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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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 凡 译

一位富有事业心的小动物园园长成功地在短期内搞到了享有盛名的郊狼哈里,他在全城张贴布告进行宣传,希望有更多的观众前来参观,人们并未辜负他的期望。到处可听到谈论此狼的风声,有关此猛兽的传说在有教养的高层次人中已成为广泛议论的题材,每个人都想知道有关此动物的各种传闻,这方面的观点颇为一致。一些人认为像郊狼这样的动物是一种令人担心,易产生危险和造成不幸的现象,它对市民进行嘲讽,它撕咬文化园亭墙上的骑士画片,而对歌德的塑像颇感兴趣,由于这只产于北美洲西部草原的郊狼无甚神圣之处,而在一部分年轻人中颇有诱惑力和刺激性,最终人们必须联合行动捕杀这只郊狼,在打死和埋葬它前,人们是不会感到安宁的。就这样一种简单,真实而非常正确的观点却无论如何得不到所有人的共识。产生倾向另一种观点的第二派别,这一派认为,郊狼虽非无危险性动物,但它不仅有生存的权利甚而有道德和社会的使命。我们中的每一个人,即这派大多数受过高等教育的拥护者都是这样声称的,我们中的每一个人甚至隐藏和抵制胸中怀有这样一只郊狼。演说者讲话时习惯所指的胸怀主要是社会上女士们,律师和厂长们的崇敬的胸怀,这些人的胸怀外面裹着丝衬衫和挂着时髦的金属饰品。有温和思想的人们都这样说,对于狼的情感,本性和伤害的危险性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相当清楚,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和他们进行斗争,但我们中的每一个人本来根本上也是一只可怜的、哀泣的、饥饿的狼。每当穿丝衬衫的人们谈论狼时都是这样讲的,许多公开的批评家也是如此声称,然而他们戴上美丽的毡帽,穿上精美的毛皮大衣,乘漂亮的汽车回去上班,回到办公室,编辑部,会客室和工厂。其中有个人甚至在某天晚上喝威士忌酒时建议成立狼的协会。

在动物园开放新节目的那天,来了许多想观望这只声名狼藉动物的好奇心者,仅这只狼笼看上去大约花了一笔相当可观的费用,园长适应某种动机,尽可能地提供一只小笼子,此笼的前任户主是一只不幸早亡的豹。这位事业心强烈的园长曾为此感到狼狈不安。但无论如何这只狼总算是一只不太寻常的动物。正如那些律师和厂长先生们所宣称的隐藏在衬衫和礼服后面的胸中一只狼,因此所谓这儿的狼在他毛茸茸的胸脯中也隐藏着一个人,怀有各种情感,莫扎特旋律和诸如此类的东西。聪敏的园长尽量考虑到参观者的不平常情况和期待心情,给予笼子一些特殊的供应,他在笼子里放着一些狼人的标志。(因他知道,近年来最凶猛的动物也不像观众那样情绪变化无常,危险和难以估摸。)此笼如同其他所有笼子一样,有铁栏,地板上放些稻草,但在墙壁的一方挂着一面精致的拿破仑镜子,笼子中间放着一架小钢琴,是竖形的小钢琴,键盘开着。在略为摇晃的家具上面放着一尊有侯爵封位之诗人,歌德的半身石膏塑像。

在引起如此众多好奇心的动物本身上丝毫感觉不到任何引人注目之处。上述的这只狼看起来应完全像患狼疮的农夫。它多半安静地躺在角落里,尽可能地远离观众,啃着自己的前爪并凝视着前方,似乎那儿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而不是铁栏杆。有时它站起身来,在笼子里来回踱了几步,然后摇晃着放在高低不平地面上的那架竖形小钢琴,可想而知,放在上面的那尊歌德半身石膏塑像也随之晃动起来。该动物对参观者漠不关心,原来大部分人早就从它的目光中感到很失望。但就目光而论也有不同的见解。许多人认为,此动物是一只极为寻常的野兽,没有表情,是一只迟钝而普通的狼。算了,“郊狼”根本不是动物学的概念。其他人持相反意见,这只动物有双漂亮的眼睛,而且它的整个气质表现出一种感人的活力,以致使人产生同情而于心不忍。此时几个聪敏人并不回避,他们对此狼目光的评价并不亚于动物园中任何一只其他的动物。

