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向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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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1890年,列夫·托尔斯泰动手写作一部剧本形式的自传,后来该作品作为遗稿的片段,以《光在黑暗中发亮》为标题得以发表和上演。在这部没有完成的剧作(第一个场景已经披露了这一点)里,人们看到的无非是他的家庭悲剧最直白的展演,他似乎在给自己正在酝酿的逃离计划做自我辩白,同时也是在为他的夫人开脱。也就是说,这是一部在极端的精神撕裂中保持了完美道德均衡的作品。

托尔斯泰将自身写进令人一目了然的尼古拉·米海伊洛维奇·萨林采夫(Nikolai Michelajewitsch Sarynzew)这个形象当中,他是作者的自我写照。在这出悲剧中,可以说,这个形象是虚构成分最少的。毫无疑问,列夫·托尔斯泰创作的这个形象,让自己预先看到自身生活中不得已的出路。但是,无论在作品里还是在生活中,无论在1890年还是在十年之后的1900年,托尔斯泰都没有找到足够的勇气以及合适的形式来下定决心,作出了断。由于这种意志上的退让,这个剧作一直是个残篇,结尾时主人公完全陷入不知所措的状态当中,只能抬起双手向上帝祈求,希望上帝会帮助他,帮助他结束这种精神上的分裂状态。

托尔斯泰后来也没有再动手去写尚缺少的那最后一幕。但是,比这更重要的是,他在生活中实践了那最后一幕的内容。在1910年10月的最后几天里,在经历了四分之一世纪长的犹疑不决之后,终于有了一个决定将他从危机中解救出来:在几次极其跌宕起伏的冲突之后,托尔斯泰弃家出走。他的出走刚好成就那种超凡的、典范式的死亡,从而赋予他的人生命运以完美形式和圣洁。

在我看来,最浑然天成不过的,便是他将亲历过的悲剧结尾加在已经写完的片段上。我尽可能忠实于历史的原貌,带着对事实和文献的敬畏之心来尝试做这件事,我所做的仅止于此。我根本没让自己有去补充托尔斯泰的自白这样的奢求,我不要让自己加入这个作品,我只是要为它服务而已。我这里做的工作,不是要去完成这个剧作,而是来为一部未完成的作品以及没有解决的冲突提供一个独立于该作品之外的尾声篇。我唯一的目标,便是给这个未完成的悲剧以华美的余响。唯其如此,这部尾声篇的意义才得以实现,而我心存敬畏的努力也得以免于徒劳。在涉及演出的问题上,我必须强调的是:在时间上这部尾声的上演是在《光在黑暗中发亮》上演的十六年之后,在人物造型上,托尔斯泰的形象必须是让人一眼就能认出的。他生平最后几年的画像可以作为戏剧造型的蓝本,尤其是他在沙马尔京诺(Schamardino)修道院里和他妹妹的画像,以及他躺在灵床上的照片可以作为造型参考。他的工作室的布置也应该心怀敬意地遵循历史的真实,保持那着令人震撼的简陋。从纯舞台效果上,我希望在《光在黑暗中发亮》的第四幕结束以后会有一个比较长的中场休息,然后再上演这个尾声篇(在这里托尔斯泰是以他自己的名字被人称呼的,不再躲藏在萨林采夫这个替身后面)。将这幕尾声篇独立上演,这并非我的初衷。

尾声篇的剧中人物表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已经进入他人生的第八十三个年头)

索菲亚·安德烈耶夫娜·托尔斯泰,托尔斯泰的夫人

亚历山德拉·李沃夫娜(被称为萨沙),托尔斯泰的女儿

秘书

杜山·彼得罗维奇,托尔斯泰的家庭医生和朋友

伊万·伊凡诺维奇·奥索林,阿斯塔波沃火车站站长

基里尔·格里格罗维奇,阿斯塔波沃的警长

大学生甲

大学生乙

三名旅客

第一场和第二场的剧情发生于1910年10月的最后几天,地点在亚斯那亚·波利亚纳托尔斯泰的工作室。最后一场的剧情发生在1910年10月31日阿斯塔波夫火车站的候车室里。

第一场

1910年10月底,在亚斯那亚·波利亚纳

托尔斯泰的工作室。这里陈设简单,没有任何装饰,与人们熟悉的图片上所见相同。

秘书带两位大学生进来。他们身着俄罗斯式的高领黑色衬衫,两个人都年轻,神情严肃。他们举止镇定矜持,自负多于腼腆。

秘书:您二位先坐下,列夫·托尔斯泰不会让您二位久等的。我只有一个请求:考虑到他的年龄!列夫·托尔斯泰热衷于讨论,结果他经常忘掉疲倦。

大学生甲:我们要向列夫·托尔斯泰提问的内容不多——只有一个问题,当然这是一个对我们和他来说都有决定性意义的问题。我答应您保持简短——前提是,我们可以无拘无束地说话。

秘书:完全没问题。越不拘形式越好。不过,有一点很重要,您不要对他说“爵爷”这个词——他不喜欢。

大学生乙:(笑着)这您不用担心。我们可以说任何词,就是不会说这个词。

秘书:他已经走上楼梯来了。

(托尔斯泰进来,步伐快速、均匀。尽管年事已高,他依然脚步灵活,有些紧张。在说话时,他经常在手中转动一支铅笔或者在团纸球。因为不耐心,他也抢话说。他快速地走向这两个人,向他们伸出手,目光锐利而严峻地看他们每人一眼,然后在他们对面的油布扶手椅上坐下)

托尔斯泰:您两位,是委员会派到我这里的,对不……(他在一封信里寻找着什么)对不起,我把您两位的名字给忘了……

大学生甲:我们的名字是什么,请你不必费心。我们只是作为十万人当中的任意两个来找您的。

托尔斯泰:(目光锐利地看着他)您对我要提出什么问题吗?

大学生甲:一个问题。

托尔斯泰:(对第二个人)您呢?

大学生乙:同样的问题。我们大家对您只有一个问题,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除此以外,我们所有的人——全体俄国革命青年——没有其他问题。这个问题是:为什么您不和我们站在一起?

托尔斯泰:(非常安静地)我已经在我的书里说得很清楚了——我希望如此——在几封信里也谈到了,这些信现在也能看到。我不知道,您是否读过我的书?

大学生甲:(激动地)列夫·托尔斯泰,我们是否读过您的书?您这样问我们,可真够奇怪。我们从儿童时代就和您的书一起成长;当我们成为青年时,您将我们的心灵从肉体里唤醒。如果不是您的话,还有谁会教我们学会看人类财富分配的不平等——您的书让我们的心离开国家、教会和统治者,它们在保护对人的不公平,而不是在保护人类。是您,只有您,才让我们拼上全部的生命,直到这错误的秩序被最终摧毁……

托尔斯泰:(打断他的话)但是不要通过暴力……

大学生甲:(不理会对方,自管说)自从我们开始说话以来,就没有哪个人能像您这样获得我们这么多的信任。当我们问自己谁能够铲除这些不公时,我们对自己说:他!当我们问自己,谁能挺身而出愤怒地抨击这些恶行时,我们说:他会这样做,列夫·托尔斯泰。我们曾经是您的学生、您的侍者、您的仆人。我相信,那时候您只要挥一下手,我都能死而无憾。要是我能在几年前有幸来到这座房子里,我会在您的面前俯身低首,如同在一位圣人面前一样。对于我们来说,对于成千上万的俄国青年来说,直到几年以前,您是如此被看重的——现在我感到惋惜,我们都感到惋惜,您从那时起远离了我们,差不多成了我们的反对者。

托尔斯泰:(语气变软)您认为我必须做什么,才能和你们保持在一起?

