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佩芬 译
引言
画家克林格梭尔四十二岁那年在邻近帕帕皮奥、卡勒诺和拉古诺的南方地区度过了自己最后一个夏天,那儿是他年轻时就十分喜欢并经常光顾的地方。他在那儿创作了最后一批绘画,全是自由阐释外在现象世界的创作,全是奇异地闪烁出光亮却又梦幻般寂静的作品,画着弯弯的树木以及像种植在地里的房屋,专家们据此断定他已超过自己的“古典时期”。他的调色板显示他选用了当时别人极少采用的极其明亮的色彩:镉黄色和镉红色,银绿色,彩釉色,钴蓝色,钴紫色,银朱色和鹳嘴红色。
深秋时分,克林格梭尔的朋友们都被他的死讯吓了一跳。在他生前若干信件里已透露出某种对死亡的向往之情,因而产生了他是自杀而死的传闻。另一些涉及他个人声誉的传言则更为毫无根据。许多人断言,克林格梭尔死前几个月便已精神失常,而一位不太熟识他的艺术评论家则试图从他最后几幅画中某些令人震惊的手法分析他的所谓疯狂!一切谣言的最根本原因在于克林格梭尔嗜酒的逸闻奇事四处传布。嗜酒是事实,没有人比克林格梭尔自己更坦率地供认不讳了。有一段时间,也就是他生前最后几个月,他不仅经常狂饮,而且有意识地用酩酊大醉来麻痹自己的痛苦,试图借以减轻日益沉重的忧伤感。李太白,这位十分了不起的饮酒诗人,是他心爱的人,当他醉得飘飘然时,就常常自称李太白并把他的一位朋友称为杜甫。
他的作品传了下来,而在亲人们的小圈子里,关于他的传说和最后一个夏天的故事也广泛流传开了。
克林格梭尔
一个炽热而短暂的夏天降临了。漫长的炎热的日子就像熊熊的火焰样灼人,短促的闷热月夜之后接着是短促的闷热雨夜,这几个灿烂的星期,充满了热烈的景色,如同梦境一般迅速消逝了。
午夜时分,克林格梭尔在一次晚间出门后回到家里,独自站在工作室外石砌的小阳台上。他身下是陡直得令人晕眩的古老梯形花园,浓密的树尖形成了郁郁葱葱的一大片,有棕榈树、杉树、栗树、紫荆树、山毛榉和尤加利树,树上缠绕着攀缘植物,有紫藤和其他藤本植物。在这一大片黑压压的树冠上,到处闪烁着夏木兰花巨大叶片的白铁皮般寒光,那些雪白皎洁的大花即使已过了盛期,还有人头那么巨大,苍白的色彩犹如月亮和象牙,从那里,不时还飘逸出沁人心脾的柠檬香味。一阵捉摸不透的乐声,也许是吉他,也许是一架钢琴的琴音,从远处某个地方悠悠地传来。突然,一只关在家禽饲养场的孔雀尖声叫了起来,接着又叫了第二次,第三次,凄楚的叫声阴沉而又生硬,似乎是从地下深处为世上的一切不幸生物尖锐而笨拙地鸣不平。一道闪光的流星飞过郁郁葱葱的山谷。克林格梭尔看到,无边林海间寂寞地高高耸立着一座白色教堂,它又古老又迷人。而在远方,湖泊、山峦和天空相互交融,形成一片。
克林格梭尔站在阳台上,只穿着内衣,赤裸裸的胳臂撑在铁栏杆上,他听任自己情绪消沉,只是用灼热的目光凝望着星星在苍白天空写下的字迹,还有那停留在一团团乌云般树木上的柔和亮光。孔雀的鸣声唤醒了他。啊,又已是深夜,也许该上床了,无条件地必须睡觉了。也许人们在一长串夜晚中终于有一个夜晚切实睡着了,睡足了六或者八小时,那就能够彻底休息过来,那就会重新有一双驯顺听话的眼睛,会有一颗平静的心,太阳穴也不会再阵阵疼痛。但是届时这个夏天已经消逝,这个无比斑斓的夏日梦境,他还有千杯美酒未曾与它共享,千种风光没有观赏,千幅永不再来的美景没有亲见,却已消失了!
他把额头和疼痛的眼睛贴到冰凉的铁栏杆上,总算让他精神清爽了一会儿。一年之内,或者更早些日子,这双眼睛会瞎,燃烧他内心的火焰也会熄灭。是的,没有一个人能够长久承受这种熊熊燃烧般的生活,克林格梭尔也不能,有十条命也不能。没有人能够很长时间日以继夜地竭尽全力,像火山般不断喷发,除非时间短暂,没有人能够几天几夜处于激奋状态,每一个白天疯狂工作许多钟点,每一个黑夜疯狂思考许多钟点,持续不断地汲取,持续不断地创造,持续不断地让自己的每一根神经都像一座宫殿似的永远亮着灯、永远监视着,而在这所宫殿的所有窗户后面天天都鸣响着乐声,夜夜都闪烁着千万枝烛光。如今终于就要走到尽头,已经浪费了许多精力,已经损耗了不少视力,已经虚掷了大量生命。
他突然笑出声来,伸直了身子。他想起自己以往常常有这种感觉,这种思想以及这种恐惧感。在他一生中所有富于成果和激情的美好时期里,包括他的青春年代,他都有过这样的体验,自己像是一根两头点燃的蜡烛,时而欢呼雀跃,时而呜咽啜泣,迅速消耗着感情,又怀着满腹疑窦,吞饮下整杯的美酒,对即将来临的结局暗地里怀着恐惧。他已体验过许多回,饮干过许多杯,燃烧过许多次。偶尔也曾经有过轻柔温和的结局,好像经历了一场无意识的深沉冬眠。偶尔也曾经有过极恐怖的结局,无意义的愤怒,无来由的疼痛,于是接受治疗,无奈地放弃什么,最终是软弱无力获得了胜利。当然,一次又一次地总是在灿烂之后紧跟着糟糕,悲伤,毁灭。但是这一切也总是熬了过去,几个星期或者几个月后,复活随着痛苦或者迷茫之后降临,诞生了新的热情,燃烧起新的隐蔽的火焰,写出了新的激情著作,陶醉于新的灿烂生活气息。事情就是这样,痛苦和失望的时期,悲惨的间歇时期,都已忘却了,消失不见了。这样很好。消失了,难道一切不都是常常消逝不见的么。
他微微含笑地想着吉娜,今天晚上他结识了她,整个返家途中脑海里尽是她的温柔倩影。在那怯生生还缺乏经验的热情中,这位姑娘多么美丽,多么体贴人!他游戏似的柔声说起话来,好像又在她耳边轻声细语:“吉娜!吉娜!卡拉·吉娜!卡林娜·吉娜!贝拉·吉娜!”
他回进自己的房间,重新开亮了灯,从杂乱的书堆里抽出一本红封皮的诗集。有一首诗曾令他万分欣喜,其中的一段诗句曾让他觉得说不出的美丽可爱。他久久寻找着,直至找到它。
不要把我抛弃在黑夜,
别让我痛苦,我的月亮脸!
啊,我的荧火,我的烛光,
你是我的太阳,我的光明!
他深深品味啜饮着这些词语酿造的深色美酒。多么美,多么真挚,充满了魅力:啊,你是我的荧火!还有:你是我的月亮脸!
他微笑着在高高的窗户前踱来踱去,念着诗句,呼喊着远方的吉娜:“啊,你是我的月亮脸!”他的声音由于充满柔情而变得低沉。
接着他打开画来,整个白天连同傍晚他始终带着这本夹子。他打开了素描本,这是他最心爱的小本子,翻阅着最后几页,全是昨天和今天的作品。这幅是圆锥形山峰及其黝黑峭壁的阴影。他曾从极近处仿制下它那怪诞的容貌,山似乎在喊叫,由于疼痛而裂开了。那幅是一口小小的石井,半圆地砌在山坡上,弧状矮墙下有一圈黑色阴影,一棵茂盛的石榴树正在井台上吐着红艳。画上的一切唯有他自己读得懂,唯有他认识这些神秘的符号,那是急匆匆记录下的渴望瞬间,那是倏忽而逝的对某一瞬间的回忆,自然与心灵在那一瞬间获得了全新的交汇互融。现在他开始翻阅那些较大的彩色素描,白色纸张上满是水粉颜料的明亮彩色斑块:木结构的红色别墅好似一颗红宝石嵌在绿锦缎上闪出烈火般的光芒,卡斯梯格利亚铁桥的鲜红反衬出山峦的青翠欲滴,旁边是浅紫色水堤和玫瑰色街道。下一幅画是砖瓦厂的高大烟囱,好像清凉碧绿树林前的一枚红色火箭,蓝色的指路牌;亮晶晶紫罗兰色的天空上,浓云好似在翻滚转动。这些画不错,应当保留着。而这幅马厩图却令人遗憾,沉凝的蓝天用棕红色很正确,也符合情调,但是画还没有全部完工,太阳直照着画纸,使他双眼剧痛。后来他不得不在山泉里洗了半天脸。是的,坚毅冷峻蓝色前的棕红色是画出来了,很不错,这可不是小小的色彩调和,这是他为了避免哪怕是最微小的失真或者失败而努力求得的。人们倘若不用卡普特红颜料也许还不会获得这般好效果。在这个领域存在着神秘性,大自然的种种形态,上与下,厚与薄都可以任意移动,人们可以为此放弃一切老实模仿自然的较狭隘的手法。就连色彩也能够加以伪造,真的,人们可以用上百种方法将其加强,使其黯淡或者转换。但是如果想用色彩来重新绘出一部分大自然,这就涉及在用色时得毫发无差地把握住诸种色彩在自然本身中的同样关系以及相互间的同样张力。在这里,一切都取决于个人,在这里,只是用橘黄替代铁灰,用茜红取代黑色仍然只可算自然主义者。
是啊,又虚度了一天,收获极少。这幅工厂高烟囱上的紫红色与另一幅画,也许就是水井素描的色彩,似乎十分协调。倘若明天天色阴霾,他就去卡拉宾那,那里有一幅洗衣妇女图。如果又下起雨来,那么他就留在家里着手把山泉风光改制成油画。现在赶紧上床!一小时又飞快过去了。
他走进卧室一把扯下衬衫,把水倒向双肩,听任水流噼噼啪啪地打在红石板地上,随即一下子蹦入高高的床铺上,熄了灯。透过窗户,苍白的萨罗特山正朝里探望,克林格梭尔在床上观察它的形状已有上千次了。从山谷深处传出一只猫头鹰的鸣叫声,深沉而空洞的声音使他觉得好似在做梦,又好似是自己的幻觉。
他闭上眼睛,想着吉娜,想着洗衣妇女图。老天爷,成千件事物在等他去画,成千杯酒都已斟满了啊!这片大地上没有不值得他去描绘的东西!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不值得他去爱的妇女!为什么存在时间?为什么总是仅仅存在这种愚蠢的先后次序,而没有那种汹涌澎湃而至的同时并存呢?为什么现在又是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像一个鳏夫,一个老人呢?人们能够在自己短暂的一生里尽情享受,尽情创造,但是永远只能够唱完一曲再唱一曲,却无法同时用成百种声音与乐器奏响出一首圆满完整的交响乐。
很久以前,他,十二岁的克林格梭尔曾经有过十条命。男孩子们玩官兵捉强盗游戏时,每个强盗都有十条命,当他被捕捉者的手碰到或者被长矛刺中时,他就算丢了一条命。还剩六条,三条,甚至一条命时,这个强盗还可以死里逃生继续游戏,直到丢了第十条命才彻底完蛋。而他,克林格梭尔引以自豪的是他从未在那种游戏里丢失过十条命,令他觉得羞辱的是曾经丢过九条和七条命。这就是他的孩提时光,那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年代,那时他眼里的世界没有难题,没有办不到的事情,克林格梭尔爱世上的一切,克林格梭尔统率世上的一切,世上的一切都属于克林格梭尔。他就这么忙碌着,经历着十条命的生涯。即或他从未感觉满足,从未热情澎湃地奏响一首完整的交响乐——然而他的歌曲却也从不单调和贫乏,他总比其他人的演奏多出几根弦,在火上多锻几块铁,在钱袋里多搁几块银币,在车前多套几匹骏马!感谢上帝吧!
黝黑寂静的花园所发出的声息多么丰富而生气蓬勃,就像一个酣睡妇女的呼吸,孔雀的鸣声多么惊人!好似胸膛里燃烧着火焰,好似心里擂着鼓,不得不鸣叫,狂喊,欢呼和流血。在这里,在卡斯塔格纳特山上度夏是十分美好的,他舒适地居住在这古老高贵的城堡遗址里,他心情舒畅地俯视着千百棵栗树毛茸茸的背脊,他也不时兴高采烈地离开自己古老高贵的栗树林和城堡世界,满怀渴望地向山下走去,想仔细端详一下下面各种色彩斑斓的玩意儿,再绘制出它们各自闪耀着的可爱之处:工厂,铁路,蓝色的有轨小火车,码头上的广告柱子,趾高气扬走来走去的孔雀,妇女,传教士,还有汽车。然而他胸膛里的感觉又是多么美,多么痛苦和多么难解,这些对于某种彩色缤纷生活断片碎块的热爱与闪烁不定的渴望,这些对于观察与创造的狂热而甜蜜的冲动。然而,虽然还蒙着一层轻纱,他还是立即感到自己所作所为既孩子气又徒劳无益!
