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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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楮之币(下)

 玄宗开元二十二年秋,仿汉文不禁私铸,敕百僚详议可否,录事参军刘秩议曰:“《管子》谓刀布为下币,先王以守财物、以御人事而平天下,若舍之任人,则上无以御下,下无以事上。夫物贱则伤农,钱贱则伤贾,故善为国者,观物之贵贱、钱之轻重,夫物重则钱轻,钱轻繇乎物多,多则作法收之使少,少则重,重则作法,布之使轻,轻重之本必繇乎是,奈何而假之人?”又曰:“铸钱不杂以铅铁则无利,杂以铅铁则恶,不重禁不足以惩,息塞其私铸之路人犹冒死以犯之,况启其源乎?是设陷阱而诱之入也。”

 臣按:利之在天下固不可禁,亦不可不禁,汉文帝放铸而海内富庶,唐高宗私铸者抵死、邻保从坐,亦不闻其大治,何也?利之为利,处义之下、害之上,利以为人则上和于义而利在其中,利以为己则下流于害而未必得利,是故圣人之制事无往而不以义,惟义是主,择其有利于人者而定为中制,使天下之人皆蒙其利而不罹其害焉。天地间为利之途辙孔多,钱也者寓利之器,昔人所谓贫可使富、贱可使贵、死可使生之,具神通之物也。上之人苟以利天下为心,必操切之使不至于旁落,上焉者不至为刘濞以灭家,下焉者不至为邓通以亡身,则利权常在上,得其赢余以减田租、省力役,又由是以赈贫穷、惠鳏寡,使天下之人养生丧死皆无憾,是则人君操利之权资以行义,使天下之人不罹其害而获其利也。《易》曰“利者义之和”,岂不信然。所谓操之之权奈何?刘秩曰:“物贱则伤农,钱贱则伤贾,故善为国者观物之贵贱、钱之轻重夫物重则钱轻,钱轻繇乎物多,多则作法收之使少,少则重,重则作法布之使轻,轻重之本必繇乎是。”是也。

 宪宗元和中,敕禁私贮,见钱不许过五千贯。

 臣按:昔人有言买田者志于吞并,故必须上之人立法以限其顷亩,蓄钱者志于流通,初不烦上之人立法以教其懋迁也。宪宗徒以钱重物轻之故,立畜钱之限,不亦甚乎!

 五代周世宗以久不铸钱,民多销钱为器皿及佛像,乃立监铸钱,凡民间铜器、佛像皆毁以铸钱。

 世宗谓侍臣曰:“佛以善道化人,苟志于善斯奉佛矣,彼铜像者岂所谓佛乎?且吾闻佛志在利人,虽头目犹舍以布施,若朕身可以济民,亦非所惜也。”

 臣按:世宗毁佛像以铸钱,毅然不惑,可谓刚明之主。

 宋初钱文曰“宋元通宝”,太平兴国后又铸“太平通宝”,自后改元必更铸,以年号为文。

 臣按:铸钱以年号为文始于刘宋孝建,宋自开宝每更一号必铸一钱,故每帝皆有数种钱,最多者仁宗也,在位四十二年,九改年号而铸十种钱。呜呼,铸铜以为钱,国固享其利矣,然铜炭于何所出、工作以何人用,不免取之于民,民得无受其害乎?矧供给官吏,监督匠役,镕液耗损、造作违式、辇运致远,吏民因之而得罪破家者何所不有,繇是观之,则是以古人利民者害民,民未见其利而先受其害已。我圣祖未建极之前即创“大中通宝”,既登基之后又铸“洪武通宝”,暨太宗铸“永乐通宝”、宣宗铸“宣德通宝”,百年之间仅此四种钱,自时厥后未闻有所铸造,然未见民用之乏、国用之亏也。

 宋自王安石为政,始罢铜禁,奸民日销钱为器,边关海舶不复讥钱之出,国用日耗。

 胡寅曰:“铸钱为器,其利十倍,钱所以权百货、平低昂,其铸之也不计费、不谋息,今而销之,可不禁乎?虽然销而为器,钱虽毁而器存焉,若夫散而四出,舟迁车转,入于他国,归于蛮夷,关防不严,法制隳坏,真钱日少、伪钱日多,以不赀之价靡有限之财,虽万物为铜、阴阳为炭,亦且不给矣。”

