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散文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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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

正想向火盆里添炭,发现炭块只剩两块了。炭筐底上的炭粉里,翻转着几片干树叶。是从何处山上飞来的树叶呢?——今天晚报上说,木曾御岳的初雪,也比历年来得更早。

“孩子爸,晚安。”

古旧的红漆书桌上有一册室生犀星[室生犀星(1889—1962),日本诗人,小说家。别号鱼洞眠。作品有长篇小说《杏子》,俳句集《鱼洞眠发句集》等。]的诗集,临时装订在一起的几页摊开着。“我每提笔心自忧”——这不仅是这位诗人的感叹。今夜独自饮茶,一滴滴渗入心底的,依然是同样的寂寞。

“阿贞,把外面的门关好。”

这只上釉的茶杯是十年前买的。“我每提笔心自忧”——知道这样的感叹是尔来何年之后啊!茶杯已经有了裂隙。茶也全然冷却了。

“夫人,在灌汤婆子吗?”

不知几时,火盆升起一股薄薄的烟。是什么呢?用火筷子扒开一看,是刚才的树叶在冒烟。是从何处山上飞来的树叶呢?——只要嗅到这股气息,仿佛就能透过填满墙壁的书架,望见星月辉耀的夜间山峦。

“那里有火吗?我也先睡了啊。”

米楮树

米楮姿态优美。枝枝干干的每一根线条,都显示着巨大的底力。上层树枝的叶子如钢铁般闪着光。这些叶子经霜也不凋落,有时为北风扇动,一度翻转着褐色的叶背,紧接着,发出男子汉般的笑声。

然而,米楮树并不野蛮。叶色、树形,显得颇为沉静。其谨严之态不耻于受传统教养培育的士人。槲树不知此种谨严,只知夸示同冬天搏斗的勇力。与此同时,米楮树并不优柔。和小阳春相嬉戏的樟树的低低细语,便是为米楮所不知晓的欢愉之情。米楮更加忧郁,代之而来的是更加沉实。

米楮为此种谨严呼唤我们的亲情,同时又因忧郁的影像而以我们的浮薄为戒。“姑且寄情于米楮,夏天亦有此林木。”两百多年前的芭蕉,已经深知米楮树的气质。

米楮姿态优美。尤其是在日光澄明的天空下,一边伸展着茂密的枝条,一边静静地耸立着,其姿态呈现着近乎庄严的景观。日本古代勇武的天才们,也都像老米楮一样,一定是悠悠然严肃地耸立着。那粗大的树干树枝,依旧保有被风雨侵蚀的痕迹……

最后再加一句,我们的祖先,像对待杉树一般,将米楮作为神仙崇拜。

曝物[原文为“虫干”,夏季为防霉防虫,将衣服书籍拿出来曝晒。]

这件淡黄色的麻布衫是我祖父穿过的。祖父原是江户城堡内的和尚,我已经不记得祖父了。但是,每年他的忌日供酒时,看他的画像,那是一位身穿印有家徽黑羽夹层和服、性情倔强的老人。祖父似乎喜欢俳句,现存的古老笔记本上写着几首这样的俳句——“人老腰刀重且凉”。

(哎呀,什么东西在发亮!薄薄阳光照到西窗障子上。)

那件隐纹女性羽织外褂,是祖母穿用之物。母亲也早殁了,但我却记得同母亲一起乘坐火车的情景。当时她穿的是这件隐纹羽织褂,还是那件格子和服?——只记得母亲靠着窗户,正姿叠膝而坐,嘴含小小烟管。她不时看着我的脸,一言不发地只是微笑。

(想起那竹枝,是今年新生的竹枝吗?)

