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菜穗子好奇地盯着一片紧贴在窗玻璃中央的树叶——那是被风刮上去的。不一会儿,她好像想起了什么,脸上浮现出笑容。察觉到自己这副模样,她也不禁吃了一惊。
“算我求求你也好,以后能不能别再用这种眼神看我了?”临行前,圭介一如既往地移开了视线并同她委婉地抗议。菜穗子此刻好奇地盯着那片树叶,宛若它是狂风暴雨中唯一的静止。她透过玻璃反射对上自己的目光,无意间想起丈夫那出乎意料的抗议。
“我的这种眼神又不是最近才有的,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就已经如此了。妈妈在世的时候也讨厌我这个样子,那人居然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吗?还是说他之前一直介意,却没说出来过,今天才终于打算跟我说清楚?昨天晚上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可是,他还是那么胆小怕事,在火车上遇见这样激烈的暴风雨,一个人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害怕呢……”
圭介彻夜不眠,整个晚上都在隐隐的恐慌中度过。第二天快到中午,云层总算破开,浓雾弥漫整个天地。他这才松了口气,急忙赶往火车站。可此时天气又骤然一变,也不知道圭介究竟有没有在暴风雨来临之前赶上火车。不知不觉中,菜穗子又出神地端详起那片像画儿一样紧贴在窗户上的树叶。她倒也不怎么担心,只是心里想着丈夫。想着想着,她的脸上再一次露出自己都不曾觉察的微笑……
与此同时,载着黑川圭介的那趟上行列车,正在狂风暴雨的夹击下,横跨森林绵亘的信州边界。
对圭介来说,在山间的疗养院里经历的一切比眼前的狂风暴雨更不寻常,以至于他此刻依然念念不忘。这次的经历于他而言,可谓是对未知世界的初体验。风雨比他来时更加猛烈。坐在车厢里,他只望得到树木从窗外一掠而过,痛苦地颤动着身躯,枝叶飘摇。其他景象一概不得而见。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失眠,让他的头脑昏昏沉沉的。他用飘忽的思绪,将一切想了个遍。他想起自己越发郁郁寡欢的妻子,想起昨夜在妻子身旁熬到天明的陌生的自己,还有在大森的家中独自等着自己归来、恐怕同样是一夜未合眼的母亲。他想着,母亲的爱很霸道,恨不得这世上只有她和儿子两个人才好。自己留在这样的母亲身边,为了保护母子二人从前视如珍宝的所谓的一家和睦,愣是把妻子赶出了家门。可是此刻,他眼前仍然有一条生与死的绒毯时隐时现,这绒毯上绘着菜穗子的模样,给人以奇妙的厚重感。相比之下,那所谓的家庭和睦是多么的单薄!圭介陷入一种异常激动的情绪之中,这情绪强烈至极,令这些想法变得越发坚定,足以将他至今为止的安逸生活连根拔起。火车闯过风雨,在森林绵亘的信州边界疾驰的时候,圭介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几乎全程都紧闭双眼。尽管他偶尔也被窗外的风雨吓得瞪大了眼睛,可是心实在太过疲累,眼皮不久便耷拉下去,再次沉入似梦非梦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此刻的感受和不断涌现的回忆相互缠绕,让他觉得仿佛有两个自己。他有时觉得自己努力看着窗外却什么都看不到而只能凝望虚空的眼神,和昨天刚到山里的时候,无意间从那扇半开的门中瞥见的垂死病患那毛骨悚然的眼神很像;有时又觉得自己那眼神跟菜穗子空洞的、自己总是不愿直视的眼神很像;再有时,又觉得这三种眼神诡异地交织在了一起……
窗外蓦地明亮了许多,这让圭介在朦胧之中安心了不少。他用手指擦了擦蒙着雾气的车窗,向外望去。火车似乎终于穿过了信州边界的山地,此刻行驶在一个巨大的盆地正中。风雨的势头仍然不减。附近的一片葡萄田映入圭介空洞的双眼,田间站着五六个身披蓑衣的人,嘴里不知吵嚷着什么。圭介觉得好不奇怪。越来越多的乘客看见了葡萄田里这群人不寻常的模样,火车四下一片哗然。圭介听着身边人们的对话,渐渐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昨夜的暴雨给这一带降下许多冰雹,田里好不容易才成熟的葡萄损失极为严重,眼下农夫们除了干等风雨快快过去之外,毫无办法。
每到一站,人潮的嘈杂便更高一浪,车窗外能看到风雨中淋得精湿的站务员,跑来跑去,嘴里不知骂着什么。
火车穿过许多座模样凄惨的葡萄园,过了这片平原,又一次开进山地时,云层已经裂开,不时有阳光从云缝中倾泻下来,照得整面车窗明晃晃的。圭介这才从梦境里悠悠醒转,与此同时,他忽然觉得从前的自己很可怕。无论是刚才在脑海中浮现的濒死的鸟儿一般的病人的诡异眼神,还是恍然不觉模仿着这眼神的自己,他此时此刻都忘得一干二净。唯有菜穗子那楚楚可怜的目光仍然活灵活现地在他眼前……
火车抵达雨过天晴的新宿站,车站里铺满了夕阳红彤彤的光。圭介刚下车便吃了一惊,没想到车站里的空气如此闷热,让他立刻回忆起大山疗养院沁人心脾的凉意。他在月台的人群中穿行,见有许多人聚在布告栏前,便也漫不经心地停下了脚步。布告栏上登着一则通知,说他刚才乘的中央线有部分列车停开。仔细一看,原来是他刚才坐的那辆车经过某个峡谷后,塌了一座铁桥,下一辆列车只得困在狂风暴雨中。
得知这个消息,圭介露出一副“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原来不过如此而已”的神色,怀着一份不太寻常的心情,又挤进月台上的人群里。他觉得,在这人山人海之中,唯有自己的心满溢着一种异样的情愫。这份情愫在大山里便有了,现在一路跟着自己来到了这里。圭介一边这么想,一边笔直地朝前走,甚至觉得自己有些悲壮。遗憾的是他无从想象更深一步的事实——他不知道,现在填满自己心房的情感,其实是生命站在死亡线上的不安。
那一天,黑川圭介怎么也不愿意直接回大森的家。他独自在新宿的一家饭馆吃过饭,又去另一家饭馆慢慢地品茶,最后又来到银座,长久地在夜晚的人潮中徜徉。年近四十的他似乎是第一次这么干。其间他不时会想:自己不在家的时候,母亲一定怀着无比忐忑的心情等待自己的归来。一念至此,他便故意拖延回家的时间,像是要让母亲苦等自己的影像在自己心中多留存一阵似的。他甚至禁不住感叹,自己之前居然在那个冷清寂寞的家里和母亲凑合过了那么久的二人生活。菜穗子的目光此刻仍然形影不离地跟随着自己,他却丝毫不因此烦躁。不过,那条不时在他脑海中掠过的生与死的绒毯,却一次比一次模糊了。他渐渐觉得自己和走在前后左右的其他人没有什么两样,最后终于意识到,这种感觉是连日的疲劳所致。他觉得自己仿佛在被某种力量拖着走,却又对此毫无办法。将近十二点时,圭介终于向大森的家中走去。意识到自己即将回到母亲身边时,他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