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幡勘兵卫要去加贺。那接下来,就不得不讲讲加贺前田家的故事。我们得知道被世人称为百万石的这日本最大的大名,其立场究竟如何。
前田家一门兴于利家。
利家自幼侍奉织田信长,好强和轻率的性格,让他总爱在战场上冲锋陷阵,靠着高超枪法立下不少战功。与其说运筹帷幄指挥作战,不如说他更像是一介枪武者的性格。
从信长弱年时起,他就开始担任信长的近侍。当时仍是犬千代的利家,与信长还是男色关系。信长晚年在安土城宴请诸将时,还边扯着利家的胡子,一边面向众人,打趣说:“这家伙长了胡子,看着还真别扭。现在倒是个人模狗样的大名了,这家伙少年的时候,曾是个秀色可餐的童子呢,我经常让他侍寝来着。”
虽然他并不是靠男色关系,才富贵加身,但他与信长确实感情深厚。利家还曾闹别扭,逃出织田家,当过一段时间浪人。但却因信长的一声令下,利家竟然越过了兄长,继承了两千贯的前田家宗家。可见利家对信长而言,确是特别的存在。
晚年时期,信长将利家提拔为越前府中(越前市)三万余石的大名。这个男人虽可以说是无人能及的沙场勇士,但就本事而言,大概也就适合当个三万石程度的小部队长吧。
然而信长死后,秀吉起来了。秀吉与柴田胜家争夺旧织田势力继承权时,前田利家因地缘关系,属于胜家阵营。两股势力在决战场地贱岳附近的一座山峰排开军阵。这时利家背叛了胜家。
“背叛”
利家的背叛是相当隐蔽而巧妙的,让这种露骨的说法很难套用在他身上。有这么一段故事。秀吉在开战前,曾派密使前往敌营对利家说:“两军交战后,希望你能背叛胜家。”秀吉与利家曾同为织田家的年轻武士,因此交情深厚,甚至当时世人都深信利家娶阿松(芳春院)为妻时,是朋友秀吉做的媒人。
对世人眼中的正派人士利家而言,肯定没有比这更难办的事情了。柴田利家一直对他信任有加。顺便一提,这个贱岳之战,是织田家上层武士集团内部的相互倾轧,两派首领分别是胜家和秀吉。对利家而言,无论胜家,还是秀吉,原本都是自己的同僚,而非主仆关系。
“这等背信弃义之事,恕难从命。”
利家断然回绝。利家从内心而言,是这样的男人。但是利家的有趣之处,在于被逼到最后关头时,他最终留下的肯定是明哲保身的本能。利家也并非一介江湖游侠,而是一个团体的首领,于是他便肩负保护这一团体的责任。而且他也有想要保护这一团体的利害观念。
(胜家必败,秀吉将兴。)
利家也曾这样看待未来的局势。说到权衡和预测这种力量关系,利家还是有些过人之处。从利害关系而言,现在应当弃胜家而投秀吉。在织田家,利家被众人称为义薄云天的好汉,这是他自己的老字号招牌。在这老字号招牌面前,他是万万不能做出被世人唾弃的背叛举动的。
“所以,交战时我会保持中立。”
他让人把话带回给秀吉。
终于两军开战,而后愈演愈烈,柴田军前锋佐久间盛政破釜沉舟,发起突击。此时利家也没有动。就在盛政军队狼狈溃败之前,利家命手下假装不堪敌人攻击,擅自撤退,并朝自己的城堡所在地越前府中回奔。虽然利家此举并非主要原因,但最终柴田军全军覆灭。主将柴田胜家往居城越前北之庄(福井市)回逃。利家的府中城便是胜家的必经之地。惨败的胜家来到了利家的城堡。
利家隆重款待了胜家,但其家臣大井直泰此时悄悄献计。
——主公,请取修理亮(胜家)殿下首级,将之献于羽柴(秀吉)殿下。
利家听罢大怒,这也算是堂堂武士吗?难道不懂武士之道吗?他大吼着,照着直泰的胸口毫不客气就是一拳,将他推开。这种好强与豪气,正是自保主义者利家的招牌。