 臣按:刘秩有言:“铸钱之用不赡者在乎铜贵,铜贵之繇在于采用者众矣。”夫铜以为兵则不如铁,以为器则不如漆,禁之无害,官禁之则铜无所用,铜无所用则铜益贱,铜贱则钱之用给矣。夫铜不布下则盗铸者无因而铸,无因而铸则公钱不破,公钱不破则人不犯死刑,钱又日增,永为利矣,是一举而四美兼也。宋朝铸钱比前代为多,天下置监铸钱总二十六处,计其最多之年岁课至五百四十九万贯,韶州永通一监岁造八十万贯,他可知矣。大抵国计仰给于此,所以当时铜禁最严,销钱为器者有罪,漏钱出界者抵死,惟其禁铜之严,所以致铜之多,铜多则贱,贱则易致,鼓铸虽烦而民不致于甚困,王安石一变其法而国用日耗,为政者乌可轻变成法哉。(以上言钱)

 《周礼》:小宰以官府之八成经邦治,四曰(八成中此其四也)听称责以傅别。

 臣按:傅别谓券书也,称谓代之以物,责谓责其所偿。此乃后世契券文约之始,特民间私相以为符验耳,非以交易也,然用券书以通货物之有无,与后世交会、楮钞其用虽不同,而其以空文质实货,其原盖兆于是矣。

 汉武帝元狩四年,有司言县官用度大空而富商大贾财或累万金,不佐国家之急,请更钱造币以赡用而摧浮淫并兼之徒。乃以白鹿皮方尺缘以藻缋为皮币,直四十万,王侯宗室朝觐、聘享必以皮币荐璧然后得行。

 臣按:后世楮币肇端于此。然其用皮为币用之以荐璧以朝觐聘享尔,非以此为用也,其制虽与后世楮钞不同,然不用金银铜锡为币而以他物代之则权舆于此也。

 唐宪宗时,令商贾至京师委钱诸路进奏院及诸军诸使,富家以轻装趋四方,合券乃取之,号“飞钱”。

 臣按:此楮法所繇起也。然委钱而合券以取而钱,与券犹是二物,非若今之钞,即以钞为钱而用之也。

 宋太祖时,许商人入钱左藏库以诸州钱给之,而商旅先经三司投牒乃输于库。所繇司计,一缗私刻钱二十。寻置便钱务。

 臣按:此即唐人飞钱之法。此法今世亦可行之,但恐奉行者于民之给受有停滞之币、于钱之出入有减换之弊耳。

 真宗时,张咏镇蜀患蜀人铁钱重不便贸易,设质剂之法,一交一缗以三年为一界而换之,六十五年为二十二界,谓之“交子”。富民十六户主之,其后富民人赀稍衰,不能偿所负,争讼数起。

 寇咸守蜀,乞禁交子。转运使薛田、张若谷议废交子则贸易不便,请官为置务,禁民私造,诏从其请,置益州交子务。

 吕祖谦曰:“益州置交子,此一时举偏救弊之政,亦非钱布经久可行之制。交子行于蜀则可,于他利害大段不同,何故?蜀用铁钱,行旅赍持不便,交子之法出于民之所自为,托之于官,所以可行。今则铜钱稍轻,行旅非不可以挟持,欲行楮币,铜钱却便、楮券不便,昔者之便,今日之不便。”

 臣按:自古之币皆以金若铜,未有用他物者,用楮为币始于此。且楮之造始于汉,三代以来未有也,其初用之以代木简竹册以书字,唐王玙乃用为假钱焚以事神,噫,孰知至是真以代铜钱而为行使之币哉?作俑者寇咸而成之者薛田、张若谷,以无用之物易有用之物,遂使蔡伦之智与太公之法并行于天下后世,噫,可叹也哉!

