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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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亲离开人世前几天,一个晚上,她流着热泪向我倾吐了她生活的秘密。在教士对她赦罪之前,我得知世界上还存在着为人世和教会所不容的激情。自那以后,我更加爱你。但是,这种激情,是象我母亲那样温柔的心灵犯下的罪过,上帝对此是不应过于严厉的。只是这位天使未能决心悔改。于勒,她的爱是真诚的,是全心全意的。所以我每天为她祈祷,对她并没有什么看法。直到那时,我才明白她给我温柔而又热烈的母爱原因之所在。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在巴黎有一个人,我是他整个的生命,是他全部的爱。我知道了,你的财产是他促成的,他也喜欢你。我知道了,他已被社会所摈弃,他背负着屈辱的姓名。他为此而痛苦,更多地是为我,为我们,远远胜过为他自己。本来我母亲是他唯一的安慰。当时我母亲生命垂危,我许下诺言要代替母亲。那时我的心灵中,一切情感都是极其自然而纯洁的;在感情激动中,一想到能够减轻我母亲临终时刻的苦痛,我就感到幸福。于是我发誓,要将这秘密的善举,这心灵的慈善事业,继续下去。我第一次看见父亲,是在刚刚过世的母亲灵床旁。他抬起饱含热泪的眼睛看着我,希望在我身上重新找到已经逝去的希望。我发誓保持缄默,而不是说谎。这种缄默,又有哪个女人能够打破?这就铸成了我的大错。于勒,为此我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我不相信你。可是,恐惧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很自然的事。对一个深知她会失去什么的女人,更是如此!我为我的爱情提心吊胆。父亲的秘密如果泄露,我幸福的末日就要来临。我越是爱得热烈,就越是怕得厉害。我不敢向父亲承认这种感情,那可能刺伤他的心。从他的处境来说,任何创伤都会引起剧痛。尽管他对我一字不提,他也分担着我的恐惧之情。这颗慈父之心,象我一样为我的幸福担惊受怕。然而出于与我同样微妙的心理,他也与我一样不敢谈及。是的,于勒,我那时以为,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的克莱芒丝原来是格拉蒂安的女儿,可能就不再爱她了。如果不是出于这深深的恐惧心理,难道我对你会有一丝一毫的隐瞒吗?你,你是那样占据了我整个的心灵!那天,那个可恶而又不幸的军官向你谈起此事,我只好撒谎,那天,是我有生以来第二次感到痛苦。这痛苦与日俱增,直到我最后一次与你倾谈的此刻。现在,当然无需顾及我父亲的处境了!因为你已经全知道了。我本指望凭借爱情的力量战胜疾病,经受住一切痛苦,然而我无法将怀疑的声音压制下去。我的身世会玷污、削弱你纯洁的爱情,这岂不是十分可能的事吗?这种恐惧的情感占据了我整个的心灵,我无法自拔。于勒,这就是致我于死命的原因。我总是担心害怕,怕你说出一句什么话,怕你向我投以某种眼光,这样我怎么能活得长久?虽然这句话,你可能永远不会说出来,这种眼光,你可能永远不会投过来。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就是怕!值得欣慰的是,我离开人世的时候,你仍然爱着我。我知道,四年来,我父亲和他的朋友们,几乎将世界搅个天翻地覆以制造假象;为了使我能有个地位,他们买死人,买名誉,买财产。这一切都是为了使一个活人能重新生活,这一切也是为了你,为了我们。可能我们对其中详情还毫无所知。现在也好,我的死亡也可免得我父亲再靠谎言过活,他会因我死去而死去。

