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金晓邨 三十八则
《春秋》有义而无例,例是三《传》之说,何休、杜预又从而益之,是解传,非解经也。清人又只为何、杜之学。 求其义而不得,乃为之例。董生所以胜于何休者,说义而不说例耳。然义实未易知,非真有以得圣人之用心,焉能尽当。先儒各就其所求者言之,自然互有得失。《春秋》,礼义之大宗,礼以义起,不仅在明礼制,须达乎礼之原,斯为精于礼,然后深于《春秋》,此实精义入神之学。圣人之属辞比事,不同后世之整齐故事也。贤有志于此,且宜用力体究,义理愈明,自然抉择愈审。所拟分期作为表谱之法,仍是以史例求之也。
物之轻重长短无定,而权度有定。圣人之心,天理也。天理即权度也。因物付物,物之变虽无穷,权度之用亦不可尽。斯实有准,非无准也。属辞比事而不乱,是深于《春秋》者也。为凡例之说者不一,是反乱之矣。
以经证经在依文,依文亦有得有失,得在比傅,失在穿凿,自何、范以至刘、廖皆是也。以义理为主,则有时可略文而求义,依义而不依文,此亦有得有失,得在玄解,失在近专,如《胡 传》以《春秋》为用夏正之类。 自啖、赵及宋初诸儒以至胡文定是也。不独《春秋》,凡治群经皆然。朱子诗云:“须知三绝韦编者,不是寻行数墨人。”是知真能得其会通者又别有事在。若韩退之《赠卢全》诗所谓“《春秋》三传束高阁,独抱遗经究终始”者,则又不可为训也。
以义理为主而不以私意参之,斯可矣。旧说有失之者,为其不免于凿也。苟于义理有当,固不得而遗之,此所以不可专主一家。然必于义理见得端的方能抉择。
体用一源,显微无间。知天人不二,理事不二,则可以通《易》《春秋》矣。义即礼也,故曰礼义大宗。礼有本有文,明礼之本,乃可以明《春秋》之义。以文说礼,犹以例说《春秋》,安能得圣人之用心乎?
某不敢以讲说为能事,每自恨言语之繁,务欲将此理一时说尽,不及先儒引而不发,教人致思。每见佛经云:佛说法一会,必有多人得法眼净。盖实能令人当下豁然。自愧无此手眼,诸子虽亦加以赞叹,似仍在言语边取耳,熏习则不无。却望信取此理,莫取吾语也。
于程子语脉甚有理会。释自私用智颇晰,释应迹明觉尚差一尘。盖明即无蔽,觉即不私,应迹乃是无心自然,不容拟议。用智之智非智也,即是私意安排耳。用智、自私亦不可分。此自私之相,直是深细,佛氏谓之俱生惑,又谓之微细所知愚。此惑不断,不能入道,凡以己性为有内外者,皆蔽也,更宜深体。透得此关,可与程子把手共行矣。
《易•系辞》言“成之者性”,非指气质,犹《中庸》言“诚者,自成也”,佛氏谓之本来成见。俗言见成,字作“现”。 《大戴礼》“分于道之谓性,形于一之谓命”,命乃以气言。周子曰“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此乃兼气质言之。“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尽”,庄子之言则纯指气质矣。
横渠此语是“截断众流句”。“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言当体即是也。不善反,则唯是认气质为性而已。此直须善反,不到横渠田地,终是言语分疏,不济事也。
“像以典刑”,蔡传释为“示”,是也。“流宥五刑”,当是“流放窜殛”之类。“五刑五用”,《刑法志》释为“大刑用甲兵,其次用斧钺;中刑用刀锯,其次用钻凿;薄刑用鞭朴”。斧钺即大辟,刀锯钻凿即墨劓宫刖,此皆可疑。然汉文废肉刑,《班志》讥其外有轻刑之名,内实杀人。荀子亦曰:“杀人者不死,而伤人者不刑,是谓惠暴而宽贼也。”刑期于无刑,须穷刑之所由起始得。此当求之于礼。
且宜先看《弘明集》,观古人论难之文,其言何等温润。印度诸论师往覆立破,多据定律,亦犹中土名家之失,钩釽析乱,有近于譥,其态度不如道家之简远。故欲精于论辨,必当泽以玄言,否则词近诟厉,有似担夫争道、醉汉骂街,未能远于鄙倍矣。
问:河间献王“实事求是”之说如何?
