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将父亲的遗体安葬完毕后不几天,我们这些遗孤遗孀同我的教父席梅尔普雷斯特尔一起进行了一次商讨,或者说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为此这位朋友答应到我家别墅来。人们已斩钉截铁地通知我们说,到新年之际,我们就必须离开这里,因此对我们未来的出路做出严肃决定,便成了迫在眉睫的事了。
在这里,对我的教父出的主意和给的帮助怎样称赞和感激,都不会过分,正是这个不寻常的人为我们每个人都准备好了规划和办法——这些在后来,尤其是从我个人的角度来看,都证明是非常恰当和有远大意义的决断。我们这次聚会的可怜地点,就是我家从前的客厅,当年装饰得极为幽雅、柔和,常常充满欢声笑语和节日的气氛,可现在却被洗劫一空,变得非常空旷,几乎没有一件家具;大家来到客厅的一角,围在一张小绿桌旁——本来是由四至五个既可连在一起又可分开的茶几或餐具柜组成的整套小桌中的一个,坐在一些本来放置在餐室的、用胡桃木作框的藤椅上。
“克鲁尔!”我的教父开始讲话了(为了表示友好和方便,他习惯用我们的姓来称呼我母亲)。“克鲁尔!”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他那鹰钩鼻子和那双不长眉毛和睫毛、被透明的眼镜框装饰得很奇特的敏锐的眼睛转向她,“您垂头丧气了,您萎靡不振了,而这是根本没有道理的。因为,人们一针见血地说过,这次正在彻底清除的灾难实际上是市民阶级生活的结束,是的,一种绚烂多彩的、充满乐趣的生活可能性,是在这之后才真正展现的,我们目前的处境即使再困难,也不可能更困难了,这就是生活境遇最令人感到有希望的一点。亲爱的朋友,请您相信一个不是从物质的、但却从精神的角度极为熟悉这种处境的人!况且,您也还没有陷入这种境地,当然这会加重您的精神负担的。鼓起勇气来,尊敬的朋友!振作起您的进取精神来!在这里,您是没有戏可唱了,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广阔的世界,对您仍然是敞开的。您在商业银行那笔小小个人存款还没有完全用完。您完全可以利用这点最后的吉利钱投入到随便哪一个大城市的奔流中去,比如威斯巴登、美因茨、科隆、柏林等。您擅长做饭——请您原谅我的这个笨拙的用词!您懂得怎样用收集起来的面包屑作布丁,您也善于利用前天剩的肉做酸肉饼。此外,您还习惯于应酬客人,招待他们吃饭,使他们得到消遣。这就是说,您完全可以租上几个房间,宣布愿意以低廉的价格接待就餐和投宿的客人。您可以像过去一样继续生活下去,只不过,从现在起您得让来消费的人自己掏腰包,而您可以从中收益。只要您有耐心,情绪快活,就可以使得投向您处的人满意、高兴和快活,这样一来,要是您的经营不兴旺发达起来,不逐渐得到扩大,那才是怪事呢。”
说到这里,我的教父停顿下来,以便让我们有机会表示由衷的赞成和感激;我的母亲最后也和我们一起做了这样的表示。
“至于说小林普[2],”他接着说(小林普是他对我姐姐的爱称),“大家会想到,她的使命自然是作母亲的左右手,使客人感到更满意,可以肯定,她也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得力的老板女儿。对她说来,发挥这样作用的机会一直是存在的。不过,目前我为她考虑了一个更好的事由。她在你家得意的日子里学会了点歌唱,尽管学的不多,声音也很纤弱,但是嗓音还是柔和动听的,这个优点会引人注目,会加深其歌唱的效果的。科隆的萨利·梅尔绍姆是我从前的一位朋友,他干的主要是经办剧院演出业务,他可以毫无困难地把奥林匹娅先安排到一个一般水平的轻歌剧团去,或者加入某音乐厅的演员团,我可以用自己的那点积蓄为她购置最急需的演出服装。她的艺术生涯的开端将是暗淡的,艰巨的,也许要与生活进行一番搏斗才行。但是,只要她表现出坚定的性格(这一点比才能更重要),并且善于运用自己由许多才能组成的聪明才智,那么,她的道路一定会从低处迅速向上引导至光辉的顶峰。我个人当然只能指出方向,开拓一些可能性;以后的事就靠你们自己了。”我的姐姐高兴得尖声喊叫着,扑向这位给我们大家出主意的人的脖子,在他讲以下几句话时一直把头偎依在他的怀抱中。
