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好皇后总喜欢躲在皇帝身后,
为她们的丈夫提供一些明智的建议。
可是一旦中国的皇后冲破传统的樊篱,
走出那平素她们只能坐在其后款款低语的珠帘,
她们便会大显身手。
北平的风俗人情特别淳朴,没有上海、南京一带的喧闹,繁华;也没有青岛、苏杭一带的贵族化。在外表上,她是个落落大方,彬彬有礼的君子;在内心里,她像一个娉婷少女,有着火一般的热情;但并不表现在外面。她生来和蔼诚恳,忠实检朴。我爱北平等于爱我的故乡;甚至觉得北平每一个名胜古迹,每一条胡同街道,都特别富有诱惑性似的;也许这是我的偏见,而“北平真好!”这是谁也不可否认的!
——冰心·《北平之恋》
西方历史上,有许多伟大的女皇,如奥地利的玛利亚,特雷莎和英国的伊丽莎白一世。在中国,这样的女皇显然很少见,大概由于好皇后总喜欢躲在皇帝身后,为她们的丈夫提供一些明智的建议。可是一旦中国的皇后冲破传统的樊篱,走出那平素她们只能坐在其后款款低语的珠帘,她们便会大显身手。远在大帝国的首都建于北京之前,武则天(公元六九〇至七〇五年在位)就曾设计了一套策略。她扫除了她丈夫的皇亲宗室,企图建立她自己的王朝。公元七五五年爆发的唐将安禄山之乱虽未置唐宗室于死地,却也给了它以沉重打击。事变的起因便是杨贵妃收了与她同龄的安禄山为“义子”。在安禄山生日时,她让这“婴儿”洗浴后听凭人们用布单裹起他二百磅的赤身,抬他上殿供廷臣们取乐。
在皇室统治的背后,我们常能看到将军和后妃们的行事。事实上整个汉代、明代都毁在太监统治的手里,只因为太监是最接近皇后和其他后宫女眷的。明代末期臭名昭著的太监统治时期,太监竟可以,而且也真做到了笞责廷臣。如果他们想做的话,他们甚至可置廷臣于死地。自古以来一定级别的官员都是从不受体罚的,所以明代这种情况确是史无前例的。当朝廷官员受刑时,不管结果是死是活,总有一只担架在旁伺候,准备将其抬出去。这些无性的“半人”就是借助皇后的权力才建立其统治的。
陈圆圆虽是个被嬖妾,却并不是坏女人。然而她在明代的衰败和满族占领北京过程中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当反明首领李自成在一六四四年进攻北京时,明代最后一位皇帝崇祯自缢而死,李自成当时曾俘获了明朝将领吴三桂的宠妾陈圆圆。为了救出自己的情人,吴向长城外的满人求援,满族名将多尔衮应约攻入北京,赶走了李自成军纪不严的队伍,但却拒绝离京返回关外。吴三桂又重获了他所爱的女人。但现在他认识到了他的错误。出于汉人的民族意识,吴三桂拒绝向满族人称臣,于是逃至云南的西南部,建立了一个独立王国(编按原文如此)。几十年间,他一直抵抗满人的控制,与陈圆圆一道以国王和王后自居,住在一座濒临广阔的昆明湖的宫殿里。他还在湖边为他的王后建了一座顶色金黄的亭子。
在时间上离我们较近的,便是为世人盛传的慈禧太后。她对北京的历史有很大的影响。是她下令修建了颐和园,并导致了一九〇〇年的京城劫难。当代的维多利亚女皇,曾控制政治舞台达半个世纪之久。相比之下,慈禧具有政治的睿智,刚毅的性格,果断的决策天赋和牢固控制政权的能力。她具有能影响人际关系的典型女性魅力。即使在她年纪很轻时,她的宫廷权术也是极为出色的,尽管当时作为咸丰皇帝(公元一八五一至一八六一在位)年轻的遗孀,她的地位曾一度受到威胁。但不管怎么说,她毕竟是个愚昧、顽固的女人。在中国那个存亡悠关、面临西方挑战的半个世纪内,她阻碍了国家的发展。而面对类似情形的日本,却很快变革成了现代国家。她的识见之欠缺是惊人的。据说她曾讲过,她不相信像葡萄牙这样的国家会真的存在。因为Portugal翻译成汉语为“葡萄牙”或是“葡萄芽”。
