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古老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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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似乎是个永不衰老的城市。

当此时刻,

所有西方文明的记忆都似乎从脑海中消失了,

只有古代的梦化作真实的北京,

在眼前迤逦展现。

不逢北国之秋,已将近十余年了。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总要想起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在北平即使不出门去罢,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像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秋意。说到了牵牛花,我以为以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色最下。最好,还要在牵牛花底,教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使作陪衬。

——郁达夫·《故都的秋》

北京之成为中国的都城,相当于诺曼底人征服英格兰的时代。它不仅是对古老辉煌的记忆,还是建设它的人们丰功伟绩的一个活生生的见证。几英里长的灰色城墙,上面有很多堡垒和垛口,给人以雄浑古远的感觉——似乎有些不合时宜。除了东京的皇宫,世界上再没有其他宫殿会如此引人注目,并唤起人们对东方古老荣耀和权力的幻想。当从天津来的火车驶近京城,斜下里向着城墙行进时,便有连绵不断的城堡、炮塔、壕堑,以及八十英尺高的门楼从眼前飞快掠过,景象之壮丽令人难以忘怀,惊异不已。北京,似乎是个永不衰老的城市。当此时刻,所有西方文明的记忆都似乎从脑海中消失了,只有古代的梦化作真实的北京,在眼前迤逦展现。

这里勾起了多少历史场面啊——十二世纪初,北宋的钦、徽二帝被金国女真人首领活捉至此;成吉思汗的战将曾从西、北两翼攻拔城墙;大约五十年后,他的孙子忽必烈在现址上又建起了大都(汗八里),使它成为疆域远至黑海的大帝国的首都。在东门,第一位明朝皇帝的士兵们在主帅徐达率领下,冲过横跨护城壕的攻城桥,攀上东门城墙,赶走了最后一个蒙古统治者。那位大元末帝带上嫔妃,从祖先修建的西苑中仓皇逃去。

这些事发生时,北京早已与历史有着密切的联系。根据传说,早在公元前二十三世纪末期,舜帝(公元前二二五五至前二二〇六)便曾将损害他的四位犯过之臣流放到幽州。古代地理志认为幽州在今昌平西北三十八里或约十二英里处,即属直达长城外的居庸关地区之内。

在周代初期,大约公元前一一二二年,据说周武王将黄帝的子孙移居此地。大约离今日西北城门外一英里处,有一皇亭,里面有乾隆皇帝的题字。那儿便是古燕国的都城蓟城的一座城门所在地。从公元前二世纪始,经历了各种反叛和动乱,这一地区在很长的一段历史时期,作为侯国,为燕国诸侯所有。至今北京还有个历史悠久的名字,叫燕京(燕都)。明代这一地区是一个大公园,到处是古木,现在却荡然无存了。

在公元四、五、六世纪,中国的整个北方被五个胡人部落占领。胡人渐渐定居下来,并与汉人通婚,给古老的汉民族带来了新鲜血液。较富有的汉人家族都南迁了,在南京附近形成了一个讲究艺术,讲究儒雅生活和审美品评的中心。

就是在北京,自称为燕国国王,具有鞑靼血统的安禄山在八世纪掀起反唐的叛乱,企图掳获死时悲惨,死前奢侈的杨贵妃。他迫使唐明皇逃到了四川。安史之乱过后,唐朝再也没有恢复其实力。

在唐朝衰落后,辽人(契丹部落)在公元九三六至九三七年占领了北京,并称之为“南京”,以区别于远在辽东的北都。他们一直控制着这座城市,但到了公元一一二二年,与满族有血缘关系的另一北方部落女真族占领了北京,并将其归还给宋朝。三年过后,女真族又推翻了北宋,迫使它在南方的杭州建起陪都。在整个南宋时期。中国北方一直被女真族的金国占领。就此说来,在辽和金的统治下,北京成了国都。

在一二一一至一二一五年,在成吉思汗率领下,蒙古人经多次进攻,终于从金人手中夺取了北京城,同时成吉思汗为征服世界,继续挥师向里海和黑海进攻。一二三四年,即成吉思汗死后十年,金国灭亡了。然而,内蒙古和远东境内的战争和骚乱直至一二六〇年忽必烈登基才告平息。在金王朝统治下,北京已经成为雄大而繁荣的都市。一二六四年,忽必烈不等征服中国其余领土就定立北京为首都。