短促的夏夜在热望之中消融了,从翠绿山谷深处,从十万棵树木之间蒸腾起水汽,十万棵树溢出了汁水,在克林格梭尔浅浅的梦乡里涌现出十万场梦境,他的灵魂穿越着自己一生的镜子大厅,一切画面都有上千种变化,每一次都以新的面貌与新的意义互相遭逢,又产生新的联系,就像在色子盘里摇出了变幻无常的星空。
许多梦境中有一场梦最令他兴奋,并震撼了他:他躺在一片树林里,怀里搂着一位红发妇女,另一位黑发妇女躺在他肩上,还有一位则跪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亲吻他的指头,他周围到处都是妇女和姑娘,有些还仅是双腿细长的孩子,有些则已鲜花怒放,有些具有知识丰富的成熟模样,在她们微颤的脸上倦容毕露,所有的女人都爱他,所有的人也都愿为他所爱。突然在妇女们之间爆发了战争与怒火,红发的一把扯住黑发的头发,要把她摔到地上,结果自己却先摔到了;所有的妇女都厮打在一起,人人都在喊叫,在厮打,在咬啮,人人都在弄痛别人,也让自己忍受疼痛,冷笑声,怒喊声,痛苦的嚎叫声纠结缠绕在一起,手指抓破了皮肉,到处都流淌着鲜血。
压抑和沉痛之情使克林格梭尔一下子从梦中惊醒了,他睁大眼睛呆呆地瞪视着墙上一个光秃秃的窟窿。那些狂躁的妇女的脸还浮现在他眼前,他认识其中许多人,还叫得出她们的名字:尼娜,海尔明纳,伊丽莎白,吉娜,艾迪特,贝尔塔,他声音沙哑地向梦中人喊出自己的衷心话:“孩子们,住手吧!你们欺骗了我。你们必须撕碎的人是我,而不是你们大家!”
路易斯
路易斯(1)仿佛从天而降,突然光临了。他是克林格梭尔的老朋友,一个旅行者,一个行踪不定的人,火车是他的家,背囊是他的工作室。他好似一阵清风驱散了连日的阴霾。他们一起作画,在奥尔贝格山,也在卡尔泰戈。
“难道绘画这门行当真有什么价值?”路易斯说,当时他赤裸裸躺在奥尔贝格山的草坡上,阳光已经晒红了他的背脊。“我的朋友,我们绘画仅仅faute de mieux(2)。倘若总有自己中意的姑娘为伴,每天都有适合自己口味的饮食,想必你也不会辛辛苦苦去制造这类毫无意义的玩意儿。大自然有十万种颜色,但是往我们脑子里灌输的比色图表简化成了二十种,这就是绘画艺术。我们永远也不会觉得满意,然而我们还必须养活那些批评家。与此相反,来一份马赛鱼羹,一小杯微温的勃艮第酒,再来一份梅兰特煎肉片,饭后又有鲜梨和高尔岗左拉乳酪,再加土耳其咖啡——这才是真正的现实,先生,这才是价值所在!这里人吃的巴勒斯坦饮食简直糟透了!唉,上帝,但愿我此刻正躺在樱桃树下,成熟的果实自动落进我的嘴里,我抬眼看见一个褐色皮肤的活泼姑娘站在梯子上,正是我今早遇见的那位。克林格梭尔,别画了!我请你到拉古诺去美餐一顿,时间不多了。”
“真的?”克林格梭尔眨巴着眼睛问。
“当然是真的。不过我还得先到火车站去一次。老实告诉你吧,我打电报邀请了一位女士,说我活不下去了,她可能八点到达。”
克林格梭尔笑着从画架上取下尚未完工的画纸。
“你说得对,年轻人。我们去拉古诺!穿上衬衫吧,路易斯,这里的风俗倒不算太古板,但是你总不能光着身子上街去。”
他们进了城,到了车站,那位漂亮妇女已经抵达。他们在饭店里吃了一顿美餐,克林格梭尔在乡村呆了几个月后几乎忘了这些美味,原来一切仍然存在,这些令人愉快的可爱东西:鳟鱼、熏火腿、芦笋、查布理酒、华里塞酒、贝尼狄克酒。
饭后,他们三人乘缆车凌空飞越这座陡直向上的高山小城,穿过了一幢幢住房,从一扇扇窗户和一座座悬空的小花园旁飞过,真是美极了。他们坐在缆车里,随着地势一忽儿向下,一忽儿又向上。高山风光委实美得出奇,色彩斑斓得令人生疑,似乎简直不可能是真的,然而确实美妙惊人。克林格梭尔有些拘谨,他装出冷淡模样,不想让自己迷上路易斯的美丽女友。他们再度去咖啡店坐了一会,中午时分走进空荡荡的公园里,在湖畔的大树下躺下休息。他们看见了无数值得一画的好题材:一幢幢小楼像是衬着浓绿垫的红宝石,细长的树和蓬松的树时而蓝色时而黄色。
“你画的都是可爱有趣的东西,路易斯,”克林格梭尔说,“全都是我喜欢的东西:旗杆,小丑,还有竞技场。但是我最喜欢的还是那幅旋转木马夜景图。夜色苍茫下,在紫色帐篷上方,在远离一切灯光的地方,飘舞着那面冰冷的小旗,闪出浅浅的粉红色,美丽、冷淡、孤独,孤独得可怕!它像是李白或者保尔·凡尔拉尼的一首诗。世界上一切悲伤和舍弃连同对悲伤和舍弃的一切善意嘲笑,全都在这面沉默无语的粉红小旗里表现出来了。你画出了这面小旗便可算不虚此生。小旗是你最好的作品。”
“是的,我知道你喜欢这幅画。”
“你自己也是喜欢的。你瞧,倘若你没有画过这类好作品,那么不论是佳肴、美酒,还是女人和咖啡,都于你无益,你不过是个可怜的坏蛋。如今你画出了这些作品,你便成了一个富足的坏蛋,是一个受人喜爱的人物。你瞧,路易斯,我常常和你不谋而合,我们都认为整个艺术事业仅仅是一种补偿,一种需要辛辛苦苦付出十倍代价来买回的补偿,——买回已失去的生命、兽性和爱欲。但是事实却并非如此。事实完全是另一种情况。倘若人们把精神心灵仅仅看成是自己已耽误肉欲享受的补偿,那么人们也就过分高估感官享受了。感官的价值并不比精神重一根毫毛的价值,反过来也同样。两者实为合二而一,万事万物无不同样美好。无论你去拥抱一位妇女,还是去写一首诗,效果都是一样的。只要在基本点上一致:爱、渴望、富于激情,那么不论你是阿托斯山上的修士,还是巴黎闹市里的一个俗人,全都无关紧要。”
路易斯慢慢把目光转向对方,眼里露出嘲弄的神色,说道:“你太美化我了!”
他们和那位美丽妇女一起漫游了附近地带。他们两人都善于欣赏,这是他们的专长。他们在这一带的若干小镇和村庄风光中看见了罗马、日本和南海,又用嬉戏的手指抹掉了这些幻景。他们的兴致点燃了天上的星星,又让它们重新熄灭。他们射出信号弹,穿透了黑沉沉的夜空。世界是肥皂泡,是一场歌剧,是愉快的瞎折腾。
克林格梭尔一心作画时,路易斯像鸟儿般骑着自行车在山区飞来飞去。克林格梭尔已荒废了许多日子,便强制自己坐在外面专心工作。路易斯却不想工作。他带着女朋友突然离开了,从远方寄来了一张明信片。当克林格梭尔已经忘记他时,他又突然出现了,头上戴着草帽,衬衫敞开着站在门边,似乎他从未离开过这里。克林格梭尔便又一次从他生气勃勃的青春之杯里汲饮着最甜美的友谊甘露。克林格梭尔有许多朋友,许多人喜欢他,他也回报了许多人,向他们敞开赤诚之心,不过这个夏天只有两个朋友听到他亲口吐露的内心呼声,画家路易斯和诗人赫尔曼,又称“杜甫”。
路易斯有几天整日坐在田野里,在李树树阴下,在桃树树荫下,只是呆坐在画凳上,没有作画。他坐着,思考着,把纸张固定在画板上,便写啊,写啊,写了无数的信。写这么多信的人会是幸福的人吗?路易斯,一个向来无忧无虑的人,居然写得如此专心,整整一个小时,他的眼光没有离开纸张。他的内心在翻腾波动。克林格梭尔就喜欢他这一点。
克林格梭尔和他不同。他不能够缄默不语。他不会把话藏在心里。对自己生命中的隐秘痛苦,他会向亲密的人倾诉。他常常遭受恐惧、忧虑的煎熬,常常陷于黑暗的深井,偶尔,早年生活中的阴影会袭击他,使他的日子黯淡无光。因而看看路易斯的脸容,便让他觉得好受了些。因而他也偶尔向对方诉说诉说。
路易斯却不乐意看见这些弱点。因为它们令他痛苦,令他不忍。而克林格梭尔已习惯于向他倾吐心声。后来才知道这样做恰恰会失去朋友,但已为时太晚了。
路易斯又提起离开的事。克林格梭尔知道顶多再能留他几天,也许三天,也许五天,然后他就会突然收拾行李离去,要过很久才会再来。生命多么短暂,一切都无法唤回!路易斯是唯一完全了解自己艺术的朋友,因为两人的艺术相近也相等。他却吓着了这个唯一的知心人,伤害了他们间的友情,使路易斯心灰意冷,只因自己愚蠢地令人不快,只因如此幼稚而不恰当地硬要朋友分担自己的需要,竟然毫无遮掩地表露了自己的全部弱点。多么愚蠢,多么幼稚啊!克林格梭尔不断责备自己,可惜太晚了。
最后一天两人同游阳光普照的金色山谷。路易斯兴致很高,离别对于他的候鸟性情来说,恰恰是一种生命乐趣。克林格梭尔受到了他的感染,他们便重新找到了以往的轻松揶揄快活心情,这回是真正把握住了。晚上他们在饭店的花园里用餐,为他们准备了鱼、蘑菇和米饭,斟上了樱桃酒。
“你明天去哪里?”克林格梭尔问。
“不知道。”
“去看那位漂亮女士吗?”
“也许吧。我也说不好。别问那么多了,我们最后再喝点酒吧。我还想要些瑙伯格尔干酪。”
他们喝着酒,路易斯忽然大声说道:“我离开是件好事,老朋友。有时候,当我坐在你旁边,譬如就是现在吧,我会突发一些怪想。我会想,此时此刻我们亲爱的国家所拥有的两个令人骄傲的画家正坐在一起,我的膝头就会有可怕的感觉,仿佛我们两人成了手拉手并立着的铜像,就像歌德和席勒。不过他们被罚永远站在那里,互相拉着铜手,逐渐日益令人生厌,归根结蒂不是他们自己的过错。也许他们原本都是可敬可爱的人物,许多年前我曾读过席勒的一部剧本,写得极好。然而他仍然得到如此下场,因为他是一个名人,不得不和自己的孪生兄弟一起站着,一对铜像,眼睁睁瞧着自己的全部作品到处乱放着,听到人们在学校里对它们作着肆意解释和批评。这太可怕了。你不难想象一百年后一位教授如何向学生们传教:克林格梭尔,一八七七年出生,他的同时代人路易斯,混名老饕,均为绘画艺术革新家,推翻了自然主义的用色理论,再进一步研究这一对艺术家,便可发现三个迥然有别的创作时期!我宁肯现在立刻就去死在火车轮下。”
“也许应当让那些教授被压死才对。”
“没有这么大的火车头。我们的工业技术规模还小得很呢。”
星星已经升上了天空,路易斯突然举杯向自己的朋友祝酒。
“来吧,让我们喝干这杯酒。然后我就骑车走了。但愿不要离别太久!账已付清。克林格梭尔,祝你快乐!”
他们互相碰了杯,喝干了酒,在花园里,路易斯骑上自行车,挥挥帽子离开了。夜空里星星闪烁。路易斯已经到了中国。路易斯成了一个传奇人物。
克林格梭尔感伤地微笑着。他多么爱这只候鸟啊!他久久伫立在酒店花园的碎石地上,眼睛凝视着空荡荡的街道。
卡勒诺的一天
克林格梭尔和巴兰戈来的几位朋友,还有阿格斯多以及艾茜丽亚一起步行去卡勒诺游玩。他们一清早就往山下走,走过树林边缘散逸出浓烈香味的绣线菊和缀满露珠微微颤动的蜘蛛网,他们穿过这片陡峭温暖的树林后便抵达了帕帕皮奥的山谷,黄色道路旁,一幢幢闪光的房屋仿佛都处在昏迷状态,它们往前倾斜着,似乎已经奄奄一息。干涸的河床边,白铁皮色的柳树向黄色草地垂下了沉重的枝条。这群色彩缤纷的人漫步穿过浅红的山道,又越过雾气弥漫的翠绿山谷。男人们穿着白色或黄色的亚麻或丝绸服装,女人们则是白色和粉红色。艾茜丽亚的漂亮的绿色遮阳伞像一枚魔术戒指上的宝石般晶光闪闪。
医生和蔼地对克林格梭尔叹息着说:“多么令人惋惜,十年后,你那些美妙惊人的水彩画都会褪色变白。你所钟爱的色彩全都不能持久。”
“是的,”克林格梭尔说道,“还有更糟的呢。医生,十年后你的一头美丽棕发也会变白,再过一阵子,我们浑身的快乐骨头也会躺在某处地下的洞穴里,是啊,也包括你那一身漂亮骨头,艾茜丽亚。朋友们,我们得尽早合情合理地把握生活。赫尔曼,李太白是怎么说的?”