大学生甲:我不敢奢望对您指手画脚。您自己知道,是什么让您对我们、整个俄国青年一代产生疏离。

大学生乙:为什么不直说出来,这个事情对我们来说太重要了,顾不得客气了。您早晚得睁开眼睛看一下,眼看着政府对我们的人民犯下如此滔天罪行,您不能再这么不温不火的了。您必须从写字台前站起来,您必须公开、清楚、毫无保留地站在革命这一边。您知道,列夫·托尔斯泰,他们用了怎样残酷的手段将我们的运动镇压下去,在监狱里行将腐烂的人比您这花园里的树叶还多。可是,您,您看着这一切,也许写一些东西,有时候给一家英语报纸写一篇文章,讨论人的生命的神圣性。但是您自己知道,在今天,对付这些血腥的恐怖,言词没有任何帮助。您自己和我们一样清楚,现在需要一次彻底的颠覆、一场革命。您的话可以动员起一支军队。您让我们变成了革命者,现在革命的时刻成熟了,您却小心翼翼地转身而去,您这是在纵容暴力!

托尔斯泰:我对暴力从来没有认可过,从来没有!三十年来,我致力的唯一目标,就是去铲除一切有权势者的犯罪。三十年来——那时候你们还没有出生——我要求的不光是改进,而是全新的社会关系的新秩序,比你们还要激进。

大学生乙:(打断他说话)那又怎么样?您的哪些主张被采纳了?这三十年来,他们给了我们什么?按照您的设想去做的“杜霍包尔教徒”所得到的,是鞭笞、是胸膛里的六颗子弹。通过您的温和的要求、您的书和小册子,俄国什么地方变好了?您让人民变得能够忍耐、有耐心,用“千年帝国”这样的话来安慰他们,您难道还看不出来,这些正是在帮助那些压迫者吗?不,列夫·托尔斯泰,这没有用。您以爱的名义去感召这些飞扬跋扈的人,您像天使一般对他们说话,这都没有用!这些沙皇的奴才,在我们用拳头砸向他们的喉咙之前,他们是决不会因为您的耶稣基督而从兜里掏出一个卢布的,他们也不会做哪怕一寸的让步。人民从他们那里等着兄弟般的仁慈,已经等了太久,现在他们不再等了,现在到了行动的时候。

托尔斯泰:(相当激烈地)我知道,你们在新的宣言里甚至称之为“神圣的行动”,一个“唤起仇恨”的神圣行动。我不知道有仇恨,也不想知道什么是仇恨,面对那些对我们的人民犯下罪行的人,我也没有仇恨。那些行罪恶的人和那些承受恶行的人相比,他们在灵魂上要更加不幸——我同情这些人,但是不恨他们。

大学生甲:(愤怒地)我恨他们所有的人,所有那些对人类不公的人——那些无所顾忌而血腥的畜生,我恨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不,列夫·托尔斯泰,您永远也无法让我学会对这些罪犯产生同情。

托尔斯泰:就算他们是罪犯,他们也是我的兄弟。

大学生甲:就算罪犯是我的兄弟,是我母亲的孩子,如果他给人类带来痛苦,我也会像对待一只疯狗一样将他打倒在地。不,对于没有同情的人,不要有任何同情!在这片俄国的大地上,在沙皇和侯爵们的尸体被埋在地下之前,就不会有安宁;如果我们不强制实行的话,这里就不会有人道的、符合道德的秩序。

托尔斯泰:没有一种道德秩序是可以通过暴力来强行完成的,因为任何暴力都不可避免地产生新暴力。只要你们拿起武器,你们就是在制造新的暴君。不要去推翻他,要拒绝他。

大学生甲:但是,除了摧毁权力以外,没有与权力对抗的手段。

托尔斯泰:我承认。但是永远也不可以使用一种自己不认可的手段。真正的强大在于,请相信我,不以暴力来回答暴力,而是通过退让使暴力无能为力。福音书上写着……

大学生乙:(打断他)啊哈,别提您的福音书了。教士们早就把它做成了烈酒,为的是让老百姓变得迷迷糊糊。两千年前就是这样了,对任何人都没有帮助,否则这个世界也不会这样满是苦难和血迹斑斑了。不,列夫·托尔斯泰,用《圣经》里的话是无法让今天的剥削者与被剥削者、主子与仆人之间的鸿沟缩小的:在这两个河岸之间有太多的苦难。成百的,不,上千的信徒、乐于助人的人在西伯利亚或者监狱里忍受饥寒,明天还会有成千上万的人经受同样的命运。我问您,难道就因为那么几个有罪者,就真的要让这上百万的无辜者继续受苦?

托尔斯泰:(自我克制地)他们受苦还要好于再次流血。恰恰是无辜者的苦难在反对不公时才有用、才好。

大学生乙:(狂野地)您用“好”这个词来说俄国人民千年来无尽无休的苦难?现在,您去监狱里,列夫·托尔斯泰,您去问问那些被鞭打的人,问一下我们的城市和乡村里忍饥挨饿的人,是不是这痛苦确实是好。

托尔斯泰:(愤怒地)肯定比你们的暴力好。你们真的相信,用你们的炸弹和手枪,可以将恶行从这个世界上铲除?不能,在你们自己那里,就是恶在行动。我再对你们说一次,为自己认定的东西去受苦,要百倍地好于为它去杀人。

大学生甲:(同样愤怒地)好吧,如果受苦是这么好,是善行,列夫·托尔斯泰,那您自己为什么不去受苦啊?为什么您总是在别人面前表彰殉难,而自己却坐在温暖的房子里,用银餐具吃饭,而您的农民——我亲眼所见——却穿着破衣烂衫、饿得奄奄一息在小窝棚里冻得发抖?为什么您不让自己遭受鞭笞,而是让那些“杜霍包尔教徒”为了您的学说而遭罪呢?为什么您不最终离开这个爵府到大街上,自己在风霜雨雪中去了解这美妙绝伦的穷困呢?为什么您总是在说,而不是按照您自己的学说去行动呢?为什么您自己不能到头来做个典范呢?