河间献王此语亦耐人思索。清儒自名汉学者,往往揭此为宗旨。究其所谓事者,舍考索以外无事也。所求之是,亦是其所是而已。其果是邪?其未必尽是邪?若要端的不可易,更须穷理始得,故谓言“求是”不如言“穷理”。
问:学问公器,宜论是不是,不宜论同不同,如何?
此语甚当。但所谓是者,非义精仁熟,未足以尽其理也。庄子所谓“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则非确乎其不易之理也。真是真非,决不杂纤毫意见,体会久自知之。
此段记得甚切。人气质不能无所偏,故须学。知病便是药,人之大患在自以为无病。既知病痛所在,即合下知所用力,此正是好个入处也。
圣人固非有意为讳,若有意为讳则是安排。
据《左氏》,惠后欲立子带,未及而卒。《公羊》谓“不能乎母”,则是惠后犹在也。别无可据以证二家之孰是。但是年夏,狄伐郑,《公》《谷》皆无传,《左氏》特详其事。是襄王怨郑而使狄伐之,富辰谏不听,王德狄人,纳隗氏,又替之,颓叔、桃子奉太叔以攻王,则襄王之无道亦甚矣。《谷梁》曰“天子无出。出,失天下也”,义最正当,然是贬天子。无书出奔者,书“出居”足矣。批所记“天王出居于郑”条。
逆祀丧取,不是小恶。
问:春秋之时,王畿不如邾、曹小国,一有丧纪,至于求金求赙,亦可怜已。夫子书之,所以志世变而罪臣子也。然否?
此义却新。然是君臣上下皆失其道,不独罪臣子。
亦自说得有义理。《春秋》讥不告朔,皆诸侯之事。今以天子颁朔当“王省惟岁”,以诸侯告朔当“卿士惟月”,义均可通。惟“师尹惟日”与朔政无关耳。说经只要有义理,固不必尽同。此说甚喜其有思致。
据《史记》说“据鲁、亲周、故宋”义有见地,不勉强,可喜。
问:旧读吕新吾《呻吟语》“大处难处看担当,逆境顺境看襟度,临喜临怒看涵养,群行群止看识见”,觉有无限受用处。近读明道先生《定性书》“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亦觉有无限受用处。
须是实下功夫,到此田地始有受用。
且如此理会。据今日见地,尽有说到处。然《春秋》是精义入神之学,义益精则见得又别,未可遂止于此耳。
不唯乱臣贼子惧,失道之君亦应惧。
若上有天子,当别立公族之贤者。批所记“蒯聩与辄父子争国”条。
佛氏有四依之说。一谓依法莫依人,二谓依义莫依文,三谓依智莫依识,四谓依了义莫依不了义。尝谓此可为治经之法。但彼所谓依智莫依识者,今恐未喻。盖识是现前分别揣量之知,智则是自然照了无碍之知,前后截然不同,却难以骤解。吾非是好谈佛法,实见义学煞有长处,谓学者不可遗之耳。
日月时当是鲁史旧例,此史官常识,何待圣人?因廖说之同己而喜,却是有我之心。批所记“论书日月时”条。
“子为父隐”,“父为子隐”,是权。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其恶,是经。啖说未见及此。按啖助曰:“讳者非隐其恶。盖讳避之避其名而逊其辞。”
《公羊》《左氏》俱作“蔡侯朱”。“东”乃“朱”之误文。此由当日简策传写之失,因而强为之说耳。二十三年传又于“东”下增一“国”字,此必是误增无疑,何关宏指。批所记“蔡侯东出奔楚”条。
佛说有权有实,有了义有不了义,教相至博,初机难免迷乱。唯识一家言未足以概其全,然遮表二诠却是持论通常方法,舍此将何为言说邪?俗以佛为出世间法,不知彼明言无世间可出,无佛道可成。如何是佛,如何是世间,此亦是一种名相,随语生解,与自性全无干涉。唯识家所谓无自性与此义不同,勿并为一谈。 今且存而不论,亦省言语之繁也。
说象数义近古,然《图》《书》未可全拨谓为与《易》无干,亦失之悍,此犹是清人标榜汉学余习耳。作者颇能致思,而每好为一往之谈,主张太过,遂不免堕于封执。可惜许。律历皆本阴阳五行所立,在古人是常识,有何神秘?今人于其所不知,则悍然非之,乃妄也。贤者欲明古义,奈何为俗见所囿邪?