诗人赫尔曼站定了,朗诵了一段诗:
生命匆匆消逝有如闪电,
光华乍露便难觅踪影。
但见天空大地常驻不变,
人的容颜匆匆随时流逝。
噢,斟满酒杯因何不饮,
你还在等待谁人光临?
“不是的,”克林格梭尔说,“我指的是另一首诗,押韵的,写早晨起来头发还很黑的……”
赫尔曼不等他说完便吟出了诗句:
今晨你的头发还乌亮似黑绸,
夜晚时便已像白雪覆盖,
谁若不愿活生生被折磨至死,
请举起酒杯邀明月共饮!
克林格梭尔快活地笑了,声音略略有点沙哑。
“好极了,这个李白!他真有想象力,什么都知道。我们也知道一切——他是我们聪明的老兄弟。今天这种令人陶醉的日子,他一定很喜欢,他就是在今天这样日子的美丽傍晚死的,在一条静静河流的小船上。你们将会看到,今天一切事情都会很美好。”
“李太白怎么死的,为什么在河上逝世?”女画家问。
但是艾茜丽亚用她低沉可爱的声音打断了话头。“不要说了!谁再说死或者逝世这样的字眼,我就不再理他。喂,菲尼斯加,克林格梭尔!”
克林格梭尔笑着走近她,“你说得对,好孩子!如果我再说一个死字,你可以用阳伞刺我的双眼。不过说真的,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朋友们!今天有一只童话故事里的鸟儿在歌唱,我在今天清早就听过一回了。今天还吹着童话故事里的好风,上天派来一个仙童用风儿唤醒了沉睡的公主,也吹醒了人们的明智理性。今天还盛开了一朵童话故事里的鲜花,一朵蓝色的花,它一生只开一次,谁来摘到手,谁就能获得极大的快乐。”
“他这番话有什么含意吗?”艾茜丽亚问医生,让克林格梭尔听见了。
“我的意思就是说:这一天永远不会再来了,谁若不去咀嚼它,汲饮它,品尝它和嗅闻它,他这一生就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永远不会再有今天的太阳,它联系着天空中的一切星座,联系着主神朱庇特、我、阿格斯多、艾茜丽亚以及我们大家,今天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一千年也不会。因而我要为了幸福在你左边走一会儿,还要替你举着这把翠绿阳伞,我的头在绿光下会像一颗猫眼石。你也必须和我互相配合,唱一首歌吧,你最爱唱的一首歌。”
他握住艾茜丽亚的胳膊,在阳伞的翠绿色阴影下,他那轮廓分明的脸被渲染得柔和起来。他已迷上了那鲜亮的色彩。
艾茜丽亚开始唱歌:
我的爸爸不应允,
他让我嫁给一个军人——
大家跟着她一起唱,边唱边走向森林,走进森林,直到山坡实在太陡才停止唱。小路像一架梯子在遍布蕨类植物的大山上陡直向上延伸着。
“这支歌真够惊人的!”克林格梭尔赞叹道。“爸爸反对这对恋人,他总是这样。他们拿起一把锋利的刀,杀死了爸爸。他离开了人世。这件事发生在黑夜,没有人看见,除了月亮、星星和上帝,但是月亮不会揭露他们,星星沉默无语,而亲爱的上帝也将宽恕他们。写得多美多坦诚啊!一个当代诗人还想这么写,那可就要被人用石块砸死了。”
他们在阳光闪烁的栗树阴影下攀登着狭窄的山径。克林格梭尔往上看,只见女画家裹着透明粉红丝袜的小腿正对着自己的脸庞,往下看,但见绿色阳伞穹形下隐现着艾茜丽亚黑色鬈发。她那身丝质服装在伞下变成了深紫色。
在一幢蓝色和橘黄色的农舍附近,青绿色的苹果掉落在草地上,他们尝了尝,全都又硬又酸。女画家向他们叙述了战前的一次如痴如醉的旅行,在塞纳河上,在巴黎。是啊,在巴黎,当年的日子多么快乐!
“不会再有这种日子了。永远不会。”
“也不应该再有了,”克林格梭尔激动地喊叫说,猛烈摇晃着自己雀鹰般的尖脑袋。“什么东西都不应该再回来!为什么要回来?那都是幼稚的愿望!战争把一切以往的事情都抹上了一重天堂般的光彩,包括那些最愚蠢、最多余的往事。是的,当年在巴黎过得很美,在罗马很美,在阿耳勒斯也很美。但是,今天在这里难道不美吗?天堂并不在巴黎,并不在当年的太平日子,天堂正在这里呢,正静息在上边的山头上,我们再走一个钟点就可以抵达天堂中心了,成为与基督同时钉上十字架的罪犯,他会对我们说:今天你我同在天堂。”
他们已经走出树影斑驳的林间小道,进入了宽阔的车行道,明亮而烫脚的道路螺旋形伸向山顶。克林格梭尔戴着深绿墨镜走在队伍最后,以便细细观赏这一小群色彩缤纷的人形的背影。他没有携带任何画具,连最小的写生本也没有。然而他依然被周围的景色所激动,驻足而立至少一百次。他那瘦削的白色身影衬着红色碎石路面站在槐树林边,显得孤独寂寞。夏日烤热了山头,阳光笔直地射向山下,山谷深处蒸腾起一百种颜色的雾气。眺望邻近的山峦,白色的村庄掩映在绿色和红色之间,衬着蓝色的山脊,一座山峰接着一座山峰,越往远处,山峰就越明亮而湛蓝,最远处是层层叠叠积雪的山峰的水晶般的尖顶。越过刺槐和栗树林望去,沙洛特山的巨大崖壁和驼峰状的顶端呈现出一派浅红和淡紫色。但是这群人却比一切更为美丽,他们在翠绿的衬托下,在阳光中好似一朵朵花儿,艾茜丽亚的绿伞像一只巨大的金龟子闪闪发光,伞下是美丽的黑色鬈发,身材苗条的女画家一身白衣,脸色绯红,其他人也同样脸容鲜艳。克林格梭尔贪婪地汲饮着他们的秀色,思绪却飞到了吉娜身边。再过一个星期,他才能再见到她,她此刻正坐在办公室里打字呢,他难得有机会看见她,还从未单独相处过。他爱她,但是她恰恰对他一无所知,不了解他,在她眼中,他不过是一只奇怪而罕见的鸟儿,一个陌生的著名画家而已。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居然只渴念她一人,不再想喝别人的爱情之酒。这不是他一贯的态度,他从不只爱一个女人。他总是只想在她身边呆一个小时,为了握一握她那纤细的手指,让双脚挨近她的鞋子,在她的颈上印下轻轻一吻。克林格梭尔沉思不语,对自己的滑稽痴情大惑不解。难道他已届老年,已到转折关头?难道这是四十岁中年男子对二十芳龄女子的迟到的感情冲动?
他们已爬上山顶,眼前是全新的世界景象:高高的盖那罗山令人眩晕,有的山峰笔直耸立呈角锥形,有的则是圆锥状。太阳已向下倾斜,每一座山头都沐着深紫色的阴影闪出珐琅似的光彩。从对面山头到他们之间,空间闪闪烁烁,晶晶亮亮。一道狭长的蓝色湖泊支流伸向一大片绿色火焰般的树林后面,消失在望不见的深处。
山顶上有座小村庄:一幢体面的附带几座小住宅的贵族府邸,还有四五幢其他房子,全都是石块砌造,刷着蓝色和红色,还有一座教堂,一口喷泉,几株樱桃树。这一小群人顶着烈日在泉水井台边略事休憩,克林格梭尔却继续向前走,穿过一座拱形门廊进入了一个阴凉的庄园,园里高高耸立着三幢蓝色的小楼,窗户很少,也很小,遍地是杂草和碎石,有一头山羊,还长着些荨麻。一个小女孩跑到他身前,他从口袋里掏出巧克力,哄她回来。小姑娘站停了,他抓住她,抚摩着她的脑袋,把巧克力放进她嘴里。这是个小小的黑皮肤姑娘,乌黑的眼睛像受了惊的小动物,纤细的赤裸着的褐色双腿光滑洁净,她那怯生生的模样令人疼爱。他问:“住在哪里?”她跑向最近那座高高小楼的门边。从那原始时期洞穴般的阴暗石室里走出一位妇女,她是女孩的母亲,她也接受了馈赠的巧克力。她有一张宽大的脸,肮脏的衣服里伸出了棕色的颈项,那是一种健康的棕色。她眼睛很大,嘴唇丰满,洋溢出原始的甜美、性感和成熟的母性,充满了亚洲人的特征。他情不自禁地向她靠近,她微笑着避开了,把女孩拉到了中间。他只得走开了,但决心还要回来。他想画这位妇女,或者成为她的情人,即使只给他一个钟点。她就是一切:母亲,孩子,情人,宠物,圣母。
他慢慢走回同伴中,仍然满怀情思。这座庄园的墙上弹痕累累,整幢房子空荡荡的,合上了锁,有一道特别的台阶穿过灌木丛通向一片树林和一座小山,山头上孤零零立着一座巴罗克风格的华伦斯坦半身像,满头鬈发,波浪形的尖胡子。这时正当中午时分,炽烈的阳光下满山闪烁着幽灵似的鬼火,到处都像出现了奇迹,整个世界都像变了样,变得遥远了。克林格梭尔喝着泉水,一只燕尾蝶飞近他身边,停在石灰岩井栏边缘吮吸溅在石上的水滴。
这条山路顺着山脊向前延伸,两边有栗树和胡桃树,沿路树影斑驳。山路拐弯处有座小教堂,破旧而灰黄,壁龛里的图画业已褪色,依稀可辨认出一个圣女的头部,表情甜蜜而圣洁,还可看出一部分红色的棕色的衣服,其余的就完全破碎难辨了。克林格梭尔特别喜欢旧图画,尤其是这类不期而遇的湿壁画,他喜欢美丽的作品重新回归大地和尘世间。
他们不断沿着树林、葡萄藤走在阳光耀眼的炽热山道上,又转了一个弯,忽然,出乎意料地,他们的目标出现在眼前。一条暗沉沉的走廊,一座红砖砌成的大教堂,生气勃勃地高高耸向蓝天,一片阳光普照的广场,平静躺卧在尘埃之中,红色的枯草,在人的脚下沙沙断裂,直射的阳光在鲜艳的墙上折射出夺目的光芒,还有一根柱子,上面塑造着人像,却在灼人光线下难以看清,广场四周围着石栏杆。下面便是卡勒诺村,古老,狭窄,阴暗,好像是阿拉伯世界。褪色的红褐砖石下是忧郁的洞穴,狭窄的小巷黑黝黝像梦中所见,还有几片小空地突然闪现白晃晃的亮光,好似出现了非洲和长崎。在蓝天下,在树林上,悬着大块厚重的白云。
“真是有趣,”克林格梭尔说,“花了那么多时间,才算认识了世界只有一点点大!几年前我去过亚洲,我坐快车在夜里经过这儿,距离大概六公里或者十公里,但对这儿的情形一无所知。我远行亚洲,当年确有不得不去的原因。然而今天我发现,那时我在亚洲所见,这里也全都拥有:原始森林、酷热、美丽而不神经质的外国人,阳光,宗教圣迹。人们需要长时间学习,直到学会在一天之内游历地球上三个国家。我们今天做到了。欢迎你,印度!欢迎你,非洲!欢迎你,日本!”
朋友们认识居住在山上的一位年轻女士,克林格梭尔很乐意结识这位久仰其名的妇女。他称她为“高山女王”,那是他小时候所读一篇东方神秘小说里的名字。
这群人满怀期待地走过蓝色阴影中的狭窄小巷,没有人,没有声音,也没有一只鸡一条狗。但是在一扇半明半暗的窗口里,克林格梭尔看见了一个静静站立的人影,一个美丽的少女,黑眼睛,乌黑的头发上扎着红头巾。她用目光审视着陌生人,遇见了他的目光,四目交投足足有一次长呼吸之久,男人和女人,两个陌生的世界在一个短暂的瞬间互相交融了。接着两人都短促地微微一笑,互致了两性间衷心的永恒问候,也互致了古老而甜蜜的强烈敌意。只要陌生人绕过屋角走开一步,便会被保存在姑娘的胸中,成为无数图画中的一幅,无数梦幻中的一梦。克林格梭尔永远渴望着的心被这根小刺刺疼了,他犹豫不定,瞬间想转身回去,阿格斯多叫住了他,艾茜丽亚开始唱歌,投下蓝色阴影的墙头消失了,只见面前有两座黄色宫殿静静坐落在一个好似被正午阳光施了魔法的亮晶晶庭院里,石砌的小阳台,百叶窗都关闭着,真像一部歌剧第一幕的辉煌舞台场景。
“大马士革到了!”医生喊道。“法蒂玛住在哪里,这位妇女的珍珠在哪里?”