 天圣中,界以百二十五万六千三百四十缗为额,至神宗时改交子务为钱引务。

 臣按:交子每三年一换谓之界,更换之际,新旧相易,上下相关,不免劳扰,我朝钞法一定而不更,可谓便矣。

 神宗朝,皮公弼言:“交子之法,以方寸之纸飞钱致远,然不积钱以为本,亦不能以空文行。”

 臣按:宋朝交会皆是用官钱为本,至金、元之钞始取料于民,不复以钱为本矣。

 高宗绍兴三十年,户部侍郎钱端礼被旨造会子,内外流转,其合发官钱并许兑会子,输左藏库。

 臣按:宋朝交子至是更名会子,不特此也,又谓之钱引,又谓之关子,又谓之关会,其实一而已矣。考夫唐之飞钱,合券特以通商贾之厚赍贸易者,盖执券以取钱,而非以券为钱也。宋自真宗以后蜀始有交子,高宗以后东南始有会子,而始直以纸为钱矣。

 高宗论交子之弊曰:“如沈该称提之说,但官中常有百万缗,遇交子减价自买之,即无弊矣。”

 戴埴曰:“钱与楮犹权衡也,有轻重则有低昂,分毫之力不与焉。盖钱与楮皆本无用,可以贸有用之物则人用之,使如古所谓粟易械器、械器易粟,有无可以相易,则何资于钱?如古所谓治田百亩,岁用千五百之类,小大粗足,则何资于楮?自物货难于阜通,于是假圜法以流转,故言钱则曰平准,所以见有是钱必有是物而后可准平也,钱多易得则物价贵踊,此汉唐以后议论也。自商贾惮于般挈,于是利交子之兑换,故言楮则曰称提,所以见有是楮必有是钱以称提之也,楮多易得则金钱贵重,此宋绍兴以后议论也。平准、称提皆以权衡取义,而低昂有在于重轻明矣。陆贽谓钱多则轻,必作法以敛之;赵开谓楮多则轻,必用钱以收之。今日病在楮多不在钱少,如欲钱与楮俱多则物益重矣,且未有楮之时,诸物皆贱,楮愈多则物愈贵,计以实钱犹增一倍。盖古贸通有无止钱耳,钱难得则以物售钱而钱重,钱易得则以钱售物而钱轻,复添楮以佐钱,则为贸通之用者,愈多而物愈贵。古人惟重本政,谷粟、桑麻及诸食用物本也,钱末也,楮又末之末。柳宗元言平衡曰‘增之铢两则俯,反是则仰’,此秤提大术也。”

 臣按:称提之说犹所谓平准也,平准以币权货之低昂,而称提则以钱权楮之通塞。今世钞法遇有不行,亦可准此称提之法,出内帑钱以收之则流行矣。

 绍兴末年,会子行未有两淮、湖广之分,乾道初,户部侍郎林安宅乞别给会子印付淮南州军行使,不得越至他路。

 马端临曰:“置会子之初意非即以会为钱,盖以茶盐钞引之属视之(今中盐犹有仓钞)而暂以权钱耳。然钞引则所直者重而会子则止于一贯,下至三百、二百钞,引只令商人凭以取茶盐,必须分路,会子则公私买卖支给无往而不用,且自一贯造至二百,则是明以代见钱矣。又况以尺楮而代数斤之铜,赍轻用重,千里之远、数万之缗,一夫之力克日可到,则何必川自川、淮自淮、湖自湖而使后来或废或用,号令反复,民听疑惑哉?”

 臣按:宋朝会子始有川引,其后又有淮会、湖会。呜呼!交会之设,以虚易实、以假博真,固非圣人以至诚治天下之意,而况又拘其地以限之,惟欲足吾用,不复顾义之可否与民之有无,三代以前无此事也。

 金循宋四川交子法,置交钞,自一贯至十贯五等谓之大钞,自一百至七百五等谓之小钞,以七年为限,纳旧易新。其后罢七年厘革之限,字有昏者方换之(交钞之制,外为阑,作花纹其上,衡书贯,例左书号、右书料,其外篆书曰“伪造者斩,告捕者赏”,衡阑下书中都交钞库准尚书、户部文移及纳钱换钞、纳钞换钱等官司,四围画龙鹤为饰)。

 臣按:楮币在唐谓之券,在宋谓之交、会,而钞之名则始于此,今世钞式盖权舆于兹云。考宋之交、会,南渡后取纸于徽池,犹是别用纸为之,而印文书字于其上,金元之钞则是以桑皮就造为钞而印以字纹也。

