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康是一个政治妖怪,他遣人去到大藏卿局等人的下榻之处,向她们传达了这样的意思。
——还请诸位登城一叙。实在是阔别多时,老夫欣然恭候诸位光临。
“真是蹊跷。”
使者回去后,年轻的阿夏首先开口。家康不是心情不好吗?片桐且元已费尽口舌将此事告知她们。可家康这兴奋期待的调调究竟是何含义?
“确实蹊跷。”
大藏卿局与正荣尼也说。正荣尼首先对且元产生了怀疑。
“市正殿下不像是大坂的家老,简直就与关东的随身侍从无异。例如家康殿下心情一坏,就算是一根针落到地面的声音,也会被他夸大成洪钟一般轰然,其实就是想吓唬大坂吧。”
正荣尼也属于讨厌且元的一派。接着,她便左一言右一语地说起且元的坏话。
“不过,也不可妄下结论呀。”大藏卿局最后说,“现在就断言家康殿下心情极佳,未免言之过早。还得先登城见上一面才是,否则无法判断家康殿下的真正想法。”
也确实如其所言。亲眼见一见家康的人,亲耳听一听他的话,便可立刻知晓其真意。无论如何,且元只得了一句“大御所心情不佳”,便吃了闭门羹,而大藏卿局等人却能如此顺利得以拜谒家康。这让每个人心中都有种从云雨之间窥见青天一样的感觉。
大藏卿局在旅馆拼命练习早已备好的关于钟铭事件的说辞。这番说辞成功与否,关系到大坂的命运。一想到这里,也只得拼命练习了。这番说辞中有一部分汉文。问题钟铭是汉文的,既然要解释问题,必然也需要解释外语的字义。大藏卿局不懂汉文,只能从头到尾死记硬背。正荣尼也一样,她就像寺院里的小和尚念经一样,囫囵吞枣地背了下来。来的路上,二人还在轿子里不停地背诵。
二女……不识汉文,唯临阵磨枪,学习汉字训释,道中暗记于心,下至骏府。
这是《三川记》中的记载。
她们登上骏府城。
进入本丸御殿的玄关后,阿夏与另一位随员走进另一间控之间。拜谒家康的只有正使大藏卿局与副使正荣尼。
二人被带进大广间。右手边,杉木门板外的庭院里,高耸的关东槙沐浴在阳光中。松树却不是很茂盛,似乎树龄还不够老。石堆的石头似乎是三河运来的。若说有什么意义,可能是家康为怀念三河往事而运来的吧。
有人进来了。还是那四人,本多上野介正纯、僧人天海、僧人崇传、儒者林道春。后面还有十名大藏卿局不知其名也未见过其面的武士候在一旁。
上段之间的帘子微微动了动。有风。是从庭院吹来的。正荣尼双鬓已闪烁着汗珠。
“正荣尼殿下,汗。”
大藏卿局提醒道。即便年纪再大,妇人也不可让别人看到自己的汗水。这是这个时代的规矩。
正荣尼取出怀纸,正欲拭去鬓角汗水时,家康出现在了上段之间。正荣尼慌忙收起怀纸,低头叩拜。
听完大藏卿局的一番寒暄后,家康面带春风地说:“哎呀哎呀。真是阔别多日了呀。您还是一如既往年轻貌美,风华绝代,真是可喜可贺。”
听了家康的一番恭维,大藏卿局竟一时忘了自己的年纪,感觉甚是奇妙,仿佛皱纹都被抚平了一般。家康深谙此道。对于妇人,无论年纪多大,都爱听别人赞扬自己的容貌。也不知家康从何处学会这种本领的。
“太远了,声音听不清楚。”
快上前来,近前说话,让老夫好好听听二位的声音。他抬起手招呼两位使者上前,这是何等的厚遇殊荣。来骏府的客人中,还从未有人享受过如此待遇。
“右大臣家和御袋殿下,”家康说,“一切无恙?右大臣家变得更加威风凛凛了吧?身体尚可安好?”他开始聒噪起来。
“是呀是呀。”
大藏卿局忙不迭地回答家康。似乎与预想的情况有些出入。
“乳母殿下错过了好戏呀。若是再早来几日,就有不错的能乐[1]可看了。”家康说。
这月的二十六日,家康在骏府城内看了场能乐表演。家康谈到这件事。能乐剧目是《吴服》、《经政》、《佛原》、《猩猩》,还有《大佛供养》。
(大佛供养。)
大藏卿局的心脏差点停止跳动,不过转念一想,也没什么的。那是取材于源赖朝大佛供养的剧目,跟此次秀赖的大佛供养毫无瓜葛。
家康天南地北胡扯一通。说的主要是些尘封往事。
(——何时,才能提到那事呀?)
大藏卿局惴惴不安,但一看家康神清气爽的表情,她便暗自思忖起来。家康莫不是已经忘记那个让天下沸腾的钟铭事件了?抑或这本身就是空穴来风,只是家康周围的一群人以忠义为由掀起的事端?家康的一举一动,让大藏卿局越发觉得真相必在这两种猜测之中。
(来骏府果然来对了。世上万事,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还真是不知真相如何呢。)
大藏卿局深刻体会到这个道理。
接着,家康说了句让人意外的话:“御袋殿下很是担忧吧?”