昏明清浊,本皆以气言。理只可言隐显,不可以言昏明清浊。
《乐记》“感于物而动性之欲”,此尚无攻取可言。张子谓攻取气之欲,自较《乐记》为粗。
问:先生讲《洪范》与先儒有截然不同处,如何?
非截然不同,乃所以为同也。先儒特未言,欲待人自悟耳。吾岂能有加于先儒哉?
自私已将一切蔽摄尽,不自私即无蔽矣。程子之意如此。
则是天理,即“有物有则”之“则”。后世法家何尝不立准则,然只是私意安排。批所记引季文子使太史克对宣公曰“先君周公制周礼曰‘则以观德’”语。
晓邨以半年之力,尽读三《传》,约其掌录,以为是书。其于先儒之说,取舍颇为不苟。而据《史记》“主鲁亲周”,以纠何氏“黜周王鲁”之误,谓三世内外特以远近详略而异,不可并为一谈,皆其所自得,岂所谓“箴膏肓、起废疾”者邪?治经之法,亦各因其所好以自为方,异执相非,从来为甚。不观其异,亦何由以会其同?《春秋》之义,即圣人之心也。得其心,斯得其义而不疑于其言。言之微隐而难明,义之乖异而或失者,皆未有以得圣人之心耳。过此以往,引而申之,触类而长之,将有进于是者在,未可遂谓已尽其能事也。晓邨勉之!何独治《春秋》,治他经亦如是矣。题所著《春秋释要》。
诗亦人人性分中所有,唯须学而后成。不学博依,不能安诗。博依即比兴之旨。诗贵神解,亦非自悟不可。五言先从《选》体入。《选》体之称实未当,以汉、魏直至齐、梁,其体格亦数变矣。但习用久,姑仍之。以治经之余力为之,亦涵养性情之一助也。《乐》亡则乐之意唯寓于诗,故知诗然后可与言乐。
示杨硕井 五十则
以性为先天,心为后天,姑许如是说。实则性亦有后天,所谓气质之性是也;心亦是先天,所谓天地之心是也。今所名后天之心,乃正是气质之性;所名先天之性,岂非天命之性乎。安得心外有性邪?心量即性量,岂可以大小分之?有私己心,则程子所谓“小人只不合小了,才有一毫私吝心,便与天地不相似”。此非心之本然也。
凡说理须平心静气,理会端的,始可下笔。切忌逞一时意见,动与古人立异,自矜独得,此不可救药之病。戒之,戒之!
非不说得浩瀚,只因好为过高之论,隐然有胜心存乎其间,遂成障碍,反说不过去。可惜许。
若欲求益者,切须力除此病。虚心体会,自知其失,然后出语自然谨严,方可契理也。
此文失处在硬作主张,定要说心之外别有一个性。末后虽欲和会,仍说心性情是一,却救不得前此之支离。可知千言万语不抵先儒一语。见地末端的,且勿卤莽承当为是,此药石之言也。以上诸条批“心统性情说”。
言筌蹄者,恐人只守书册而不求之心耳。若遂以六艺之文为糟粕,更何用治经?此由筌蹄之说所误,而不知其为再误也。
今此言者,却是出位,非素位而行之道也。须知舜之耕稼时,决不安排为帝;伊尹之在有莘,不自知其佐汤也。
孔子何以与点而哂由?今试平心自察其气象,为子路乎?为曾晰乎?
