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丝毫不差地从我所中断的线索中的那个点上重新开始我的记述:即我那可怜的父亲被周围世界的冷酷无情逼得走投无路,只好了此残生。当时要以宗教虔诚的方式将他安葬,那是有困难的,因为教堂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是要回避像他这样行为的人的,另外这样做也会为不受宗教法规束缚的道德观念所不允许。生命纵然不是所有财富中最可宝贵的,其价值也并不是宝贵到我们无论如何都必须加以固守,而应该把它视为一项艰巨又严峻的使命;这项使命是我们接受来的,在我看来,从某种意义上讲也可以说是我们自己选择的,它要求我不管怎样都要以坚韧诚挚的态度坚持下去,而过早地逃避开,无疑只能意味着对它采取了轻率的态度。不过,具体到目前这个特殊事件上,我也就不再坚持上述看法了,而要表现出极大的同情,我们这些家属还是非常希望能使死者不致在没有神甫祝福的情况下被放入墓穴中去:母亲和姐姐主要感到人言可畏和出于迷信(她们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而我则是由于生性保守,因而同某种盛气凌人的一般“进步”相比,我始终对那些有益的传统习俗形式保持着一定的好感。由于女人们都缺乏勇气,于是由我去说服市里主管神甫——宗教督监查特奥,请他出面主持葬礼仪式。
这位性情快活的神甫,是不久前才到我们城市里来任职的。我去时,他正在吃第二次早餐:一盘包菜蛋卷和一瓶莱茵葡萄酒;他十分友好地接待了我。这位宗教督监查特奥是一位英俊潇洒的神甫,他以极其令人信服的方式代表并表现了其教会的华贵与光辉。尽管他个子矮小,稍显发胖,却非常精神,走起路来步履轻盈,得意地摇晃着臀部,举止风度显得十分高雅洒脱。他的讲话方式也很讲究和规范化,从他那用黑丝绸制做的教士长袍下,不时露出黑丝袜和黑漆皮鞋。共济会[1]和反教皇派散布说,他之所以总穿这种鞋袜,是因为他患有脚汗臭病;不过,我至今仍认为,这是恶意中伤。他虽然并不认识我,但是仍伸出白皙厚墩的手请我坐下,让我同他一起吃早饭,给人一种通晓世理的印象。他仿佛很相信我所讲的情况,我大致是这样讲的:我可怜的父亲打算去检查一下一杆很久未用过的枪,不幸被一颗意外射出来的子弹击中。看来,他是相信了这种说法,主要是从政治上考虑(因为教会在困难时期,能有人即使是虚伪地向它来求援,它也会感到高兴的),他还讲了一些非常富有人情的安慰的话,并表示愿意作为神甫来主持葬礼和做下葬弥撒。我的教父席梅尔普雷斯特尔为人慈善,愿意承担所有这一切的费用。而后,关于死者的生平——我竭力把它描述得既可敬又使人快活,神甫又做了几点笔记,最后针对我个人的状况和今后打算提出了几个问题,对此我只是非常一般地和笼统地作了回答。“在我看来,”他大致上是这样告诫我的,“我的孩子,到目前为止,您的所作所为是有点欠考虑。不过,为时仍不晚,您给人的印象是好的,我特别赞赏您那令人感到舒适的嗓音。假如幸运女神不向您表示好感,那我倒要感到奇怪了。识别幸运者和受上帝欢迎的人,这是我随时随地都乐意做的事,因为一个人的命运是可以从他的品格看出来的,而一个人的品格对行家说来不是不可辨认的。”他就是这样赢得了我的好感。
