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御城内因如何处理片桐兄弟,闹得沸沸扬扬。”
传言以迅雷之势火速扩散四方——这可没有夸大其词。看来城内的间谍不在少数。
那些通风报信的人也不都是关东间谍,有些甚至连间谍都谈不上,不过是些京都朝官、奈良一带贵族僧侣及一直关注大坂城命运的诸大名的亲戚。且元兄弟一事闹开后,他们无不惊慌失色,就差高呼“完了,要打仗了!”,纷纷连忙将城内状况通报给各自的亲族。有人使用城下的飞脚所,也有人派腿脚快的下人急急赶赴三四十里之外,或发快马奔赴八方街道,中国及九州方面的诸大名则遣泊于木津川河口和摄津西宫一带的军船,日夜兼程,速报此事。
“且元兄弟已切腹。”
更有人在日记中如此写道。亲近丰臣家的醍醐三宝院门迹义演等人便是如此。不过数日后,又在日记中写下这样一段话:
“不对,似乎并非如此。二人眼下似乎仍在城内宅邸拥兵死守,与本丸相持不下。”
奈良东大寺僧人则在日记中写道:“片桐兄弟似乎已死。”
唯有关东设在上方的探题(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在大坂城内仍处于对峙状态的二十八日,向骏府家康近臣发出了准确的急报。
“以目前局势而言,东西合战在所难免。还请关东速速备战。”
从胜重所言可以看出他确实准确掌握并及时发出了情报。东海道沿道百姓每日都可见一匹匹快马绝尘而过、飞赴东面的光景。
——发生什么大事了?
看着这幅光景,众人势必忐忑不安,不过稍稍精通世事的人想必早已看出端倪。
“东西之间,迟早要分道扬镳。”
世间早已对这种风云变幻敏感异常。众人都知倘若丰臣家驱逐家康的秘密代理人(世人早已是如此看法)片桐且元,仅驱逐一举,便不啻对关东的公开宣战。
——不是什么大事。
茫茫人世,唯有身处漩涡中心的淀殿与秀赖尚未察觉异变。
“片桐且元所为有违法理,是故将之罢官免职。”
淀殿也未与大野修理商量,仅以秀赖的名义,向骏府家康送去了这封信。淀殿的世界观中,只有自己与秀赖才是中心。且元不过是丰臣家的一个家老,是否将之扫地出门,是秀赖的自由,旁人自是无权置喙。诚然,形式上或许真是如此。可且元从骏府回到大坂,带来的却是“关东授意”的三条要求。将这样的人扫地出门,无异于将那三条要求驳回,这就等于是公开宣战。可惜淀殿似乎理解不了这点。
“进攻茨木城。”
淀殿在且元撤离后依旧愤怒难抑,她召来大野修理以及七手组组头(侍大将)等人,发出了这道命令。不料大野等人的主张却是:茨木城虽小,可若要攻之,也须准备三五倍的兵力,而且若关东趁机来犯,也须整兵迎敌,是以此时围攻茨木小城绝非上策,应尽力做好准备,严阵以待,以备大战才是。
“原来如此。”
淀殿暂时收回成命。
此时,且元一方已成功撤离。
——大坂也许会举兵来犯茨木。
且元为大坂可能来犯一事,遣使者赶赴京都,向关东的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求援。
“届时还望大人从后方派兵救援。”
到了这个阶段,且元立场已经鲜明得不能再鲜明,他已是关东的人。一直以来这个男人对丰臣家说什么“为御家着想”,时而或表示忠心或故作姿态,时而或假戏真做或两眼含泪辩解清白。然而到这个阶段,他终于自己明白,自己就是家康的间谍。“终于自己明白”,这是多么奇妙的说法。但是人类这种生物,对于眼下自己的所作所为,很多时候并不清楚自己的动机、理由或目的意识这些本应非常重要的事情,事实上很多人是等事情结束后才恍然大悟。且元无疑是这种情况。
(老夫原来是间谍呀。)
他自己也暗自惊愕。不过弟弟贞隆在这点上就相当理性。
“还望兄长尽早收心,今后片桐家该何去何从,一家之主的担子可不轻呀。”
是日,夕阳西下后,城内深处的一间屋里,兄弟二人对坐在烛火旁,贞隆不止一次给兄长鼓气。首先,必须火速报告骏府家康此事的来龙去脉。此时,火速报告家康,此举本身就是一种政治策略。
“倘若合战爆发,属下必责无旁贷,跟随关东大军杀向大坂。”
且元必须明确表态。在这种突发的混乱局面下,若不旗帜鲜明,很多时候便会被人误传,招来误解。当然,有时也需要政治演技,让人看不清自己的真面目,不过肯定不是这种时候。
——片桐兄弟站在关东阵营。
要清晰,要鲜明,要不厌其烦地向家康表明立场。为此贞隆进茨木城城门时,在门旁留下五骑十人候命。为的是让他们作为使者赶赴骏府。为此兄长且元必须亲笔修书一封。
不料且元口中念念有词“是啊是啊”,却迟迟不肯执笔写信。他时而盯着烛台上跳动的火焰,时而目光呆滞。在贞隆眼里,他像是个已然丧失行为能力的废人。
最后且元哀求似的说:“老夫下不了笔。”
“为何下不了笔?”