这样,北京在不同的世纪都拥有其不同的名字。其中一些至今还保留在文献作品中。

十世纪前——燕京;蓟城;又叫幽州。

辽——燕京;后称南京。

金——中都。

元——大都或汗八里。

明——北平。

一四〇三年(续明代)后——北京。

不同的时期,城市的规模、地域不同。人们作了大量的研究,并汇集了许多事实,尤其在一本叫《日下旧闻》的著作中,写出了北京历史上的变迁。

这本书是大学者、清康熙帝的朋友朱彝尊(公元一六二九至一七〇九)所著。这本著作甚为时人所重,故乾隆皇帝曾指定一些编辑人员进行修订,尽可能地增写了原作者可能忽略的材料。

许多西方学者也投身于对北京历史的研究。他们当中有怀辛德·彼楚林神父和奥斯伍尔德·喜仁龙博士。布莱契奈德的工作为欧洲学者们提供了基本的材料,他充分、准确地占有关于中国的原始资料,绘制出了准确的古迹位置图。遗憾的是,彼楚林神父关于金都城的位置所做的结论是难以成立的,但给历来的学者带来不小影响。他的地图在朱丽叶的《北京》、阿灵顿和路易森的《老北京探故》、茅里斯·法博利的《北京》中都有复制。现在是纠正他的错误的时候了。

蓟城的规模尚不能确定。没有明显的迹象表明今日都城的东墙西墙与元代都城的东西墙有何不同。蒙古都城南面的准确界线也产生了一些问题。尽管永乐皇帝确实正式改换了城门名字,人们仍用元代时的名字称呼它们。尤其是人们熟知的哈德门,该名可追溯到元代,该门因靠近哈德亲王的私人园林而得名。金都城的外部边界也难以准确地断定。不过金代的宫殿并不是建在伐维尔所想的位置。(见附录)

一般来说,现在的城市大约始建于一二七〇年,由忽必烈汗下令修建。大约一百年后,在一三六八年,明灭了元,明代皇帝将京城做了大规模的扩充和改建。十五世纪上半叶,在永乐皇帝统治下北京城达到了它的鼎盛期。就像女真人从被占领的汉人都城雇用汉族建筑师并按汉人都城设计修建自己的宫殿那样,永乐皇帝也以(南京)金陵城为模式重建他的宫殿、寺庙和住所,只是规模更宏伟,形制更壮丽。后代帝王曾继续巩固、改进城市,一五五三年嘉靖皇帝增建了外城城墙,留存至今。

京城的修建和改进一直持续到一五六四年。(见附录)又过八十年后,明代最后一位皇帝自缢身亡,满族人接管了政权。满族皇帝康熙和乾隆没有改变宫殿和城市本身的格局,而是致力于美化和修缮城市中及与之相邻的西山的一些宫殿和寺庙。

在城市西南角外,在邻近赛马场的白云观附近,是建于十至十一世纪的连绵的土堡垒。更远处,距现在外城西南角八华里(三华里大约等于一英里)之遥处,是金都的包括西南角一部分在内的延展堡垒。它的建成可上溯至十二世纪。这些乃是北京故址的最早的遗迹,它们比内城墙外北城的蒙古堡垒还要古老。(见附录Ⅰ)

大量事实证明,由唐至宋(七至十三世纪)期间,首都位于现在内城的外部,即在内城的西南角外。它包括外城西部的一块狭长地带。若将金都城的行宫除外,它与内城是分离的。

忽必烈汗在金都城的东南建起了他的城市。关于古今京城间的距离人们各执一端。官方编定的《蒙古史》认为是三里,奥德里克认为是半英里,波斯地理学家雷契德·艾丁认为两城相邻,而马可·波罗则认为它们是“由一条河分隔开的”。