回答声出人意料地来自另一座较小的宫殿。从半开的阳台门后凉爽黑暗处响起一种奇怪的声音,接着又是另一种声音,重复了十次,随后又响起了一架大翼琴的八度音,也重复了十次,肯定是一架大马士革中部出产的较好的大钢琴。
她必定就住在这里。但是整幢房子似乎没有大门,只有悦目的黄墙和两座阳台,高耸的三角墙上有一幅画,画着蓝色和红色的花朵,还有一只鹦鹉。这里必定要有一道绘画的门,人们敲三下,念一句所罗门王的咒语,大门就敞开了,流浪者就会受到热烈欢迎,披面纱戴皇冠的女王踞坐高位,周围香气扑鼻,一群女奴依次蹲在她脚边,画上的鹦鹉飞上了主子肩头尖声鸣叫。
他们却只在侧巷找到一扇极小的门。有一只巨大铃铛,真见鬼,响得多可怕,接着是一道陡直的楼梯,简直像一架直放的梯子。难以想象一架大翼琴搬进屋里的情景,从窗口进去,抑或从屋顶?
一只巨大的黑狗冲过来,后面跟着一只黄毛狮子狗,人们攀登时楼梯发出吓人的吱嘎声,传出大钢琴重复十一遍弹奏同一调子的乐音。一间粉刷成浅红色的房间洋溢着柔和的光线,门却砰地关闭了。那里是一只鹦鹉么?
突然高山女王出现了,像一枝婀娜摇曳的鲜花,挺直而又富于弹性,她一身红色,像一团烈火,她是青春的形象。克林格梭尔眼睛里其他成百个可爱画像突然完全消失不见,只有这一光彩照人的新形象。他立即明白自己得画她,不是画形体,而是画她的光彩,那种令他激动的诗意,那种微涩的优雅色调:青春,红色,金发,一个亚马孙美女(3)。他要细细观赏她,一个钟点,也许几个钟点。他要观赏她行走、静坐、微笑,还有跳舞时的姿态,也许还能听她唱歌。这一天多么辉煌,他真是不虚此行。倘若另外再添加什么东西,统统都是多余的馈赠。事情总是这样,美好的经历总会有先兆和预感,不会孤零零地出现,早已有鸟儿飞过他身前,门洞边那个年轻母亲亚洲人的目光,窗户后那个黑发的美丽村姑,直到现在眼前的美女。
刹那间,他起了一个念头:“倘若我年轻十岁,倘若时光倒转十年,这个女人就可能获得我,用她的手指拨弄我!现在不行了,你太年轻了,红色的小女王,你配老巫师克林格梭尔实在太年轻了!克林格梭尔会赞赏你,会了解你,会画你,会用画笔唱出你的青春,但是他不会向你朝圣,为你架梯子爬墙头,他不会为你杀人,不会在你美丽的小阳台外唱小夜曲。不,他不会做这些事了,多么遗憾!克林格梭尔是个老画家,一头老山羊。他不会爱你,他不会像看那个亚洲女人,那个窗户里的黑发少女那般望着你。她们也许并不比你更年轻,但她们永远不会嫌他太老,你却不一样,你,高山的女王,高山的红花,对你而言,他是太老了。克林格梭尔只馈赠你忙碌工作的一天和痛饮红酒的一夜,作为爱情的代价是不够的。因此最好还是先让我的眼睛看个够,你,苗条的火箭,当你在我心中熄灭之前,知道你的一切。”
他们穿行过几间铺着石板,由无门的拱形门框隔开的房间,进入了一座大厅,高高的门上有几座巴罗克风格的古怪塑像闪闪发亮,四周墙壁上端的带状缘饰上画着海豚、白马和粉红色的小爱神,它们正浮游在一片挤满了人的神话海洋上。大厅里有几把椅子,地上摊着大钢琴上拆下的零件,空荡荡没有任何其他东西。却有两扇诱人的小门通向两个小阳台,阳台下就是阳光灿烂的歌剧广场,正对着从拐角处伸过来的隔壁宫殿的阳台,阳台上也绘有画像,阳光下那位胖胖的红衣主教就像一条浮在水里的金鱼。
大家不再往前走。大厅里摆上了酒席,白葡萄酒是北方出产的罕见名酒,令人顿起怀古之情。钢琴声消失无踪,被拆散的琴默默无语。克林格梭尔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裸露的琴弦,然后轻轻关上琴盖。他的眼睛很痛,但是他的心却鸣响着一支夏日之歌,鸣响着阿拉伯母亲之歌,鸣响着深沉忧郁的卡勒诺美梦之歌。他吟唱着,他和别人碰杯,他高声谈笑,然而他内心的工场仍在不停运转,他的目光总是落在那朵火红的花,那枝红石竹花上,好似水总是环绕着鱼。有一个勤奋的历史学家正端坐在他的头脑里,正严谨精确地记录着形状、节律和动作,就像在铜板上铭刻数字。
空旷的大厅里充满了谈笑声。医生的笑声机智幽默,艾茜丽亚的和蔼深沉,阿格斯多则是有力的男低音,女画家的声音像鸟叫,诗人的谈吐风雅,克林格梭尔则满嘴笑话,红色的女王微带腼腆地周旋在客人、海豚和白马之间,时而在这里,时而在那里,时而站在琴旁,时而蹲在一张垫子上,用她那不熟练的小手为客人分面包,斟酒。阴凉的大厅里一片欢乐气氛,黑色的蓝色的眼睛闪闪发亮,阳台的高门之外,正午的炫目光线停滞凝固,好似在守卫着厅里的人们。
晶亮的贵重名酒倒进杯里,和简单的冷餐形成美妙的对比,女王身着红衣穿过大厅,晶亮的红光吸引了全体男人全神贯注的晶亮目光。她消失了,又出现了,这次加系了一条绿腰带。她又消失了,又再度出现了,又加系了一条蓝头巾。
他们吃饱了,也疲倦了,便快快活活地出发到森林里去休息,他们躺在草地和苔藓上,阳伞闪着亮光,在太阳炽热的火焰里,草帽下的脸庞通红。高山女王一身艳红躺在绿草上,姣美的颈项好似从火焰中升起,高跟鞋穿在她纤细的脚上也变得生气勃勃。克林格梭尔呆在她身边,审视她,研究她,脑海里充满了她,恰如他孩提时代阅读那本讲述高山女王的魔书时满脑子都是女王一样。他们休息着,有人打盹,有人闲聊,有人在和蚂蚁作斗争,有人以为自己听见了蛇的声息,多刺的栗子外壳黏附在女士们的头发上。他们想起了几位不在场的朋友,不约而同地提到了路易斯,克林格梭尔的好友,擅长描绘旋转木马和游戏场的画家,大家多么想念他的风趣,他那种种古怪的想法。
一个下午却让他们感觉好似在天堂乐园里过了一年。他们在一片嬉笑声中告辞,克林格梭尔记住了一切:女王,树林,宫殿,画着海豚的大厅,还有两只狗和鹦鹉。
克林格梭尔在和朋友们一起下山的路上,越来越觉得愉快轻松,这种心情很罕见,唯有当他自愿放弃工作略事休憩的时候才会出现。他拉着艾茜丽亚的手,拉着赫尔曼的手,拉着女画家的手,跳舞似的走在阳光普照的山道上,唱着歌,小孩般和别人开玩笑,妙语连篇,笑着闹着。他飞跑到别人前头,躲藏在一边,然后设法吓唬他们。
他们走得很快,但是太阳走得更快,当他们抵达帕拉察托时,太阳已经沉到山后,山谷里早已暮霭四起。他们迷失方向走过了头。他们又饿又累,不得不放弃原先设想的晚间活动计划:步行穿麦地去巴兰戈,在湖边的乡村酒店吃鲜鱼。
“朋友们,”克林格梭尔说,踞坐在路边的矮墙上,“我们的计划挺美,在渔村或者在德罗山用一顿精美的晚餐,这正是我的愿望。但是我们走不了那么远,至少我已走不动了。我很累,也很饿了。我再也不想挪动一步,除非只去最近的小饭店,那肯定不远。那里会有酒和面包,这就够了。谁和我一起去呢?”
大家全都去了。他们找到一家小酒店,在陡直的崖壁前有一片狭小的平台,树荫下摆着石桌和石条凳,主人从山洞地窖里取来了冰凉的酒,面包原先就在桌上。大家默默地吃喝着,觉得很快活,因为终于能够坐着用餐了。高高的树枝下,日光已完全消失,蓝色的山峦变成了黑色,红土路闪着白光,下面暮色中的山道上传来一辆汽车驶过的声音,应和着狗的吠声;天空中星星开始闪烁,山底下到处亮起了灯火,两者已难以分辨。
克林格梭尔愉快地坐着,休息着,凝望着夜色,慢慢地吃着黑面包,又静静地饮干了淡青色杯子里的葡萄酒。他吃饱后又兴致勃勃地说着唱着,和着节拍摇晃着身子,开女士们的玩笑,嗅闻她们头发上的香气。克林格梭尔似乎和酒有缘,他善于劝酒,总能说出再喝一杯的理由,他喝了一杯又一杯,斟了一遍又一遍,瓶子空了就再要一瓶。慢慢地,那些淡青色的杯子里升腾起一种人世短暂的幻想图景,好似施了色彩缤纷的魔术,改变了世界,还给星星和灯光染上了迷人的色彩。
他们高高踞坐在俯临世界和黑暗深渊的摇荡不定的秋千上,他们是金丝笼中的鸟儿,他们没有家乡,没有重负,只和星星相对。他们唱歌,唱着鸟儿的外国歌,他们心醉神迷地对着黑夜,对着天空,对着森林,对着神秘莫测的宇宙浮想联翩,解答来自星星,来自月亮,来自树木和山峦,歌德正坐在那里,还有哈非斯,酷热而异香扑鼻的埃及和端庄的希腊正在升起,莫扎特在微笑,胡果·沃尔夫正在这令人迷乱的黑夜里演奏着钢琴。
传来一阵可怕的噪音,轰鸣声中亮光闪闪,一辆有着上百扇灯光通明的窗户的火车正笔直地穿过地心驶进山区,驶进黑夜。天空中响起了某座看不见的教堂敲响的钟声。石桌上方期待似的探出了一轮弯月,月亮映在黑色的酒上,反射的光芒照亮了一位昏暗中的女士的嘴和一只眼睛,月亮微笑着继续上升,像在对星星唱歌。路易斯的鬼魂正弯腰坐在石凳上,孤孤单单地写着信。
黑夜之王克林格梭尔戴着高高的皇冠,背倚着石头的宝座,正在指挥全世界跳舞,他奏打节拍,他召唤月亮,命令火车消逝。这一切全都消失了,如同黄道十二宫消失在天边。高山女王在哪里?树林里奏响的不正是那架大钢琴吗?远处吠叫的不正是那只猜疑人的小狮子狗吗?她不是刚刚戴上一条蓝头巾么?啊,旧世界,别忧心忡忡!来这里啊,森林!去那边吧,黑色的山峰!保持着节奏吧!星星哟,多么蓝又多么红,正像民歌里所唱的:“红红的眼睛,蓝蓝的嘴唇!”
绘画是一件美好的事,是勇敢孩子们玩的可爱游戏。它还具有另外更重要更伟大的作用,它可以指挥星星移动,可以让人们的血液合着节奏运转,可以让世界上的形形色色在你的视网膜内继续发展,可以让夜风和你灵魂的颤动相合拍。滚开吧,黑色的山!化为一堆乌云,飞到波斯去,在乌干达洒下甘霖!降临吧,莎士比亚的英灵,给我们唱醉酒小丑的求雨歌,让天天都有雨吧!
克林格梭尔亲了一位女士的小手,又倚在另一位女士柔软起伏的胸脯上。桌下有一只脚在逗弄他的脚。他不知道那是谁的脚或者手,他只感到周围一片温馨,只感到重新被人施了往昔的魔法。他还算年轻,离末日还远,他光彩依旧,仍然吸引人,她们也和从前一样爱他,这些惹人烦恼的可爱小妇人仍然看重他。
他的热情越来越高涨。他开始用轻柔的、歌唱似的声调讲起了故事,一段伟大的史诗,一则爱情故事,或者是一次真实的南海游记,高更和罗宾逊和他同行,他们发现了鹦鹉岛,又在极乐群岛上建立了自由王国。成千上万只鹦鹉在暮霭中闪光,绿色的海湾里反映着千万条蓝色尾巴,多么壮观啊!当他出现在自由王国时,鹦鹉大声尖叫,应和着几百只大猴子的喊声,雷鸣般的欢迎他的驾临。他,克林格梭尔,为白色大鹦鹉建造了单独的小屋,他和犀牛鸟共饮盛在沉重椰子壳里的棕榈酒。噢,往日的月亮啊,欢乐之夜的月亮啊,照着芦苇塘上陋屋的月亮啊!她的名字叫柯尔·卡洛爱,褐色皮肤的小公主,婀娜苗条,轻轻移动修长的双腿来到了芭蕉林中,在巨大叶片的湿润屋顶下,皮肤蜂蜜般晶莹透明,眼睛小鹿般温柔,步履轻盈,好似弓背跳跃的猫儿。柯尔·卡洛爱,来自神圣东南方的圣婴,又热情又纯洁,一千个夜晚你依偎在克林格梭尔的怀抱里,每一夜都是全新的,每一夜都比以往的夜更甜蜜,更温柔。噢,这是土地神的庆典,鹦鹉岛的圣处女正在为神明跳舞呢!