“难道真能有一个叫做葡萄芽的国家吗?”她问。
在义和团兴起时,她的统治达到了顶点,经过了包围大使馆,洋人们的营救,最后是北京的浩劫。整个这一幕几乎令人难以置信,像一个中世纪的故事。她接受了宠臣荣禄和端王的意见,相信了义和团的魔法,于是下令合力包围和攻击外国使节团的全体人员。山东省总督袁世凯则比她明智,他不相信魔法并将义和团驱逐出他管辖的省份。受过教育的中国学者如张之洞之辈也不相信义和团。袁世凯用一种简单的方法,攻破了义和团自称他们的咒语可以防弹的玄妙说法。他请他们做个演示,当下有十名义和团员被叫了进来。那些相信义和团的幕僚们站在一旁。他命令手下一名将官对义和团员开枪。人们惊奇地看到子弹果真没伤到他们,他的幕僚们得意洋洋。这时袁世凯亲自掏出左轮手枪将一发发子弹射向了义和团员,团员立即倒地。原来,他事先已做了安排,他手下的将官是用一支装有空弹的枪射击的。
这里是我已收入一本书中的一幅悲惨画面。
慈禧太后面临两难之境,或者向洋人求和免战,抑或利用神奇莫测、威力巨大的义和团来与洋人抗衡。义和团的宗旨之一便是消灭在华洋人。他们那些人宣称具有神异的枪打不入的本领。这使她感到犹疑难决。结果是今天朝廷下令缉捕义和团首领,明天又指定支持义和团的端亲王任外务大臣。宫廷密谋在镇压义和团的翻云覆雨中起着极大的作用。慈禧已剥夺她的侄子,亦即光绪帝的实权,又在谋划着废掉他。她看中了端亲王的儿子,一个庸碌无为之辈,将其作为王位继承人。端亲王载漪认为与洋人交战会增进他的个人权利,且会促成儿子登上王位,因而力劝慈禧相信义和团确有抵御洋人枪弹的法力。此外还有一层,即义和团曾扬言要拿获“一龙二虎”来祭天,以偿他们背祖叛国之罪。这“一龙”便是革新派皇帝,两年前他实行的“百日维新”曾震惊了中国保守派官吏;这“二虎”便是年迈的庆亲王奕劻和大学士李鸿章,二人曾受命主持对外政策。
端亲王从北京的外交使团处伪造了一份外交照会,文中要求慈禧将朝政实权归还给光绪皇帝,由此使得那位昏聩老妇一心以为外国势力在阻遏她废帝另立的计划,于是她决定将筹码押在义和团身上,相信义和团员的那声战叫——“赶走洋人”就是他们神秘法力之所在。义和团发起了火烧外国使馆的运动,此举引起了一些开明廷臣的反对,以为不合西方惯例。
但这些反对者尽皆为端亲王手下人所杀,就连京师大学堂校长也被迫自尽了。
义和团员实际只活动于京城之内。清延曾派一名将官率军与义和团作战,结果中了埋伏,该将官被杀,部下则倒戈加入了义和团。
由于深得民心,作战得胜,义和团占据了北京。他们杀洋人,也杀中国基督徒并烧毁他们的教堂。外国的外交使团提出了抗议,但受命调查教案的奕劻却在奏议中说义和团是“上天派来驱赶洋人、洗净国耻”的,他还秘密将成千上万的义和团员引入北京。