这条河就是今天的三里河,从西面流进环绕内城西南角的护城壕。在古代历史中,它是以辽代萧太后所修运河而著称的。萧太后是个著名的女人,因其刚烈性格而闻名于世。自从七世纪始,大运河通到了北京以东大约十三英里的通州,萧太后遂使这条河与流向通州东部的大通河相连。在十二世纪初期,来自北方金人部落的压力威胁着北京的辽和开封的宋。在北部金人的威胁下,萧太后与宋廷订立了协议。一一一二年,她手下一位姓郭的汉族将领率领八千士兵,战败后投靠了汉廷。十月,汉族军队在辽都西南十英里处,即今日的马可·波罗桥建立了据点。深夜,郭将军带领士兵悄悄地渡河,每位士兵都以嘴衔枚,屏住呼吸,无一人发出声响。

翌日清晨,五千名士兵与农民混杂在一起,伪装成农民进了南城门,向悯忠寺(今法源寺)进攻,要求萧太后投降。太后拒绝投降,激战一直持续到深夜。最后太后的援兵到达,郭将军只带着几百名士兵跳过城墙逃跑。宋对辽军的偷袭被击退了。

与此同时,金将阿骨打在居庸关北部山脉按兵不动。当他听说宋已战败,便向北京平原展开突袭。著名的萧太后逃走了,城市沦陷。从此辽便走向了灭亡。

在一一一三年至一一一五年间,金将城市归还宋。宋朝一直把北京称为区域城市,即众所周知的“燕山府”。一一一五年,金正式建国,十一年后他们占领了宋都开封。宋徽宗和他的儿子被俘,被押至北方。入侵者劫掠了开封城的珍宝,又掳走汉人建筑师去重建和美化北京城。

在金的统治下,北京被称为“中都”。作为中国北方的首都,它的规模和重要性都得到了迅猛发展。

它已增建一道外墙,总计七十五里长,大约合二十三英里。位于现今城市的西南部。

皇亲贵戚在城内和城郊都占有漂亮的住所。尤其美丽的是现今皇城内的北海,金朝历代诸侯皆把它作为避暑胜地。那里称为琼华岛。金章宗完颜璟的聪明美貌的李贵妃的内室即坐落于此。她看到了皇室的兴衰,谈及皇室珍宝时曾说:拥有者不必是它们的守护者,守护者不必是它们的拥有者。

《海陵纪》中说:燕城内大部分面积被紫禁城占去,那儿几乎没有平民百姓的居所。金碧辉煌的宫阙,蜿蜒曲折的城墙广布四方,高入云端,与秦朝的阿房宫、汉代的建章宫相比,毫不逊色。我因公务去燕山那天,曾被皇帝召见,看到了他的禁卫军的威武庄严。他的皇冠上嵌着七种珠宝。西厢有两个十英尺高的狮子。金主完颜亮(也就是海陵王),面色黧黑,长长的胡须,眼睛向下俯视。我在崇元殿亲眼见到了他。

在金将南宋列入纳贡臣国期间,南宋使臣常定期来中都为皇上的生日或其他国家盛典敬献贺礼。有许多当日的记载留传至今,它们记载了金代宫廷的宏伟庄严。范成大(公元一一二六—一一九三)这位高级官员和出色的旅行家,为我们提供了对金代宫廷的个人印象。他写道:

有顷,入宣明门。即常朝后殿门也。门内延中列卫士二百许人,贴金双凤幞头,团花红锦衫,散手立。入仁政门,盖隔门也。至仁政殿下,大花毡可半庭,中团双凤,两旁各有朵殿。朵殿之上两高楼,日东西上阁门。两旁悉有(上竹,下廉)幕,中有甲士。东西两御廊,循檐各列甲士。

东立者,红茸甲,金缠杆枪。黄旗画青龙;西立者,碧茸甲,金缠杆枪,白旗画黄(一作青)龙。直至殿下皆然。惟立于门下,皂袍持弓矢。殿西阶杂立仪物幢节之属,如道士醮坛威仪之类。使人由殿下东行上东阶,却转南,由露台北行入殿。

金主幞头,红袍玉带,坐七宝榻,背有龙水大屏风,四壁帟幕,皆红绣龙。拱斗皆有绣衣。两槛问各有大出香金狮蛮地铺,礼佛毯可一殿。两旁玉带金鱼。或金带者十四五人,相对列立。

