炮,送给法兰西共和国,遭英国当局的扣留并受监视。因贫困劳累,37岁去世。——译者
〔41〕 埃尔郡,英国苏格兰郡名。——译者
〔42〕 哈茨山,在德国境内。——译者
〔43〕 斯图尔特(1753—1828),苏格兰哲学家,苏格兰常识学派代表人物之一,著有《人类哲学原理》、《道德哲学纲要》等作品。——译者
〔44〕 洛克哈特(1794—1854),英国评论家,小说家,传记作家。——译者
〔45〕 索尔威湾,位于英国苏格兰西南岸与英格兰西北岸之间。——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