身为脱逃败将的胜家,视利家为重情重义之人,对此深信不疑,他握住利家的手,含泪说:“我已下定决心,待回到北之庄后,便自尽了断。君之高义,我在九泉之下也绝不忘记。”
这是前田家自己编纂的家谱中记载的。但即便这是真的,那看来胜家还真是个好好先生了,假如是编造的,似乎也可以看出在自身利益不受影响的范围内,作为当时的人来说,利家也是个少有的重情重义之人。利家在二十岁左右时,喜好江湖人士的打扮(用当时的话来说,便是“倾奇者”装扮),他的言行举止也颇有江湖气质,在织田家中,也是有名的侠士。如今他已四十五六,早已不见当年的个性举止,反而变成一个极其质朴、作风正派的中年男人。胜家似乎喜欢这样的利家,也对他抱有感激之心。
胜家又说:“如今我既已惨败至此,天下就将是秀吉的囊中之物了。既然如此,你也不必再考虑我的处境。今后你要好好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所幸你与秀吉一向交好。希望你能跟随秀吉出人头地。”
不久,秀吉率领大军,乘胜追至府中。他说马上就要对北之庄的胜家发动进攻。利家经秀吉规劝,加入了秀吉军中。不过秀吉说:“你是堂堂正派人士,要你加入讨伐胜家,想必也很为难吧。所以你也不必参战。待我歼灭胜家后,你再加入我军中即可。”
如此,不仅是己方的胜家,还是敌方的秀吉,都对利家心怀谢意,并设身处地为他着想。而且,虽然利家实质上是背叛胜家,倒戈敌方的秀吉阵营,但世人却也完全没有注意到这点,当然也没人因此批判利家。这是一种把诚实当做商品兜售的艺术。当然了,如果这也称得上是艺术的话,那这种艺术便是利家首创,而利家之后的利长、利常则把它作为“准则”继承下去,成为了其后数百年前田家传统的处世“准则”,一直延续到幕末。
“秀赖是兴是衰,全在加贺大纳言(利家)的一念之间。”
弥留之际的秀吉常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秀吉认为自己死后,可以依靠的人就只有利家,所以他让利家做了秀赖的傅人。傅人虽为家臣,却是代亲生父亲养育公子的人。这里说的养育,当然也不是让利家寸步不离秀赖身边,没事抱着逗着玩,而是类似于精神上的父亲一角。如果利家是傅人,他就一定会爱护秀赖,将来秀赖若是有难,他也能挺身而出,保护秀赖。秀吉对利家抱有这样的期待。
“因为又左(利家的通称)是正派人士。”
秀吉不仅对利家这么说,还对其他人也这么说。正派人士,换而言之,就是诚实。利家在众人眼里便是这么一个人物。秀吉的打算,是要把他正派人士的名声捧得更高,将他栽培成秀赖将来的靠山,那自己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说到栽培,秀吉很早就对利家有了栽培之心。为了牵制丰臣家首席家老德川家康,他不遗余力地提拔利家,加官进禄,将他培养成能与家康分庭抗礼的人。
“家康,利家。”
可谓是丰臣家的双璧。秀吉在谈话中,时不时故意调换顺序,称二人为“利家殿下、家康殿下”,为的也是要让利家参透自己的栽培之意。
弥留之际,秀吉规划了自己死后的丰臣体制蓝图。利家与家康共同辅佐幼主秀赖,利家是丰臣家家政方面的代理人(傅人),家康则是行政方面的代理人。