托尔斯泰:(他一时语塞。秘书急忙上前走到大学生面前,想要严厉地阻止他,但是托尔斯泰已经恢复镇静,将他轻轻地推到一边)让他说完!这个问题,这位年轻人给我的良心提出来的问题,很好……一个很好的、出色的问题,一个真正的必要的问题。我要尽力地诚实来回答。(他走近一小步,犹豫着,打起精神,他的声音变得粗哑,好像被罩上了一层东西。)您问我,为什么我没有按照我自己的学说、我自己的话来自己经受苦难?我带着无比的羞愧来回答您这个问题:如果我到目前为止没能履行我最神圣的责任,那是……这是说……这是因为我太怯懦,太软弱或者说太不诚实,一个卑下的、一无是处的、有罪的人……因为上帝直到今天还没有给我这样的力气,最终来做这件不能再推托的事情。您这位年轻的陌生人,说到我的良心痛处了。我知道,我所做的,是我必须做的事情的千分之一都不到。我带着羞愧承认,这早就应该成为我的责任,离开这座房子的奢侈以及我那痛苦的生活方式,我觉得这是有罪的。就像您说的那样,到大街上成为一个朝圣者。除了在灵魂的最深处感到羞耻、在我自己的可卑可鄙面前深深弯下腰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回答您的问题。(两名大学生后退一步,若有所思地沉默着。短暂的停顿。然后托尔斯泰用他那更微弱的声音继续说下去)但是,也许……也许我也在受苦……也许我所遭遇的痛苦,恰恰在于我没能有足够的强大和诚挚,足以在别人面前去践行我的话。也许我在这里经受的良心上的痛苦,还要多于最可怕的肉体上的刑罚,也许上帝恰好给我打造了这个十字架,让这座房子给我带来折磨超过我戴着脚镣躺在监狱的地上……但是您是对的,这种痛苦是没有用的,因为这一受苦只是为我一个人,我太高估了自己,还以为这痛苦会给我增添光荣。

大学生甲:(有些惭愧)我请求您的原谅,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如果我在激动中显得太个人化了的话……

托尔斯泰:不,不,正好相反,我感谢您!谁撼动了我们的良心,哪怕用的是拳头,那也是对我们有利的啊。(一阵沉默。托尔斯泰的声音又平静下来)您二位对我还有其他问题吗?

大学生甲:没有。这是我们的唯一的问题。我相信,您拒绝支持我们,这对俄国和整个人类都是一桩不幸。再没有人能够阻挡这种颠覆、这种革命了。我感觉到,那会是非常可怕的,比地球上已经发生的一切都更可怕。那些决定要做这件事的人,会是铁腕的人、是不考虑一切的决绝之人、是没有温情的人。假如您在我们的队伍的最前面出现,您的榜样会赢得数百万人,那会少些牺牲者。

托尔斯泰:哪怕只有一条生命是因为我的缘故而丧失,我也无法在自己的良心面前承担这样的责任。

(楼下,房子内的铃声响了)

秘书:(转向托尔斯泰,要打断谈话)中午铃响了。

托尔斯泰:(苦涩地)对,吃饭、聊天、吃饭、睡觉、休息、闲聊——

这就是我们的舒适生活,而这时候别人在工作,以此来敬奉上帝。(他又转向两位年轻人)

大学生乙:我们给朋友带回去的消息,除了您的拒绝以外就没别的了吗?您连一句鼓励的话都不给我们吗?

托尔斯泰:(目光锐利地看着他,在思考)以我的名义告诉你们的朋友如下内容:我爱你们,看重你们,俄国的年轻人,因为你们能这么强烈地感觉到你们的兄弟们正在遭受的痛苦,并且愿意搭上你们的性命,以便让他们的状况有所改善。(他的声音变得洪亮、激昂和粗鲁)但是,我还是不要跟随你们同路,只要你们拒绝将人与人的爱、兄弟之爱放在全部人身上,我拒绝和你们站在一起。

(两个大学生沉默。然后大学生乙带着坚定的决心走上前一步,强硬地说)

大学生乙:我们感谢您接待了我们,感谢您的诚实。我再也不会站在您的面前——请允许我,一个无名小辈在告别时说一句开诚布公的话。我告诉您,列夫·托尔斯泰,您错了,当您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只能通过爱来改善时,您错了。也许对于富人和那些无忧无虑的人来说,这是可行的。但是,对于那些从童年起就挨饿、一辈子蜷缩在主子的统治淫威下的人来说,他们已经疲倦了。他们曾经长时间等着这兄弟之爱从天国降临,他们现在更愿意相信自己的拳头。所以,我在您的垂暮之年对您说,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这个世界还将血光处处,不光那些统治者会被打死、碎尸万段,他们的后代也会有同样的遭遇,以便他们再不能给世界造孽。但愿您看不到这些,如果您能看到的话,这些都将成为您的错误判断的见证——这是我对您发自内心的祝愿!但愿上帝赐给您一个平静的死亡!

(托尔斯泰怔住了,这个热血沸腾的年轻人的激烈让他大为害怕。之后他打起精神,走向他们,话说得非常简单)

托尔斯泰:我感谢您,尤其是您最后的话。您祝愿我的,正是我三十年里所渴望的——在安宁中死去,在死时与上帝、与所有的人保持和平。(两位年轻人鞠躬离开。托尔斯泰长时间地从后面看着他们,然后他开始激动地走来走去,兴奋地对他的秘书说)多么出色的年轻人,那么大胆、骄傲和强大,这些年轻的俄国人!了不起,了不起,这些有信仰、有热血的年轻人!六十年前,我在塞瓦斯波托尔见识过,带着同样自由而不羁的目光,他们面对死亡、面对各种危险——他们是叛逆的,随时准备带着笑容什么都不为就去死,将他们的生命、如此美好的年轻生命舍出去,为了一个空空的核桃、为了没有内容的词汇、为了一个没有真实的理念,只是出于献身的快感。不可思议,这些永远的俄国青年!带着这样的热血和力量去服务于仇恨和谋杀,好像那是一件神圣的事情!不过,这两个人,他们让我感到愉快!他们让我受到震撼。他们是对的,的确必须跳出我的软弱,去践行自己的主张!离死期只有两步之遥,但是还一直在犹豫不决!真的,正确的事情只能从年轻人那里学来,只能从年轻人那里学来!

(门被打开了,伯爵夫人像一阵强劲的过堂风一样走进来,她神经紧张,心神不安。她的动作不太有把握,她的眼睛总是从一件东西到另外一件东西上。人们可以感觉到,她心不在焉,在说话时她被一种内心翻搅着的不安所侵蚀着。她的女儿萨沙跟在她后面快速走进来。人们得到的印象是,好像她是跟在母亲的后面专门来监视她的。)

伯爵夫人:已经打了午饭铃了。《每日电讯报》的编辑已经在下面等了半个小时,为的是你那篇反对死刑的文章,你居然因为这两个臭小子让他等着。这种没有教养、混账的人!在楼下,仆人问他们是否已经和伯爵联络过,他们当中的一个回答说:没有,我们没有在伯爵那里登记过,列夫·托尔斯泰让我们来的。你允许这样的小混蛋们来找你,他们最愿意干的就是把世界弄得一团糟,如同他们自己的头脑一样!(她不安地将房间环视一遍)看这里到处是东西,书都在地上,一片混乱,到处是尘土。真的,要是体面的人来到这里,这真是丢脸。(她走向扶手椅,用手去碰它)这把油布椅已经坏了,真丢脸,不行,真是没法看了。幸好明天就有裱糊匠人从土拉(Tula)来,他必须马上把这椅子修好。(没有人回答她的话。她不安地上下看着)那好吧,请你现在下来吧!不可以再让他等得更久了。

托尔斯泰:(突然面色苍白,神情不安)我马上来,我在这里只是……有些东西要收拾一下……萨沙会帮我一下忙……你先陪一下那位先生,替我道歉,我马上就来。(伯爵夫人又把房间环视了一遍出去了。托尔斯泰几乎还没等她出去,就冲向门口,将门迅速关上,拧上钥匙。)

萨沙:(因为他的激烈动作而吃惊)你有什么事?

