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桐且元从骏府出发赶往大坂,是在九月十二日。
月亮也日渐盈满。
“途中,某将在海道的某处与君共赏明月吧。”
且元临行前如此对金地院崇传说。
——这男人还挺有雅兴的。
后来崇传向同党林道春说到了此事。且元年轻时驰骋沙场,然而老来也追逐流行,学起了茶道。既然玩茶道,自是对歌学也稍有涉及,时常会谈论些花鸟风月的话题。
“此言差矣,市正殿下就是个不学无术的人。”林道春说。
道春的立场是要让学问在这国家流行起来,让自己成为学问流派的宗祖,他这种意欲也不断高涨。对于且元那种不懂学问的元龟天正型[1]老人,道春向来是不放在眼里的。
不过,就且元而言,他说“在途中共赏海道明月”,其实是在隐喻自己的政治生命大概会在这条通往大坂的东海道上慢慢逝去吧。一路上,月亮渐渐盈满。可正如“月有阴晴圆缺”这句话所说的,一路上不知不觉间,月亮也会残缺下去。或许回到大坂时,正好是一片漆黑的朔月夜吧。
——所谓强者,就是这么回事。
回大坂的路上,且元时不时会有这种想法。站在强者一方的人,一般对弱者都不甚在意,更不会费心潜入弱者心底去了解其想法。且元是弱者一方的外交官。其心情的微妙之处,大概崇传与道春都不可能领会得到。
以强弱而言,原本外交之类的就是为强者服务的,所以也许弱者本就无所谓外交之说。且元在骏府做了外交工作。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可他却连关键人物家康都未曾得见,只能沮丧地蛰居数日,等来的却是崇传之类的家康近臣。带来的只是“这便是御意(家康的意思)”之类的消息。一切简直就像是在传达神灵的旨意一般,从头至尾,且元都在他们掌心里被耍得团团转。就算且元是伟大的外交高手,只要是站在弱者的立场,纵使有再大能耐,也无计可施。且元只得如此自我安慰。
在伊势庄野的旅馆,且元看到了满月。这一带在上古时名叫能褒野,原野一望无际,夜空清朗,黄金色的月亮在薄薄的云层中穿行。
且元在旅馆的房檐下看着那月亮。庄野是椎木丛生之地,这与且元心中的风雅标准有些出入。
“月亮跟椎木的树枝不配呀。果然得是松枝才行。”
他对家老山本丰久说着老生常谈的话题。
翌日是强行军。从龟山出关,翻过铃鹿山。到坂之下[2]后再走一小段路,便已是近江国境内。当夜,他在土山落脚。月龄又少了一分,当晚本应是十五月亮十六圆,可惜不巧下起了雨来。
且元在宿馆里面吃了晚班的晚饭。正在小酒微醺之际,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
“何事啊?”
且元将酒杯停在半空,目光转向儿小姓一方。家臣在走廊发出响亮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前来通传的家臣隔着拉门报告:“大藏卿局大人已到玄关。”
(那一行人何以还在此地徘徊?)
她们明明是先从骏府出发的,这到底是为何事?且元心情阴沉下来。那群将淀殿母子供在心里、为那对母子而活的人也许活得很纯粹,但用且元的话来说,政治世界可不是围绕着淀殿母子转动的。
“收拾下这里。”
且元起身就去更衣。没有别的房间可接待来客。且元心烦意乱,忍不住自己动手收拾起餐桌来。元龟天正型的老人大都如此,都是从底层爬上来的,所以他们养成了自己动手收拾东西的习惯。且元进入隔壁房间,找了件不太难看的日常服装换上。
再次进入房间时,大藏卿局与正荣尼已然端坐于此。次室是阿夏与另一个眼角上挑的年轻妇人。
“这真是意外呀。”
待且元话毕,正荣尼便向他说明了原委。她们一行本已行至草津,可转念一想,自己一行人离开后,且元会不会听到看到些其他情况,所以便折了回来。原来如此,这番折回也确实有道理。
“那么,市正殿下是否有别的……”
“别的什么?”
“是否听到了些别的事情?”
大藏卿局说。
(干脆在此都说了吧。)
且元心道。与其回大坂城后再禀告淀殿,不如索性在此都告诉大藏卿局她们算了。她们若是觉得蹊跷,那以后的事也不是我该操心的了。且元此时此刻也想开了。
“在下见了上野殿下与传长老殿下,但二位跟吃了黄连似的,吞吞吐吐,闪烁其词,根本没法指望呀。”
听他说完,饶舌的正荣尼已然发话,这还真是意外呀,按理说不该如此才对。说罢,她拿出了一封信。
且元展信一看,是崇传写给大藏卿局的手信。一看日期,发现与他来见且元是同一天。大藏卿局离开骏府时,给崇传送去了一封道别信,这封信则是崇传的回信,并无任何实质内容。不过,这篇文章毕恭毕敬,热情洋溢,通篇都是外交辞令。直译内容如下:
“实在感谢您送来书信,贫僧业已拜读。听闻您一行将回上方,贫僧深表祝贺。贫僧本应亲自到您下榻之处登门拜访,又恐您动身前需准备诸种事宜,贸然到访反而只能徒增麻烦,故此才未登门拜访。下次若再光临骏府,还请务必赏脸一叙。祝愿一路顺风。”
(那个崇传只有对大藏卿局才会写出如此温情脉脉的信吗?)