究竟所言何事?大藏卿局好奇地竖起耳朵。家康说淀殿担心秀赖的将来,为他做了种种安排,实在含辛茹苦。他甚至还说:“一想到此事,老夫便觉得御袋殿下委实不易呀。”
坊间传言家康为谋求子孙的安全,千方百计想要消灭丰臣家,然而实际如此这般与家康交谈,真切地听到他的声音后,却发现与坊间传言简直大相径庭。这让大藏卿局不由得大吃一惊。
(究竟是何人在造谣生事?)
她甚至心生不快。
话题转到片桐且元身上。当然,这话题是家康提出的。
家康是经深思熟虑之后,才选中了这个话题。
“老夫一直对市正很是信任。”
他开口说了这么句话。从古至今,大概比这更为诛心的言语了。同时,我们由此也可得知家康是拥有何等超凡的谋略能力。将这番话灌输给大藏卿局等人,今后会如何折射到她们心里,又会起到怎样的效果,家康全都进行了充分计算。可以说他是埋下了一颗定时地雷。
“家康公智谋超凡,与众杂谈,言平日与市正素来交好。”
《山本日记》中也如此记载这段历史。
“市正常与老夫详谈丰臣家内情。市正从来对老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所以老夫对市正所言之事也一直深信不疑。”
家康这么说。
——老夫与且元就是一丘之貉。
倘若再露骨一些,便是这个意思了。对丰臣家而言,且元这个男人绝不可信。仅凭家康这句话,就让此事变得如惊雷炸响般清楚明了。大藏卿局与正荣尼在心里也作此感想。
(一直以为他是个不可大意的男子,原来果不其然,他已经把灵魂都卖给关东了。)
二人心里不约而同地暗吃一惊。家康的第一个目的便在于此。要打大坂,就要先对付那座巨城。既然用兵不易攻下大坂,那就需要先挑起内讧,让它从内部分裂,一分为二。家康计算盘面的走势后,首先下出了这枚棋子。可以说从这句话出口之时起,家康的大坂城攻略便已正式开始。
家康始终心情很好。
“听说世人在传些谣言,不过在老夫看来,都是空穴来风,无稽之谈。”
最后家康说了一句让她们高兴得忍不住想欢呼雀跃的话,结束了此次会谈。正荣尼放下心来,满脸大汗。这就等于钟铭事件完满解决了。
她们离开了骏府城。
回到旅馆后,立刻修书一封,将此事紧急报于在大坂忧心忡忡的淀殿。
“既然如此,”正荣尼说,“那市正殿下至今说的种种情况就很蹊跷了。说什么大坂招揽浪人让家康殿下不快,还通过身边近臣问责于市正殿下,市正说的那些话全都是骗人的。可若是谎话,那市正殿下撒谎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您意下如何?”正荣尼问道。
“或许正如你所言啊。”
大藏卿局也颇为不快,一脸凝重。且元是家康的走狗,此事今日已从家康口中得知。而且,且元煞有介事地威胁丰臣家“关东面有愠色”,其实那并非出自家康的授意,看起来似乎是且元与他的亲家本多正纯狼狈为奸,想要进一步扩大自己在丰臣家内部的势力才对。
“或许正是如此。”
大藏卿局嘟哝着说。她之所以有此怀疑,并非因为她是女人,心胸狭窄见识浅薄。即便是久经世事的圆滑老到之人,只要让他身陷家康的谋略之中,把他放在大藏卿局的位置上,他必然也会作此感想。因为家康已经开始政治妖怪的工作了。
家康是亲切热情的。
他甚至对她们说:“诸位难得来趟骏府,不如顺便去趟江户拜谒将军如何?老夫会派使者向将军通报的。”
说到将军,以世界常识而言,就是皇帝。现任皇帝是家康之子秀忠。丰臣家的使者前去给这位秀忠请安,也有益于丰臣家的长久安泰。
大藏卿局等人欣然同意。
如此,一行人便去江户拜谒了秀忠。他们在那里也受到了盛情款待。不过也不能让淀殿久等多日,于是一行人很快便踏上通往上方的归途。
一群女人离开了。
此后,家康召集那三人(本多正纯、僧人天海、僧人崇传。林道春缺席),开始密议。
计划已走出一步。
大藏卿局等人离去后,还是那二人来到骏府城下的片桐宅邸,要求与且元见面。那二人便是崇传与本多正纯。
(居然两个人都来了,到底是何用意?)
且元一边通过走廊,一边拼命打消因畏惧而不敢挪动寸步的心情。这二人已是常客。每次到来,总会给丰臣家出些难题,大坂城也每每因此而骚动不安。
(这次又想找什么茬?)