托尔斯泰:(极度紧张的状态,手压在心脏上,断断续续地说)裱糊匠明天……谢天谢地……还有时间……感谢上帝。

萨沙:怎么了……

托尔斯泰:(不安地)一把刀,快点拿一把刀或者一把剪子……(秘书带着陌生的目光从写字台递过去一把裁纸剪子。托尔斯泰神经质般急匆匆地动着,有时候害怕地看向锁着的门。他把剪子伸到油布上的裂口,把裂口剪得更开一些,然后他用手不安地在马鬃里摸索,直到从里面取出来一封封着口的信。)在这里——是吗?这真是可笑,难以置信,简直如蹩脚的法国通俗小说里写的那样……真是羞辱无边啊……我,一个头脑清醒的男人,在我自己的房子里,83岁的人,必须把最重要的文件藏起来,因为我的什么东西都会被翻个遍,因为有人窥探我,我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秘密!啊,真是个丑闻,我在这座房子里的生活真是如同地狱一般,谎言!(他变得安静些了,打开信,开始读信。转向萨沙)十三年前我写了这封信,当时,我准备离开你的母亲,离开这个地狱般的房子。这是与她的告别,但是后来我没能拿出这份勇气。(信在他颤抖的手里簌簌作响,他声音不大地读给自己听)“……对我来说不再可能继续将这种生活过下去。十六年以来我过的是这种生活,一方面我与你们斗争,同时也一定会激怒你们。所以,我决定去做我早就应该做的事情,即逃离……如果我摊牌,那么就会有不愉快。我也许会变软弱了,不能去践行我的决意,而这是必须要实行的。如果我走出的这步给你们带来痛苦,我请求你们原谅我,尤其是你,索尼亚,出于美好的意愿将我从你的心中抹掉吧,不要找我,不要抱怨我,不要谴责我。”(呼吸艰难地)啊,已经十三年了,从那时开始我接着折磨了自己十三年,每个词都还那么真实,如同从前一样;我今天的生活一如从前那样怯懦和软弱。我一直还没有离家出走,我一直还在等待,但是不知道在等什么。我一直知道得很清楚,但是一直做得不对。我总是太软弱,没有对抗他们的意志!我把信藏在这里,如同一名小学生在老师面前藏起一本不体面的书一样。那份遗嘱,我曾经在那里请求她,将我的著作所得赠送给全人类。我把这份遗嘱交到她的手里,只是想得到在这座房子里的和平,而不是自己与良心之间的和平。(停顿)

秘书:您相信,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请您允许我提一个问题,因为我在这里出其不意地想到的……您相信……您……如果上帝将您召唤去了的话……那么……那么……您的这个最后的、最紧迫的愿望,放弃您的著作所得,会真正实现吗?

托尔斯泰:(吃惊地)理所当然……这是说……(不安地)不,我可是不知道……你怎么看,萨沙?

萨沙(转过身去,无语沉默)

托尔斯泰:上帝啊,我从来没有考虑过。或者说:不,我又没有说实话。不,我只是不愿意去想到这个,我又回避了,像往常总是做的那样,回避明确的、直接的决定。(他直视着秘书)不,我知道,我肯定地知道,我的夫人和儿子们,他们不会太在意我最后的愿望,就像他们今天不太在意我的信仰和我的灵魂责任一样。他们会用我的著作谈个好价钱的,在我死后,我还会是一个谎言者,作为一个不能践行自己言辞的谎言者出现在世人面前。(他做出了一个心意已决的动作)但是,不应该、也不可以是这样!终于要有个明确的!今天这个大学生怎么说的,这个真实的、诚实的人?这个世界还要求我有一个行动,最终的诚实,一个清晰的、纯粹的、没有歧义的决定——这是一个标志!到了83岁,一个人不可以在死亡降临之前长久地视而不见。对,这个陌生人对我警告得好:所有不作为背后隐藏着的总是一个灵魂的怯懦。一个人必须头脑清楚和真实,我终于要成为这样的人,现在是我的垂暮之年,第八十三个年头。(他转向秘书和女儿)萨沙和符拉基米尔·格奥尔格维奇,明天我要立下我的遗嘱,清晰、不可改动、有约束力、不容置疑,在遗嘱里我要将我的文字带来的收入,这相当肮脏的钱,以及从这些收入中所得的利息,送给全部的人、整个人类——不可以用我写出来的文字做生意,这是我为了整个人类所写的,是出于良心的无可回避才说的、才写的。明天上午您过来,带来第二个见证人——我不可以再犹豫良久,也许死亡很快会抓住我的手。

萨沙:还等一下,父亲——不是我要劝阻你,但是我怕有困难,如果母亲也在,我们四个人在这里的话。她会马上找到可疑之处,也许在最后一刻还能让你的愿望泡汤。

托尔斯泰:(沉思地)你说得对!不,在这座房子里不能有什么纯粹的、正确的事情发生:这里的全部生活都是谎言。(对秘书说)您这样安排,你们明天上午11点在格鲁蒙特树林里,在黑麦田后面左边的大树那里,跟我见面。我假装成像我平常一样出去骑马溜达。把一切都准备好,在那里我……我希望上帝给我决心,让我终于从绑缚中解脱出来。

(午饭的铃声第二次响起,更激烈了)

秘书:您现在不要让伯爵夫人看出任何迹象,否则一切都白费了。

托尔斯泰:(呼吸沉重地)让人吃惊。又得假装,又得隐藏起来。在世界面前要真实,在上帝面前要真实,面对自己要真实,只是在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面前不能真实!不,这样无法生活,不可以这样活着!

萨沙:(吓坏了的样子)母亲来了!

(秘书快速地拧开门上的钥匙,托尔斯泰走向他的写字台,为了掩饰他的激动,他将后背转向出场者。)

托尔斯泰:(叹着气说)这个房子里的谎言让我中毒——啊,什么时候能完全真实一次啊,至少在临死之前!

伯爵夫人:(快速地走进来)为什么你们不下来?你总是需要那么长的时间。

托尔斯泰:(将自己转向她,他脸上的表情已经完全安静,他慢慢地说,带着只有另外两个人才明白的强调语气)对,你说的对,我总是什么都需要太长的时间。但是,只有一件事才重要:一个人还有时间,及时地做正确的事。

第二场

同样的房间。第二天的深夜。

秘书:您应该早些躺下休息,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您今天骑马那么长时间,再加上各种各样的紧张,您肯定早就累了。

托尔斯泰:不,我根本不累。只有一件事才会让人感到累:犹豫不定和没把握。每做一件事,都是一种解放,即便坏的作为也比什么都不做好。(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不知道我今天做得对不对,我得先叩问一下自己的良知。我把自己的作品再交还给世人,这让我的灵魂感到轻松了。但是我觉得,我原本不可以偷偷地立下这份遗嘱,而是公开地在大家的面前、带着信念带来的勇气说出我的遗愿。也许,我做的方式是不够体面的。意在求真,本来这必须是要光明正大地去做的。感谢上帝,好歹现在做了,生活向前迈进了一步,与死亡接近了一步。现在只剩下最困难、最后的一步:当结局来临之时,在适当的时间像个动物一样在丛林中蜷缩下来,因为在这座房子里我的死不会有真可言,正如我的生活。我已经83岁了,我一直还没有找到那种让我摆脱世俗的力量,也许我会错过了合适的时机。