这位非常有头脑的人讲的这番话,使我感到很高兴;我怀着这种心情急忙回到家里,报告了我的这项使命顺利完成的结果。令人遗憾的是,尽管教会给予了协助,但是葬礼还是没有办得像我们所期待的那样隆重,因为社会各界来参加的人极少。这从小城来看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我家外地的那些朋友都到哪儿去了?在我们的日子好过时,他们都是来观看过我可怜父亲放烟火和一起喝过“本卡斯特博士”酒的呀!他们拒绝前来,很可能既不是由于他们忘恩负义,也不完全是因为他们是这样一种人:不愿参加悼念作古的人的肃穆活动,竭力避免参加一些令人伤心的活动,以免勾起自己悲痛的情绪。只有驻扎在美因茨的拿骚第二团的于贝尔少尉,尽管改穿便装,但毕竟还是来了;在跟随着摇摇晃晃的棺材来到墓地这段路上,我和教父席梅尔普雷斯特尔没有成为孤单单的两个人,正是要感谢他的到来。
这位神职先生所讲的那番令人充满期望的话,一直萦绕在我的脑子里,因为这些话不仅同我自己的预感和印象完全一致,而且还是出自一个在我认为在这样一些奥秘问题上有特殊权威的人之口。讲出其中的道理,可能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事;不过,我还是想大胆地尝试着至少大致说出其理由。首先,正如这位天主教神甫所说的,一个人如果认识到自己是从属于一个令人尊敬的等级,那他就能够比普通市民更好地培养出理解人类等级制度的意识。在默默地把握了这一明晰的思想之后,我向前更进了一步,力争使自己的思维始终前后一致。这里提到了意识,即感性的一个组成部分。但是,天主教的崇拜活动却是这样一种方式:为了把人们引入超感性的范畴,这种崇拜方式特别注重对感性施加影响,竭尽全力支持感性,比其他方式都更锲而不舍地去深入探寻感性的奥秘。一只耳朵,既然已习惯于听最高雅的音乐,习惯于听那些为帮助人们理解赞美诗而谱写的和声,难道就不能敏感到听出人的内在的高尚心声吗?一只眼睛,既然善于辨别表现着天堂般美好空间的艳丽、色彩和形式,难道就不能睁得更大,看看那种自然形成的、具有惊人魅力的风雅吗?一个嗅觉器官,既然在祭坛的烟雾中感到舒适,对香火有好感,能够及早地嗅到可爱的神圣芳香,难道就不能嗅到一个幸运儿和有福气的人散发出的非物质的、然而却是实际存在的气味吗?一个人,既然能够把握住这个教会的最高秘密,即血与肉的奥秘,难道不应该有能力借助触觉去辨别高尚与卑劣的人吗?我自己觉得,用了这样一些经过精心选择的语汇,已经将我的思想表达得尽善尽美了。
尽管如此,我所得到的这个预言,对我说来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不能解释我的感受和观察未向我做出幸运证实的任何东西。迄今为止,这种低沉沮丧的情绪完全占据了我,因为我的身体尽管曾经被艺术家作为神话的象征描绘到画布上,这时却衣衫褴褛,丑陋难堪,我在小城里的地位是受人蔑视的,甚至可以说是令人怀疑的。我出身于一个声名狼藉的家庭,又是一个破产者和自寻短见人的儿子,一个不堪救药的学生,没有任何值得羡慕的生活出路,因而在周围人的眼里就成了厌恶与鄙夷目光的对象;这些目光尽管是从一些在我看来是无聊的、毫无刺激作用的人射来的,但是却可以使得具有像我这样天性的人感到十分痛苦,在此地不愿再到大街上露面。在这个时期,我的那种逃避世界和回避人的倾向更加严重了;这一倾向是我的性格中本来就有的,它是可以同我的那种对世界和人的日益执著的迷恋倾向十分和谐地并存的。不过,在这些人——甚至不仅在女性居民中是如此——的目光中,还是包含着某种可以称之为违心的同情感,这在某种更为有利的情况下会给一个在内心仍然充满希望的人带来最大的慰藉的。