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法兰西圣路易教堂对街的一家酒吧碰到卡斯泰尔嘉鲁先生的,我跟他说了图书馆的事——他邀请我第二天去国家档案馆,看看他能做什么——有帮人在里屋打台球,我看得非常起劲,因为近来在南边我开始打出几杆相当不错的球,特别是我喝醉的时候,要戒酒这是另一个好原因。我一直叫“Bon”[1](像在俱乐部的聚会室里,留着八字胡不见了门牙的英国人喊着“打得漂亮”),他们根本不理我——不过,不落袋的台球不对我的胃口——我喜欢球袋、洞口,我喜欢干脆利落的库边球,那种球除了用高杆左旋或右旋球,其他方法根本不可能落袋。只需偏杆一击,狠狠地,目标球落了袋,母球跳了起来。有一次,母球跳了起来,沿着桌边滚动,弹回到绿毡上,此局结束,和黑八落袋的结果一样——(我南方的台球伙伴克立夫·安德森管这种球叫“耶稣基督球”)——很自然,到了巴黎我想和当地的高手打一局,试试“大西洋彼岸的才子”,不过他们不感兴趣——我说过,我要去国家档案馆,它在一条名字古怪的路上,叫法兰克布尔乔亚路[2](你可以说是“直率的中产阶级之路”),就是你曾经看到老巴尔扎克松松垮垮的外套在某个急匆匆的下午翻飞着上他印刷商那儿去看校样的那样的街;或是像维也纳卵石铺就的街,莫扎特真的在某个下午穿着松松垮垮的裤子去见他的歌剧作者,一路咳着……
我被引入档案馆的主办公室,卡斯泰尔嘉鲁先生干净、漂亮、红润,有着一双蓝眼睛的中年脸上今天的神情比昨天忧郁——自从昨天他见了我之后,他妈妈就病得很厉害,他得去看她了,他的秘书会照看一应事务的,听到他这么说,我的心揪了起来。
我说过,她是那个美得令人神魂颠倒、妖得令人切切在心、想咬上一口的布列塔尼姑娘,她有着海水绿的眼睛、蓝黑色的头发,小小的牙齿前面有条小小的缝隙,要是碰到一个建议她把牙齿弄齐整的牙医,世上的每一个男人都应当把他绑在特洛伊木马的脖子上,赶在帕里斯揪住他那阴险又好色的高卢喉咙之前,让他看一眼被俘的海伦。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编织毛衣,戴着金色的手镯什么的,用她海水般的眼睛打量着我,我打了招呼,几乎要向她敬礼,但只是私下承认这样的女人都是半神半人、引发战火的,不是我这般带着酒瓶子的平和的牧羊人能消受的——我既想与她亲近又碍于自己的脾性,要是两个礼拜脑子里转悠着这样的念头,我会成太监的。
当她开始啰啰嗦嗦,国家档案馆只有原稿,很多在纳粹轰炸期间被焚毁了,而且他们也没有“les affaires Colonielles(殖民事务)”的记录时,我突然很想去英国。
“殖民!”我真愤怒了,盯着她吼。
“你们难道没有一七五六年蒙特卡姆部队军官的名单?”我接着说,起码提到了要点,但她那爱尔兰式的(是的,爱尔兰,因为所有的布列塔尼人都是以这样那样的方式来自爱尔兰,在高卢人被称作高卢人之前,在恺撒看到德鲁伊特[3]的树桩之前,在撒克逊人出现之前,在皮克特人[4]居住苏格兰之前或之后,等等等等)傲慢让我气得不行,还是没有,她那海水绿的眼睛看着我,呵,这下我看穿她了……
“我的祖先是国王的一名军官,他的名字我刚刚跟你提过,年份也提过了,他来自布列塔尼,他们告诉我他是个男爵,我是家族里第一个回到法国查询历史记载的。”不过我随后就意识到我更加傲慢,不对,不是比她更傲慢,而是比街头的乞丐更加简单无知,居然说这些话,居然想找到历史档案,印证真假。作为一个布列塔尼人,她很可能知道只有在布列塔尼才找得到,因为天主教的布列塔尼和共和党无神论的巴黎之间有一场叫做“旺代”的小战争[5],在离拿破仑的坟墓不过一箭之遥的地方提这个太可怕了……
主要事实是,她听卡斯泰尔嘉鲁先生说了关于我的一切,我的名字、我的追寻,让她感觉是一件很傻的事,尽管是高尚的,高尚的含义是无望的高贵的努力。谁都知道,附近的约翰尼·马吉,随便碰碰运气,都能在爱尔兰发现他是莫豪特[6]的国王的后代,那又怎样?约翰尼·安德森、约翰尼·戈德斯坦、任一姓氏的约翰尼、秦林、小朴、罗恩·普杜尔——随便谁,任何一个人。
而对我来说,一个美国人,查查那儿的原始资料,即使真有什么和我的问题相关,又有什么用?