秘书:谁会知道那个时刻!要是能够知道的话,一切都好办了。

托尔斯泰:不,符拉基米尔·格奥尔格维奇,那样的话根本不会更好。您不知道那个传说吗,耶稣基督为什么不让人知道自己的死亡何时来临的故事,是以前一个农民讲给我听的。从前,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死亡时刻何时来临。有一次,当耶稣基督来到人间之后,他发现有些农民根本不耕地,像个游手好闲的人那样活着。他指责他们当中的一个人不该懒惰,但是这个懒人嘟囔着说:如果他自己活不到收获的时候,还要把种子埋到地里,那么到底是为了谁呢?耶稣基督这时意识到,如果人们事先知道自己何时死亡会多么糟糕。于是,他把人的这份认知给收回了。从那时开始,农民只好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还在耕种,好像他们会永远活下去一样。这也是对的,因为只有通过劳动,人才加入到永恒当中。我今天还要这样(他指着自己的日记),完成我每天的耕耘。

(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伯爵夫人出场,已经穿着睡衣,向秘书投去恶意的目光。)

伯爵夫人:啊,这……我以为,你现在终于是一个人在这里……我想跟你有话说……

秘书:(鞠躬)我告辞了。

托尔斯泰:祝你一切都好,亲爱的符拉基米尔·格奥尔格维奇。

伯爵夫人:(几乎在他身后的门还没有关上就说)他总是在你身边,像个链子一样挂在你身上……他恨我,他想让你远离我,这个坏人,诡计多端的坏人。

托尔斯泰:你这样反对他是不公正的,索尼亚。

伯爵夫人:我也不想对他公正!他挤进了我们之间,把你从我这里偷走了,让你和孩子们疏远。自从他来到这里,我说的就什么都不算了。这座房子、你自己现在属于全世界,只是不属于我们——你最亲近的人。

托尔斯泰:我要是的确是那样就好了!这也是上帝的旨意,一个人属于所有的人,不要只留给自己和他的家人。

伯爵夫人:对,我知道,这是他给你灌输的。这是个贼,对我的孩子们行窃。我知道,是他让你更坚决地和我们所有人作对。我无法忍受他在这个房子里出现,这个挑拨离间的人,我不想再看到他。

托尔斯泰:可是,索尼亚,你知道,我工作时需要他。

伯爵夫人:你可以找到上百个其他人!(拒绝的样子)我不能忍受他在近旁。我不要这个人在你和我之间。

托尔斯泰:索尼亚,好吧。我请求你,不要激动。过来,坐在这里,让我们心平气和地好好说话,——就像过去那样,像我们的生活刚刚开始那样——索尼亚,你想想,我们能好好说的话、能好好过的日子,还剩下多少!(伯爵夫人不安地看一下四周,浑身颤抖着坐下)你看,索尼亚,我需要这个人,也许我需要他,只是因为我在信仰上软弱,因为,索尼亚,我不像我自己希望的那样,那么强大。尽管每天我都能得到证实,在这世界上有数以千计的人和我有同样的信仰,他们分散在世界的不同角落。但是你也知道,我们世俗之人的心是这样的:为了能保持对自己的信仰的坚定,他至少需要从一个人那里得到那种切近的、能呼吸的、可见的、可感觉的、可触及的爱。也许圣人是可以没有任何助手,一个人在他的静修室里也可以做到同样程度的坚信,在没有见证人时对自己也不疑。可是,你看,索尼亚,我不是圣人。我只是一个非常软弱、非常苍老的人。因此,我必须有个人在身边,一个和我有共同信仰的人,这份信仰现在是我这苍老的、孤单的生活中最宝贵的东西。我最大的幸福当然会是,如果你自己——你这位我四十八年以来心怀感激地看重的人,能够参与我的宗教意识。可是,索尼亚,你从来没愿意这么做过。对于我的灵魂来说最为宝贵的东西,你看着,没有一点儿爱,甚至,我恐怕你还带着恨。(伯爵夫人做了一个动作。)不,索尼亚,不要误解我,我不是在指责你。你给了我和这个世界你所能给予的一切,很多很多母爱和精心的照料,你怎么能为一个在你自己的灵魂里根本没有参与的信仰而作出牺牲呢。我怎么能指责你和我有不同的最内在的思想呢——毕竟一个人的精神生活、他的终极思想是他和上帝之间的一个秘密。可是,你看,一个人来了,终于有一个人在我的房子里,这个人先前为了自己的信念在西伯利亚遭受痛苦。他与我有相同的信仰,对我来说,他是帮助我的人,是我的客人,他对我的内心生活有所帮助并使其强大——为什么你要把这个人从我的身边赶走?

伯爵夫人:因为他让我与你疏远,这我不能忍受,这我不能忍受。这让我愤怒,这让我生病,因为我能丝毫不爽地感觉到,你们正在做的事情是针对我的。今天又是这样,中午,我看到他急匆匆地拿上一个文件走了,你们没有一个人能够诚实地看着我的眼睛:他不能,你也不能,甚至萨沙也不能!你们所有的人在我面前隐藏着什么。对,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在做什么跟我过不去的坏事。

托尔斯泰:我希望,上帝在我死期将临的时候,不要让我明知故犯地做任何恶事。

伯爵夫人:(激愤地)但是你不能否认,你们在做什么秘密的事情……某些反对我的事情。啊,你知道,在我面前你无法像在别人面前那样撒谎。

托尔斯泰:(大为生气地)我在别人面前撒谎?你跟我这样说,你?你要让我在所有的人面前作为一个撒谎者出现。(自我克制地)我希望上帝明白,我不是明知故犯地践行了撒谎者的罪。也许我这个软弱的人,做不到一直说出真实,但是相信我,我因此还算不上一个站在别人面前的说谎者、欺骗者。

伯爵夫人:那么告诉我,你们做了什么——那封信是什么,那份文件……不要再折磨我……

托尔斯泰:(向她走过去,非常温柔地)索菲亚·安德烈耶芙娜,不是我折磨你,而是你自己折磨自己,因为你不再爱我。如果你还有对我的爱,你也会对我有信任——在你不能理解我的地方,你也会有信任。索菲亚·安德烈耶芙娜,我请求你,好好看看你自己的内心: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四十八年!也许你能在这么多年的时间里,在被遗忘的时间里的某一个缝隙中还有一点儿对我的爱,那么我请求你,抓住这个火星,让它燃烧起来,试试再回到那么久以前的那个你,那个带着爱、信任、温柔和体贴的你。索尼亚,你现在是怎么对待我的,有时候真让我感到害怕。

伯爵夫人:(受到震撼,激动地)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样的。对,你说对了,我变得丑陋而且恶毒了。但是谁能忍受得了,眼看着你那样折磨自己,你要做的是超过人所能做的——你的愤怒、你的与上帝同在、罪。因为罪,对,这是罪,自以为是、过分和不要屈从,要一心通往上帝,去寻找一种真,那种我们都做不到的真。从前,从前,一切都美好而清楚,我们生活得如同其他所有人,诚挚而纯粹,有事可做,有幸福可言,孩子们在成长,我们高兴地等着进入老年。可是突然之间,这个想法就对你从天而降了,那是三十年前,这个可怕的疯狂,这个信仰,这让你和我们都变得不幸福了。这个世界把你作为他们最伟大的艺术家来热爱,可是你这样的一个人,要去擦炉子、去担水、去缝制鞋子,这到底有什么意义?你到今天还是不能明白这点,我能拿你有什么办法。不,我一直还是不能领会,为什么我们这种清白的生活—— 工作努力、节俭、不事喧哗、朴素,怎么突然一下子就成了对别人的犯罪。不,我不能理解,我不能,我不能理解。