不料秀吉死后,家康野心立现。他开始与各国大名大搞政治联姻,结党营私,组织了一个可以称作是德川党的小集团。秀吉死前曾预感到家康会有此举,为了消除心中不安,他留下遗言,下令“大名之间不得擅自联姻”。不料家康竟公然无视秀吉的遗言。奉行石田三成以微禄之身,站出来弹劾家康,其原因就在于家康的狂妄之举。与三成交情不深的利家,虽未助三成弹劾家康,却也极为愤慨:“简直岂有此理!”利家的激愤立刻在世间传开,一时闹得人心惶惶。甚至连大坂城下的町人,也都惊慌失措,大呼“完了,要打仗了!”而后所幸有人出面调停,最终决定由利家亲自登门道歉,才平息了这场风波。此时利家已是重病之躯,却拖着残破的身体,从大坂乘船顺淀川而下,前往家康所在的伏见城。面对同僚的家康,他表达了自己的心意:“其实我并无他意。”
利家无论从健康状况,还是从手段能力而言,说到底都不是一个能对家康这种男人拔刀相向、保护丰臣家免遭家康毒手的男人。这段时期,利家似乎更加深感心有余而力不足吧。秀吉的提拔让利家享受极高的官位,但他的领地却是八十万石,根本无法与家康的关东二百五十万余石相匹敌。不仅如此,利家虽备受诸大名爱戴,可说到威望,却是家康远出其右。况且一直以来,对于前来投靠的大名,家康都有意识地收为自己的党羽。与此相对,利家在壮大自身势力方面,却没有丝毫计谋,而且似乎也不太喜欢这么做。这一点后来也成为前田家的一大特点。
秀吉死后,翌年闰三月,利家也撒手人寰。秀吉的期待因此落空。利家病危时,家康还特意从伏见远道而来,探望他的病情。那时利家的态度——如下文所述——无论真伪,至少是前田家正统家谱所记之事。利家虽然对家康的阴谋那般愤慨,此时却从病床上吃力地起身,对着家康双手合十,说:“我大限将至,命不久矣。我死后,还望多多提携犬子利长。”利家这个人,直到晚年也一直率直不阿,很难想象他会对人卑躬屈膝至此。不知道这段故事真是利家因病痛所累,没了骨气,还是利家之后,前田家为了讨好德川幕府才编造出来的。总之,前田家受幕府之命编纂呈交家谱(宽政重修诸家谱)时,在里面记录了这么一段插曲。也许真是为讨好幕府吧。
利家之后,是利长。
利长早已不是毛头小子。
年少时,他也曾从军参与贱岳之战,元龟天正年间,战国的热血沸腾与战火硝烟,他也都略知一二。加上其父利家本人就是从战国烽火中打拼出来的猛将,所以利长也颇受影响。父亲利家一动肝火,便会在家臣跟前对利长拳脚相向。所以原本利长也可以有这种战国人的粗犷豪迈之风。不过比起张扬的言行,他是个更推崇深思熟虑的男人。父亲利家深藏于心底的利益计算观念,他也原封不动地继承下来,将之变成了自己思考和行为的准则。总而言之,就是如何保全前田家的这个准则。
“前田家之辈,就算与丰臣家共同进退,以身殉主,也是应尽的本分。”
在大坂城内跟大野修理如此评论加贺前田氏的人,是小幡勘兵卫。不过在他人看来,似乎也正如勘兵卫所言。前田家在织田时代,不过是个普通身份的大名,是秀吉想扶植他为丰臣家的中流砥柱,才赐给了他八十余万石的大大名身份。如此说来,果然即使以身殉主,也是应尽的本分吧。
然而,利长的立场是“大名家业,创业难,守业更难”。
关原之战前不久,老家主利家尸骨未寒,伏见的家康便使计挑衅前田利长与自己为敌。倘若利长中计,起兵加贺,那家康便可借讨伐前田家的大义名分,召集各国大名,举兵北征,将前田氏一网打尽,而后顺势确立自己的天下霸权。但是利长并未中计(跳入这个家康的陷阱之人,是石田三成与上杉景胜。二人的主观意愿都太强了)。
利长并不上当。