永别了,于勒,我把我的一颗心赤裸裸地呈献在你面前。向你表示了我在恐惧中对你的爱情,难道不就是把我整个的灵魂留给了你么?我过去不曾有勇气对你讲的,现在我鼓起勇气写在纸上了。刚才我已向上帝忏悔了我一生的过错,已经许下诺言,从此只考虑上天之王了。我又情不自禁,要向我尘世上最心爱的人忏悔,这对我是一种快乐。唉!在这弥留之际,我发出最后的叹息,有谁不会宽恕呢?永别了,我心爱的于勒!我到上帝那里去了。在他身边,爱情从不会有阴云笼罩。有一天你也会来到他身边!那时,在上帝的神座下,我们将永远结合在一起,千百年地相亲相爱。现在,只有这个希望能给我以慰藉。我有幸比你先到上帝跟前,但我还要在你的生活中跟随着你,我的灵魂将陪伴着你,围绕着你,因为你还在人间。圣洁地生活吧,这样你肯定会来到我身边!在大地上,你还可以做许多好事!把快乐传播给自己周围的人,把自己不曾享受过的东西赠予别人,对于一个受苦受难的灵魂,难道不是天使般的职责吗?我把你留给受苦的人们。只有他们的微笑和眼泪,我丝毫不会妒忌。从施恩于人中我们会得到极大的快乐。如果你肯将你的克莱芒丝的名字与这些善行结合起来,我们不是又能够生活在一起了么?我们曾经那样热烈地相爱,于勒,现在,只有上帝能吸引我了。上帝是不说假话的,上帝是不蒙骗人的。只崇拜上帝吧,希望你做到这点。在一切受苦人的心目中树立起上帝的形象吧,减轻上帝臣民的痛苦吧!

永别了,我曾经占据的心灵!我了解你,你不会爱第二次。这种念头会使每个女人感到幸福。我怀着这一信念死去,也是幸福的。是的,我的坟墓就在你心里。我给你讲述过我的童年。继童年之后,我的整个生命不就是在你心里度过的吗?即使我死了,你也不会把我从你心中驱赶出去。我为这专一的爱情而骄傲!你在我青春年华时与我结识,我给你留下的,是没有失望的苦味的留恋。于勒,这样死去是幸福的。

你很了解我,请允许我要求你了却一桩女人的莫名其妙的心愿。可能这是多余的话,但我还是提出来:请你将属于我们两人的东西全部烧掉,将我们的卧室毁掉,将一切足以唤起对我们爱情的回忆的东西全部销毁。

让我再说一次,永别了!这是充满了爱情的最后诀别。我最后的一缕思念和最后的一息也是如此,充满了爱情。

于勒将信读完,一阵狂乱袭上心头。那种近乎疯狂的发作,任何言语无法形容。任何痛苦都带有个人色彩,在每人身上的表现形式,不受任何既定规律的约束:有的男子堵住耳朵,以便不再听到任何声音;有的女子闭起眼睛,以便不再看见任何事物。也有伟大高尚的心灵,象投身深渊一般,勇敢投入苦痛之中。绝望之际,一切都是真实的。

于勒悄悄溜出哥哥家门,回到自己家中。他想在妻子身旁过夜,望着这天国的女性,直到最后一刻。

他走着,走着,对生活已经极为淡然。人到了不幸的顶点,常有这种心情。他想象着,亚洲法律规定,夫妻一方死后,配偶不准继续活下去,该是怎样的情形。他想死。他还没有被压垮,他正处于痛苦的高潮中。他顺利地到了家,上楼来到那神圣的房间。他看见克莱芒丝躺在灵床上,如圣徒一般美丽。长发中分,紧贴两鬓,双手交叉,已经包上裹尸布。灵前烛光照耀,一位教士在祷告,若瑟菲娜跪在角落里哭泣,两个男人直立床旁。一个是费拉居斯。他木然地站在那里,似乎无动于衷地凝望着他的女儿。他的头,犹如木雕铜塑一般。他根本没有看见于勒。另一个是雅凯。于勒夫人一直善待他,他对于勒夫人怀着饱含敬意的友情。这种感情使人心头感受到快乐,却不会失去平静。这是一种温和的激情,没有性爱和狂风暴雨的爱情。雅凯前来,宗教般虔诚地献上他的泪水,久久地向朋友的妻子告别,第一次亲吻她冰冷的额头。他心目中,早已默默地将她当作自己的姊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