在岛屿王国之上,在罗宾逊和克林格梭尔之上,在故事和观众之上,高高隆起着泛白的黑夜,在树木、房屋和人们脚下,群山蜿蜒起伏好似缓缓呼吸着的肚子与胸脯。潮湿的月亮狂热地跳着快步舞穿过半球形的穹苍,星星默默地紧紧追随,串起了一道星河,一条通往天堂乐园的缆车道。原始森林黑压压地覆盖大地,漂浮起史前世界的腐烂气息,蛇和鳄鱼到处爬游,一切生灵的激流无拘无束地随意泛滥。
“我毕竟是想绘画的,”克林格梭尔说,“明天就开始。不过不再画这些树木,房屋和人群。我要改画鳄鱼和海星,龙和蛇,要画一切发展变化中的东西,满怀着成为人的渴望,成为星星的渴望,描绘诞生,描绘衰亡,描绘上帝和死神。”
在他的话声渐轻,几乎成为耳语,在人人都微醉而兴奋时,响起了艾茜丽亚低沉而清朗的歌声,这是一首老歌,歌声安详,灌入了克林格梭尔的耳朵,让他感觉仿佛来自一个超越了时间和孤独大海的遥远浮动岛屿。他倒转自己的空酒杯,不再斟酒。他倾听:这是一个孩子的歌声,这是一个母亲的歌声。他算什么人呢?一个在尘世泥潭里打滚的迷途者,一个流氓,一个浪子,或者不过是个愚蠢的小孩。
“艾茜丽亚,”他崇敬地说,“你是我们的幸运之星。”
他们穿越黑漆漆的树林往上攀登,在树枝和树根之间摸索前进,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他们抵达了树林边缘,见到了田地,麦田间的狭窄小路散逸出黑夜和回家的气息,麦叶反射着月光,葡萄藤四处蔓延。克林格梭尔低声唱起了歌,声音有点儿沙哑。他唱的是德国歌和马来西亚歌,有时有词,有时没有词。他轻轻唱着,发泄着内心汹涌的情感,就像一堵棕色的土墙黄昏时分便向外散发白天蓄积的热量。
有一位朋友在这里和大家分手,再走一段后又有一位在那里离开大家,消失在充满葡萄藤蔓的狭窄小道上。一个一个都走了,各自走回自己的家,只剩下他孤独一人。有位女士临行前和克林格梭尔吻别,滚烫的嘴唇吮吸着他的嘴。他们走开了,消失了,没有人留下。克林格梭尔孤零零登上自己住处的楼梯时,嘴里还在哼着歌,他唱着赞美上帝和他自己的歌。他也赞美李太白和帕帕皮奥的美酒。他觉得自己像一个神,正憩息在一朵让人仰视的云上。
“我知道,”他唱道,“我像一只黄金球,像大教堂的圆穹顶,人们跪在下面,在祈祷,墙壁闪出金光,古老画像里的救世主在流血,圣母马利亚的心在流血,我们也在流血,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我们这些迷途的人,我们是些星星和彗星,我们圣洁的胸膛上插进了七把剑和十四把剑。我爱你,金发女郎,也爱你,黑发女郎,我爱你们大家,即便你是个地道的市井女子。你们都和我一样是可怜虫,可怜的孩子,都和克林格梭尔这个醉鬼一样,是不合时宜的半神半人。我向你致敬,可爱的生命!也向你致敬,可爱的死神!”
克林格梭尔致爱迪特信
亲爱的夏日天空之星:
你给我的信写得多么友善真诚,你的爱又多么痛苦地唤醒了我,多么永恒的苦恼,多么永恒的责备。你向我,你向你自己承认内心的每一次感情波动,那是对的。但是别因而轻视感情,世上没有毫无价值的感情!每一种感情都是好的,都是极好的,即或是憎恨、妒忌、虚荣,甚至是残忍。我们赖以生存的基础便是我们的感情,我们的可怜、可爱和美好的感情,而任何一种错误的感情都是我们要去熄灭的星星。
我爱不爱吉娜,我也不知道,我十分怀疑自己,我并不肯为她作任何牺牲。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有没有爱的能力。我会渴念,会在别人身上寻找自己,我会倾听回声,我会对着镜子盼望,我会找寻快乐,而这些看上去和爱差不多。
我们两人,你和我,行走在同一迷宫里,在我们的感情迷宫里,而在这个糟糕的世界里我们的感情总是吃亏,因此我们两人便各按自己的办法,向这个邪恶的世界施行报复。但是我们愿意把自己的和别人的梦都保留下来,因为我们知道,梦之酒的味道又红又甜。
唯有那些善良自信的人,那些相信生活、从不怀疑明天和后天的人,才能够对自己的感情,对自己行为的“作用”和后果有清楚的认识。我却没有成为其中一员的幸运,我的感觉和我的行为都像是一个不相信明天的人,总把每一天看成是自己的最后一天。
亲爱的苗条女友,我试图表达我的思想是不可能成功的。凡是表达出来的思想永远是死的!让它们活着吧!我深深地感激你,我觉得你了解我,就像你我内心有些相似的东西一样。我不知道应该把这一内容归入人生之书的哪一类别里,我们的感情归属于爱、性爱、同情、感恩呢,还是归属于母性或者童性,我完全说不清楚。我常把妇女看成狡猾的荡妇,也常看成纯洁的孩子。往往是那些最纯真、最富活力的妇女最能吸引我。我所能够爱的都是美丽的东西,神圣而无比善良。为什么会有爱,会爱多久,会爱到什么程度,这却是我所无法测度的。
我不只爱你一个人,你知道的,我也不只爱吉娜一个人,明天或者后天,我会爱上另一位形象,会去画别的形象。但是我从未为自己的爱感到后悔,不论我给她们的爱是聪明的,还是很愚蠢的。我爱你也许由于你很像我,我爱其他人也许恰恰由于她们和我截然不同。
夜已深了,月亮已在山顶。生命在笑,死亡在哭呢!
把这封蠢信扔进火里,另一件要扔进水里的是
你的克林格梭尔
下沉之歌
七月的最后一天降临了,克林格梭尔最心爱的月份,李太白的佳节业已逝去,永不再来了,花园里,金色的向日葵仰望着蓝天在哭泣。这一天,克林格梭尔和忠实的诗人杜甫一起徒步周游了附近一带自己喜爱的地方:烈日晒得滚烫的市郊,高高树荫下尘土飞扬的街道,沙质河岸边红色和橘色的茅舍,载重汽车和货船装卸场,长长的紫色矮墙,形形色色的穷苦居民。这一天的傍晚,他坐在某个郊区的边缘,在尘埃中作画,绘着色彩缤纷的帐篷和一架旋转木马,在村子里那片光秃秃的草地边缘的街沿上,他俯身向前坐着,被帐篷的强烈色彩所吸引。他深深着迷于这座帐篷镶边的醉人浅紫色,那辆笨重住家的大篷车的悦人的绿色和红色,还有那漆成蓝白两种颜色的脚手架。他在激动中挑中了镉色,又狂热地添上了微甜的钴色,又在黄色和绿色的天空里溶进了一道道茜草色。再要一个钟点,噢,不需要那么多时间,就可以竣工了,黑夜即将来临,而明天就是八月的开端,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热月份,他那炽热的酒杯里会搅和进太多的忧虑和恐惧。镰刀已磨快,时光已倾斜,死神躲藏在褐色的树叶间开怀大笑。镉色啊,高声鸣响吧!丰满的茜草色啊,自吹自擂吧!还有那柠檬黄色,发出尖锐的笑声吧!快过来吧,远方的蓝色山峰!你们全都在我心里,落满了尘土的黯淡无光的绿树啊!你们为什么这样疲乏,竟然垂下了你们忠实虔诚的枝杆!我痛饮你们,迷人的现象世界啊!我装出永恒与不朽的模样,而我却是最短暂、最怀疑一切、最悲惨的人类,我比你们所有的一切都更加遭受着恐惧死神的折磨。七月已化为灰烬,八月也会匆匆消逝,猛然间,我们在一个满地黄叶的寒冷清晨发现自己正哆嗦着面对一个巨大的魔鬼。猛然间,十一月席卷了整座森林。猛然间,只听见巨大魔鬼的笑声,猛然间,我们的心儿冻得僵硬,猛然间,我们玫瑰色的可爱鲜肉纷纷脱离了骨架,豺狼在荒原上嚎叫,兀鹰高唱着贪婪的诅咒之歌。我已经翻阅到了大城市可诅咒简章的最后一页,那是我的画像,画下有一行字:“卓越的画家,表现主义者,伟大的配色大师,死于这个月的第十六天。”
他愤愤地在绿色的吉卜赛人大车上划了一道可怕的铁蓝色。在挡车石上他恨恨地涂满了铬黄色。他又满怀绝望地在一片特地留出的空白处填上银朱色,以消灭那挑战性的白色,他奋不顾身地持续画着,他为对付不讲情面的上帝,动用了亮绿色和橘黄色。他叹息着在浅淡的灰绿色上抛洒下浓浓蓝颜色,他祈求着在夜空下点燃起自己内心的光明。小小的调色板上满是未经掺杂的最明亮、纯粹的颜色,那是他的安慰所在,是他的钟塔,他的武器库,他的祈祷书,他的大炮,他借以向邪恶的死神发起进攻。紫色是对死神的否定,银朱是对腐烂的嘲笑。善良是他的武器库,他的小小勇敢兵团闪闪发光挺立着,他的大炮迅猛地轰鸣发射着。嗯,事实上他无力改变一切,所有的射击纯属徒劳,但是发起攻击总是对的,总是幸福和安慰,总还有生命存在,总还是凯旋而归。
杜甫方才走开去拜访一位朋友,那人居住在工厂与卸货场之间自己的领地——魔山上。如今他回来了,还携带了他的这位亚美尼亚占星术士。
克林格梭尔完成了自己的画,深深呼吸了片刻,望着身边的两张脸,杜甫的浓密金色头发,占星术士的黑胡子和露出白齿的微笑嘴唇。与他们同来的还有那个影子,高高的,黝黑的,深深眼窝里有一双窥视内心的眼睛。也欢迎你光临,影子,亲爱的朋友!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克林格梭尔问自己的朋友诗人杜甫。
“我知道,是七月的最后一天。”
“我今天占过星象,”亚美尼亚人说,“星象告诉我,今天晚上我会有所收获。今夜土星阴沉可怕,火星色彩黯淡,今夜主宰一切的是木星。李太白,您是七月的孩子吧?”