这二人已在书院坐下。崇传嘴角皱纹略带笑意,毫不在意地敞开衣领 让风往里吹。
且元正襟危坐,把头垂得很低,他甚至想干脆就这么叩拜下去算了。若是瘟神,请位神官来驱驱邪即可,可对方却是活生生的人。没有比干这种工作的活人更难对付的人了。
一通寒暄后,崇传率先开口说话。
“大御所殿下的意思嘛,”这个禅僧有时故意不一口气把话说完,语气中带着一丝促狭轻佻的味道,“是钟铭一事,招募浪人一事,若一一扳着手指头数,恐怕一时半会儿也数不清。大坂干的坏事太多了。简直就是一座盛产阴谋的城府。”
“恐怕这阴谋一词说得有些……”
“说得过分了吗?但这阴谋啊,市正殿下可能不知,大野修理可是很那什么的,一直小动作不断哪。”
“上野介殿下。”
且元忍无可忍,转身面向本多正纯。崇传用如此促狭轻佻的语气说着关乎丰臣家安危的问题,且元实在听不下去。且元也是自年少时便一直侍奉秀吉。那些成就丰臣家兴隆家业的战争,他也一场不落,全都亲身参与。也凭自己的战功,当了个不大的大名。对他而言,抛开政治上的考虑不谈,在感情上,他也自认为是把自己的大半辈子都献给了丰臣家。崇传之辈,既非德川也非丰臣。这男人也不知是从哪里蹦出来,得以侍奉年老家康的,凭那一肚子坏水,近来甚是嚣张。如今丰臣家的大事从这男人口中说出,怎么听都觉得刺耳,让且元心里很不痛快。而本多正纯虽说与他各侍其主,但终归也同为武士身份。为此,即使是同一件事,且元也更愿意听本多正纯说出来。
“闲话不多说,在下想先了解大御所殿下的意思。”
且元对正纯说。
“这个嘛,正如方才传长老所言,最近不妥之事颇多。难得德川与丰臣两家安泰共处这么多年,最近两家的关系也因此变得紧张起来。”
“所言极是。”
且元心里表示赞同。
“大御所殿下但求两家安泰美满。只是不妥之事频频发生。于是此时,”正纯说,“大御所殿下说不知能否找到根本的解决之道。”总而言之,便是让丰臣家想个法子,从根本上确保德川与丰臣两家的长久和平,并提交这个解决方案。这便是今日家康欲借正纯之口传达给且元的要事。
“根本的解决之道?”
“正是,重新从根本之处来解决问题。殿下的意思是让丰臣家想想法子,杜绝再次被谋反好战之徒所利用。眼下的局势,长此以往,保不准又会跳出第二个治部少(石田三成)来。大御所殿下让市正殿下好好想想法子。”
(有这么一劳永逸的妙案吗?)
且元一怔,心里一片茫然。
“啊哈哈哈,类似我禅门公案呀。”
崇传笑道。且元不作回答。
且元想不出办法。
三人对坐期间,他没能解开这个谜底。要有那么好的妙案,自己还用得着这么辛苦吗?
“真有办法吗?”
且元不安地问道。
“别急,好好想想吧。”
崇传说罢,立刻将脸转向庭院那边,开始东拉西扯起来:今天怎么如此闷热,分明已经入秋了,真是让人难以忍受呀。
二人起身离开。
崇传走在前面。本多正纯稍慢一些。且元赶紧追上正纯。他希望正纯能透露些解决问题的线索。且元苦苦哀求正纯,姿态已经低得不能再低。
正纯停住脚步。
“大御所殿下的想法啊……”
他压低声音,为的是不让崇传听见。正纯还是很亲切的。不过事后仔细一想,正纯如此小声泄露机密,其实也是昨晚在家康跟前密谋时设下的陷阱之一。
“那在下就说了?首先是献出大坂城,第二让秀赖殿下移驾江户,第三速速让御袋殿下移驾江户。”
且元震惊大呼。
正纯又说:“只要大坂城存在一日,便会有居心不良之辈围聚而来,想要拥立秀赖殿下,图谋不轨。若献出大坂城,则能防祸患于未然。这是求得安泰的第一条路。交出大坂城后,秀赖殿下可任意挑选领国,我方都会准备妥当。这一点无须担心。”
——还有。
正纯说:“若依旧将秀赖殿下置于大坂,则必然埋下隐患,导致天下大乱。仙台殿下(伊达政宗)曾有过此言。实在是很有道理,为此,还请秀赖殿下务必移居江户。”
说的是让秀赖臣服于德川家。
“再者,倘若大坂同意此案,还请御袋殿下速速移驾江户,以示诚意。”
——市正殿下。
正纯继续说:“这三条断无商量的余地。纵使只缺一条,东西之间也将兵戎相见。”
他的意思是,这是东西双方最后的外交大事,若大坂拒不接受,最后就只能兵戎相见了。
“如此,还请速速西回吧。”
本多正纯说。
且元自然是想即刻返程,但是大藏卿局等人已然踏上回大坂的归途。她们带给淀殿的口信,是像春日阳光一般温馨暖人的内容,与且元怀揣的这件事却是天壤之别。即便如此,且元也不得不赶回大坂。可即使回去,大藏卿局也会先于他回到大坂,淀殿听完她们的报告后,还会相信自己带回的消息吗?
(恐怕是不会相信吧。)
想到这里,且元的心变得像铅块一样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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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能乐,也称“能”,日本传统戏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