托尔斯泰:(非常温柔)你看,索尼亚,这正好是我所说的:在你不能明白的地方,才需要相信爱的力量。对人是这样,对上帝也如此。你以为,我真的奢求能够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不,我只是相信,人们这么执着地做着的事情、这么痛苦地经受折磨,这在上帝面前以及在人的面前不会完全没有意义和价值。你也试着多少有些信仰,在你不再能理解我的地方,至少相信我追求正确的意愿,一切的一切就还会好办的。

伯爵夫人:(不安地)可是,你得告诉我……你会告诉我,你们今天做的全部的事情。

托尔斯泰:(非常安静地)我要全部告诉你,我不要再隐瞒任何事情,不要再偷偷地做什么,在我这来日无多的残年。我只是等着谢辽沙和安德烈回来,然后我就会走到你们面前,诚实地说出我这些天决心要做的事情。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索尼亚,撇开你的不信任,不要再侦查我了——这是我唯一的、我内心最深处的请求,索菲亚·安德烈耶维奇,你能满足这个请求吗?

伯爵夫人:行……行……当然……当然。

托尔斯泰:我谢谢你。你看,开诚布公和信心,这会让事情变得多么容易!我们能在和平和友谊中谈话,这有多么好。你让我的心又感到了温暖。你刚进来时,你的脸上有着阴郁的不信任,你因为不安和仇恨变得陌生了,现在我又看到了从前的那个你。现在你的额头又舒展开来,我又能认出你做姑娘时的那双眼睛,索菲亚·安德烈耶维奇,那么美好、那么倾心地望着我。现在,你去好好休息吧,我亲爱的,已经很晚了!我真心地感谢你。

(他亲吻她的额头,伯爵夫人走了,在门口她还紧张地再回头看一次。)

伯爵夫人:你会告诉我一切?全部的?

托尔斯泰:(仍然非常安静地)一切,索尼亚。你也记着你的承诺。(伯爵夫人以不安的目光看着写字台,然后慢慢离去。)

托尔斯泰:(在房间里多次走来走去,然后他坐在写字台前面,在日记里写下几句话。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走来走去,又回到了写字台前,沉思地翻看着日记,小声地读出他所写下的内容)“我努力在索菲亚·安德烈耶维奇面前表现得安静和坚决,我相信,我的目标——让她平静下来——或多或少地实现了……今天我第一次看到这种可能性,在善言善语和爱中让她让步……啊,要是……”(他放下日记,呼吸沉重,最终去到旁边的房间,在那里点上灯。之后他又回来一次,费力地从脚上脱下那双农民穿的鞋,把罩衣脱掉。然后他熄灭了灯,只是穿着肥大的裤子和工作时的衬衫,进到旁边的卧室里。)

(有那么片刻房间里完全安静而黑暗。什么都没有发生。听不到呼吸声。突然之间,工作室的大门被轻轻地、带着做贼般的小心推开了。有人光着脚走进这漆黑的房间,手里拿着一盏遮光灯,只有细细的一个光柱照在地板上。这是伯爵夫人。她害怕地左右张望,首先在卧室的门旁边偷听了一会儿,然后似乎放心些了,踮着脚向写字台走去。放在桌子上面的遮光灯在黑暗中照亮了写字台周围,形成一个白色的光圈。在这白色的光圈中只能看见伯爵夫人抖个不停的双手,她首先去翻找留在桌子上的文稿,开始在仓皇不安中读日记,接下来一个接一个地拉开写字台的抽屉,越来越快地在各种文件中搜寻,什么也没找到。接下来她猛然将遮光灯拿在手里,走了出去。她脸上的表情恍惚茫然,如同夜游症患者的脸。她刚一关上门,托尔斯泰那边就猛地一下子将卧室门打开,他的手里拿着蜡烛,蜡烛摇晃着,这位老人也因为激愤而浑身发抖:他偷听了他夫人刚才的一切活动。他想要去追上她,已经抓到了大门的门把手,突然他又猛地转过身来,安静地、毅然决然地将蜡烛放在写字台上,走到另外一边的门,轻轻地、小心地敲门。)

托尔斯泰:(小声地)杜山……杜山……

杜山的声音:(从旁边的房间传来)是您吗,列夫·尼古拉耶维奇?

托尔斯泰:小声,小声,杜山!你马上出来……

杜山:(从旁边的房间出来,也是只穿了一半的衣服)

托尔斯泰:去叫醒我的女儿亚历山德拉·李沃芙娜,叫她马上过来。然后快点跑到下面的马厩里,让格里高利套好马,但是要做得静悄悄地不出声,不要让房子里的任何人察觉到!你自己也要静悄悄的!不要穿鞋子,注意,别让门响。我们必须走,不能迟疑——没有时间可耽误了。

(杜山急忙走了。托尔斯泰坐下,心意坚决地穿上靴子,拿上罩衣,他匆匆进来,找出几份文件,把它们放到一起。他的动作有力,但是有时候显得激烈。他在一张纸上写下一行字,写的时候肩膀耸动。)

萨沙:(轻声地出场)出了什么事,父亲?

托尔斯泰:我要走了,我出走……终于……终于决定了。一个小时前她答应我,对我有信任。可是现在,夜里三点,她偷偷地闯进我的房间,去找那些文件……这很好,这太好了……这不是她的意志,是另外一种意志。我那么多次祈求上帝,如果时间到了的话,他应该给我一个信号。现在,他给我了,因为现在我有权撇下她一个人了,她背离了我的灵魂。

萨沙:但是你要去哪里,父亲?

托尔斯泰: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随便去哪里,只是离开这种存在的不真……随便去哪里……这世界上有很多条街道,总会有一个地方,已经有一个草垫子或者一张床等在那里,让一个老人安静地去死。

萨沙:我陪着你……

托尔斯泰:不。你必须留下,来让她安静下来……她也会生气的……她会怎样痛苦,这可怜的人!……我是那个让她痛苦的人……但是我不能做别的,我不能了……不然我在这里会窒息的。你留在这里,直到安德烈和谢辽沙回来。然后你再去找我,我先去沙马京诺的修道院,去和我妹妹告别,因为我感觉到,对我来说,告别的时间到了。杜山:(急匆匆地回来)马车套好了。

托尔斯泰:那你自己也去准备一下吧,这有几张纸你装起来……

萨沙:可是,父亲,你得带上裘皮大衣,夜里冷极了。我还是快点儿给你装些暖和的衣服……

托尔斯泰:不,不,不要了。我的上帝,我们不可以犹豫……我不想再等……这个时刻,我等了二十六年,等着这个信号……快点,杜山……说不定会有人拦住我们,阻挡我们。这,拿好这些纸、日记本、铅笔……萨沙:买车票的钱,我去取……

托尔斯泰:不,不再要钱!我不要再碰钱了。火车站的人认识我,他们会给我一张车票的,接下来上帝会帮忙的。杜山,准备就绪,来。(对萨沙)你,交给她这封信:这是我的诀别,但愿她能原谅我的诀别!写信告诉我,她是怎样接受这个事情的。

萨沙:可是,父亲,我怎么给你写信呢?我要是在信上写上你的名字,他们马上就会知道你的停留地点,马上就会找到你的。你得有一个假名。

托尔斯泰:啊,一直得撒谎!一直撒谎,再一次带着秘密让灵魂屈服……不过,你是对的……快来,杜山!……随你吧,萨沙……这只是为了事情变好……好吧,我该叫什么呢?

