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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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利斯特去看望的这个人物,城里谣言纷纷,现在需要说明一下。这些谣言经过长舌妇的夸大,再经过无知之辈的添油加醋,最后传到了神甫的耳朵里。收税人,治安法官,圣纳泽尔海关主任,以及本乡的其他有知识的人,对格里蒙神甫叙述了这位化名卡米叶·莫潘的女艺术家的古怪生活,使他很不放心。她并没有吃小孩,并没有象克勒俄帕特拉①那样杀奴隶,也没有象《奈勒塔》②中被诬陷的女主人公那样,叫人把男人扔进河里。但是,在格里蒙神甫看来,这个近乎妖孽和无神论者的怪物集女人和哲学家于一身,伤风败俗,不遵守为控制或利用女性弱点所制订的任何社会法规。

克拉拉·加祖勒③是一位才子的女性化名,乔治·桑④是一位女才子的男性笔名,同样,卡米叶·莫潘也是个假名,长期使用这个假名的是位布列塔尼良家出身的可爱女子,芳名费利西泰·德·图希。使杜·恺尼克男爵夫人和盖朗德的好心神甫焦虑不安的,正是这位女人。她的家族与都兰的德·图希家族毫无关系,后者有人当了摄政王的大使,但他作为文学家的名声远比他外交家的名声更为响亮。⑤卡米叶·莫潘是十九世纪少数几位名媛之一。她初登文坛时笔力雄浑,所以长期被误认为男作家。

①克勒俄帕特拉(公元前?—30),古埃及王后,以貌美和残忍着称。

②指大仲马于一八三二年所着历史剧《奈勒塔》。传说法国王后玛格丽特·德·勃凯第(1290—1315)淫乐无度,常引诱贵族青年在奈勒塔中行乐,然后杀死投入塞纳河。

③克拉拉·加祖勒,指法国作家梅里美(1803—1870),他曾于一八二五年发表《克拉拉·加祖勒戏剧集》。

④乔治·桑(1804—1876),法国女小说家。

⑤指德·图希骑士(1680—1754),外交官,着有《已婚的哲学家》、《挥金如土》等喜剧。

今天大家都知道她模仿莎士比亚和维加①写过不少未能公演的戏剧,一八二二年编成两个集子出版。当时报纸、文学团体、法兰西学院正在争论浪漫派和古典派的大问题,她的两本戏剧集成了文学上的一场革命。后来卡米叶·莫潘还写过几个剧本和一部小说,其成就并不亚于她早期的作品,不过现在已经很少为人所知了。出于什么机缘,一位少女竟转化为男子汉,费利西泰·德·图希如何变成了男人和作家,为什么她比德·斯塔尔夫人幸运,能够一直无所羁绊,因而芳名流传也比较有情可原。解释一下这些问题,可以满足许多人的好奇心,可以说明这些奇才是怎么来的。这些奇才如同人类历史的纪念碑,惟其旷世罕见,才得以名垂青史。两千年来,算得上伟大的妇女不到二十位。因此,虽然德·图希小姐在这里只是个次要人物,但由于她对卡利斯特产生了巨大影响,并在当代文学史上起过作用,在这个人物身上花的笔墨比现代诗学所肯花的笔墨稍多一些,谁也不会感到可惜的。

费利西泰·德·图希小姐在一七九三年沦为孤儿,她的财产因此免遭没收。如果她父亲或她哥哥在,那肯定是要被没收的。她父亲是王家卫队的头目,负责守卫国王的宫门,八月十日在王宫门口与国王的其他卫兵一起被杀。她的哥哥是年轻的卫士,在加尔默罗会修道院被屠杀②。第二起灾难过后不几天,她的母亲便悲痛而死。当时德·图希小姐只有两岁。

