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长叫都筑明去乡下一趟的时候,他立刻就想起了信州的O村,那是他曾度过好几个夏天的地方。现在那里可能还很冷,山里也许还在下雪,一切都是崭新的——山间早春的风物充满了未知,比什么都吸引他。
都筑明想起来,在这座早前是驿站的古老村庄里,曾有一家名叫牡丹屋的大旅馆,以前的学生们夏天都在那里住宿。他寄信去问,很快收到了回信,说是随时都可以去住。于是四月初,都筑明正式休了假,决定踏上信州之旅。
他坐上信越线,火车穿越遍是桑田的上州,终于驶入信州。风景骤然变换,一派山国景象映入眼帘:冬寒中的草木萧瑟枯萎,山的背阴处还堆着斑斑积雪。将近傍晚时分,都筑明在一个车站下了车。车站在一个小小的峡谷里,紧挨着浅间山。这里刚刚化雪,浅间山露出赭红色的山岩,显得颇不自然。
从车站到村子,一路上的风景一成不变。都筑明看在眼里,感到无可言说的寂寞。景色未变,他却再也回不到从前。但这不是让他感到寂寞的唯一原因,而是从前到现在,风景本就一直是寂寞的——从车站出发的坡道,不时辉映着傍晚火烧云的路边残雪,林子旁边一栋仿佛被人遗忘、几近废弃的小屋,无边无尽的森林,预示着森林终于走过一半的某条岔道(其中一条通往村子,另一条则通往都筑明少年时度过夏天的林中别墅……),还有刚走出森林便深深印在旅行者眼中的风景——一座在火山脚下平缓的原野上,斜斜地缩成一团的小山村……
都筑明在O村宁静而略有恍惚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山国之春姗姗来迟。林地几乎还是光秃秃的,但在树梢间跳来跳去的小鸟们已经有了属于春天的矫健。临到傍晚,附近林子里已常常有山鸡啼叫。
牡丹屋的那些人都还记得少年时的都筑明和他几年前辞世的姑妈,待他很是周到。年逾七十的老板母亲、腿脚不便的老板、从东京嫁过来的年轻老板娘,还有离了婚重回娘家的老板的姐姐阿叶——少年的时候,都筑明就经常听到这些人的故事。尤其是老板的姐姐阿叶,听说年轻时貌美如花,被人看中,嫁到了有名的避暑胜地邻村堪称一流的M酒店。但她实在喜欢不上那里,一年多后自己跑了出来。因此都筑明自少年时便对阿叶有一种不自觉的关心。但他却是这次住在这里时,才知道阿叶有一个今年就要十九岁的女儿初枝,七八年前得了脊髓炎,从此卧床不起……
对这样一位拥有许多过去的美丽女人来说,阿叶现在平庸的样子未免也太无所谓了。可虽然已经年近四十,她在厨房勤勤恳恳地忙碌时,举手投足间却还像个小姑娘。没想到在这山乡之中还有这样的女子,都筑明倍感亲切。
火山的雄姿仍能透过林木的枝条看得一清二楚,它和森林一起,日复一日地恢复生机。
来到这里已经一周了,都筑明走走看看,已几乎转遍了整个村庄。那栋他住过的林中别墅,他也去了好几次。姑妈去世后,她的小别墅十有八九已经易主。至于邻居三村家那栋院子里有一棵大榆树的别墅,这几年像是也一直没人来住,门窗都钉得死死的。过往夏天的午后,大家经常聚在那棵榆树下。如今树下的长椅埋在无数落叶中,歪着半个身子,眼看就要散架。直到现在,都筑明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在榆树荫下度过的最后一个夏天——那年夏末,森於菟彦突然来访O村,之前听说他下榻了邻村酒店。那之后不久,菜穗子却忽然回了东京,没和任何人打招呼。第二天,都筑明才在这棵树下从三村太太口中听闻这个消息。少年深信菜穗子是因自己离去的,他慌张不已,心烦意乱中下定决心问道:“菜穗子走之前有什么话留给我吗?”