 元世祖始造交钞,以丝为本,每银五十两易丝钞一千两,诸物之直并从丝例。其后又造中统元宝钞,以十计者四等、以百计者三等、以贯计者二等,每一贯同交钞一两,两贯同白银一两。元宝交钞行之既久,物重钞轻。

 臣按:元交钞之制,银五十两易钞千两,是银一两直钞二十两也,中统元宝钞两贯同白银一两,其所直银亦与交钞同焉。

 至正十年,诏曰:“世祖颁行中统交钞,以钱为文,厥后造至元宝钞,以一当五,名曰子母相权,而钱实未用。历岁滋久,钞法偏虚,物价腾踊,民用匮乏,其以中统、交钞一贯文省权铜钱一千文,准至元宝钞一贯,仍铸至正通宝钱与历代铜钱并用,以实钞法。”十一年又铸至正通宝钱,印造交钞,令民间通用。行之未久,物价腾踊,价逾十倍,既而海内大乱,京师料钞十锭易斗粟不可得。

 臣按:天生物以养人,付利权于人君,俾权其轻重以便利天下之人,非用之以为一人之私奉也。人君不能权其轻重,致物货之偏废,固已失上天付畀之意矣,况设为阴谋潜夺之术,以无用之物而致有用之财以为私利哉?甚非天意矣。自宋人为交、会而金元承之以为钞,所谓钞者,所费之直不过三五钱而以售人千钱之物。呜呼,世间之物虽生于天地,然皆必资以人力而后能成其用,其体有大小精粗,其功力有浅深,其价有多少,直而至于千钱,其体非大则精,必非一日之功所成也,乃以方尺之楮直三五钱者而售之,可不可乎?下之人有以计取人如是者,上之人不能禁之,固已失上之职矣,况上之人自为之哉?民初受其欺,继而畏其威,不得已而黾勉从之,行之既久,天定人胜,终莫之行,非徒不得千钱之息,并与其所费三五钱之本而失之,且因之以失人心、亏国用而致乱亡之祸如元人者,可鉴也已。然则钞法终不可行哉?曰何不可行,执其可行不可行之两端而用其中,斯可行矣。何者?上古之世以珠玉为上币、黄金为中币、刀布为下币,中古之世周立圜法,亦兼以黄金、布帛二者为言,虽以王莽亦作金银、龟贝、钱布之品,后世专用铜楮二者为币而不准以金银,是以用之者无权,而行之既久不能以无弊,故其立法之始未尝不善,然皆以不善终之,古今一律也。本朝制铜钱、宝钞相兼行使,百年于兹,未之改也,然行之既久,意外弊生,钱之弊在于伪、钞之弊在于多。革伪钱之策,臣既陈于前矣,所以通行钞法者,臣请稽古三币之法,以银为上币、钞为中币、钱为下币,以中下二币为公私通用之具,而一准上币以权之焉。盖自国初以来有银禁,恐其或阂钱钞也,而钱之用不出于闽、广,宣德、正统以后,钱始用于西北,自天顺、成化以来,钞之用益微矣。必欲如宝钞属镪之形,每一贯准钱一千、银一两以复初制之旧,非用严刑不可也。然严刑非世所宜有,夫以法治民之形,可行于一时,不若以理服民之心,可施于悠久也。盖本天之理,制事之义,以为民之利,因时立法,随时以处中,圣贤制事之权也。窃以为今日制用之法,莫若以银与钱钞相权而行,每银一分易钱十文,新制之钞每贯易钱十文,四角完全未中折者每贯易钱五文,中折者三文,昏烂而有一贯字者一文,通诏天下以为定制而严立擅自加减之罪,虽物生有丰歉、货直有贵贱,而银与钱钞交易之数一定而永不易,行之百世,通之万方。如此,则官籍可稽而无那移之弊,民志不惑而无欺绐之患,商出途、贾居市皆无折阅之亏矣。既定此制之后,钱多则出钞以收钱,钞多则出钱以收钞,银之用非十两以上禁不许以交易,银之成色以火试,白者为准,宝钞、铜钱通行上下而一权之以银,足国便民之法盖亦庶几焉。臣愚私见如此,盖因其可行不可行之两端,量度以取中而取裁于上,非敢自以为是而辄变成法也,可行与否,请询之众论而断以圣心。

 以上铜楮之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