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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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纸是我的,谢谢您!”陌生人说道,转过身去。那样子是要让男爵明白,他马上要下逐客令了。

奥古斯特太好奇了,他只顾打量房间,竟然没有注意到别人也在竭力打量他,也没有注意到陌生人凶狠的目光恨不得把他吞掉。如果他遇到了这蛇怪般的眼神,说不定会稍许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危险。狂热的心情使他无暇顾及自己。奥古斯特施礼告别,下楼回家,竭力要弄明白伊达、费拉居斯和于勒夫人三者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他百思不得其解,那情形,与拿各种不规则木块作搭拼图案游戏而找不到答案,颇为类似。然而可以肯定的是:于勒夫人看见了他;于勒夫人到那里去;于勒夫人在他面前瞪眼撒谎。摩冷古打算第二天去拜访她,她无法拒绝与他见面。他已经成了她的同谋,已经插手在这个暧昧的事件中。他要摆出至高无上的君主姿态,命令于勒夫人将她的全部秘密如实招来。

那时节,正值巴黎大兴土木。如果说巴黎是个魔怪,这定是个患怪癖顽症的魔怪。它醉心于千变万化的花样:一会儿,到处修建,犹如一位喜欢泥瓦刀的大老爷;然后,又扔下瓦刀,变成了军人,从头到脚着国民自卫军军装,口衔雪茄,大肆操练;猛然,又放弃了军事演习,扔掉雪茄。后来,又心情抑郁,遭到破产,将全部家具什物拍卖于沙特莱广场,向法院递交资产负债清单。然而,几天后,财务问题解决了,又大肆庆祝,跳起舞来。某一天,大把大把地、大口大口地吃着麦芽糖。昨天,买韦南纸①;今天,这魔怪牙疼,在城墙各处施上解毒镇痛剂;明天,又要大买舒胸祛痰药膏②。总之,每月,每季,每年,甚至每天,都有怪毛病。

①这是一八三〇年左右特别时兴的一种薄而稍带蓝色的信纸。

②这里指巴黎当时各处张贴的医药广告。

那时节,人人修建,个个拆毁,不知搅些什么名堂。没有几条街看不见脚手架。长长的木杆,横档上平搭着木板,一层一层固定在墙洞里。本来就搭得不大结实,泥瓦匠上上下下更不断摇晃,但有粗绳加以捆绑,架上洒满灰浆,一片雪白,虽有木板墙加以遮挡,也不大保得住不受车马碰撞。建筑工程未完成以前,脚手架就是高大建筑必不可少的围墙。高耸的桅杆,梯子,大绳和泥瓦匠的呼喊声,颇有些航海的味道。

距摩冷古公馆十步开外的地方,已经耸立着一座这类转瞬即逝的高大建筑。在这脚手架后面,正用大块石头修建一所住宅。第二天,德·摩冷古男爵坐着有篷的双轮轻便马车去于勒夫人家,经过脚手架附近时,一块两平方尺的大石头,本来已经运到木杆顶上,这时绳子脱开,旋转着飞滚下来,落到仆人身上,当场将他砸死在马车后面。一声凄厉的叫喊使脚手架和泥瓦工为之颤抖,原来是其中一人,似乎巨石擦身而过,他勉强抓住了长杆,生命危险。人群立刻聚拢来,所有的泥瓦工都下了地,叫喊,咒骂,说是德·摩冷古先生的马车引起了他们的吊车摇动。再向前二指,军官的脑袋就要被石头砍掉。仆从已死,马车砸得粉碎。这在本区内是大事一桩,报纸上也予以报道。德·摩冷古先生确信自己什么都没碰,提出申诉。法院介入,进行调查,证实当时有一男孩手执板条放哨警卫,曾大声呼叫,让行人躲开。事情到此就算完结。德·摩冷古先生,仆人丧命,自己受惊,卧床数日。马车后部破碎时,他也受了挫伤。惊吓使神经受到刺激,他又发起烧来。他自然没去成于勒夫人家。

这桩事发生十天以后,他首次出门,乘坐修好的马车去布洛涅森林①。他沿着勃艮第大街下坡而行,车至众议院对面、下水道井口处,车轴从中间完全断裂。男爵当时车速相当快,车轴断裂的结果必然是使两轮急剧合拢,将他的头部碾碎。幸亏车篷有一定阻力,使他免遭生命危险。不过,他的肋骨还是受了重伤。十天当中第二次,他又只剩一口气被送回祖母家中,老妇人见了泪流满面。

①布洛涅森林位于巴黎西北,风景优美,是当时著名的游玩场所。

第二次事故使他起了疑心,他模模糊糊地想到费拉居斯和于勒夫人身上。为了解开疑窦,他将断裂的车轴保留在房内,差人去请为他修车的工匠。修车匠来了,仔细察看了车轴及裂痕,向德·摩冷古先生证实以下两件事:

首先,这车轴并非他的作坊所生产。他提供的车轴,无不粗糙地刻有他名字的缩写字母。然而他无法解释用了怎样的掉包计将他原来的车轴换掉了。其次,这根可疑车轴的断裂处,是中空的,铸件中的气孔和缺陷都做得十分巧妙。

“嘿!男爵先生,”他说道,“不是鬼点子多的人搞不出这样的车轴来,人家真会以为这是自然的……”

德·摩冷古先生请修车匠绝对不要声张,他自己心中已经完全明白。两次暗害图谋策划得如此巧妙,表明有某些很有本事的人与他为敌。

“这是一场殊死的战斗,因于勒夫人而宣战。”他思忖着,在床上辗转反侧。“这是一场野蛮人的战争,奇袭战,埋伏战,背信弃义的战争。那么,于勒夫人到底属于哪个男人?这个费拉居斯手中又掌握着什么权势呢?”

德·摩冷古虽然勇敢无畏,又是军人,想到这里,也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万千思绪萦绕心头。尤其有一件事,使他招架不住,毫无勇气对付,那就是:他暗中的敌手下一步会不会对他使用毒药?他本来心怀恐惧,加上一时身体衰弱,因病节制饮食及发烧,惊恐不安的情绪就更增加了几分。他几乎不能自拔,立刻叫来一个老太婆。这位老妇人跟随他的祖母已经多年,对他也怀着近乎母爱的感情,这是人类最高尚的情感。他并没有完全推心置腹如实相告,只是责成老妇为他秘密购买必需的食品,而且每天都要到不同的地点去购买。他千叮万嘱,要她买好以后锁好保存起来,然后亲自烹调送到跟前。上饭菜时,绝不允许任何人接近。总之,采取了最周密的提防措施以防如此送掉性命。他独自一人,卧病在床,可以从容地思考自卫的问题。为使人类的自私目的能够尽善尽美地达到,这恐怕是唯一高瞻远瞩的需要了。然而不幸的患者已经用恐惧毒化了自己的生活。他不由自主地因疑神疑鬼而将每时每刻的生活都涂上了忧郁的色调。

这两次暗害的教训却使他领悟了政治家最必需的美德,他懂得了:在事关重大的人生问题上,必须采用巧妙掩饰的手段。对秘密守口如瓶,这还远远不够。重要的是,事先不动声色,必要时可以对某件事情佯装忘记三十年,就象阿里·巴夏那样①,以保证用三十年时间谋划的复仇行动能够一举成功。在很少有人能做到保守机密三十天的国度里,这是一个上好的研究题目。

①阿里·巴夏(1741—1822),奥斯曼帝国时期约阿尼纳总督。年轻时被剥夺一切权利,三十年后征服其父领土,处置兄弟及其母,称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