近下午时分,一个小组参观了陈列动物的每个隔离室,其中包含着那只郊狼,该小组成员长时间地逗留在狼的目光上。小组成员共三人,两个孩子和他们的女教师。两个孩子中一个是漂亮而沉默寡言的八岁女孩,另一个是约十二岁的身体很棒的男孩。狼很喜欢这两个孩子,他们的皮肤散发出年轻而健康的气息,狼经常流盼着女孩那双健美的腿,至于对那位女教师,情况当然有些不一样,狼似乎感到尽量少看她为佳。

为接近那两个漂亮的孩子和更好地闻到他们身上的气味,狼哈里靠近面向观众的铁栏杆躺下,当它愉快地嗅到了那两个孩子散发出的气味时,略感无聊地倾听着三个人在大发议论,此三人似乎都对哈里很感兴趣,极其生动地在谈论着它。他们对狼的态度极为不同,小男孩是位劲头十足而健壮的少年,他绝不会同意家中听他父亲所发表的观点。他父亲认为,这样一只狼关在动物园的铁笼子里是最恰当不过的地方,相反放它出来任其乱跑,倒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愚蠢行为。万一人们要尝试,能否把狼训练成如波兰狗一样进行雪橇溜冰,但可能不会成功。不,小男孩古斯塔夫表示,不论在什么地方遇到这只狼,他就干脆把它打死。

郊狼听着而且高兴地舔舔嘴。它很喜欢这个男孩。“但愿如此,”它想,“如果我们有幸突然相遇时,你手里也有枝猎枪。然而我希望在外面草地上遇到你,我迎面而上的你不是意外地一下子变成了你自己镜子中的形象。”年轻人对狼深表同情。他想成为一个泼辣的男子汉,一个精明能干和成绩卓著的工程师或厂长或警官,而哈里毫不反对,有机会同他较量一番甚至必要时被他击毙。

那位漂亮的小姑娘对郊狼采取什么态度不能轻易识别,首先她把狼仔细打量了一下,她的所作所为要比自以为对狼已了如指掌的那两个人要更新奇和更彻底得多。小女孩断定她很喜欢哈里的舌头和牙齿,它的眼睛也很中她的意,当她怀疑地看着那身略为破损的狼皮并激动而诧异地感觉到猛兽的强烈气味时,否定和憎恶同好奇心的渴望混搅在一起了。不,狼整体上很讨她喜欢,使她难以摆脱的是哈里对她很友好,并带着渴望的神情奇妙地凝视着她。她心满意足地接受它的欣赏。她在某些方面提了一个问题。

“小姐,请问,为何此狼笼里必须摆设一架钢琴?”女孩问道。“我相信,狼想进食时,钢琴对它倍感亲切。”

“这不是一头普通的狼,”小姐说,“它是一头有音乐天才的狼,但你还不能理解这点,孩子。”

女孩略为扭动一下漂亮的嘴巴,然后说道:“似乎确是如此,好像我对许多东西还不能理解,若狼有音乐天才,理所当然应有一架钢琴,我也不反对放两架钢琴。但在钢琴上面还必须放着这样一尊半身石膏塑像,我感到很可笑。狼用石膏塑像做什么?请回答!”

“这是一种象征,”女教师想开始解释,但狼过来帮女孩的忙,狼极端坦诚地用爱慕的目光向她暗示,然后它跳起身来,三人顿时感到非常惊恐,狼向前并向上伸展了身子,走向摇动的钢琴,它开始在钢琴边缘磨擦起来,它不断地使劲,使劲地擦,使晃动的半身石膏像失去平衡,倒翻在地。地板发出一声巨响,歌德像粉碎了,与它同时掉地的还有些语言学家石膏塑像,它们都分解成几部分。狼对其中的每一部分都嗅了一会,然后漫不经心地转过背,回到女孩的附近。