“现在,”他继续说道,这时可以看出,下边这一点是他尤为关切的,“现在,我来谈谈第三点,关于我们的‘化装专家’!”(读者一定能理解这个名称指的是谁)“他的前途问题,是我极为关切的,尽管在解决这个问题时遇到了相当大的困难,但是我相信还是找到了解决办法——即使是一种暂时的办法。为了这件事,我甚至同国外——具体说是巴黎,进行了通信,马上我就告诉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在我看来,关键的问题首先是向他打开生活的大门,而上边的人物由于不理解,认为不应该让他取得通向生活的光荣途径。一旦我们让他能够自由地去施展才能,那么生活的潮涌就会将他漂浮起来,并且像我所坚信不移地那样把他推向美好的彼岸。在我看来,能够向他提供这种最美好前景的是旅馆和服务行业:既有可能沿着直线方向达到飞黄腾达的境地,也可能经过在这条普通的大路旁还会展现在某些幸运儿面前的各种岔路和曲径达到目的。刚才提到的信件往来,是在我同伊扎克·斯图尔茨里之间进行的,他是我在巴黎时期的一位挚友,现在是巴黎的‘圣詹姆斯和阿尔巴尼’饭店的经理,这家饮店座落在圣奥诺雷街,离旺多姆广场不远,地点适中,我给你们看我的地图。我对菲利克斯的家庭教育和品质做了尽可能有利的描述,担保他一定是精明能干的。他还掌握一些法语和英语,他会在今后力求加以完善。不管怎样,斯图尔茨里看在我的面子上表示愿意试用他,初期当然是没有报酬的。菲利克斯可以享受免费食宿,在购置工作服方面也会得到优待——菲利克斯穿这种服装一定是仪表堂堂。简而言之,这里有一条路可走,存在着施展他的才能的余地和有利条件,我可以肯定,我的‘化装专家’一定会把‘圣詹姆斯和阿尔巴尼’饭店的尊贵客人招待得十分满意。”
我对这位好心肠的人所表现的感激不亚于我家的两位女士,这是不难想象的。我高兴得笑了起来,如痴如狂地将他搂抱起来。我仿佛已感到在脱离故乡的狭小天地,一个宏伟的世界在向我开启,巴黎——正是这个城市,当年我那可怜的父亲只要回忆起它,就仿佛是浑身瘫软了似的,这时以最艳丽飘逸的形象展现在我的内心之中了。然而,事情并不完全这么简单,而是颇费一番周折的,或者用民间通俗的话来说,还是有暗钉子的。因为,我在兵役问题得到澄清之前,是不能也不准远走高飞的;在我的证件上对这个问题提供令人满意的说明之前,帝国的边界对我说来是不可逾越的障碍;令人感到更不安的是这样一个问题:正如人们所了解的那样,我没有能够取得知识阶层可以享受的特权,并且被断定适于当兵,也就是说必须作为普通新兵入伍。对这一情况和困难,迄今为止,我一直是简单地采取了不予置理的态度,而在这样一个令人充满希望的时候却使我感到非常困惑。我在讲这个问题时有些迟疑不决,但是可以看得出来,不论是我的母亲和姐姐还是席梅尔普雷斯特尔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前两位是由于女人的无知,后者作为艺术家则习惯于对国家官方事务只予很少重视。另外,在这件事情上他也承认自己完全无能为力;他不耐烦地表示,他同军医没有任何关系,因此根本无法对当权的人物施加影响,求得通融,让我自己去想办法从这个罗网中逃脱出来。
这样一来,在这样一个困难问题上,我只好仰赖自己,读者将会看到我是否能应付得了。起初,由于想到要搬家,即不久就要变换居住地点和为此而做的准备工作,所以我这个年轻好动的人在精神上受到很大的分散和转移;由于母亲希望在新年之际就能接待租房者或公寓住客,我们必须在圣诞节前就搬家——迁到美因河畔的法兰克福去;选中这样一个大城市作为迁移的目的地和居住地,是因为那里可以提供充分的幸运机会。
这个急于奔向广阔天地的青年人,就是这样轻易地、迫不及待地、不屑一顾地和无动于衷地将自己故乡的小城抛在背后了,连回头朝那里的尖塔、葡萄园山丘都没有看上一眼!然而,纵然他已脱离故乡,也可能走得更远,但是故乡的那个亲切到了可笑程度的形象却始终留在他记忆的深处,或者说在遭到数年彻底忘怀之后令人惊异地重新浮现在眼前:乏味的东西变得令人有好感了,一个人在一生中做出了一些业绩、取得一些效果与成就后,在外边总是会默默地想到那个小小的世界,在每一个转折之机和每一次生存地位的提高之际,他总是暗自问道:故乡对此会有怎样的评论,尤其是当故乡对这个特殊的青年采取了不欢迎、不公正和不理解的态度时,他更是要这样做。正是由于他眷恋于它,所以他才背离它;正由于它只好打发他出走,也许把他早已忘记,他才自愿地来让它对自己的一生做出判断和评价。是的,在经历了许多年充满坎坷和变幻的岁月之后,有朝一日生活也许会把他个人重新引回到他当年起步的那个出发点,而他并不拒绝做这样的尝试:穿上那时我可能有的奇特而又华丽的服装,有可能被人认出,也可能认不出,回到这个狭小的天地,内心记着许多令人畏惧的嘲讽,来观赏故乡人对自己的惊异目光。对此,到那时我会加以描述的。
我以彬彬有礼的方式给巴黎的上述那位斯图尔茨里写信,请他在我的问题上稍有点耐心,因为我不可能马上变得不受约束,越过边境前往,而是必须等待对我是否符合兵役条件做出决定——我顺便补充一句,这一决定出于一些对我的未来职业无关紧要的原因,很可能是对我十分有利的。这样,我很快就把自己残存的杂物打成邮件或装到手提包里,其中有六件带硬胸衬的上等衬衣,都是我的教父作为临别赠物送给我的,是让我到巴黎穿用的。在一个昏暗的冬日里,我们三个人都从正在开动的火车的窗子里探出身来,向我家的这位朋友挥手,看着他那条在风中飘动的红手帕消失在雾中。后来,我又见过这位好人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