大心不可无,大言不得有。直饶做到尧、舜事业,亦如一点浮云过太虚。六十四卦终于《未济》,子将奈之何?文却汪洋自恣,吾嘉其无隐而憾其向外也。以上诸条批《言志》。
天气,地质是也。然须知地质亦是天气。太初者,气之始;太素者,质之始。气质有先后,气又比质为精,故有时单言气亦可包质。理则无终始先后,气亦本无终始,但可顺俗说,以聚散为终始。
神亦是气。神即气之精者耳。 古之道家喜言此,实只明得气边事耳。不可以形神当理气会。
禅宗不与人说道理,直下要人截断情尘意识,故行棒行喝,或以一句无义味语塞却人之思路,其方法实是险迫。然学者遭其逼勒,无伎俩可施,忽然转身来,直是廓落自在。非遇上根,决不能受此钳锤,中根之人全不得力,且有因此而发狂者,故儒家不用也。朱子深明此事,料简禅病,分明不差。不知此中甘苦者,自不能不疑其言。
武侯天资高,故谓有儒者气象,然其学则黄老、刑名也。“澹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二语出《淮南子》,“揭然有所存,恻然有所感”,则近儒矣。惜其生于桓、灵之世,其成就只如此耳。自比管、乐,诚哉未能过之也。
晦木不信《太极图》,故其言如此。其所引者,皆是宋以后神仙家之说,魏伯阳犹不如。此言出于河上公者,依托之辞也。胡渭《易图明辨》全抄宋人俞琰《易外别传》,比晦木之说尤详,而不如其近理,然亦失之。要之濂溪决由自悟,与后来纷纷传说了不相干。欲学神仙则径学神仙,不必依托附会。晦木之说误人不浅,不可信之。
失其本心者,谓之无主,彼其心岂尚能统其情哉?既曰放失,更不能谓之统。
《易》一而已,岂有如许多般?强与安名立号,此乃私我之《易》耳。
造句奇峭,为义理之学者所不应有。“作圣在己,人谁能禁之”,“禁”字下得奇特。
“惟辟作福作威”,此语居位而有谦德者,亦不敢复用。
万象森然已具者,谓心外无物耳。物未形时,不可唤作森然之心。
自私用智,皆妄也。妄本无体,亦不成用,安可谓之体用一源?岂以自私为体乎?
既湛然在前,安得又逝?
极是性德全证之号,建在各人自心,岂独许三代以前,三代以后便不许邪?
可许善会。身与天下本来是一,君子成身即“惟皇建极”,佛氏所谓法性身也。但八政事相何须克配,此则弄巧成拙。
贤向来好思,非无入处,只欠条理在。向后当思、学并进,方可渐臻纯密。今之所思尚驳而疏也。 勉之!以上批《︿洪范约义﹀书后》。
扩然大公,自然物来顺应,更有何事?自以为纯乎天理,决非天理。“自以为”三字正是私欲根株。下虚字抑扬之间,可见于体上事未曾理会。“显诸仁,藏诸用”,“显”字不如此会。“知微之显,可与入德”,思之。
如此说来,将流于智数之智而与仁为二矣。须知智即仁中之有分别者。体用合言,仁即智之体,智即仁之用。全体作用,全用归体,仁智俱是性德,但从其所言而异耳。故执滞名言总不免说成两橛,若洞见本体则不如是。
问:尝谓凡言仁或许人以仁者,必兼施为功效而言,体用全该,本末并举。如何?
“何事于仁,必也圣乎?”“若圣与仁,则吾岂敢?”子贡说博施济众,岂非施为功效,孔子何以说“尧舜犹病”?识仁谈何容易?如此窥测,恐只是功利余习,为病甚深,卒难自拔。以是求仁,去之转远。
“天下归仁”,“可使南面”,只是平常心、本分事,何足矜异?乃以歆动为言,此正是私意窥测,言下便见夸大之气。
说理不妨恢广,然说来只是平常,方征见地端的。荀子说“有兼听之明而无奋矜之容,有兼覆之厚而无伐德之色”,此谓胜心客气纤毫不留也。佛氏言大乘根器在闻大法而不惊怖,此乃真是如理如量,稍假安排,便成穿凿。故谓说理非证不了也。
问:《易•干•文言》“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二句,玩语脉文义,似为“立辞居其诚,所以修业也”之误。
读书能疑者,亦有可与,不是不许疑,但须看所疑为何等语。如《易•文言》此句,文义明白,何容致疑?如此而疑,则是凿也。戒之!如谓必用“修业”以对“进德”,则是以八股文法拟经也。
有强探力索之病,非自然浃洽之言。
《系辞》明言“神无方而易无体”,此“体”字作形体字看。 太极不是一物,不可以物之形体为说。朱子、象山与龟山之说俱要活看,不可泥着。须知太极亦是名言,若方位乃是寄说。若如此说,“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如何安立?何不曰太极生六合便了邪?