今天,当我的外表已干瘪,四肢已显出衰老的迹象时,我可以心平气和地说,我在十九岁时已长成了少年时期所预示的那样的体型,根据我个人的判断,已成长为一个极讨人喜欢的小伙子。金黄色的头发,黄褐色的皮肤,两只炯炯有神的蓝眼睛,嘴边泛起谦恭的微笑,声音中有一种模糊的魅力,头发是在左边分缝,又从上额向后梳去,高高隆起,发出丝绸般的光泽——这样一个我,假如我的那些普通的同胞以及后来几大洲的人们,不是因了解到我的卑劣底细而使自己的目光蒙上了一层疑惑的迷雾的话,那我一定会讨他们喜欢的。我的体魄,在我的教父席梅尔普雷斯特尔的艺术家眼里看来是令人满意的,虽然并不很强壮,但是骨骼和肌肉发育得都很匀称,长得就像爱好体育和其他可以强健身体活动的人一样,其实我对这种锻炼身体的理想方式从来是讨厌的,对我的体格的形成从外表上可以说什么功夫也没有下。另外还需要说明的,是我的皮肤极为柔嫩,非常敏感,尽管我没有钱,但是我还是十分注意只使用碱性低的高级香皂,因为低级廉价的香皂使用不了很久,就会伤害我的皮肤,直到出血。
具有天赋的才能和天生的优点的人,常常会对自己的祖先产生极大的敬仰的兴趣,因此,当时我喜欢干的一件事,就是翻看我的先辈的肖像,如当时可以找到的各种照片、银板照相、浮雕像、侧面剪影像等,希望从他们的相貌中找到同我有关的特征和联系,从而确定我应该特别感激他们当中的哪一位。可是,我的收获很小。尽管我在父系的先辈和亲属中发现了某些特征和气质,可以把它们看作是自然进行的这种尝试,比如我曾强调指出过,我那可怜的父亲尽管老态龙钟,但其潇洒风度却是讨我喜欢的,不过总的说来,我只好承认,我没有多少可感激自己祖辈的;在我家的家族发展史中的某一无法确定的点上,一定是掺进了奥秘的不规则因素,以致我可以把随便任何一个绅士或大人物认作为我的天然祖先。如果不想做这样的推测,那么,为了探寻我的长相的优点的来源,我只好深入到我自己的内在里去。
这位宗教督监的话究竟和主要凭什么对我产生了如此重大影响?我今天还能清楚地说出,我当时是怎样当场立即就意识了这一点的。他曾称赞了我,称赞的是什么?是我那动听的声音。可是,这只是一种素质或者天赋,按通常的观点是同功劳无关的,如果说某人因长了斜眼、粗脖子或畸形足而受到非难的话,那么这种素质或天赋同样是不值得赞誉的。因为,按照我们这个资产阶级世界的观点,进行称赞或斥责只能根据伦理标准,而不能根据自然形成的标准。在这个世界看来,称赞这种素质或天赋是不合理的,也是轻率的。而现在,这位神甫查特奥简直是自行其是,这在我看来,仿佛是某种完全新奇和非常大胆的行为,仿佛是某种自觉的、反抗性的自主精神的表现,同时也包含着某种朴素自然的东西,从而促使我进行了愉快的深思。我反问自己:要去严格地区分天生的功绩和符合伦理的功绩,难道不是很困难吗?叔伯、姑婶和祖父母的这些肖像告诉我,通过自然遗传途径所得到的优点是多么少。难道说我本人从内在对这些优点的形成就一点作用没有吗?难道不是有一种肯定无误的感觉在向我保证: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这些优点都是我自己努力的结晶,假如我的灵魂当初较为怠惰一些的话,那么我的声音不会轻易变得普普通通,眼睛无精打采,两腿弯曲吗?凡是真正热爱世界的人,都应该使自己讨世界的喜欢。因此,如果说天然的东西是精神活动的结果,那么,这位神职先生因我的声音动听而称赞了我,就更加不像从表面上看来那样不合情理和乖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