“老夫胸痛难忍。”
原来如此,他在痛苦,在纠结。人在不得不做出违背自身情感的行为时,大多会胸口疼痛,且元也是如此吧。
“就跟骏府说老夫卧病不起,由你来代笔吧。老夫只花押罢了。”
“若是平日,这么做也无妨。”
贞隆回答。他说可眼下片桐家正面临生死存亡之际,唯有兄长的亲笔书信,才能保得一家平安。
且元不得不从。但是他早已没有构思文章的心力,此处便由贞隆口述。
书信封印妥当。贞隆亲手浇蜡封印,用油纸包好,更是亲临城门,交到五骑武士手中。
“途中无论发生何事,务必要将这封信交到骏府手中。”
他再三叮嘱。五骑武士齐刷刷地勒马调头,一路向北,绝尘而去。
——且元已撤回茨木城。
率先获悉此报的,自然是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眼下他必须在短时间内,收集一切有关上方形势的传闻与事实,禀报骏府。这便是他身为京都所司代的重要职务。
(且元撤离也好。)
板仓胜重,这位相传德川家中最具智慧的家臣,自是打一开始便认为会有此一事。
——丰臣家想赶走且元,且元也想被扫地出门,双方不谋而合。两边一合计,一拍板,自然便有了撤离一事。
只是,板仓胜重心说,此后,大坂到底是否有意与关东一战,还须好生观察才是。
若想据城而守,那只消看他是否往城内囤积军粮便知。
——务必密切关注大坂的一举一动,一有动静,随时报告。
胜重对大坂城的间谍吩咐说。虽说是间谍,也并非旁人,他只是向城内千姬身边的家臣与侍女吩咐了此事而已。对丰臣家而言,类似于德川家公然在城内安插了一个巨大的谍报集团。
“已有人往大坂城内运米。”
回信带来了一个重大消息。
此处有一事不得不提。虽说如今已是德川家的天下,但诸国大名并未废弃秀吉时代建在大坂城下的宅院。这些大坂宅院的作用,自是随时代变迁而改变。他们在江户修建院宅,是当做去江户给德川将军请安时的落脚之处,而大坂宅邸(在秀吉的时代,与如今的江户宅邸目的一样)的功能已然发生改变。秀吉的时代,作为统一天下后的一大事业,他确立了全国规模的流通经济体系。这是他在日本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一大举措。天下各个角落出产的大米与物产全都先汇聚大坂,由大坂的批发商人定价后,再发往天下各处。日本国清算各地自给自足经济,确立了天下一统的经济体系,便是秀吉这个事业带来的结果。大坂被称为“天下台所”便是从此时开始。而后家康夺取了天下。
在政治上夺取了天下。
但是,家康唯独没有勇气去动这个秀吉一手打造的以大坂为中心的流通体系,
——一切如前。
这是家康的经济方针。他因此得以安抚大坂商人,让全国流通体系免受冲击。
“政治在江户,经济在大坂。”
此后贯穿德川政权三百年的这两大支柱得以确立,正因为家康对大坂采取了重商政策(不过,这种政策并非家康积极而为之。家康是个守成之君,若将经济中心移至江户,恐怕大坂商人会爆发叛乱,进而引发全国经济大混乱,其间物价不断飞涨暴跌,引发社会不安,恐怕好不容易老实了点的西国大名会乘虚而入,拥兵自重。此外各地起义和打砸事件频发,战乱四起,从此万劫不复。这是家康所惧怕的。为此,即使丰臣政权不再,家康仍将大坂定位为流通中心,在日本确立了“江户加大坂”的二元体制)。
好了,闲话不多表。
总而言之,诸大名的大坂宅邸如今慢慢变成了粮仓,供他们将自国的余粮(为了在大坂出售)送入大坂囤积之用。这些房屋在大坂河岸鳞次栉比,海鼠墙[1]绵延相连,后来被人称为“大坂藏屋敷[2]”。
——有这些米可用。
对主战派大野修理而言,如此正合他意。从兵粮充足的角度而言,放眼世界(可以这么说),恐怕再没有比大坂更妙的地方了。
例如大坂有福岛正则的宅邸。那里名扬天下的优质大米堆积如山。正则在关原之战助阵家康,为此如今被封为安艺备后(现在的广岛县)四十九万八千两百石的大名。当时相传那只是表面数字,实际收成则多达七十万石左右。
“福岛宅邸存有八万石大米。”
得知此事后,大野修理不禁心想:这一仗,我方大有可为!