“我出生在七月的第二天。”
“我想到了。您的星象混乱不清,朋友,只有您自己才能够进行占卜。它们团团拥挤好似一堆云层,几乎快要挤破了。您的星象十分罕见,克林格梭尔,您自己必然对此也有所感受。”
李白收拾起自己的画具。他描绘的世界业已熄灭,金色的、绿色的天空业已熄灭,亮晶晶的蓝旗已被黑夜吞没,美丽的黄色已被谋杀而凋谢了。他又饿又渴,咽喉里满是尘土。
“朋友们,”他兴高采烈地说道,“今晚我们得聚在一起。我们将来不再会共处了,我们大家,我不是从星象上读到的,它记载在我的心里。我的七月已经逝去,它的最后几个钟点还在黑暗里燃烧,那是伟大的母亲在地下深处呼喊。世界从不曾如此美丽,我的画也没有一幅如此美丽,远方在闪电,哀乐开始奏响了。我们得参加进去,共唱这甜蜜而令人惊恐的歌,我们今夜得聚在一起,共饮共食我们的美酒与面包。”
旋转木马旁边的帐篷刚刚撤去。人们已为夜晚的活动作好准备,几只桌子已在树下摆放好,一个跛脚女侍者来回奔波不停,人们看见树荫下有一家小酒店。他们在这里停下脚步,坐到木板桌旁,面包送来了,酒也盛在陶杯里端来了,树下亮起了灯光,在他们旁边,旋转木马的管风琴开始轰隆隆奏响,一阵阵刺耳的乐声穿过夜的空间朝他们猛烈袭来。
“今天我要痛饮三百杯,”李太白嚷着说,同影子碰着杯。“欢迎啊,影子,坚定的锡兵士!欢迎啊,朋友们!欢迎啊,电灯,弧光灯,还有旋转木马上的亮晶晶金属片!噢,倘若路易斯在这里就好了,这只飘忽不定的鸟!也许他已经在我们之前飞上了天空。也许他明天早晨也来到这里,这只老豺狼,可他再也找不到我们,他会哈哈大笑,会在我们的坟墓前装上弧光灯,插起旗杆。”
占星术士默默走去取回了新酒,快活地咧嘴笑着,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他朝克林格梭尔瞥了一眼,说道:“忧伤这类玩意儿,人们不该总带在身边。丢开它是很容易的——人们只要咬紧牙齿拼命干活,干上短短一个钟点之后,忧伤便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克林格梭尔注意地观察着他的嘴,那洁白明亮的牙齿,不久前,它们曾在一个极度热烈的时刻把忧伤紧紧咬死。难道他也能够像这个占星术士一般快活么?噢,哪怕只是向遥远的花园瞥上短促而甜美的一眼:无忧无虑的生活,没有苦恼的生活啊!他心里明白,这座花园自己无法企及。他知道,命定给他的是别的东西,他知道,农神萨杜恩指望他做别的,他知道,上帝愿意在他的琴弦上演奏另一支歌曲。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星星,”克林格梭尔缓慢地说,“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信仰。我仅仅信仰一种东西:下沉。我们正驾着一辆马车越过深渊,而马匹已经胆怯害怕。我们正面临下沉,我们所有的人,我们必然死去,我们也必然重新新生,伟大的转折正向我们走来。世界上到处都是同样情况:大的战争,文化艺术的大的变化,西方国家大的衰退。在我们古老的欧洲,凡是我们引以自豪和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都已经死亡。我们美丽的理性已经变成癫狂,我们的金钱只是废纸,我们的机械仅仅起射击和爆炸作用,我们的艺术全是自杀。我们正在下沉,朋友,这是无法更改的,清角(4)的音调已经开始鸣响了。”
亚美尼亚占星家自斟自饮着。
“随您怎么说都行,”他开言道。“人们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这纯属儿童游戏。下沉是一种不可能存在的东西。倘若存在下沉或者上升,那么相应地也必须存在下面和上面。但是上面与下面是不存在的,它们仅仅存在于人类的头脑里,存在于假象世界。一切对照都是假象:白与黑是假象,好与坏是假象,生与死是假象。只消干一个钟点累活,咬紧牙关熬一个钟点,人们就可以战胜假象的王国。”
克林格梭尔倾听着他悦耳的声音。
“我说的是我们自己,”克林格梭尔答复说,“我讲一讲欧洲,我们的老欧洲,两千年来一直自认为是世界的头脑。这个欧洲正在下沉。难道你以为我并不认识你么,占星术士?你是一个来自东方的使者,也是派遣给我的使者,你也许还是一个间谍,也许是一个乔装打扮的军队统帅。你到了这里,因为这里正在开始自己的终结,因为你在这里嗅到了下沉的气味。而我们是乐意往下走的,你懂么,我们乐意死亡,我们不反抗。”
“你倒不如说,我们乐意新生,”那个亚洲人笑着接下去说道,“在你看来是下沉,在我眼中也许却是新生呢。两者均属于假象。地球上的人全都深信自己生存在天空底下的一块坚固圆盘上,相信上升与下沉——一切人,几乎所有的人都深信这块坚固圆盘!但是天上的星星却并不知道什么叫上升与下沉。”
“难道星星不沉落?”杜甫大声叫嚷着问。
“对我们的眼睛说来是坠落的。”
占星术士斟满了酒杯,他不断地斟着酒,脸上总是堆满了殷勤的笑容。他拿起空陶罐走开去,又捧回了新酒。旋转木马的音乐高声轰鸣不停。
“我们去那边吧,那儿多漂亮,”杜甫请求说,他们便走了过去,站停在涂色的栅栏前,望着飞快运转的旋转木马上金属片和镜子的耀眼光彩,成百个孩子的目光都贪婪地凝视着这团光彩。克林格梭尔瞬间觉得这架旋转机器的原始非洲人性质极其可笑,这种机械音乐,这些鲜艳粗野的图画和色彩,还有镜子以及疯疯癫癫的装饰柱,所有的一切都带着巫师和萨满(5)的标记,具有魔术和古老捕鼠器的特点,而其全部粗野的光彩,压根儿不是别的而只是白铁皮勺的颤抖闪光,只是一个冒险家为钓小鱼儿而设的勾当。
所有的孩子都可乘旋转木马。每一个孩子杜甫都给了钱,影子邀请了全体孩子。他们乱糟糟拥在馈赠者周围,缠着他,恳求他,感谢他。有一个美丽的十二岁金发小姑娘,每次都要乘木马,因而她每一圈都乘坐了。在耀眼的灯光下,短裙围着她稚嫩可爱的小腿缓缓飘动。一个孩子猛然大声哭叫。孩子们互相殴打起来。风琴声里嘭嘭击响了钹声,好似节奏里添了熊熊烈火,美酒里注入了鸦片。他们四个人还久久地伫立在这一片骚动中。
后来他们又重新坐回到树下,亚美尼亚人又斟满了酒杯,为煽起下沉感,他爽朗地笑着。
“我们今天要饮干三百杯,”克林格梭尔歌唱着说。他的头颅被晒成了黄色,他的大笑声传出很远。忧郁像一个巨人,踞坐在他颤抖的心上。他为自己碰杯,他赞美下沉,赞美死,这是庄子的音调。旋转木马的音乐声轰隆隆滚过来又滚过去。但是在他内心深处还稳坐着恐惧,这颗心还不愿意死,这颗心憎恨死。
夜色里突然又猛烈地响起了第二种音乐声,响亮、炽热,从房屋里传出来。在酒店的底层,在一座壁架上排满了整齐酒瓶的壁炉边,奏响着一架钢琴的声音,像放机关枪一样又粗野又尖锐又急促。它奏出痛苦喊叫似的不和谐音调,节奏又像沉重的汽动碾路机压力下的呻吟一般难听。人们都在这里,灯光,喧哗声,小伙子们在跳舞,还有姑娘们,甚至那个跛脚的女侍者也在跳,杜甫也跳了起来。他带着那个金黄头发的小姑娘,克林格梭尔注视着这一对跳舞的人,她那短短的夏季裙子轻快而柔和地绕着纤细优美的小腿飘动着,杜甫友好地笑着,脸上充满了怜爱神情。壁炉角落旁坐着刚从花园进来的人们,他们靠近音乐声坐着,处在喧闹的中心。克林格梭尔倾听着色彩,领会着声音。占星术士从壁炉上拿起一瓶酒,打开瓶盖,斟了一杯。灿烂的笑容始终停留在他那聪明的棕色脸庞上。音乐声在这间低矮的大厅里像雷鸣般响得可怕。壁炉架上那一排陈年名酒渐渐地被亚美尼亚人打开了一道又一道缺口,活像某个盗窃庙宇的小贼从祭坛的器皿中偷走一个又一个圣餐杯那样。
“你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占星术士对着克林格梭尔的耳朵悄悄说道,一边又斟满了自己的酒杯。“你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你完全有权利自称为李太白。但是你这个李太白,是一个到处奔波的、可怜的、受折磨而又充满恐惧的人。你为下沉的音乐唱赞歌,你唱着歌坐在自己熊熊燃烧的屋子里,这把火却是你自己点燃的。你觉得生活不快乐,李太白,即使你每天都饮酒三百杯,即使你还与月亮碰了杯。生活得不快乐,生活得很痛苦,下沉的歌手啊,你不愿顺从自然法则么?你不愿生活么?你不想持续生命么?”
克林格梭尔饮完酒后,轻轻地用自己略带沙哑的声音回答说:“难道一个人有能力改变自己的命运么?难道存在选择愿望的自由?占星家,难道你能够驾驭我的星宿掉转方向么?”
“我能够占卜星象,却无法驾驭。唯有你才能驾驭自己的星星。存在着愿望的自由,它的名字叫魔术。”
“我能够从事艺术,为什么要改为魔术,艺术工作不也同样好么?”
“无物不好。万物也皆恶。魔术可消除一切假象。魔术可消除我们称之为‘时间’的那种最糟糕的假象。”
“艺术不也是干这种工作的吗?”
“仅仅试验而已。你画了七月,你画夹里的东西,赋予你满足感么?你消除了时间么?你面对秋天,面对冬天,心里毫无畏惧么?”
克林格梭尔叹息着沉默了,他默默地喝着酒,魔术师又默默地斟满了他的杯子。那架被解放了的钢琴疯狂地喧闹着,跳舞的人群里不时浮现出杜甫天使般的脸庞。七月已经到了终点。
克林格梭尔摆弄着桌上的空酒瓶,把它们排成一圈。
“这些就是我们的大炮,”他高声喊叫,“我们用这些大炮轰死时间,轰死死神,轰死悲惨。我已经用颜色射击过死神,用活泼的绿色,用火辣辣的朱红色,用甜蜜蜜的鹳嘴色。我常常击中他的头颅,我用白色和蓝色射入他的眼睛。我常常打得他逃走。我还会常常遇见他,还会战胜他,还会用巧计制服他。瞧那个亚美尼亚人,他又打开了一瓶名酒,已逝去的夏日阳光还让我们热血沸腾。亚美尼亚人也在帮我们射击死神,亚美尼亚人也懂得对付死神并无任何其他武器。”
占星术士取来面包,吃了起来。
“对付死神我不需要任何武器,因为并没有什么死神。只存在一种事实:恐惧死亡。有一件武器能够治愈这个毛病。那便是干活一小时以战胜恐惧。但是李太白不愿意。因为李爱死神,他爱自己那种对死亡的恐惧感,那种痛苦,那种悲惨,唯有恐惧感才教导他学会了一切能力,并让人们因而爱他。”
他嘲笑地举举杯子,牙齿闪闪发亮,他的脸上永远含笑,痛苦似乎与他无缘。没有人答话。克林格梭尔还在用酒大炮轰击死神。死神站在大厅敞开的门前,又高又大。门内,人声、酒味、音乐声涨满了大厅。死神高高挡在门前,死神轻轻摇撼着黑黝黝的槐树,死神静静守候在昏暗的花园里。屋外的一切都潜伏着死神,充满了死神,仅剩下这间狭小、喧嚣的厅堂里还在进行战斗,还在与那个漆黑的、绕着窗户呜呜作响的围攻者作着庄严、勇敢的战斗。
占星术士讥讽地朝桌子瞥了一眼,又嘲讽地斟满了所有的酒杯。克林格梭尔已经摔破了许多杯子,他又递给克林格梭尔一只新酒杯。这个亚美尼亚人已喝了无数杯酒,却和克林格梭尔一样始终坐得笔挺。
“让我们一起喝酒吧,李,”他低声挖苦道。“你喜欢死,你很乐意往下沉,你愿意死神灭亡。你是这样说的吧,或者我搞错了——或者归根结蒂是你自己把你和我都搞糊涂了?还是喝酒吧,李,让我们一起往下沉吧!”
克林格梭尔气得满脸通红。他站起身,站得笔直,高高挺起身子,活像一只尖脑袋的老雀鹰,他往酒里吐唾沫,把满满一杯酒泼到地上,葡萄酒一直溅向大厅远处,朋友们惊得脸色发白,陌生的人们则哈哈大笑。
而占星术士只是默默微笑着拿起一只新酒杯,笑着把它斟满了,又笑着递给了李太白。于是李笑了,他也跟着笑了。笑容好似目光铺开在他扭歪的脸上。
“孩子们,”他向大家喊道,“让这位陌生人给我们讲讲话吧!他懂得很多,一只老狐狸,他来自一个隐藏很深的洞穴。他懂得很多,但是他却不了解我们。他太老了,已不能懂得孩子们。他太聪明了,已不能懂得愚蠢的人。我们,我们全是会死亡的人,我们比他更知道死亡。我们全是人类,不是星星。请瞧我的手,拿着盛满美酒的小小蓝杯的手!这只手很能干,这只棕色的手。他用许多笔画过许多画,他曾把一块块鲜亮的世界从昏暗中撕下并展现在人们的眼前。这只棕色的手曾抚摩过许多妇女的下颏,他诱惑过许多姑娘,许多女人吻过它,许多眼泪落向它,他的朋友杜甫还为它写过一首诗。这只亲爱的手,朋友,很快就将被泥土和蛆虫所吞没,任何人都不会再触摸到它。事实如此,我恰恰因而喜爱这只手。我爱我的手,我爱我的眼睛,我爱我柔软洁白的肚子。我带着遗憾,带着讥讽,还带着无限温情喜爱它们,因为它们全都必然很快衰老和腐烂。影子啊,黑暗的朋友,来自安徒生坟墓的古老锡兵,就连你也难逃厄运,亲爱的老伙计!同我碰杯吧,为我们亲爱的四肢和内脏的长存而干杯!”
他们互相碰杯,在影子那双深邃的眼窝里流露出浓浓的笑意——突然有什么东西穿过了整座大厅,像一阵风,又像一个幽灵。音乐骤然停息了,跳舞的人们流水般逝去,消失在黑夜里,一半的灯光也猛然熄灭了。克林格梭尔向漆黑的门口望去。门外站着死神。克林格梭尔站着瞪视着死神,闻到了他的气息。死神的气息就像掉落在路边树叶上的雨滴般清凉。
这时李太白推开酒杯,推开椅子,慢慢走出大厅,走进了黑暗的花园,又继续往前走着,走进一片黝黑之中,他孤零零走着,听不见雷声的闪电在他头上闪忽不停。一颗心像坟墓上的石块沉甸甸地卧在他胸膛里。
八月的黄昏
黄昏时分,疲劳不堪的克林格梭尔穿过森林,经过维格里耶来到了昏昏欲睡的小村肯凡杜,整个下午他都在马努楚和维格里耶一带冒着烈日和大风作画。他总算唤来了年迈的女店主,她端给他满满一陶杯葡萄酒,他便坐在大门前的一棵胡桃树墩上,打开了背包,发现还有一块干酪和几只李子,就开始用晚餐。老妇人坐到了他身旁,她白发苍苍,驼背,没有牙齿,她的脖子皱纹密布,苍老的眼睛已呆滞无光,她向他叙述着自己的小村庄、自己的家庭,讲着战争和上涨的物价,讲着耕地的状况,讲着葡萄酒和牛奶以及它们的价格,讲着死去的孙子和离开家园的儿子们。这类基层农民生活的一切生命阶段和星象图景便亲切而明白地展现在他眼前,粗糙而充满美的香气,充满了快乐和忧愁,充满了恐惧和勃勃生气。克林格梭尔吃着,喝着,倾听着,询问着孩子们、牲口、牧师们的情况,友好地赞美着淡而无味的葡萄酒,请她品尝自己的最后一枚李子,随后伸出手与她告别,祝她晚安,便又背上背包,拿起手杖,缓慢而艰难地朝着山上发亮的森林攀登,赶回自己的宿营地。
这时正是傍晚的黄金时刻,到处都还闪耀着白天的光辉,而月亮却也已夺得发光的地盘,第一批蝙蝠也已在微微夜色中飞舞了。一片森林的边缘还温暖地沐浴着落日余辉,亮晶晶的栗树树干突现在黑色阴影之前,一座黄色农舍好似一块黄玉正柔柔地散放出自己白天吸入的光亮,小路穿越着草地、葡萄园和树林,时而呈玫瑰色,时而呈蓝紫色,随处可见变黄的槐树枝条;在西边,蓝色的群山还笼罩着金绿色光辉。
啊,现在还应该工作一阵,不能放过这个熟透了的、充满魅力的夏天的最后一刻钟,它将永不再来了啊!现在,一切是多么无可名状的美,多么静谧,善良和慷慨,多么充满了上帝的恩赐啊!