他们的这张阴谋大网织得如此严密,让且元不由得心惊。家康及其亲信,他们全都步调一致,对女人就给出甜言蜜语般的回复,而对且元这个男人,给的却是熊胆般苦涩的回答。他们的想法是让男女两班使臣回到大坂城后,因两种截然不同的“骏府的回复”而对对方产生怀疑,相互指责咒骂,最后产生裂痕,在大坂城中挑起内讧。他们的目的就在于此,且元如今已是了然于心。
“这封信似乎没写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吧。”
“是的,都是些问候的话语。但是传长老不仅没有不高兴,反而像春天的阳光一样温暖和煦。难道不是这样么?我觉得传长老他们对丰臣御家早就打消猜忌之心了。”
(你们是被崇传骗了。)
且元若对丰臣家忠贞不贰,那么现在就应当开诚布公,一一道出骏府的计策,解剖家康的阴谋,揭露崇传与正纯是如何的两面三刀,应当把如此事态向大藏卿局等人解释清楚。
然而,且元爱惜的是自己的羽毛。
且元在政治上的不透明性,甚至迷惑了后世之人,让他们不知当如何评价这个人物。而这种不透明性便是从此时开始出现的。且元的一切所思所想,都是为了保障自身安全,因此他总是像云雾缭绕下的群山一样若隐若现,叫人看不清他的真面目。这便是他的生存之道。倘若此时此刻数落了骏府的不是,传来传去,最后还是会传到骏府耳朵里去的吧。
“这是崇传的把戏。”
这话要是一说出口,便一定会传到骏府那边吧。
如此一来,无论且元还是片桐家,将来都无法融入德川体系了。若说实话,且元是想成为德川家的大名的。他认为除此之外,自己的安全便得不到保障。然而很难。难的是如何隐藏自己这一企图。鉴于自己眼下仍是丰臣家家老,这一企图一旦暴露,那自己在大坂城的立场就岌岌可危了。也许还会被人杀掉。为此,他一直以来都扮演着鵺的形象,猴子的脑袋,狸猫的身体,蛇的尾巴,老虎的四肢,为的就是不让人看穿他的真面目。
(不过,也差不多到时候了……)
大藏卿局眼前的且元此刻正在天人交战。
——关东是想开战。
此番前去骏府,虽未得见家康本人,但且元也自认为猜出了家康的意图。如若没有开战的打算,对方便不会这样万般刁难自己。而且还有一事,逗留骏府时,且元获知了一个重大消息。
他安插在江户的家臣十万火急发来急报。九月七日,江户幕府对身在江户的西国大名提出要求,让他们交出誓言书。誓言书内容有三条,都是宣誓忠诚的誓言。
第一,侍奉两御所(家康与秀忠),绝无二心。
第二,与有违上意之辈断绝来往。
第三,对两御所制定的御法度,严格执行,绝不违背。
之所以重新正式集齐这种誓言书,大概是有意想要讨伐丰臣家了吧。无论如何,家康是有意要讨伐丰臣家了,就且元目前的观察而言,这点绝不会出错。
(倘若果真如此,我得趁此机会赶紧脱离丰臣家才是。否则后果不堪想象。)
这是且元的真实想法。想要脱离,只消与大藏卿局吵上一架即可。
不过,吵架随时都能吵。眼下还应将本多正纯私下透露的“大御所殿下的想法”明明白白告诉大藏卿局才是。
听完且元的话,大藏卿局等人的反应远非大惊失色那么简单。众女人顿时沸腾起来,正荣尼还在途中多次大呼小叫。
——此言差矣,此事绝无可能。
她每次大呼小叫都被且元制止下去:“少安勿躁,请听某把话说完。”
总之,且元所谓的大御所的意思便是:
“首先是丰臣家搬出大坂城。至于想要哪个封国,都由秀赖自由选择。”
“第二,秀赖必须去江户。”
“第三,速速将人质御袋殿下送往江户。”
不过,形式上当然不是家康命令丰臣家这么做的,而是丰臣家主动请愿,德川家予以许可。但事实上却是不容置喙的命令。因为这三条要求之外,正纯还加了句“若大坂拒绝实施这三条要求,那就做好东西决裂的准备吧”。这句话便是具有实质意义的战争预告,就是最好的证据。
“各位少安勿躁,少安勿躁。”
且元抬起手,汗珠从且元的鬓角流下。他从未如此巧舌如簧过。他要把该说的都说清楚了。顺便一提,从结果来看,这次土山会谈是他最后一次就丰臣家的这个话题展开辩论。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此时他自己也意识到这点,于是他把该说的都说了。
“如此才是丰臣家的永世延续之道。”
他始终重复着这句话。且元的意思是莫非事到如今还想扳倒德川家,夺回天下不成?