现在女教师登场亮相。尽管她穿着运动服,理着短发,她是属于那些认为发现自己怀中也有一只狼的人群。她是哈里众多采集者和崇拜者之一,她自认是狼精神上的姐妹,因她胸中也怀有各种抑制的情感和生活问题。一种朦胧的预感虽然告诉她,她的温暖舒适,交际广泛和善良市民的生活原本是没有草原和寂寞的,她从未想鼓起勇气或者产生悲观失望,去摧毁这种幸福的生活,甚至同哈里一样敢于冒死进行拼搏。噢不,她当然从未这样做过。但她经常想对这只郊狼表示同情和理解,若真向狼表明了这一点她也很高兴。只要狼再次采纳人的形象,穿上黑色礼服,她就会产生巨大兴趣,邀狼共进茶点或者与它双人演奏莫扎特乐曲。甚至女教师会下决心,敢于朝这个方向进行一次尝试。

此时八岁的女孩向狼投去了别人无法分享的爱慕的目光。这头聪敏的狼把那尊半身塑像打翻在地,她对此感到很兴奋,并准确地理解到,此事是为她而做,说明狼听懂了她的话,而且明确地表态支持她而反对女教师。它可能还会打碎那架笨重的钢琴吗?哎呀,它真了不起,她简直太喜欢它了。

此时哈里对钢琴已失去兴趣,它贴近栏杆,紧蹲在女孩面前,犹如栏杆中的一只谄媚取宠的小狗,把整个放在地上的嘴巴转向女孩,并凝视着她,从它兴奋的目光中流露出正在向女孩求爱。那时女孩不能再站起身来。她迷惑地充满信任地伸出她的小手,抚摩着这只深暗色的狼鼻子,但哈里饱含深情的目光鼓励地望着她并开始用它温暖的舌头非常柔情地舔着这只小手。

当女教师看到这种情景时,决心下定了。她向哈里自称是非常善解人意的姐妹,她想同它结成结拜兄妹。她赶忙掏出一个用薄纸和金线制成并包装讲究的小包,剥去锡纸,取出一份精美的食品,用纯巧克力制成的一颗心,她含着意味深长的目光把心形巧克力递给郊狼。

哈里眯缝着眼睛,平静地舔着女孩的手;同时它敏锐地注视着女教师的每一个动作。就在女教师那只拿着巧克力的手靠得非常近的一瞬间,狼像闪电似的张口去咬,在暴露的牙齿中间夹着巧克力和手。三个人都同时惊叫起来,立即跳回原地,但女教师回不成了,她被她的狼兄弟抓住了,直到女教师用力把她流着鲜血的手拉出来,惊愕地观察着这只手前,还持续了一段生怕手被吃掉的令人提心吊胆的时刻。手完全被咬伤了。

可怜的女教师再次刺耳地呼叫起来。但此刻她完全从心灵冲突中解脱出来。不,她不是母狼,她和这头粗野的怪物毫无共同之处,直到现在它还在沾满鲜血的巧克力上有趣地嗅闻着。于是她立即进行反攻自卫。

很快为她自动形成了一个小组,在这个惊惶失措的小组中,吓得面色苍白的动物园园长是她的对手,小姐精神振作地站着,为保护衣裙免遭污染,她自己挡住了流着鲜血的手,以杰出的雄辩家的口才声称,在这场野蛮的凶杀得到报复前,她是不会安宁的,对这只漂亮而通晓钢琴演奏的手的扭曲变形,她将要求赔偿多少损失费用呢?人们将会感到惊异。而且这只狼必须要打死,她不会亲自下手,大家一定会看到。

反应很快,动物园园长把他的注意力引向仍放在哈里面前的这块巧克力。标牌上严厉禁止向猛兽投喂食物,否则,他不负任何责任。女教师想要控告他一定要保持冷静,世界上没有一个法庭会承认她是对的。此外,他对赔偿义务已投了保险。奉劝这位女士还是现在去就医更好。

她确实到医院去了;但勉强包扎好手后,女教师又从医生那儿赶往律师处。哈里的狼笼连日来仍被数百人参观。但女士和郊狼之间的诉讼案自那时以来已日趋公开。上述的原告试图要哈里狼本身承担责任,动物园园长为第二承担者。因为诉讼状写得如此详细,以致哈里绝不可能被视为不承担责任的动物;它取了一个地道的,市民的专有名字,仅在目前处在猛兽的地位。如果现在主管法庭不顾一切地作出判决,那么此诉讼案经过各级法院甚至送往德意志帝国法庭前无疑都能胜诉。

因此不久我们就能从最有权威的官方态度中得知对于这个问题的一个最终的裁决,郊狼原来究竟是一个动物或是一个人。

(19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