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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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树图

见云林[倪瓒(1301—1374),元末明初画家。江苏无锡人。字元镇,号云林子。代表画作有《松林亭子图》《江上秋色图》和《渔庄秋霁图》等。]只有一次。那幅画存于宣统帝所藏谓之《今古奇观》的画帖之中。画帖中的画,似乎大部分都是董其昌之旧藏。

堪称云林笔下之物者,文华殿亦有三四幅。然而,其画品远比画帖中的劲松图低劣。

我曾见过梅道人[梅清(1623—1697),清初画家,字渊公。安徽宣城人。善诗和书法,擅画山水,多写黄山风景。]的墨竹,见过黄大痴[黄公望(1269—1354),元代画家,号一峰、大痴道人。传世画作有《富春山居图》《天池石壁图》和《九峰雪霁图》等。]的山水,见过王叔明[王蒙(1308—1385),元代画家,字叔明,号香光居士。吴兴(今浙江湖州)人。存世作品有《夏山高隐图》《青卞隐居图》等。]的瀑布。(不是文华殿的《瀑布图》,而是陈宝琛[陈宝琛(1848—1935),字伯潜,号弢庵、陶庵。福建闽县(今福州)人。清末代皇帝溥仪帝师。]所藏之《瀑布图》)其凛然之气虽为人所感佩,但实不及云林也。

松自尖岩之中直指高空。树梢似石英,锋锋棱棱,云烟纵横。画中只有这一景。然而,这一幽绝世界,除云林之外未见有进入者。即如黄大痴巨匠亦未曾涉足,况明清之画人乎?

南画抒写胸中之逸气,其他皆置之不问。这仅为墨写的松树之中,大自然不是仿佛依旧活着吗?说油画是写真的,然而自然之光与影,一刻也不能说是相同的。若说莫奈的玫瑰是真,云林的松树是假,说到底不就是仅在于语意不同吗?我曾一边观赏这幅图,一边作如是想。

莲鹭图

志贺直哉所藏宋画中,有一幅是莲花和鹭鸶。南苹[沈南苹,生卒年不详。名诠,字衡之。长于花鸟画。1731年,入长崎,滞日两年。给日本花鸟画以深远影响。]等人的莲花比这幅画更接近所谓写生,花瓣之薄,叶之光泽,更是如实地加以描写,然而都不像这幅莲花,缺乏一种空灵澹荡之趣。

这幅莲花,花与叶尽皆稳健、沉静。尤其是莲子,于古色古香的缎面之上,保持着一种金属质感的美丽,更使人感觉出莲子的厚重。鹭鸶已不单是鹭鸶。似乎反捋一下背上的羽毛,毛尖儿就会扫到掌心上来。这种沉实的整体感,不仅为现代画所缺少,同时也仅见根植于大陆风土的邻邦绘画之中。

日本的画自然和中国的画互为亲族关系。然而这种亲密感觉,却不适用于古画和南画。日本的画,更轻柔,同时也更优雅。若使八大[朱耷(1626—1705),明末清初画僧,号八大山人。擅长花鸟,笔墨简括凝练,形象夸张。]的鱼,新罗[华岩(1682—1756),清代诗人、书画家。号新罗山人。尤精于花鸟草虫,枯笔淡彩,别树一帜。]的鸟,游于大雅之岩下,栖于芜村之树上,不是显得过于强劲有力了吗?中国的画,看来其实很不像日本的画。

鬼趣图

天津的方若氏的收藏品之中,有一幅珍贵的金冬心[金农(1687—1763),清代书画家,字寿门、司农,号冬心先生,亦自称出家庵粥饭僧。]的画。长二尺宽一尺的纸面上,画着各种妖魔鬼怪。

罗两峰[罗聘(1733—1799),清代画家,扬州八怪之一。字遯夫,号两峰、花之寺僧。作《鬼趣图》,借以讽喻当世。]的《鬼趣图》,我曾在写真版上看到过。两峰是冬心的弟子,那幅《鬼趣图》的原形,抑或正在于此。两峰的妖怪,于写真版上看,有些地方阴森可怖;而冬心的却没有什么妖气。这种不同使得两者都很可爱。要是真有这样的妖怪,那么夜色当比白昼更加明亮。我于萧萧树木之间,望着它们群集一处,心中思忖着,即使鬼怪亦不可加以轻侮。

德国出版的一本书中,刊登的尽是妖怪图。此书中的妖怪,大都不过是玩杂耍的广告。即便上乘之物,亦有缺少自然之趣的病态的感觉。冬心的妖怪没有这些,这不仅仅是因为立场的差异。出家庵粥饭僧的眼睛,看得更为遥远些吧。

想是岸田刘生[岸田刘生(1891—1929),日本西洋画家。近代实业家岸田吟香第九个孩子。运用东方绘画技法,创立独特画风。]吧,于古怪的寒山、拾得[寒山,拾得,生卒年不详,中国唐代僧人。]的脸上,发现了“灵魂的微笑”。这种“灵魂的微笑”的背后,如果多少能点出顽皮的意味,那就是冬心的妖怪了。于此种水墨的薄明之中,尽是或泣或笑的可爱之异类、异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