他虽与家康地位相当,却绞尽脑汁地向家康道歉,表示诚意,努力消除家康的疑惑,最后还将其母芳春院送到了江户当人质。关于这人质一事,其实是芳春院自己提出要去江户的。她当时说:“要是由我当人质,前往江户以表诚意,家康殿下便可打消疑惑了吧。”前田家的“诚意”准则,也被未亡人芳春院所继承。
这么一来,纵使是家康,也无可奈何,只好不再追究下去。
关原之战时,前田家站在家康一方与北陆的西军作战,战后获得家康重赏,加官进禄,成了一百一十九万石的超级诸侯。不过,就在这关原之战当中,唯有次男利政表示“丰家大恩没齿不忘”,与家族分道扬镳,加入了西军阵营。溃败之后,利政失去了自己的二十一万石俸禄,变成浪人隐居京都嵯峨山区。不过其兄利长年年都会派人送去十万石的隐居费。总之,这是一种聪明的策略。关原之战,哪方胜利都不是问题,兄弟二人只消各站一边,无论胜败如何,前田家都会留下战绩功名。
说起政治策略,当初利长为了加深与家康的情谊,还特地恳请家康将孙女赐给前田家。利长的继承人是其弟利常,关原之战时,这个利常尚且年幼。利长便请求家康将孙女嫁给利常。
“她尚且年幼。”
家康有些犹豫,不过确有必要拉拢前田家。
于是,家康在关原之战后,庆长六年五月,促成这一婚事,将子子姬送到了加贺。子子姬是千姬的妹妹。姐姐千姬六岁便嫁作人妇,这妹妹子子姬则更早,出嫁当时她才两岁。夫君是八岁的利常。
一来二去,利长加深了与家康之间的纽带,金泽城迎来子子姬第二年,庆长七年正月,作为回礼,他首次访问了江户。利长四十岁,官位是中纳言。对大坂的秀赖而言,利长继承父亲的职责,成了秀赖的“傅人”,可是他根本不去大坂。
而是朝着江户出发了。
(德川家将如何款待于我?)
这是利长在意的一点。事实上,只要大坂的丰臣家还存在一天,从法理来讲,前田利长就是丰臣家的家臣,与德川家康是同僚关系。前田家只是由于势力原因而把家康尊为盟主,而非家康的臣子。
一个正月的黄昏,利长抵达江户。
当日,进入板桥时,发生了一件利长意料之外的事。家康的继承人秀忠,以大纳言之身亲临板桥,迎接他的到来。
(真是待我不薄呀。)
利长又惊又喜,他知道了就算不是跟德川家平起平坐,德川家还是会以贵宾之礼对待自己。
“德川殿下,果然名不虚传。”
是夜,江户的下榻之处,利长在家臣面前极度兴奋地这么说。利长这个男人一向冷静,这时他却如此欢欣雀跃,就连身边的亲信,也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的面孔。
于是,翌日利长登城。
他被带到了见面的场所。一看,是一件宽敞的书院。
“请在此就座。”
德川家负责接待的人指着一处说。那是离主人很遥远的下位。
不一会儿,利长在座位上隐约看见就在遥远的上段之间,秀忠带着手持太刀的侍童出现,慢悠悠地坐了下来。若是家康的话,尚可忍受,没想到来人居然是他的小崽子秀忠。
(这简直是欺人太甚。)
利长正心里愤愤不平之时,又被命令伏身行礼。他伏下身,一股遭人算计了的不快和屈辱,让他浑身颤抖起来。
“据说利长此时深感不甘。”
此后德川家的儒官新井白石也在其《藩翰谱》中如此记录。
“利长在那之后,将家督之位让与养子利常,从此隐居,未再踏入江户。”白石说。
正如白石所言,利长在封地越中(富山县)高冈修建了一座城堡,隐居其中。
小幡勘兵卫作为大坂城的密使前往加贺,正是这段时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