遥望前后殿屋,崛起处甚多,制度不经,工巧无遗力,所谓穷奢极侈者。炀王亮始营此都,规模多出于孔彦舟。役民夫八十万,兵夫四十万,作治数年,死者不可胜计。

金被天下最强有力的北方人侵者蒙古所灭。成吉思汗只统治乌兰巴托以西,至喀拉昆仑山一带,但是忽必烈却在多伦附近的上都登上皇位,直接越过长城,离北京很近。他决定在大金都城的基础上建立新的首都。富足的中国南方帝国,它的文化及文明,对有才能的人是个不可抵抗的诱惑。它与蒙古的荒野、土耳其斯坦、帕米尔高原和贫瘠的西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汉人的文静极大地吸引了忽必烈,他企图建立一个和平的帝国。他禁不住要赞叹那建于公元前三世纪的一千八百英里长的长城;赞叹公元六百年建成的连结北京和杭州的大运河。尽管他从祖父成吉思汗手中继承下来的庞大帝国已濒于分裂,但蒙古军队的力量甚至在成吉思汗死后,仍十分强大,使得征服战争一直扩展至黑海和喀尔巴阡山脉,将其所到之处,皆变成了废墟。例如,当马可·波罗决定返回威尼斯时,忽必烈的侄亲中便有一位做了波斯的国王。忽必烈是个头脑较开化的人,对他所知道的中国文化及习俗很感兴趣。相比之下长城之外的上都就既遥远,又不便用来召见来自整个亚洲大陆的使者们。他虽仍旧热衷于蒙古游牧部落的游牧生活,帐篷和马奶(他在北京的皇廷内种了些蒙古草原上的植物),但还是在一二六四至一二六七年间着手重建北京。一二七二年他为它定名为大都(马可·波罗所称的汗八里,汉语的意思是“大都”,即汗王之城)。他仍在上都度过春夏两季,当沙漠的草枯萎时,他才回到北京过冬。

早在忽必烈童年时,他的祖父就很赏识他的才智,告诉他的臣民们注意听取他的话。他有着“日渐发达的肌肉”和“外形优美的肢体”,身体强悍,“不高不矮,身高适中”。马可·波罗曾记载过:“他的肤色白里透红,眼睛乌黑明亮,鼻子笔直美观。他有四位妻子,保留着她们作为他合法的永久妻子的地位;她们每人都有自己的庭院,面积广大;她们都有不少于三百名的美丽迷人的侍女。她们还有侍从和太监,及其他男女仆役;这样算来,每位皇后的庭院内至少得有一万人为她效劳。”

马可·波罗为我们留下了一幅他所亲历过的辉煌壮丽的画卷。毫无疑问,他非常欣赏忽必烈这位向往愉快生活的开明人物。马可·波罗很年轻(他来华时是二十一岁),他机警、快乐,继承马可这一商人家族的精明劲儿。他说:“要知道,它是历史上最大的宫殿。”“殿堂大得可以容纳六千人;当你看到它拥有那么多的房屋,你一定会感到惊异。这一建筑是如此宏大,如此丰富,又如此美丽,世界上再没有人能设计出比它更完美的建筑了。屋顶外面也是五彩缤纷,朱红、黄、绿、蓝等各种各样的颜色,与彩釉精妙地融合在一起,玲珑光灿如同水晶,使整个宫苑罩在一片金辉之中。”

在可汗的庞大宴饮厅内,女人们围坐在男子身边。这是一种非中国式的聚餐习俗。马可·波罗对这一场面的描写尤其令人着迷。

不论大汗坐在哪一殿堂之上,总是依照一定的惯例。他的桌子安放得比别人的高出一大截,他坐的位置是在大厅的北端,面孔朝南,他的正妻坐在左首。右侧坐着他的儿子和侄儿们,在座的也有其他皇族成员,这些人只是坐得更低,低到他们的头与皇帝的脚处于同一水平线上。其他一些王侯们坐在更低一些的桌子旁。皇上的侄儿们的夫人和其他一些女眷坐在皇上右侧较低的桌旁,再下面的便是王侯武士们的女眷,每人都坐在皇上为他们指定的位置。这样设置桌子,是为了皇上能够看到所有的在座者,看到每个人……