白茶色的博多腰带,是幼年的我所系之物。我是个懦弱的孩子,同时又是个早熟的孩子。我的记忆中浮现出一位肤色浅黑的童女的脸。为何眷恋那位童女呢?以现在的我的眼睛看,其实是个丑陋的女孩。容我回答这一疑问,或许只是这条腰带。我仅知道酷似樟脑的记忆的馨香。

(竹枝被吹拂着,被娑婆界[佛语,佛祖拯救教化众生的世界。烦恼和多苦的世界。]之风所吹拂。)

线香

我偶然揭开低垂的布帘。……

六月里某个奇妙的薄阴的早晨。

八大胡同妓院的一间屋子。

揭开低垂布帘的房间中央,放着黑檀木的大圆桌,一位俏丽的中国少女身穿白衣,两手支撑着下巴坐在桌旁。

我怀着粗俗的羞愧,正打算照样放下布帘,但突然感到奇怪。少女默默而坐,甚至连头的位置都不动一下。不,看她那样子,是全然无视我的存在呢。

我凝望着少女,少女意外地微微闭上了眼睛。年仅十五六岁,脸上敷着淡淡的白粉,眉毛细长,瓜子脸。头发结成和日本少女一样的辫子,扎着淡蓝的结子。穿着赶时髦的白衣,似乎是法兰西绸缎。轻柔的白衣的胸前,坠着金刚石的胸饰,闪耀着水灵灵的光亮。

少女失明了吗?不,少女的鼻端附近,放着一只莲华铜香炉,点燃着一根线香。那纤细的线香,袅袅升起的香烟。——不用说,少女闭着眼睛,正在嗅着线香的香气。

我悄悄挨近圆桌一旁,少女依旧纹丝不动。紫檀木的大圆桌,水一般澄澈,静静映照着少女的身影。面孔,白衣,金刚石的胸饰——一样都没有动。唯有那根线香,闪烁的一星火光的尖端,氤氲地升起一缕青烟。

少女点燃一炷香,爱着这样的清闲吗?不,仔细一看,出现在少女脸上的并非一副安详的感情。鼻翼不住打战,嘴唇似乎时时痉挛。此外,静脉微微凸显华奢的太阳穴一带,闪耀着薄薄的油汗。……

我突然发现,这张脸布满了怎样的感情!

六月里某个奇妙的薄阴的早晨。

八大胡同妓院的一间屋子。

我后来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从此不再同一如这位美丽少女那种为病态的性欲所苦恼的令人伤心的面孔相遇过。

日本的圣母

山田右卫门作绘制了一幅天草海滩圣母受胎的油画。当天晚上,圣母“玛利亚”踏着梦的阶梯,降临到他的枕畔。

“右卫门作!这是谁的姿影?”

“玛利亚”站在画面前,气恼地回头望着他。

“这是您的姿影。”

“我的姿影?她像我吗,这位黄面皮的姑娘?”

“应该是像的。——”

右卫门作一本正经地继续说下去。

“我就像描绘本国少女一样绘制您的姿影。而且正像您所看到的,穿着插秧的衣服。不过,因为有圆光,不会被当作是一般女子。

“身后可见的是雨晴后的水田。水田对面是松山。请看一看微微悬挂在松山上空的彩虹。为了在下面显示圣灵,飞翔着一只戴佛珠的鸽子。

“当然,这样的形象不会使您感到满意。但正如您所知,我是日本画师。既然是日本画师,即使对您,也只能像对待日本人一样。难道不是这样吗?”

“玛利亚”终于明白过来,闪现出无上高雅的微笑。接着,又慢悠悠升上星月夜的天空……

玄关

我知道寒夜中的后街,有一家障子门上映着明晃晃火光的某一家人的玄关。不过,那装饰着虾夷松的格子门,我一次也不曾进去过。况且,被障子门所阻塞的内里,是个全然未知的世界。

然而,我知道。那玄关深处的戏剧。那是催人泪下的人生喜剧。

去年夏天,一直放在那里的老人的木屐到哪儿去了?

那古旧的女人穿的木屐和小女孩穿的木屐——始终和老人的木屐一起放在脱鞋石上。

但是,去年秋末,那些鞋和萨摩木屐不知自何处走进了那个家。不,不光是脚上穿的东西。好几次使我感到不快的,还有那把卷得细细的阳伞!我现在还记得。正因为如此,我又对那副小女孩的木屐抱着深切的同情。

最后还有那乳母车!那是从四五天前才在格子门内看到的。请看,男女穿着等物之间,又增添了一件供婴儿摔打的玩具。

我知道寒夜中的后街,有一家障子门上映着明晃晃火光的某一家人的玄关。正如仅仅知道尚未读过的书籍的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