“非常遗憾,丰臣家毫无夺取天下的武力。”
他甚至如此直言不讳。所谓武力,便是对诸大名的指挥权。即使丰臣家吹响昔日的号角,诸大名也不会再听其号令了吧。太阁的权威早已是陈年旧梦。且元如是说。
“如此一来,目前大坂丰臣家的存在便极其地不伦不类。分明早已不是天下共主,却还被天下共主的虚荣所包围。这是很危险的。”
“不知是对谁危险呀?”
阿夏在次室发言。
“当然是对天下危险了。”
且元回答。
“市正殿下的真心话,其实是想说对家康殿下危险吧。谁不知市正殿下只会为关东着想?”
正荣尼立刻反驳道。
(绝非如此。)
这是次室的阿夏的想法。且元既不为关东也不为大坂着想,他只为自己着想而已。因此,他才选择为强者关东说话。且元所言之事或许也确有道理。丰臣家若想永保家门,现在就必须毅然决然地自降身份,甘做大名,去江户进行参勤交代。也许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但是如此重大的事,需要一位有足够分量的人说出口才行。且元已然背上了关东走狗的污名,此事若是从他的口中说出,必然会引起群情激奋。一旦失去冷静,那本来能成的事也做不成了。恐怕家康是早已看到这点,才有这般举动的。家康将且元塑造成了那样的人。所以他才会在骏府对大藏卿局一行毫不含蓄地宣称:老夫一直对市正很是信任。这句话等于是表明了“且元与老夫是一丘之貉”。这样且元便被家康染黑了。不仅如此,他还让被染黑的且元说出这番话,实在是其心可诛。大概强者的外交就是这么回事吧。
“那咱们就大坂见吧。”
大藏卿局连个招呼都没打,便起身离去。正荣尼紧随其后,阿夏也已站起身来,不过按顺序,她是最后一个。且元也跟进走廊,准备送客人到玄关。自然他与阿夏是前后脚离开房间。
“您是故意的吧?”
阿夏问且元。且元知道这姑娘总会突发奇想地问些问题,于是选择沉默。
“您是故意的吧?”
阿夏追问。
“故意什么?”
“您方才的所言。”
“你若说的是三条要求,那可不是我有意乱说的。我只是如实传达了大御所的想法。”
“不,并非此事。”
“那是何事呀?”
且元站定,抬头看着阿夏。
“市正大人方才在座上是有意挑衅,故意要闹得不欢而散的吧?”
这是阿夏的直觉。她觉得且元极有可能以此次争吵为借口,不再返回大坂城了。
“此言差矣。”
且元苦涩地说,然后便再无一语。不久便出了玄关。但大藏卿局早已坐进轿子里,将前来送行的且元视若无物,最终也没有道别,便离去了。
此后,大藏卿局一行连忙赶回大坂报告了此事。城内自然是群情激奋。
但是,关键人物且元却不会那么轻易地回大坂去。他慢悠悠地继续着旅途,十七日白天进入京都。而且这一日之后,他便停下脚步,在京都住了下来。
幕府在京都设置了所司代,相当于以前的京都探题[3]。所司代的长官是家康心腹板仓胜重。且元前往二条城旁的所司代宅邸,拜访板仓胜重。这大概是且元此生最大一次政治活动了。只不过,这一次为的是保全自身。且元已然看透秀赖的未来。原本他应当回到主君身旁。但这段时期,且元已不再惧怕大坂城内众人的猜疑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某此番前来,实在是有事相求。”
且元首先开口发话。他将骏府发生的事都一五一十告知胜重。胜重也早已了解了来龙去脉。因为这段时期胜重与骏府之间的通信往来比任何时期都要频繁。且元又将土山一事详细告知胜重。
“那么,殿下是为何事而来?”
胜重询问。
“不知大人能否帮忙料理在下的后事?”
且元是为确认此事而来。且元推测如今自己必遭大坂上下排挤。而丰臣家家老的乌纱帽也肯定保不住了。不仅如此,他城内的宅邸也岌岌可危,不可再住。他自然得退回摄津茨木城,但或许丰臣家会出兵围城也未可知。
“到时还希望……”
且元请求关东能鼎力相助。
胜重虽说是个长脸清癯、沉默寡言的男人,颇有文吏风范,但众所周知,他除了心思缜密之外,也具有武人应有的决断力。他将种种信息放进脑子整合、思量之后,觉得若为关东着想,就该将此事承应下来。
他答应了且元的请求。
“大人无须担心。”
这是他的意思。家康盼望着开战。胜重心想或许这战火就是从且元的摄津茨木城被围开始点燃的。
且元也就此放下心来。他今日为此事拜见了家康在京都安插的代理人板仓胜重。仅此一举,便可证明今后无论情势如何变幻,他片桐且元都会对德川家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 * *
[1] 元龟天正型,元龟与天正皆为年号。元龟是从1570-1573年,而天正是1573-1592年,正值战国乱世。元龟天正型的人是具有战国乱世武将特点的人。
[2] 坂之下,地名。
[3] 探题,镰仓幕府与室町幕府设置的重要职务,具有广泛的政务裁决权与军事指挥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