在殿堂内大汗的座席近旁,有一只工艺精湛的大方形柜,柜的每边有三步长,柜上精心雕刻着动物图案,并镀了金。这中空的柜里,置有一只纯金大容器,和普通大酒桶容量相当。大容器的每个角有一个小型的桶,用昂贵的调料调出的葡萄酒和饮料从大容器中注入小桶……这些大容器和小桶都是无价之宝。实际上,大汗有许多种这样形状不一的金银器具,人们过去从未见识过,也没听说过,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在大殿的门两侧(实际是在所有皇上出入的场合),站立着一对巨人般高大的男人,都手持长杖。他们的职责就是看管进门的人不可脚踩门槛,如果有人违背,那人就要被剥去衣服,只有用钱物才能将衣服赎回去;如果不剥衣服,那人就要挨上几棍子……

持棍侍卫的嘴和鼻子是用精致的金色丝巾蒙住的,以免他们呼出的气味玷污呈献给皇上的盘子和酒杯。当皇上举杯畅饮时,他的拥有各种乐器的大乐队便开始演奏;当皇上端起酒杯时,所有的大臣们和其他随从都得下跪,鞠躬致敬,然后皇上饮下这杯酒。每当他这样做时,整个仪式就要重复一遍……

大家还应知道,在文武官员入宴的场合,他们的夫人们也同其他女人一道作陪。宴罢撤席之后便有一群擅长各类精采技艺的耍戏法的艺人走进来,在皇上和侍卫随从们面前表演献艺,造成一派欢歌笑语的喜庆气氛,每个人都得到尽情的愉悦。

肖洵对皇室曾做了最清晰的描绘。他的极有价值的著作《故宫遗录》对元宫逐层加以描写。在洪武皇帝赶走了蒙古人,执掌政权初期,肖洵任明朝工部郎中,并被委为高官来研究这些宫殿。

依肖洵的叙述,大明殿是皇帝御殿,用来举行加冕礼,新年庆典,生日庆典。它有十一间(一种房屋计量单位),二百英尺宽,一百二十英尺深,九十英尺高。周围走廊七间,两侧各有五间房间。后面与香阁连接,柱底是椒蓝色,上部的雪花石膏门廊顶和周围的栅栏用细石砌成。地面铺双层地毯。红柱子上敷着金色,上面雕刻有龙的图案。每边墙壁都有红色的雕花窗子,窗的周边用金属镶嵌。屋顶也敷了金,并经过装饰。两侧阶梯用大理石造成,红色的阶梯扶栏支柱也是涂金的。在一只青铜制的飞鹰下面,是设计有流云和飞龙的七珠宝座。宝座有白色罩面和金色布垫。

作者在书中叙述了一个重要事实,即在蒙古人统治期,大殿上总是为皇后设置一个座位。

这里没有必要详尽介绍后宫、图书馆、古寺庙,元大都内设置的娱乐场所,所有这些都在十四世纪陶宗仪的著作《辍耕录》里作了详细描写,但此处有必要谈谈贵族和当时在建筑方面的一些观念。这些观念已融入万岁山(煤山)和海子等建筑格局之中。这些格局与现在的西苑三海形成对应,当时它是元朝皇室的娱乐中心。在厚载门,也就是今天的后门附近,有一宫殿。宫殿后面,是能俯视全城的高塔,元统治者在这里欣赏宫廷舞蹈,尽情娱乐。向西部更远处,是个浴池,侧门通向“海子”湖。据记载湖面宽达五里或六里,约合两英里。

我们看到,在肖洵所著一万四千一百字的《故宫遗录》中,作者写道:“驾飞桥于海中,西渡半起瀛洲圆殿(今日之团城,或称圆城),绕为石城圈门,散作洲岛拱门,以便龙舟往来。由瀛洲殿后北引长桥,上万岁山。”(这是元代为北海中的大岛起的名字,今有白塔矗立于此。)上书又云:“万岁山高可数十丈,皆崇奇石,因形势为岩岳。前拱石门三座,面直瀛洲,东临太液池,西北皆俯瞰海子。由三门分道东西而升,下有故殿基,金主围棋石台盘。”

