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鲁倍几乎全部放弃迦玛小姐的遗产,大家看着莫名其妙。德·布尔博讷先生疑心脱鲁倍私下留着现款,好让他将来以主教资格进贵族院的时候,在巴黎撑起一个场面来。直到脱鲁倍主教动身上任的前一天,老狐狸才明白他捐献迦玛小姐的遗产别有作用:原来最顽强的仇人对最无用的牺牲品还要来一个致命的打击。德·利斯托迈尔男爵对叔母给皮罗托的遗赠提出异议,说是皮罗托用不法手段骗取的!告皮罗托的状子送进法院以后几天,男爵升了海军中校。圣桑福里安镇的本堂神甫受到教内的处分,停止圣职。①上级教会不等法院审理,先判决了。害死莎菲·迦玛的凶手原来是个骗子!倘若脱鲁倍主教保留着老姑娘的遗产,要惩戒皮罗托就不容易了。
特鲁瓦的主教亚森特大人坐着驿车上巴黎,经过圣桑福里安河滨道。可怜的皮罗托神甫让人扶在一张靠椅上,在阳台高头晒太阳。教士受了总主教的惩罚,又瘦又苍白。从前那张一团和气的脸,所有的线条都印上了忧伤的痕迹,整个相貌变了样。本来一无心事,吃着好酒好菜,多么天真而有精神的眼睛,害病以后变得朦朦胧胧,好象有了思想。一年以前在教堂的回廊下打转的皮罗托,毫无脑子但是心满意足的皮罗托,此刻只剩下一副骨胳了。主教对他的牺牲品不胜轻蔑的瞟了一眼,才算宽宏大量把他忘了,车子过去了。
换一个时代,脱鲁倍毫无疑问是希尔德布兰德和亚历山大六世②一流的人物。今日之下,教会已经不成其为政治力量,不能再给精力充沛的独身者作为用武之地,独身生活便暴露出它的主要弱点:所有的才能一朝集中在唯一的情欲——自私自利上面,独身者就变得不是有害便是无用。现在的政府,缺点是过分要人去适应社会,而不想叫社会去适应人。①个人想利用制度,制度想剥削个人,两者之间永远有斗争;不象从前的人确实要自由得多,对公共事业更热心。
人的活动范围不知不觉扩大了;能把这个范围加以综合和概括的心灵永远是个了不得的例外;因为不论在精神方面或物质方面,通常总是活动的领域加大,活动的强度跟着减低。可是社会不应该建筑在一些例外的人身上。最初,人仅仅是个家长,心是火热的,感情集中在家庭的范围之内。后来他为了一个氏族或小小的城邦而生活,希腊或罗马的某些忠于本土的伟大史迹便是这样产生的。后来人又变为一个阶级的一分子或者一个宗教的成员,为了替阶级②或宗教增光,往往做出轰轰烈烈的事业;但那时他的兴趣已经大大增加,涉及一切的知识部门了。到了今日,人的生活和一个庞大的国家的生活打成一片;据说不久的将来要以世界为家庭了。
①神职人员不得执行宗教职务,如做弥撒,行洗礼等等,谓之停止圣职。
②希尔德布兰德即一〇七三至一〇八五年间的教皇格列高利七世,曾整顿教会,雷厉风行,并与日耳曼皇布亨利四世斗争甚烈。亚历山大六世是一四九二至一五〇三年间的教皇,是个心术阴险的权奸。
①一八三二年本书初版时到此结束。以下一大段是一八三九年后的版本添加的。
②这一句和上一句内所用的阶级,原文是Caste不是Class,就是说比我们今日所用的阶级一词不但范围小得多,意义也有出入;但中文至今尚无确当的译名。
基督教控制之下的罗马曾经对这种世界主义存过希望,但世界主义本身会不会是一个极大的错误呢?相信高尚的美梦能实现,醉心于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的理想,原是极自然的事。无奈人的构造没有这样宏伟的器局。倘有相当阔大的心灵,能具备惟大人物才能有的热情,那么这等心灵决不是普通公民的心灵,也决不是家长的心灵。某些生理学家认为脑子扩大到这个程度,感情必然要萎缩。其实并不然。想对一门科学,一个民族,一种法制作出大贡献的人,他们表面上的自私岂不是最高尚的热情,等于哺育民众的母性吗?他们为了培养新的民族,酝酿新的观念,不是需要把母性的慈爱和上帝般的力在他们才智过人的头脑中结合起来吗?脱鲁倍在圣迦西安的游廊深处所代表的那种海阔天空的思想,必要时就可用英诺森三世①和彼得大帝一等人的历史,还有一切左右时代,领导民族的人的历史,在很高的阶段上加以证实。
①英诺森三世,一一九八至一二一六年间的教皇,颇具雄才大略,对当时欧洲的宗教与政治有很大影响。
一八三二年四月作于圣斐尔门
[傅雷/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