克林格梭尔坐到凉爽的草地上,机械地去拿画笔,又微微笑着听任自己的手重新落在身边。他累极了。他的手抚摩着干燥的青草,抚摩着软软的干土地。眼前这场可爱而震撼人心的游戏能够持续多久呢,他的手他的嘴他的眼睛还能够享用多久呢!他的朋友杜甫曾为这样的日子赠给他一首诗,他想了一想,慢慢念出声来:
生命之树的绿叶凋零
一片接着一片。
噢,彩色绚丽的世界,
你怎能令人百看不厌,
怎能令人乐而忘返,
怎能令人如痴如醉!
今天花儿还怒放盛开,
不久便凋落枯萎。
很快,风儿也呼呼地
吹过我棕色的坟茔,
吹过小小的婴儿,
那母亲正俯身呵护。
我愿再望入她的双眸,
她的目光是我的星星,
世上的一切都可以消散,
一切都要死亡,也乐意死亡。
唯独永恒的母亲永存,
我们全都来自于她,
在那飘忽的空气之中,
她用嬉戏的手指
写下了我们的名字。
是的,这样该有多么好。克林格梭尔的十条性命还剩下几条呢?三条命?或者只剩下了两条?永远总是比一条命多些,永远总是比仅仅有一种普通平凡市民的生命要多一些。他做了许多工作,他观察得很多,画满了许多纸张和亚麻布,激起过无数颗心的爱与恨的感情,他曾给这个世俗世界的艺术和生活带来许多不快,也吹去了许多新鲜的清风。他爱过许多妇女,他冒犯过许多传统习俗和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他大胆尝试过许多新玩意儿。他饮干过无数杯美酒,他曾在无数明亮的白天和满天星斗的黑夜里自由呼吸,他曾经受无数次烈日的烤炙,他曾在无数河里自由游泳。如今他坐在这里,在意大利,或者是在印度,或者在中国,夏日变幻无常的暖风摇撼着栗树冠,周围的世界和谐而美好。不管他将来还要绘一百幅画或者只绘十幅,也不管他将来还要生活二十个夏天或者只生活这个夏天。他已经疲倦,疲倦了。一切都要死亡,一切也乐意死亡。杜甫,你的诗真棒!
现在该是他回家的时候了。该是他摇摇晃晃走进卧室,迎面享受从阳台门吹入的清风的时候了。该是他打开灯,取出速写草图的时候了。树林深处用浓重的铬黄色和深蓝色也许是正确的,也许会成为一幅好画。现在该回家了。
然而他仍旧坐着不动,风吹拂着他的头发,吹动他那弄脏了的亚麻布上衣,他微微含笑,迟暮的心却隐隐疼痛。风轻轻地吹着,蝙蝠在日光熄灭的天空中无声无息地飞舞。一切都要死亡,一切也乐意死亡,唯有永恒的母亲永恒存在。
天气那么暖和,他也可以在这里睡觉,至少可以睡上一个小时。他把头枕在背包上,眼睛凝望着天空。这世界多么美,多么令人百看不厌!
有人从山上向下走来,穿着松松的木鞋底的脚步十分有力。一个身影显现在蕨类植物和金雀花丛之间,是一个妇女,衣服的颜色在夜幕下已不能分辨。她逐渐走近了,迈着健康而均匀的脚步。克林格梭尔跳起身子,高声向她问好。她稍稍受了惊吓,站停了一忽儿。他看清了她的脸。他见过她,只是一下子想不起在哪里。她很漂亮,黑皮肤,坚固美丽的牙齿闪闪发亮。
“真巧!”他大声说着向她伸出手去。他觉察自己和这位妇女有过某些联系,有过某种小小的共同回忆。“我们是认识的吧?”
“圣母啊!您不是住在卡斯塔格纳特的家么!您居然还记得我?”
是的,他现在想起来了。她是塔维尼山谷里的一个农妇,他曾经在她家附近逗留过,就在这个夏天,却已经是那么模糊不清、埋藏很深的遥远往事了。他记得自己画了几个钟点,在她家的井台边饮了水,在无花果树荫下小睡了一个钟点,最后从她那里得到了一杯酒和一个亲吻。
“您后来怎么不再来了,”她责备地说。“您曾经亲口许诺一定再来的。”
她那宽厚的声音听着有些戏弄和挑逗的味道。克林格梭尔也兴奋起来。
“你瞧,这样不是更好么,你现在不是正在我身旁么!我多么幸运,恰恰是现在,我正觉得十分孤单和悲哀!”
“悲哀?别逗我了,先生,您可真是个滑稽家,你的话一句也信不得。好啦,我必须走了。”
“噢,那么我陪你走。”
“你不走这条路,也没有这个必要。难道我会出事吗?”
“你不会出事,但是我会出事。这对我容易么,遇见了你,喜欢上你,和你一起走过,吻了你可爱的嘴唇、颈项和美丽的胸脯,也许另一个人行,我可不行。不,这办不到。”
他用手搂住她的背,不让她挣脱。
“星星,我的小星星!宝贝儿!我的甜蜜的小桃子!咬我,否则我就吃了你。”
他吻她,她笑着往后退缩,对着那张开的有力的嘴,她半推半就地软化了,回吻了他,她摇摆着脑袋,笑着,试图挣脱身子。他搂紧她,嘴压在她唇上,手压在她胸前,她的头发散逸出夏天的气息,散逸出干草,金雀花、蕨类植物和黑莓果的气息。片刻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仰起头来,看见第一颗小小的洁白星星已升起在日光逝去的天空。这位妇女的脸变得严肃起来,她缄默无语,叹息着,把自己的手搁在他的手上,让它们更紧紧地压向胸脯。他温柔地弯下身子,把胳臂伸向她双膝间,她不再反抗,躺倒在草地上。
“你真的爱我?”她像一个小姑娘似的问道。
他们共享着美酒,风儿轻抚着她的头发,吹走了他们的呼吸。
他们分手之前,他在自己的背包和外衣口袋里搜寻着可以作为礼物的东西,找到了一只小小的银盒子,里面还剩下半盒烟丝,他倒空烟丝,把盒子递给她。
“不,不是礼物,绝对不是!”他保证说。“只是留作纪念,让你别忘了我。”
“我不会忘记你的,”她说,接着问:“你还会再来吗?”
他悲伤起来,动作迟缓地吻着她的双眼。
“我会再来的。”
他还一动不动地站停了片刻,倾听着她穿着木鞋走下山去的脚步声,越过草地、树林、泥土、田地、树叶和树根的声音。她已经走远了。夜色下的树林一片漆黑,风喧闹地刮过阳光逝去的大地。不知是什么东西,也许是一片蘑菇,也许是一朵枯萎的蕨草,散发着刺鼻的带苦味的秋天气息。
克林格梭尔不能够下定决心回家。他为什么要上山,为什么要在屋里面对那些绘画呢?他伸展四肢躺倒在草地上,凝望着星星,最终睡着了,睡得很深沉,直到半夜时分一声野兽叫喊或者一阵狂风,或者是冰凉的露水把他唤醒。他便起身上山回到卡斯塔格纳特,他找到了自己的屋子,自己的房门,自己的画室。房间里有信件有鲜花,曾经有客人来造访过。
他已经很累,然而拗不过自己的老习惯,仍旧打开了每晚必定查看的画夹,他在灯光中翻阅着白天绘下的画页。这幅森林深处景色很美,杂草和岩石在光影颤动的阴影里闪耀出凉爽可爱的亮光,像一间藏宝的密室。当时他仅用了铬黄色、橘红色和蓝色,而放弃了银朱绿色,这无疑是正确的。他久久地注视着画页。
但是这一切都为了什么?为什么在所有的纸上都涂满颜色?一切努力、汗水、如痴如醉的创作狂热都为了什么?存在解脱么?存在静谧么?存在和平么?
他精疲力竭,灰心丧气,没脱衣服就躺到床上,灭灯后他试图入睡,便轻声吟诵起了杜甫的诗句:
很快,风儿也呼呼地
吹过我棕色的坟茔。
克林格梭尔致路易斯信
很久没有听到你的声音了。你还活在阳光下吗?或者兀鹰已经啃了你的骨头?
你用织衣针拨弄过停摆的挂钟么?我曾试过一次,机械突然着了魔似的动起来,两只指针绕着钟面赛跑,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杂音,它们疯狂地转了又转,速度惊人,然后和方才忽然转动一样又猛地静止了,魔鬼离开挂钟了。现在我们这里的情况也就是如此:太阳和月亮高高在上横冲直撞,日子走得飞快,时光仿佛从袋子的破洞中漏失似地消逝而去。但愿末日会突然降临,让这个酩酊的世界下沉,不再陷入互相竞争的节奏里。
我这些日子很忙,忙得没时间思想(当我大声说这么一句话:“忙得没时间思想”时,自己听着也很可笑!)但是我晚上常常想念你。那时我往往坐在树林里许多小酒店中的一家酒店的桌边,喝着当地人爱喝的红葡萄酒,尽管味道大都不怎么样,却总能让人容易忍受生活,对睡眠也有好处。有几回我甚至在这种洞穴式酒店桌上睡熟了,以致那些本地人冷笑着说,这足以证明我的神经衰弱症并不十分严重。有时候他身边有朋友和姑娘,他的手指触摸着女性柔软的四肢,闲聊着帽子、高跟和艺术。有时候运气好,人人兴高采烈,我们就说笑通宵,克林格梭尔竟是这样一个有趣人物,使大家都很开心。这里有位很漂亮的女士,每次遇见她,她都热切地问起你。
正如一位教授所说,我们两人的艺术创作和客观实物实在太接近了(能够画成一幅画该多妙)。虽然我们也运用了若干比较自由的手法,引起世俗社会惊呼,但我们笔下的画依旧摆脱不开“现实”的东西:人、树、集市、铁路以及乡村风光。在这方面,我们仍然因袭传统。世俗人们称之为“真实”,所有人,或者至少可以说许多人都持类似看法。我已经设想好,这个夏天一结束,就专心致志画幻想画,尤其是梦中的幻想。我的设想中有一部分也是你所中意的,有趣得惊人,例如像科隆大教堂里的猎兔人柯罗费诺的传奇故事。虽然我也觉得自己脚下的地薄了一点,我也不能对自己有太多期望,我还是想朝这个世界的大口发射几枚猛烈的火箭。最近有一位收藏家写信给我说,他惊喜地发现,在我最新发表的作品中显示出我正经历的第二度青春。这话是有些正确之处的。我自己也感觉,好似今年才真正开始了作画。但是我现在所经历的与其说是春天,倒不如说是一种爆炸。我自己也很吃惊,体内居然还蕴藏着那么多炸药,可是在一座旧炉灶里,炸药也不会有多大威力。
亲爱的路易斯,我常常想到我们这两个浪荡子本质上都十分敏感羞怯,宁可用玻璃杯砸对方的脑袋,也不愿让对方表露自己的感情,我心里就暗暗高兴。但愿永远如此,老刺猬!
我们最近在巴兰戈附近一家小酒店里举行过一次只有面包和酒的宴会。我们的歌声庄严地回响在午夜的高高树林里,这些古老的罗马歌曲。当人们年龄渐老,两脚开始冰冷时,人们寻求快乐所需要的东西已很少很少:每天工作八到十个钟点,一瓶皮蒙特酒,半磅面包,一支弗吉尼亚雪茄,几个女朋友,当然首先要暖和,要有好天气。我们拥有这一切,太阳工作很努力,我的脑袋已经烤干像一具木乃伊。
有些日子里,我产生了一种生命和工作才刚刚开始的感觉,有时候却又感觉自己好似干了八十年重活,有权要求立即让我静静休息了。凡是人总要到达终点,我的路易斯,你我也不例外。上帝知道我现在给你写了些什么,大家都看出我目前健康不佳。我大概得了忧郁症,我常常眼睛痛,总怀疑患了视网膜脱落症,这是我几年前读到的一篇论文里提到的眼病。
当我从阳台上向下俯视你所熟悉的景致时,我便意识到我们还得再勤奋工作一段时期才对。世界美得难以言传,又变化无穷,穿过这扇高高的绿色大门,世界在我面前鸣响,欢呼,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在向我提出要求,我便不断跑出去,从中撷取一小片,极小极小的一片。经过干燥的夏天之后,这里的翠绿景色已起了惊人变化,变成了浅浅的红色,我想我不会再采用英国红色和赭色这两种颜料了。接着而来的是全面铺开的秋天,收刈后的麦田,收葡萄,收玉米,还有满树红叶的森林。我要把这一切体验了又体验,一天又一天地作画,要画上几百张作品。然后,我有这样的感觉,我将会转向心的表现,如同我青年时代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那样,纯凭记忆和想象作画,写诗和编织梦幻。这也是我必须做的事情。
有一位伟大的巴黎画家曾经答复某个请他指点的青年画家说:“年轻人,倘若你想成为画家,首先要吃好吃饱,第二是善于消化,大便通畅有规律,第三就是总有一个漂亮的姑娘作伴!”是啊,人们会说我早已学会这三大艺术秘诀。但是今年霉运照头,就连这些最容易办到的事也办不顺当。我吃得很少很糟糕,常常整天只有面包充饥,不时还闹胃病(对你说吧,这真是最无价值的痛苦),我现在甚至没有合意的女朋友,只是和四五位女士往来往来,结果就像我的受饿一样弄得精疲力竭而毫无收获。我的时钟出了问题,自从我用织针拨过之后,它又走了,不过快得像恶魔,还发出嘎嘎的怪声。一个人身体健康的时候,生活是多么简单呀!除了当年我们讨论调色板的通信外,你还从未收到我这么长的信吧。就写到这里,已近五点钟了,天快大亮了。致以衷心问候!