肖洵叙述了人们怎样才能到达隐于公园内松树、常青树浓荫后面的方壶殿,吕公洞,金鹿殿,玉虹殿,后两殿可通向山顶的广寒殿(月宫)。

(广寒殿)皆线金朱琐窗,缀以金铺,内外有一十二楹,皆绕刻龙云,涂以黄金,左右后三面则用香水凿金为祥云数千万片,拥结于顶,仍盘金龙。……窗外出为露台,绕以白石花栏。旁有铁竿数丈,上置金葫芦三,引铁链以系之,乃金章宗所立,以镇其下龙潭。凭栏四望空阔,前瞻瀛洲,仙桥与三宫台殿,金碧流晖;后顾西山云气,与城阀翠华高下。而海波迤迥,天宇低沉,欲不谓之清虚之府不可也。

山左数十步,万柳中有浴室,前有小殿。由殿后左右而入,为室凡九,皆极明透,交为窟穴,至迷所出路。中穴有盘龙,左底卬首而吐吞一丸于上,注以温泉,九室交涌,香雾从龙口中出,奇巧莫辨。……

渡海子而至西岸,可达于著名的兴圣殿和隆福宫。此处建筑之概观以及浴室、内宅、藏书阁、动物园的设计足与东岸景象相媲美。“约远三四里,龙舟大者,长可十丈,绕设红彩栏,前起龙头,机发五窍皆通。余船三五,亦自奇巧。引挽游幸,或隐或出,已觉忘身,况其他哉!新殿后有水晶二圆殿,起于水中,通用玻璃饰,日光回彩,宛若水宫。中建长桥,远引修衢而入嘉禧殿。桥旁对立二石,高可二丈,阔止尺余,金彩光芒,利锋如斫。度桥步万花入懿德殿,主廊寝宫,亦如前制,乃建都之初基也。”

据史料记载,当时显然有许多有趣的机械、用具在北京付诸使用:龙舟里的狮子和龙就是由内部机械控制的;在北海的一具水磨,既不用人力,也不用畜力来工作,而是设置了一套机关将金水河的水汲到月宫的顶端。大明殿上的水钟,尤其有趣,有四、五种资料都曾提及它。肖洵描述过这个钟,或称“灯漏”,他写道:“此为灯漏(‘漏’意为‘滴’;时杯称为‘沙漏’),凭水力之机而运行。有小人手执木牌(标示时刻),出示时刻。此物虽为木制,然内涂银漆。内刻蜷金龙云,高十五尺,容水六十升。”

《元史》对这种机械有更详尽的描述:“灯漏之制,高丈有七尺,架以金为之。其曲梁之上,中设云珠,左日右月。云珠之下,复悬一珠。梁之两端,饰以龙首,张吻转目,可以审平水之缓急。中梁之上,有戏珠龙二,随珠俯仰,又可查准水之均调。凡此皆非徒设也。灯毬杂以金宝为之,内分四屋,上环布四神,旋当日月参辰之所在,左转日一周。次为龙虎鸟龟之象,各居其方,依刻跳跃,铙鸣以应于内。又次周分百刻,上列十二神,各执时牌,至其时,四门通报。又一人当门内,常以手指其刻数。下四隅,钟鼓钲铙各一人,一刻鸣钟,二刻鼓,三钲,四铙,初正皆如是。其机发隐于柜中,以水激之。”

古籍中另有对类似机械的描述如下;“元至正十四年(即公元一三五四年),顺帝敕建一龙船,长百二十尺,高二十尺。舵手廿四名披金著紫,把船游于前宫白殿间,绕山相娱。船行之际,龙之首吻爪目尾皆动。上又敕命造一御用时漏,高可六七寸,宽为其半,隐于木柜,就中注水,上下流动。柜顶饰有三神庙,侧立玉女,各执时牌。至其时,牌上浮与准水平。两侧皆设金甲武士,其一执铃,其二执钲。至夜诸神击铃报时,绝无差池。值铃钲鸣响之时,一侧有狮舞动,另侧有凤振翅。柜东西分饰日月神庙,六宫女立于前。子午时刻遂双双越桥,至三神庙,继而还至其位。其精巧无伦,非常人可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