也无怪乎他会有此想法,说起八万石,那可是让人目眩的庞大数字。
这段期间,福岛正则正沿海路东航,从广岛前往江户,此时正巧行至大坂。大野修理亲自登门,与正则交涉此事。
“这八万石就算我扔了。想捡就捡去吧。”
正则当即回答。他是个刚愎的男人。他非但没有顾忌德川家,反而毫不吝惜,将八万石慷慨赠出。说起八万石,若以江户时期的大名而言,相当于二十万石水平的藩国一年的总收入。如此可知正则是多么慷慨了吧。
秀吉在世时,福岛正则是个不大不小的二十万石大名。他原本也非门第出身,以浮浪少年之身被秀吉带大,成为小姓,碰巧与秀吉是表亲关系,遂被提为大名,在丰臣政权时代,与加藤清正并称“粗犷二将”。秀吉死后,出于对石田三成的极端憎恶,他站在了家康阵营。关原之战,他作为家康的前锋奋战杀敌,为家康战术的胜利创造了条件。为此,一举获得上述巨大封赏。
“德川殿下对某有恩。”
这是正则的口头禅。但家康一直到死都觉得正则内心从未对他感恩戴德,正则的存在成为自己死后的一大隐患。
“家康的天下,是我给他打下的,应该是我对家康有恩才对,家康大赏的四十九万余石是我应得的。”
正则实际是这么想的,有时也他会公开作此发言。
正则是性情中人。每次想起秀吉的大恩大德,他常会在夜里喝得伶仃大醉,在半醉半醒中号啕大哭。对于秀赖的将来,他的立场让他心有余而力不足,但他仍旧一直苦苦思索。东西之间将有一战吧。
正则早已有此预感。可既然是德川体制内的大名,正则便没法去拯救丰臣家。不过他想至少也要回报秀吉大恩,是以将这八万石粮食白送给了大坂城。此事也埋下隐患,成为日后福岛家灭门的一个远因。
此外,还有其他大名的米可用。
大野修理命人大举收购囤积。从诸大名宅邸购得大米共两万石。此外市井粮商手中也有大米。他也统统将之购入。这些也有两万石。
话说——
这里有一批特殊的大米,共五万石。是家康的米。
德川家的直辖领不只在关东,畿内与西国都有。这些都是从那些领地送到大坂的贡米,修理想将之统统收入囊中。
“反正也是未来敌人的米。”
虽然这么想,但眼下关东并未正式发出战书,关东与大坂外交上还未至交战状态。为此他还有些忌惮,不敢强抢家康的大米入城。
“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虽然渡边纠等人都这么说,但修理还是犹豫了。
(可借此事试探一下大坂。)
这是人称智者的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的打算。他随即修书一封,发往大坂。
“大坂现存有幕府的税米五万石。世人传言大坂正准备据城而守。更听闻大坂欲将这五万石税米据为己有,收入城中。”
胜重的书状继续写道,
“某素来不信据城死守之说,然而,若那五万石税米当真入了城中,那某也不得不相信传言确有道理。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书信内容略带恫吓的意味,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在责问。
(这可麻烦了。)
展信读罢后,大野修理在心里如此叹道。原本也可趁乱,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批大米运入城中,可如今对方却发来正式书状,问及此事。既然对方发信来问,那便不可仓促运走这批米,否则世人会以为大坂城中兵粮不足,让天下人笑话。一旦开战,天下的风评就变得尤为重要。倘若风评不佳,那些原本尚在犹豫是否支持大坂的大名,最终也会选择关东而去。修理是这么想的。所幸即使没有这五万石,城中兵粮也足够用。于是修理下定决心,写下这样的回信。
“大坂并未准备据城抗敌。那五万石税米,请速速派人来取。请速发淀舟[3]来取税米。某定派人将之屯于天满河岸。”
板仓胜重随即调拨二十艘船,从伏见行至大坂。这二十艘船,在十三里淀川上,不分昼夜,来来往往,将那五万石税米悉数收回。
——不愧是智者伊贺守(胜重的官名)。
这段时期,胜重在关东获得了极高评价。不过在这件事上,不只胜重一人是智者。大野修理也经过深思熟虑,做出了英明的决定。
家康这五万石税米被分装上淀川三十石船[4],不停往复,来去匆匆。就在此时,出现了极端恶劣天气。
——电闪雷鸣,暴雨倾盆。
既有这样的夜晚。
——天降冰雹,其形如枣。
也有这样的白天。
似乎老天爷也在警示世人,即将有大战爆发。
* * *
[1] 海鼠墙,日本土屋的外墙样式。因其砖纹形同海鼠(海参)而得名。
[2] 大坂藏屋敷,“藏”是仓库之意,“屋敷”为宅邸院落,可直译为“大坂库房”。
[3] 淀舟,专指在淀川上往来的船只。
[4] 淀川三十石船,专指淀川上往来于伏见与大坂之间的客船。因船只运载能力相当于三十石大米而得名。也简称为“三十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