①洛普·德·维加·卡尔皮奥(1562—1635),西班牙作家,戏剧家,诗人。

②加尔默罗会修通院大屠杀一事发生在一七九二年九月七日,而不是发生在一七九三年。

死前,德·图希夫人把女儿托付给她的姐姐,歇勒修道院①的修女德·福孔伯太太,她谨慎地把孤儿带到福孔伯,这是德·图希夫人的产业,在南特附近,面积相当可观。福孔伯太太同她修道院中的三位修女在那里安顿下来。白色恐怖的最后几天里,南特的乱民前来拆毁住宅,抓走修女和德·图希小姐,将她们投入监狱,因为谣传她们接待过皮特和科布尔②的密使。热月九日事变③使她们获释,费利西泰的姨妈受了惊吓,一命呜呼。两位修女离开了法国。另一位修女把德·图希家的小姑娘就近托付给住在南特的舅公德·福孔伯先生,然后赶去同流亡的同伴会合。

德·福孔伯先生已是六十岁的老人,娶了一位年轻的妻子,并把自己的财产交给她管理。他除了考古学之外,什么也不关心,这是一种嗜好,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是帮助老人相信自己仍然活着的一种癖好。小外甥孙女的教育,他完全听之任之。他的年轻妻子沉湎在帝政时期纸醉金迷的生活之中,很少关心费利西泰,所以费利西泰无拘无束,自由自在,长成个假小子。她陪伴德·福孔伯先生呆在书房里,喜欢读什么就读什么。于是对生活有了书本知识,头脑一点也不简单,但仍保持着童贞。她的智慧在乱七八糟的科学知识中漂游,心灵还是纯洁的。她酷爱读书,记忆力又好,学识惊人的广博。她十八岁的时候就有了今天青年作家在写作之前应当具备的知识。增广见闻的读物比教会办的女子寄宿学校里的生活更能克制她的情欲,因为在女子寄宿学校里,少女们胡思乱想得更加起劲。她那颗装满了未经消化和整理的知识的脑袋驾驭了她那颗童心。如果说德·图希小姐的身价在南特有人怀疑的活,她那些异端邪说则叫哲学家或善于观察的人也感到惊讶,不过她的肉体却保持着贞洁而不受影响。

①歇勒修道院创建于七世纪,由王族的公主们领导。一七九二年十月一日奉命关闭。

②皮特(1759—1806),英国政治家,拿破仑的敌手。科布尔(1731—1815),奥地利陆军元帅。这两人在巴尔扎克笔下常作为保王党的代名词。

③热月九日事变指一七九四年七月二十七日,温和派推翻以罗伯斯比尔为首的激进派政权,结束恐怖政策。

相反,因并未导致果:费利西泰没有丝毫学坏的倾向,一切都在脑子里想,并不付诸行动;她使福孔伯老人着魔,帮助他从事考古研究;她为老人代笔写了三部着作,而老人却以为这三部着作是自己写的,因为他对孩子父亲般的疼爱使他在精神方面也一样糊里糊涂。这样繁重的写作任务对少女的发育成长是不利的,结果她病倒了,烦躁不安,象是要生肺炎的样子。医生嘱咐她骑骑马,参加参加社交娱乐活动。于是德·图希小姐变成了一位骑马的能手,一、两个月内就恢复了健康。