一旦进京,义和团便在慈禧和端亲王的庇护下,将城市投入了恐怖之中。他们满街逡巡,搜捕和杀戮“洋毛子”和“二毛子、三毛子”。这“洋毛子”便是外国人,“二毛子、三毛子”便是中国基督徒或在外国机构中任职,甚或只是说英语的中国人。他们四处焚烧教堂和洋房,销毁洋镜子、洋伞、洋钟和洋画。实际上他们所杀的中国人多过所杀的洋人。他们用来证实一个中国人是否属于“二毛子”的方法十分简单。嫌疑犯被押到街上,跪在义和团的祭坛前。这时有一张写着上呈给义和团保护神的话语的纸条被点燃,随着这纸灰向上飞升还是向下落去,嫌疑犯便被定为有罪或无辜。义和团的祭坛须建于当街,朝向日落方向。忠于义和团的人要在表演猴舞时燃香祭神,因为猴神是义和团中最受大众信奉的诸保护神之一。一时间香雾布满街市,人人仿佛步入《西游记》中的神奇之境。当时甚至有些高官显贵人家也在家中设坛,将义和团首领邀至家中,家中仆奴也加入义和团,凌虐其主。
……洋人商号“宝维”(音译)被抢掠,人们砸碎了店中所有的钟表眼镜。有人抓起一瓶香水,误以为是果酒喝了下去,登时脸色发白,倒在地上,口中大叫自己为洋人调制的毒酒所害。有个当时在商号做事的男孩证实说,人们砸碎了电话机,砍碎了电线,因为他们认为那是极端凶恶的地雷,要把他们炸飞。有人抓到了一名外国时装女模特,便剥掉她的衣裳,扛着这裸体洋女人游街。围观者呼叫着,被那女人搅得兴奋异常。儿童们则奔跑着,争抢她的金发,而且由争执而自相斗殴……
对于那些希望了解这段故事详情的人,再没有比布兰德和柏克豪斯所写的《女皇治下的中国人》更好的书了。普特南·维尔也在《来自北京的唐突信简》中对北京所受的劫掠作了长篇真实的记载。
摇摇欲坠的清帝国,由于已无学习的能力,确已衰老,渐渐消亡。顽固愚昧的女人已完全彻底地腐败。自从北京灾难性地沦陷,她本人逃往西北的西安时,她已头脑僵滞、闭目塞听了。她于一九〇二年返回北京,仍顽固不化,心中无悔,再一次将皇帝软禁在瀛台。中国人对君主立宪制的渴望又持续了十年,直到他们的耐性已被耗尽。在一九〇八年,慈禧太后终于驾崩。衰朽不堪的政权再不能重振旗鼓。共和主义者孙逸仙的斗争胜利了。这并不是由于中国人认为共和制比君主立宪制更好,而是由于汉人仇恨满人。由此中华民国才得以在一九一一年成立。
民国历史的第一阶段不再由太后贵妃执政,而是由军阀执政。继清帝之后的军阀统治提供了一幅最令人惊奇的,纷然杂呈的景象。典型人物有东北军阀张作霖;“狗肉将军”张宗昌,就是他将北京大学的教授们赶出了北京;大总统曹锟在公共宴会上,让他的修脚师的座位排在总理之上。再说那位“狗肉将军”常常抱着坐在大腿上的白俄女人接见外国领事。他喜欢俄国姑娘,而俄国姑娘又喜欢鬈毛狮子狗,于是他就让整团的士兵在鬈毛狮子狗面前接受检阅。
他深爱他的祖国,对他的母亲十分忠诚。他很公平讲理:如果他占有了哪个男人的老婆,他会给那位丈夫安排一个好工作,做城市警察局长之类……
人性曾变过吗?北京民众的爱、痛苦经历和无限的耐心可从未改变。服饰也同样。一九五〇年,一位法国作家在《费加罗报》上发表了一篇小说。其中写道,他来北京参加一国际会议,住在一家宾馆里。一天夜里一点钟光景,他被扩音器响亮的声音和锣声吵醒,原来那是叫北京居民起床打麻雀。人们认为,麻雀像人类一样,一连几个晚上不得睡觉,它们就会本能地放弃生存斗争。这种做法在全国范围内推行开来。理由是麻雀吃谷子,是社会的天敌,所以它们必须被无情地灭绝。可怜的麻雀……
蒙古人的荣耀,满人的权力,都已成为历史。一位奢侈的中国皇后曾经让农民们杀尽她宫殿里的青蛙,因为它们夜间干扰她睡觉。然而青蛙仍存活下来,它们有自己的世界。这一事实是无法辩驳的。我确信那些无辜的麻雀总有一天会再一次快活地唧唧歌唱,在农田里,在北京的胡同里,就像在过去的老北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