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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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方说,第二天下午,睡了一个好觉又打扮齐整后,我碰到一个从纽约来的犹太裔作曲家或什么的和他的新娘。不知怎么的,他们喜欢我。而且他们挺孤单的,我们一起吃了晚餐。那顿晚餐我没怎么吃,因为我又沉溺于喝纯干邑了——“我们去附近看场电影吧。”他说。我们确实去看了电影,是在我和餐馆里前后左右的巴黎人热切地聊了大半天后,电影是奥图尔和伯顿在《贝克特》中的最后几幕,非常不错,尤其是他们骑马在海滩上相遇的场景,我们道了别……

再一次,我进了温柔女郎酒吧正对面的餐馆,让·塔沙高度推荐的,他发誓说这次我会吃一顿全套巴黎大餐的——我看到过道对面一个文雅的男人正从一口大碗里舀着丰盛的汤,就点了那个,说“和那先生一样的汤”。结果是奶酪红椒鱼汤,和墨西哥辣椒一样辣,非常不错,而且是粉红色的——我还要了新鲜的法式面包和奶油块配汤,但是当他们给我上正餐时——用香槟烤、中途再淋香槟、然后再用香槟炒的鸡肉,配菜是捣碎的三文鱼、鳀鱼、格吕耶尔奶酪、切成小片的青瓜,以及和樱桃一般红的小番茄,接下来是,天哪,真正新鲜樱桃做的甜点,所有这些都佐以葡萄酿的酒,我得道歉,吃了所有这些之后,连想一想吃其他东西的念头都没有了(我的胃现在缩小了,轻了十五磅)——但是那文雅的喝汤绅士接着又开始吃一条烤鱼,我们开始隔着整个餐厅聊天,结果发现他是画商,在附近卖阿尔普[1]和恩斯特[2]的画作,认识安德烈·布勒东[3],希望我第二天去他的店里参观。非常出色的一个人,犹太裔,我们是用法语交谈的,我甚至告诉他发“r”音我是卷舌头而不是用喉咙,因为我来自经布列塔尼到魁北克的中世纪法国家族,他同意,承认现代的巴黎法语,虽然时髦华丽,真的是在这两百年里被涌入的德国人、犹太人和阿拉伯人给改变了,更不用说路易十四宫廷里那些花花公子的影响,所有变化都是从那儿开始的。我又提醒他弗朗斯瓦·维永[4]的名字以前是发“维尔翁”,不是“维永”(这是个讹误)。那时候,你不说“图瓦”或是“穆瓦”[5],而是更像“图韦”或是“穆韦”(在魁北克我们还是那么说,在布列塔尼那两天我也听到这么说),但我最后提醒他——以此结束了我跨越餐厅的引人入胜的讲座,人们半是好玩半是关注地听着——弗朗斯瓦原先也是发“弗朗斯瓦”音的,不是“弗朗斯韦”,原因很简单,他是拼作“Françoy”,就像国王是拼作“Roy”,和“oi”无关,要是国王听到“Roy”发作“鲁韦”,他不会邀请你上凡尔赛宫舞会了,而是让你戴上头罩,用车轮刑来对付你无法无天的脖子,或称犯上作乱,然后头翻落地,啥都没返回给你[6],丢得精光光。

诸如此类的话……

可能那就是我顿悟的一刻。或许,我就是那样顿悟的。随处都和上百个人用法语进行令人惊叹的真诚的长谈,我真的喜欢,也这么做了,可算是个成就,因为要是他们没听懂我说的每一个词是不可能就我的每一个观点给予详细的回答的。到后来我开始太自以为是了,甚至不再费力说巴黎法语,瞎闹的法语放开了左一句右一句,把他们逗得乐不可支,因为他们仍旧能懂。看到了吧,谢非教授和坎侬教授(我大学和预科的法语“老师”,经常嘲笑我的“口音”,不过还是给我A等)。

那些事儿说够了。

可以肯定地说,我回到纽约后,用布鲁克林口音说话,感到前所未有的开心,特别是当我回到南部,嚯嚯,各种各样的语言,怎样的一个奇迹啊,这个世界是个多么令人啧啧称奇的巴别塔。就像想象去莫斯科、东京或布拉格,听到所有那些城市的口音一样。

人们真的能理解他们的舌头在咕唧什么。他们的眼睛因为理解闪着亮光,作出的应答表明所有这些物和事中都有灵魂,舌、齿、嘴、石之城、雨水、冷热,这整个儿的混蒙一团——从尼安德特人的嘟嘟哝哝直到智慧的科学家探测火星的呜呜噜噜,不单如此,从约翰尼·哈特的食蚁兽的“咋咋咋咋”直到但丁先生忧伤的诗行——“la notte,ch’i’passai con tanta pieta”[7],他穿着裹尸的长袍,不用说也知道,在贝雅特里齐的臂弯里终于升入天堂。

提到贝雅特里齐,我回到温柔女郎酒吧去见美貌的年轻金发姑娘,她可怜巴巴地叫了我一声“雅克”,我不得不跟她解释,我的名字是“让”,于是她哼哼唧唧地叫了声“让”,咧嘴笑了一下,和一个漂亮的年轻男孩离开了。我被留在那儿,坐在酒吧凳子上,向每个人叨唠着我可怜巴巴的孤独。夜晚是如此的忙碌,收银机哐哐啷啷地响着,在洗的酒杯乒乒乓乓,没人注意到我的孤单。我想跟他们说,并不是我们所有人都想成为蚂蚁,为社会集体作出贡献,而是每个人都是个人主义者,一个是一个,但行不通,试试把那些告诉进进出出、匆匆忙忙往来穿梭于纷纷扰扰世界之夜的人们,世界正绕着一条轴心转。私密的风雨已经成了公众的狂风暴雨。

不过让皮埃尔·勒迈尔,年轻的布列塔尼诗人,正照看着吧台。除了法国青年,没有谁能那样的忧郁漂亮。而且他对我作为一个独自在巴黎的醉鬼访客这一傻乎乎的角色非常同情。他给我看了一首好诗,写的是布列塔尼海边的一间旅馆房,但随后又给我看了一首毫无意义的超现实主义派的诗,写的是某个女孩舌头上的鸡骨头(“带回去给科克托[8]看!”我感觉想要用英语吼叫),但我不想伤害他,他对我一直很不错,但不敢和我说话,因为他正当班,成群的人坐在露天的桌子边,等着他们的酒水,年轻的恋人头抵着头,我还不如待在家里,临摹格洛拉莫·罗马尼诺[9]的《圣凯瑟琳的神婚》,不过我沉溺于唇舌的喋喋不休,画画令我感到厌烦,何况学画画得耗上一辈子。

* * *

[1] Jean Arp(1886—1966),法国雕塑家、画家、诗人,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艺术运动的代表人物之一。

[2] Max Ernest(1891—1976),德国画家、雕塑家和诗人,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艺术运动的代表人物之一。

[3] André Breton(1896—1966),法国理论家、诗人、小说家,超现实主义的创始人。

[4] François Villon(约1431—1463),法国诗人。

[5] toi,moi,法语,你,我。后面为两个词的不同发音。

[6] “车轮刑”、“脖子”、“犯上作乱”和“头翻落地”的原文分别为:roué、cou、coup、recouped,是作者的文字游戏。

[7] 拉丁语,在我那么凄惨地度过的一夜,但丁《神曲·地狱篇》,第一歌,第二十一行。

[8] Jean Cocteau(1889—1963),法国诗人、小说家、戏剧家、画家、导演。多才多艺,几乎涉及同时代所有的现代艺术门类。

[9] Girolamo Romanino(1485—1566),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