你的克林格梭尔
又及:
我记得你很喜欢我的一幅小画,最中国化的那张,有茅屋,有红泥小路,有锯齿形绿叶的树木,还有远处像玩具似的小城作为背景。我现在不能寄给你,我实在也不知道你现在何处。但是这幅画已经属于你,这一点我无论如何要告诉你。
克林格梭尔赠友人杜甫诗
(作于绘制自画像期间)
夜晚我醉坐在风儿飒飒的树下,
秋天侵蚀着歌唱的枝条;
为了盛满我的空瓶,
店主嘟哝着跑进地窖。
明天,明天那个白森森死神
会用丁当镰刀砍入我鲜红血肉,
我知道他久已埋伏窥伺,
这个面目狰狞的敌人。
只为嘲弄死神,我歌唱了半夜,
我的醉酒之歌响彻疲倦的树林,
我唱歌,我喝酒,
只为了嘲笑他的威胁。
漫长的流浪,我已做够受够,
如今我坐在夜色下饮酒,
战栗地等待那闪亮的镰刀
把我的头和颤动的心分开。
自画像
在连续许多星期不寻常的阳光灿烂干燥日子后,九月的头几天阴雨连绵。这些日子里克林格梭尔就在自己下榻的卡斯塔格纳特古堡大厅的高高窗户旁绘他的自画像,这幅画现在挂在法兰克福。
这是一幅可怕的,然而又很迷人美丽的画像,是他最后一幅完全画好的作品,是他在那个夏天的工作结束时的成果,是他那个闻所未闻创作力旺盛时期的结尾——作为顶峰和皇冠。许多人喜欢这幅画,因为每一个人,凡是熟悉克林格梭尔品性的人,立即能够准确无误地从这幅画上辨认出他本人,尽管人们绝对没有见过任何一幅画像与本人面貌如此不相类似。
如同克林格梭尔其他晚期作品一样,人们会对这幅自画像产生截然不同的见解。对于某些人,尤其是不认识画家的人,首先会觉得这幅画像是一首色彩音乐会,是一幅精心编织的地毯,尽管五光十色却依然幽静高雅。另一些人则从中看到了画家试图摆脱物欲羁束而作的勇敢而无望的最后努力:画一幅人脸却像在画一幅风景画,头发让人联想树叶和树皮,眼窝好似岩石的裂口——他们说,这幅画让人联想到大自然的地方是,某些山脊像一个人的脸部,某些树枝像人手或人腿,不过都只是联想、譬喻而已。而另外许多人对这同一作品的看法则恰恰相反,他们看到的是:克林格梭尔的脸被他自己以不留情面的心理分析方法肢解与阐释着,这是一种特殊的忏悔,一种不顾一切、大喊大叫、激动人心而又令人惊恐的自白。此外还有一些人,其中若干人是他最无情的敌手,他们认为这幅画实属克林格梭尔业已疯狂的典型创作和标志。他们对画中的人头和生活中的真实原型进行了比较,和照片进行了比较,他们在形式上的变形与夸张中发现了一些原始人的、蜕化变质的、返祖性与动物性的特征。还有些人则对这幅画的异教偶像性与幻想性保留看法,他们在画中见到了某种偏执狂般的自我崇拜内容,一种渎神的、自我赞颂的东西,一种宗教性的自大狂。诸如此类的见解全都可能是正确的,另外还有许多其他的看法。
克林格梭尔在创作这幅画的日子里从未出门,除了夜里出去喝酒,他只吃女房东给他送来的面包和水果,他一连几天不刮胡子,再加上晒黑的额头下一双深深下陷的眼睛,邋遢模样实在吓人。他坐在那里单凭记忆不断画着,几乎只在工作间歇时刻才走到挂在北墙上一面巨大的、绘有玫瑰花纹的老式镜框前,脑袋俯向镜子,睁大了眼睛,剖析着自己的脸容。
他看见这面镶着愚蠢玫瑰框边的大镜子里克林格梭尔的脸庞后有许许多多脸,他把这许多张脸全都画进了自己的肖像里:孩子们的脸甜蜜而带惊讶表情,青年人的额头充满了梦想和激情,画上的眼睛富于讥讽,而嘴唇则是一个渴望者、一个追随者、一个痛苦者、一个探索者、一个浪荡子、一个天真战士的嘴。他对整个头颅的构思是庄严而冷酷的,他塑造了一个原始森林里的异教神,一个爱上了自己的、好忌妒的妖怪,一个人们得向之奉献第一批成熟果实和青春少女的魔鬼。这便是他的某些脸庞的若干外貌。另一张脸是那个灭亡者、下沉者、乐意向下沉沦者的脸庞:苔藓生长在他的头颅上,一口黄牙齿东倒西歪,枯萎的皮肤满是皲裂纹,而皱纹里填满了头屑和霉菌。他的若干朋友却特别喜欢画里的这一张脸。他们说道:这是一个人,ecce homo(6),他是我们资本主义后期时代一个疲倦的、渴望的、粗野的、孩子气的和狡猾的人,一个垂死的、愿意死亡的欧洲人:他因渴望而变得有教养,因精神负担而变得病态,他时刻准备向前进,也为向后倒退作了准备,他热情似火,却也十分疲惫,他屈服于命运和痛苦就像一个瘾君子屈服于毒品,他变得孤独、衰弱、老朽,他既是浮士德又是卡拉马佐夫,既是野兽又是智者,他完全没有功名心,完全裸露无遗,他对死神充满了儿童般的恐惧,同时又厌倦生命随时愿意把自己交给死神。
在上述这些脸庞后面的更幽深更遥远处还有一连串更古老、更遥远、更幽深的脸庞,猿人的、动物的、植物的、岩石的,他好似大地上最后一个活人在临死的瞬间做了一场春梦,再一次飞速地望见了人类史前时代和自己时代的所有人的形象。
克林格梭尔在这些因为紧张工作而飞速消逝的日子里活像一个神志恍惚的疯人。夜晚他总是喝得醉醺醺的,随后举着烛台站在那面古老的镜子前,细细观察着玻璃里的面孔,一个醉汉表情忧郁的鬼脸。有天晚上他邀请一位情人作伴,他们躺在工作室的长沙发上,当他把赤裸裸的她压在自己身下时,却从她的肩上瞪视着镜子,在她乱蓬蓬的头发间他看见了自己扭歪的脸,充满了情欲,也充满了对情欲的厌恶之情,一双眼睛布满了红丝。他邀她隔日再来,但是她感到恐惧,再也没有露面。
他夜里睡得很少。他常常从可怕的梦中惊醒,汗流满面,内心狂乱而且厌世,然而他还是立即从床上跳起来,瞪视着衣柜的镜子,阅读着神情恍惚面容上的荒凉景色,时而阴郁,时而充满仇恨,或者是微笑着,似乎在幸灾乐祸。他曾经做过一个亲眼目睹自己受酷刑的恶梦,双眼被钉进了钉子,鼻孔被钩子撕裂。他随手用木炭在一张书封皮上画了一幅受刑的脸,眼里钉着钉子。人们在他死后发现了这幅罕见的画。有一次他突发脸神经痛,他弯曲身子倒挂在椅子背上,笑着,由于疼痛而尖叫着,看着镜子玻璃上自己扭曲变丑的脸,观察着脸部的痉挛状态,嘲笑眼泪。
他的自画像不仅仅画了自己的脸,或者上千种脸,他也不仅仅只是画眼睛和嘴唇,画深谷般痛苦万状的嘴,画裂开岩石般的额,画树根般的手,画手指的痉挛,画脸上的嘲弄神情,画眼睛里的死神。他用自己执拗的、精力充沛的、简洁的、微微颤动的笔法画进了他的生命:他的爱,他的信仰,他的怀疑。他还画了一群裸女,鸟儿一般在风暴中飘飞,是被邪神克林格梭尔屠宰的牺牲品,还画了一个自杀少年的脸庞,还画了远处的庙宇和森林,画了一个强壮而蠢笨的年迈的大胡子神仙,画了一个胸脯被利剑砍开的妇女,画了长着脸的蝴蝶在鼓翼翱翔,在画面的最后部,在一片混沌的边缘是死神,一个灰色的幽灵,手里握着一根长矛,细小得犹如缝衣针,死神已把矛刺入了克林格梭尔的额头。
当克林格梭尔一连几个钟点不断地绘画时,常常被一阵阵冲动所驱使,使他不知疲倦地跌跌撞撞穿过房间,把门碰得乒乓响,从柜子里抓出酒瓶,从书架上抽出书籍,从桌子下拉出地毯,躺倒在地板上读着书,又把身子远远探出窗外作着深呼吸,又翻出自己的旧材料与照片,让所有房间的地板上、桌子上、床上、椅子上全都堆满纸张、画片、书籍和信件。每当雨前起风的时候,穿窗而入的狂风便把一切都吹得乱七八糟。他在一堆旧材料里发现了一张自己孩提年代的照片,照片上的他只有四岁,穿一身雪白的夏装,亮晶晶的金色头发下是一张倔强可爱的小脸。他找出了父母亲的一些照片,还是他们青春年华时的恋人照。所有的照片都刺激他、折磨他,让他紧张,牵扯着他的感情时而高昂时而低沉,直到他再度恍然一震,回到画架前继续作画。他为自己画里的岩石划下越来越深的沟纹,他把生命的庙宇画得越来越广阔,他为彼世的存在作着越来越强有力的辩护,他为人生短暂唏嘘啜泣,他的种种带笑的比喻亲切感人,他对人类必然腐烂的命运冷嘲热讽。然而他又像一头被追逐的小鹿似的跳起身来,绕着房间快步疾走,活像一个囚犯。偶尔喜悦不已,像夏日暴风雨的闪电击中他,激起深沉的创作狂热,直到痛苦又再次让他躺倒地上,他的生活与艺术中的断片碎块猛然掷向他一脸。他在自己的画像前祈祷,又对着它啐唾沫。他疯疯癫癫,如同每个创造者都有些精神错乱一样。但是他在疯狂中的所作所为聪明地毫无差错,就像一个梦游人不会出事一样,他完成了自己作品所要求的一切。他感觉自己是虔诚的,因为在这场完成自画像的残酷斗争中,不仅需要个人的智慧和责任心,而且还需要一种人性,一种普遍和重要的人性。他感觉自己又一次面对着一种任务、一种命运,所有过去曾经发生的恐惧与逃遁,陶醉与兴奋全都由于他面对了自己的使命。如今已不再存在恐惧,也不会再逃遁,如今只存在前进,只存在打击和讥讽,要么胜利要么灭亡。他胜利了,他下沉了,他痛苦他大笑,他把自己咬成两半,他杀死自己,他死了,他又活了,他被生产了出来。
一位法国画家来访,女房东把客人带到前厅,堆满东西的房间又乱又脏。克林格梭尔来了,袖子上染着颜色,脸上也染着颜色,蓬头垢面地迈着大步穿过房间。陌生人传达了巴黎和日内瓦朋友们的问候,表达了自己的尊敬之情。克林格梭尔不停地走来走去,似乎什么也听不见。客人犹豫地沉默下来,打算告辞,这时克林格梭尔走向客人,把沾满颜料的手搁在他肩上,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谢谢您,”他吃力地慢慢往下说着,“感谢您,亲爱的朋友。我在工作,我就不能够讲话。人们总是说得太多,总是这样。请您别生我的气,也请您代为问候我所有的朋友,请转告他们,我爱他们。”说完就再次消失在另一间房里。
这些可怕的日子终于结束,克林格梭尔把完成的肖像安放在从未动用过的空厨房里,锁上了房门。他生前没给任何人看过这幅画。接着他服下安眠药,整整睡了一个白天和一个黑夜。随后他洗澡,刮脸,穿上新衬衫和外衣,驱车进城采购了送吉娜的水果和香烟。
(1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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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路易斯原型为画家路易斯·莫里(1880—1962),黑塞的好友。
(2) 法语,意谓:“由于没有更好的工作”。
(3) 原文Amazone,典出希腊神话,指亚马孙族女战士,这里形容“女王”像男孩般修长挺拔。
(4) 黑塞在这里引了“Tsin Tse”这个名字,未说明出处,据德国学者分析,当为《东周列国志》第六十八回中令鬼神毕集的乐曲《清角》。
(5) 萨满(Schamane),一种巫师名称。萨满教又称原始宗教,现仍流行于亚洲和欧洲的极北部。
(6) 拉丁语,意谓:瞧,这一个人。这也是尼采一部自传的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