十八岁那年,她在社交界开始抛头露面,在社交场合,她的才貌是如此出众,南特没有一个人不称她为美丽的德·图希小姐。但她对别人的爱慕无动于衷,她参加社交活动是出于那种女子人人都有的感情,不管她的优越感多么强。她的舅妈和表姐妹们①嘲笑她写书,挖苦她同别人疏远,说她是因为不会讨人喜欢,她心里颇为不快,所以要想是出轻盈妩媚的样子,总之要象个女人。费利西泰指望别人的想法会有所改变,指望有与她高超的智力和广博的知识相当的人来追求她。她听到那些无聊的谈话和献殷勤的蠢话感到厌恶,军人们的傲气更使她反感,当时军人是不可一世的。自然喽,她没有想到学习消遣的技艺。那些一肚皮稻草的少女一面唱着抒情歌曲,一面弹着钢琴,做出讨人喜欢的样子。她自问这方面不及她们,便决心做音乐家。她回家之后,深居简出,在本城最优秀的音乐教师的指导下,专心学起音乐来。她有的是钱,为了提高音乐水平,她把斯泰贝尔特②请来了,全城大为惊讶。至今城里还有人谈起她这种王爷作风哩。这位音乐大师来小住一趟,她花了一万二千法郎。从此,她便成了音乐行家。后来她在巴黎又学了和声与对位,还为两部歌剧谱过音乐。歌剧获得空前未有的成功,但观众从来不知道作曲家是谁。因为人们公开说,这两个歌剧是当代最杰出的艺术家之一孔蒂写的。这事与她的情史有关,留待下文分解。

①这里应指福孔伯先生的年轻妻子及其女儿们,按辈费利西泰当称舅奶奶和表姨。可是巴尔扎克却用舅妈和表姐妹两词来表述费利西泰与她们的关系。巴尔扎克作品中,常出现此类矛盾。

②斯泰贝尔特(1765—1823),德国作曲家,钢琴家。

外省社交界的俗气,她厌恶透了,她脑子里又幻想着宏伟的计划,所以,她在沙龙里重新露了露面之后就不再去了。她重新露一露面是为了用她光彩照人的美貌把那些女人比下去,为了显示一下她比那些会唱歌弹琴的姑娘们更懂音乐,为了让那些风流才子们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但是,她向两位表姐妹证明了她的魅力,并使两位爱慕她的情郎感到绝望之后,又回到书本、钢琴、贝多芬的作品和福孔伯老人身边去了。一八一二年,她二十一岁,考古学家把代管的帐目移交给了她。因此,从这一年起,她便亲自管理自己的财产。她的财产包括图希家的一万五千利勿尔年金,这是她父亲的财产;福孔伯的地产当时每年的收益值一万二千法郎,但在换租约的时候又增加了三分之一;还有她的监护人为她节省下来的一笔三十万法郎的存款。费利西泰从外省生活中学会的仅仅是财务,并养成了理财的习惯,这习惯也许阻止了外省资金流向巴黎的倾向。她从考古家存放的银行里取出了她的三十万法郎,然后在灾难性的莫斯科撤退之际全部买了国家公债,这使她多出三万法郎年息。除去所有开销,她一年还能在银行里存上五万法郎,二十一岁的女孩子有这样的志气可以顶得上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她的思路十分开阔,她有挑剔的习惯,能够对人、对艺术、对事物以及对政治作出正确的判断。她这时早已有意离开南特,可是福孔伯老舅公病倒了,而且再也未能康复。她象这位老人的妻子一样,护理了他十八个月,任劳任怨,象位守护天使,一直到他归天。当时拿破仑正踏在法兰西的尸体上同欧洲战斗。因此,她把去巴黎的行期推迟到这场斗争结束。

她是保王派,特地赶到巴黎去迎接波旁家族归来。她与葛朗利厄家有亲戚关系,在巴黎就住在他们家。三月二十日的灾难①发生了,她却认为一切都还未定局。她就近看到了帝国这最后一场戏,欣赏了那支伟大的军队;他们去滑铁卢送死前在战神广场——象在圆形剧场上一样——向他们的统帅恺撒告别。费利西泰伟大而高贵的心灵被这动人的场面迷住了。在使王族四处逃窜的大动乱中,刚踏进王族圈子的费利西泰对一切皆无兴趣,全神贯注在政治动荡和那出历时三个月、史称“百日政变”的幻梦一般的戏剧上。葛朗利厄一家追随波旁王族逃到根特,把他们的府第留给德·图希小姐。

①指拿破仑的百日政变。拿破仑于一八一五年三月二十日返回巴黎,国王路易十八逃往比利时的根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