我忘了是怎么走出那儿的,但那位女士不高兴,我也不高兴——不过有关布列塔尼,我当时不知道的是,尽管坎佩尔是科努瓦耶国的古都、君主或世袭伯爵的居住地,后来是菲尼斯泰尔省的省府等等这些,在所有傻笨的大城市中,因着它离首都的距离,还是被巴黎当红的才子认为是乡巴佬待的地方。因此,就像你可能会对一个纽约的黑人说“你要不规矩点,我送你回阿肯色去”,伏尔泰和孔多塞会哈哈大笑说“你要不懂,那我们送你上坎佩尔去,哈哈哈”一样,把那个和魁北克及世人皆知傻笨的法裔加拿大人联系在一起,她肯定是窃笑不已。
听了别人的建议,我去了靠近圣米歇尔堤岸的马萨林图书馆,去那儿也没什么进展,除了年长的女图书馆员对我眨眨眼睛,给了我她的名字(乌里女士),还告诉我随时给她写信。
所有该在巴黎做的事都做完了。
我买了一张去布列塔尼布雷斯特的机票。
去酒吧和所有人道个别,其中有个布列塔尼人古莱说:“小心一点,他们会把你留在那儿的!”
又及: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买机票之前,我去找我的法国出版商,报上了名字,要求见老板——女孩要么相信我是出版社的作者之一,我至今总共已经在那家出版社出版了六本小说,要么不相信,但她冷冷地说老板出去吃中饭了。
“那好吧,米歇尔·莫尔在哪?”(用的是法语。)(算是我在那儿的编辑,布列塔尼人,来自卢基莱克的拉尼永湾。)
“他也出去吃中饭了。”
但事实是,他那天在纽约,不过她才懒得跟我说。这个秘书肯定以为自己就是狄更斯《双城记》中的德伐日太太,将要送上断头台的人的名字编入印刷商的织物,和我一起坐在这个专横的秘书前的还有半打的未来作家,或热切或焦虑,带着他们的手稿,他们听到我的名字,都给了我一个毫不掩饰的难看脸色,像是喃喃自语:“凯鲁亚克?我可比那个垮掉一代的疯子写得好十倍,我可以用这部稿子来证明。书名叫《唇之寂》,讲的是勒纳尔走进门厅,点燃一支烟,不愿承认看到了毫无故事的同性恋女主角那个悲伤的模糊的微笑。她父亲在可卡蒙伽战役中想强奸一只麋鹿,他刚死了,然后下一章,知识分子菲利普入场,点燃一支烟,来了个存在主义的一跃越过我接下去留出的一页空白,所有这些以一段宽泛的独白结束,这个凯鲁亚克能做的不过是写故事,呸!”“而且品位这么差,甚至在厨房的一出‘重要事件’中都没有一个特征明显的女主角,比如穿着多米诺便裤,替她妈妈用榔头、钉子把鸡钉在十字架上处死。”呵,我感觉很想哼吉米·兰瑟福特[7]的老歌:
“不是你做什么
而是你怎么做!”
看到我四周险恶的“文学”氛围,而且那女人也不会让我的出版商按响蜂鸣器传唤我进他的办公室正儿八经聊聊,我起了身,吼道:
“真是狗屁,j’m’en va à l’Angleterre(我去英格兰),”但是我其实应当说:
“Le Petit Prince s’en va à la Petite Bretagne. ”
意思是:“小王子要去小不列颠了(或是布列塔尼)。”
* * *
[1] 法语,好。
[2] Rue des Francs-Bourgeois,后文的“直率的中产阶级之路”为意译。
[3] Druid,古代凯尔特文化中一批有学识的人,在森林中居住,多担任祭司、教师和法官。关于他们的最早史料,产生于公元前三世纪。
[4] Picts,居住在现苏格兰东部和东北部的古代非凯尔特民族之一,九世纪左右,苏格兰人的国王统一了苏格兰人和皮克特人的王国,发展为后来的苏格兰。
[5] La Vendée,旺代战争,又称旺代叛乱,从一七九三年三月至十二月,历时九个月。旺代地区农民信奉天主教,反抗共和国政府,最终被镇压。一八一五年,拿破仑百日复兴时,也曾派兵平息保王党的旺代地区。
[6] Morholt(或Marhalt),古代爱尔兰武士。各版本的特里斯丹和绮瑟传奇中均有此人物。
[7] James Melvin Lunceford(1902—1947),美国摇摆乐时代的爵士音乐家和乐队领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