萨沙:(想了片刻)我的签名都是芙罗洛娃,你就自称托·尼古拉耶维奇。

托尔斯泰:(已经急得火烧火燎)托·尼古拉耶维奇……好的……好。万事如意(他拥抱她)。托·尼古拉耶维奇,你说,我应该这样说自己的名字。又一个谎言,又一个!现在——上帝啊,但愿这是我在人前最后一个“非真实”。(他急匆匆地走下。)

第三场

三天以后(1910年10月31日)。阿斯塔波沃(Astapowo)火车站的候车室。右边是一扇玻璃大门通往站台,左边是一扇小门,通往站长伊万·伊凡诺维奇·奥索林居住的小屋。几位旅客坐在候车室的木制长椅上、围坐在一张桌子旁边,他们在等候从丹洛夫开过来的快车:他们当中有裹在披肩里、打着瞌睡的农妇,有穿着羊皮大衣的小商贩。此外也有几个大城市里来的人,似乎是政府公务员或者是商人。

旅客甲:(在读着报纸,突然大声地)这事他做得太好了!这老头真是露了一手!没人会指望能这样的。

旅客乙:什么事啊?

旅客甲:他跑了,列夫·托尔斯泰,从家里跑出去了。没人知道他去哪里了。他夜里动身的,穿着靴子和皮袄,就这样,没拿行李,没有告别,干脆跑了。只有他的医生杜山·彼得罗维奇陪着他。

旅客乙:他把那老太太撇在家里了。对于索菲亚·安德烈耶芙娜这可不好玩。他现在已经83岁了。谁想到他会这样。你说,他去哪里了呢?

旅客甲:这个他们也想知道,他的家人和报纸。现在全世界都在为这件事发电报。据说有人在保加利亚的边境上看到他了,另外还有人说是在西伯利亚。但是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做得好,这位老人!

旅客丙:(年轻的大学生)你们说什么?列夫·托尔斯泰离家出走?请把报纸给我,让我自己来读(扫了一眼)。噢,这可好,这可好,他终于走出了这一步。

旅客甲:好什么好?

旅客丙:他过的那种生活是与他自己的言论观点相违背的,这简直是一桩丢脸的事。时间已经够长了,他们强迫他扮演一个伯爵,用谄媚将他的声音掐住。现在列夫·托尔斯泰终于能自由地对人们说话,发出来自他灵魂的声音。上帝给的机遇,经由他世界会知道在俄国人民身上正在发生着什么。对,这很好,愿俄国获得天佑和康复,这位圣人终于解救自己了。

旅客乙:也许这里所说的,都不是真的,也许(他转身看一圈,是否有人在偷听,然后小声地说)也许他们只是在报纸上这么说,为了给人错觉,实际上已经把他逮起来,处理掉了……

旅客甲:谁有这个兴趣,将列夫·托尔斯泰处理掉……

旅客乙:他们……他们所有的人,他挡了那些人的路,东正教教会的、警察、军队的人,他们全部都害怕他。已经有几个人就这么消失了——在外国呢,人们这么说。但是我们知道,外国意味着什么……

旅客甲:(也小声地)这有可能……

旅客丙:不会的,他们还不敢。这个人,光是他的言语就比他们全部加在一起还强有力。不,他们不敢,因为他们知道,我们会用拳头将他救出来。

旅客甲:(慌忙地)小心……注意……基里尔·格里戈罗维奇来了……快把报纸拿走……

(警察长基里尔·格里戈罗维奇穿着全套制服,从玻璃门后面的站台上出现了。他马上转向小站站长的房间,敲门。)

伊万·伊凡诺维奇·奥索林:(站长,从他的房间里出来,头上戴着工作时的制服帽子)啊,是您,基里尔·格里戈罗维奇……

警长:我得马上跟您有话说。您的太太也在房间里吗?

站长:在。

警长:那最好在这里!(对着旅客用尖利的、命令性的声调说)从丹洛夫来的快车马上就到了。请立刻离开候车室到站台上。(所有的人都站起来,快速地挤出去。警长对站长说)刚才收到了一份重要的密码电报。现在能确认,列夫·托尔斯泰在他的逃亡路上,前天到了他妹妹所在的沙马京诺修道院。有某些迹象表明,他是想从那里继续出发。从前天开始,从沙马京诺出发去往所有方向的火车都有秘密警察在车上。

站长:但是,您给我说说,警察长基里尔·格里戈罗维奇老爷,为什么要这样?这可不是一个煽动动乱的人,列夫·托尔斯泰,他是我们的荣誉,是这个国家真正的宝贝,这个伟大的人。

警长:他造成的不安和危险比整个一群革命者还要多。再说了,我才不管呢,我只是接到指令,每个火车都要检查。现在,莫斯科的那些人要求我们的检查要人不知鬼不觉。因此,我请求您,伊万·伊万诺维奇,您代替我到站台上,我去的话,谁都能从制服上知道我是谁。火车一到站,就会有一个秘密警察从车上下来,告诉您在这一段路上应该观察什么。然后我再把消息传下去。站长:会可靠地完成任务。

(从火车进站方向传来驶近的火车的铃声信号。)

警长:您跟那位探员打招呼要毫不引人注意,就像老朋友一样,是吧?不能让旅客们注意到这种检查。如果我们把这些都做得很漂亮的话,对我们两个都有好处,因为每份报告都会送往彼得堡,送往最高层。也许我们当中的一个能在那里得到一枚乔治十字奖章呢。

(火车后退着发出隆隆声响。站长马上从玻璃门出去。几分钟以后已经有最早的一批旅客出来了,农民男女带着沉重的筐子,吵吵嚷嚷地穿过玻璃门。有几个人在候车室里停下歇歇脚,或者沏杯茶。)

站长:(突然从门进来。他紧张地朝那些坐着的人走过去)立刻离开这间屋子!全部!马上!……

众人:(吃惊地,小声嘀咕地)为什么呢……我们可是付了钱的……为什么不可以在候车室里坐着……我们只是在等着下一趟慢车。

站长:(大声喊着)立刻,我告诉你们,立刻全出去!(他急急地把他们推搡出去,又快速到门那里,把门打开)这里,请,请把伯爵老爷引进来!

(托尔斯泰右边是杜山,左边是他的女儿萨沙,在他们的陪同下,他一身疲惫地进来。他的皮大衣衣领竖起,脖子上围着围巾,但是人们还是能看出来,他全身冷得发抖。在他的后面有五六个人跟着。)

站长:(对后面拥挤着的人)留在外面!

众人声音:让我们进来吧……我们只想对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有所帮助……也许一杯酒或者茶……

站长:(非常紧张)任何人都不许进来!(他粗暴地将他们推回去,将通向站台的门关上。但是一直有好奇的脸在玻璃门后面走过,向里面张望。站长很快拿过来一把扶手椅,放在桌子旁边。)老爷想坐下来、稍微休息一下吗?