“嗯,她什么都没说……”三村太太注视着他,目光暗淡而深沉。
“她就是这个脾气……”少年拼命掩饰自己的情绪,用力点点头,一声不响地起身离开了——那是都筑明最后一次去院子里有大榆树的三村家。第二年,姑妈去世,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来过这个村庄……
不知道是第几次了,都筑明坐在那张塌了半个身子的长椅上,一边在心里回想最后的夏日的场景,一边再次想起那永远不会再回头望的少女。他猛然起身,决定从今往后再也不到这儿来了。
不久,富有春天气息的阵雨来了,每天总要下上一两场。一天,都筑明在远处的森林里,遭遇了一场伴着电闪雷鸣的暴雨。
他从头到脚都湿透了,发现林子里的空地上有一间茅草小屋,立刻狂奔进去。原以为是谁家的仓库,可屋子里面一团漆黑,似乎空荡荡的。小屋内部比想象中要深,他摸索着下了约莫五六级台阶,里头的空气凉丝丝的,非同寻常。都筑明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但让他更吃惊的是,好像已经有人先他一步在这间小屋深处躲雨了。他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屋里的光线,发现这里还有一个女孩儿,此刻正因为自己这个不速之客而缩在屋子的一角。
“这雨下得真大啊!”都筑明看见对方后,不好意思地自言自语着。他转过身背对着女孩儿,不停往屋子外面看。
可是,雨越下越厉害了。雨水冲刷着小屋外面火山灰质的土地,屋外渐渐形成一道泥泞的水流,眼看着便冲走了落叶和折断的树枝。
塌了一半的茅草屋顶上,许多地方开始漏雨。都筑明没法儿一直站在那边,只得一步步往后退。他和姑娘的距离一点点拉近了。
“这雨下得真大啊!”都筑明将刚才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用更高的声调又说了一遍。
“……”姑娘似乎沉默着点了点头。
离得近了,都筑明才看出姑娘是村里名叫“棉屋”的那户商铺家的,名叫早苗。姑娘好像在这之前就已经认出了他。
认出姑娘之后,都筑明觉得两个人在这昏暗的小屋里沉默地待着更让他觉得尴尬。于是他又略微提高了声调,试着问那姑娘:“这间小屋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可是姑娘不知怎么扭扭捏捏的,迟迟没有回音。
“看样子也不像是一般的仓库……”都筑明的眼睛彻底适应了黑暗,他将整间屋子环顾一番。
这时,姑娘终于轻声开口道:“是冰室。”
依然有雨水不停地从茅草屋顶的缝隙里落下,但雨总算是渐渐停了。外面比刚才亮多了。
都筑明一下子放松了许多:“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冰室啊……”
以前这里刚通铁道的时候,一些村民每到冬天便采来天然冰存在这里,到了夏天再将冰运往各地。后来大型制冰工厂在东京成立,采天然冰的人也就越来越少,大部分冰室都被直接废弃,遗留在各个地方。现在的林区兴许还有几处残留——都筑明以前常听村里的人说起,这次还是头一遭见到真的冰室。
“有种马上就要塌了的感觉……”他说着,又一次仔细打量整个小屋的内部。茅草屋顶的缝隙里刚才还滴着雨,此刻突然有拉成细丝的阳光探了进来。姑娘颇感意外地循着光线抬头,那张脸十分白皙,不似村里人寻常的模样。都筑明在一旁偷偷瞧着,有那么一瞬,他觉得姑娘很美。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小屋,姑娘手里提着一只小篮子跟在后头,原来是刚从林子对面的小河边摘水芹回来。他们走出森林,便没再说一句话。两人忽前忽后地穿过桑田,往村子的方向走回去了。
从那天起,都筑明便喜欢上了那片有冰室的林中空地。他每天午后都到那里去,躺在破败的冰室后面的草丛中,远望对面树林的枝叶掩映下近在眼前的火山,看多久都不厌倦。
到了傍晚,棉屋的姑娘摘水芹回来,总会从他身前经过。两个人便站在那里聊几句再走,这成了他们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