托尔斯泰:不是老爷……上天保佑不再是了……再也不是了,这结束了。(他紧张地看着周围,注意到玻璃门后面的人)走开……这些人走开……我要一个人待着……总是有人……一次单独一个人……

萨沙(快速到玻璃门那里,急忙将大衣挂在玻璃前面挡住人们的视线)

杜山:(这期间和站长小声地说着话)我们必须马上将他带到床上,他在火车上突然发高烧,超过四十度。我觉得他的状况不好。这附近有没有稍微像样一点儿的旅馆?

站长:没有,根本没有!全阿斯塔波夫都没有一家旅馆。

杜山:但是他必须马上躺到床上。您看看,他发烧多厉害。这会很危险的。

站长:我自然会很荣幸地考虑到,将旁边我的这个房间提供给列夫·托尔斯泰……但是,请您原谅……它那么破旧,那么简单……一个公务房间,平房,又窄小……我怎么敢,在这里接待列夫·托尔斯泰……

杜山:这没关系,无论如何我们得让他先躺到床上。(转向托尔斯泰,他浑身发冷坐在桌子旁边,因为突然的寒战而全身晃动)站长友好地将他的房间提供给我们。您必须马上休息,明天您又有精神了,然后我们可以继续旅行。

托尔斯泰:继续旅行?……不,不,我觉得我不会继续旅行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旅行,我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杜山:(鼓励地)不要在意那发烧,这没什么。您只是有点儿感冒了——明天您就会感到好多了。

托尔斯泰:我现在已经觉得特别舒服……非常非常舒服……只是昨天夜里,那非常可怕,我想到他们会追踪而来,他们家里的人能撵上我,他们能把我带回家里去,带回那个地狱……于是我起来了,也把你们叫醒了,这让我那么坐立不安。整个路上,这种恐惧不肯离去,这发烧击打着我的牙齿……可是,现在,从我到了这里……这到底是哪里?……我从来没见到过这个地方……现在一下子都不一样了……现在我不害怕了……我觉得他们找不到我了。

杜山:肯定找不到,肯定找不到。您可以安心地上床躺下,这里没人能找到您。

(两个人帮助托尔斯泰站起来。)

站长:(面对着他)我请求您的原谅……我只能提供一个非常简单的房间……我唯一的房间……床可能也不好……只是个铁床……但是我会安排,马上发电报让下一趟火车运来一个……

托尔斯泰:不,不,不要其他的……太长的时间,太长的时间,我所用的东西比别人的好!现在,东西越破,对我来说越好!农民们是怎么死的?……他们那倒是好死……

萨沙:(继续帮助他)来,父亲,来,你累了。

托尔斯泰:(又一次站住)我不知道……我累了,你是对的,整个四肢发沉,我非常疲倦。可是我还是等着什么……就好像一个人觉得特别困,但是却不能入睡,因为在想着就在眼前的美好的东西,不想因为睡觉把这些想法丢掉了……很奇怪,我还从来没有这样过……也许这已经是死亡中的某些东西……很多年来,你们知道,我总是害怕死亡,害怕死亡来临时我不能躺在自己的床上,害怕我会像动物那样喊叫,我会蜷缩成一团。可是现在,也许死亡已经在这个房间里,在期待着我。不过,我完全没有恐惧地走向它。(萨沙和杜山扶着他到门口。)

托尔斯泰:(在门口站一下,向里面看)这里很好,很好。小、拥挤、低矮、贫穷……好像我以前梦见过一样的情形,一张陌生的床,在某个地方陌生的房子里,一张床,里面躺着一个人……一个疲惫的老人……等一下,他叫什么来着,我几年以前写过的,他叫什么来着,那个老人?……他曾经富有,然后又一贫如洗地回来了,没有人认出他,他蜷缩在炉子旁边的床上……啊,我的头脑,我愚笨的头脑!……他叫什么呢,那位老人?……他,曾经富裕的他,身上只有一件衬衣……他的太太,那个曾经伤害他的太太,在他死时不在他的身边……对,对,我想起来了,柯尔涅依·瓦西里耶夫,我当时在那个短篇小说里这样称呼这个老人。在他死去的那个夜里,上帝唤醒了他太太的心,她赶来了,玛尔法,还要再看他一眼……但是她来得太晚了,他已经僵硬了,躺在陌生人的床上,眼睛闭着。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怨恨她,或者他已经宽恕了她。她已经无法知道,索菲亚·安德烈耶芙娜……(如同醒来一般)不,她可是叫玛尔法……我又弄混了……对,我要躺下(萨沙和站长引着他走路。托尔斯泰转向站长)我感谢你,陌生的人,你在自己的房子里给了我一个住处,你给我的,是动物在树林里有的……上帝把我——柯尔涅依·瓦西里耶夫——送到这里……(突然非常害怕的样子)不过要关好门,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我不要任何人……只是单独地与他在一起,比人生中的任何时候都更深、更好……(萨沙和杜山带着他走进卧室,站长在他们身后轻轻地关上门,顺从地站在门前。)

(有人从外面激烈地敲打玻璃门。站长打开门,警长快速地进来。)

警长:他对您说了什么?我得马上报告所有的情况,全部的!他会留在这里,多长时间?

站长:他自己和别人都不知道。这个只有上帝知道。

警长:您怎么可以在国家的建筑物里给他提供一个住处?这是你的公务住房,您不可以给一个陌生人。

站长:在我的心里,列夫·托尔斯泰不是一个陌生人。没有哪个兄弟比他离我更近。

警长:但是您的责任是,之前得请示。

站长:我请示了我的良知。

警长:现在,您得对此负责。我得马上报告……太可怕,突然之间一个人得承担那么大的责任!最起码得知道,最上面的人对列夫·托尔斯泰的态度,那还好办一点儿……

站长:(非常安静地)我相信,真正在最上面的人一直对列夫·托尔斯泰很好……

(警长吃惊地看着他)

(杜山和萨沙从房间里出来,小心地关上门。)

(警长快速离开)

站长:您怎么离开了伯爵老爷?

杜山:他躺在那里非常安详——我还没有见过更安详的脸。在这里他终于可以找到世人没有让他享有的东西:和平。第一次,他能一个人和上帝在一起。

站长:您原谅我,一个头脑简单的人,可是我的心在哆嗦,我实在无法理解。上帝怎么能把那么多痛苦堆在他的身上,列夫·托尔斯泰必须得从家里逃出来,在我这张穷酸的、不体面的床上死去……人们、俄国人怎么可以这样搅扰一个圣洁的灵魂,他们怎么能这么跟他过不去,毕竟他们是心怀敬畏地热爱他的……

杜山:正是那些对一个伟大人物心怀热爱的人,经常出现在他和他的使命之间。那些与他最亲近的人,也正是他必须逃离得最远的人。这些已经发生的事情,都是该当如此的:这种死法才让他的人生使命得以完成,并因此变得神圣。

站长:可是……我的心不能,也不愿意明白。这个人,我们俄国大地的瑰宝,他必须为我们这些人受苦,而我们这些人却在逍遥地过着自己的日子……这些人得因为自己还在喘气而感到羞愧……

杜山:您不必为他感到悲哀,您这位善良的好人:一个孱弱的、卑微的命运会与他的伟大不相称。如果他没有因为我们这样的人而受苦,他就不会成为这个今天属于全人类的列夫·托尔斯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