曩与贤说者,亦是对治悉檀。朱子两说,固是相成。但在贤宜服膺前说,有疑固当致思,以求其安,但切不可先有成见。自己病痛,要自己对治方得。按,朱子《语类》前一说云:“静则心虚,道理自看得出。看书与日用功夫,皆要放开心胸,令其平易广阔,方可徐徐旋看道理,浸灌培养,切忌合下便立己意。把捉得太紧了,即气象急迫,田地狭獈,无处着工夫也。今人观书,先自立了意后方观书,牵古人言语入做自家意思中来,如此则是推广得自家意思,如何见得古人意思?”又曰:“今世上有一般议论成就后生懒惰,如云‘不敢轻议前辈’,‘不敢妄立论’之类,皆中怠者之意。前辈固不敢妄议,然论其行事之是非何害?固不可凿空立论,然读书有疑有所见,自不容不立论。其不立论者,只是读书不到疑处耳。将诸家说相比并,以求其是,便是有合辩处。”
张弛进反,是化而裁之之谓,变不可以言成始成终。
以《干》九三、《坤》六三说《艮》《兑》义,得之。
吾亦只能略开其端绪而已。精义入神,乃在贤者自得。以圆融、行布二门求之,方法不误,但宜勿滞于名言。若随语生解,费力安排,则又不免失之凿也。
生成是一理,乾坤是一元。天地无心而成化,资始、资生即化也。君道、臣道,则是法天、象地之事。
“无首”,犹言无相耳。
《文言》曰:“乾元者,始而亨者也。利贞者,性情也。”与《彖传》言四德又不同。王辅嗣注:“不性其情,何能久行其正。”“利”字“性”字皆释作动词,今以性情为对文,亦可通。 既表性德,则不可以才力言。
《干凿度》说“不易,以位言”,是指天地定位。
宜熟玩经文,自己体究。先儒所释皆足以资助发,其有未安未喻者,姑置之,不必费此工夫。比校同异,与自己分上转没交涉。若能入理,自知抉择。
一日理会一卦,周而复始,当渐有入处。已尽多了,贵在默识心融,验之用心行事,勿徒驰骋言说。圣人尚且韦编三绝,岂有速获之法可示邪?
此义不是。乾元统天贯四时,何乃盛于六七两月?若以消息言,则干尽午中,坤尽子中。以后天卦位言,则西南正是坤方,“西南得朋”,乃谓阴方渐盛。“东北丧朋”,乃从于阳,丑寅阳长,寄位于艮也。
“无疆”,只是无际畔之意。
法喻难齐,以君子、小人为相待而成之名,则可;如佛与众生。 谓君子无小人,则失其内在之性,则不可。
以干、坤分说五常、十义,可许。单以臣忠为方,其义跛倚,不可。干为君道,坤为臣道,经有明文。以君仁为坤道之顺,亦不可。又须知君臣亦表知能理气,今以五常、十义如是分说,终似未惬。
说义与先儒不同不妨,但不可谓己则得而先儒是失。非其甚乖者,不必致辨。况朱子说自有义,安可以己意非之?
“中行”二字,本不可分说。如此以“行乎中”说,为体用双彰,亦可许。
今人所谓中心思想,乃是安排造作出来,安可以拟中行?
尽有见得大、见得深处,惜有时近凿、近僻。行文尚多疵累,然精思可喜。且更详玩,去其芜辞,熟则自知之。
读书当如禹疏九河,使水由地中行,勿如鼷鼠食郊牛角。理本平易,如此反成险阻。
示杨霞峰 十七则
理虽本具,亦要学而后明。精义入神,方能致用,所以说性修不二。专言守良心,便是执性废修。
伊川举此语问鲜于侁,是勘伊见处。侁答如是,伊川不肯之,乃是为鲜于侁发药。邹公识得伊川用处,故曰:吾今始识伊川。此是绝好一则公案。说义理如此,直是活鱍鱍地。今谓伊川视颜子过高,乃是未会他语意在。按,鲜于侁问伊川:“颜子何以不改其乐?”曰:“知其可乐,则知其不改。君谓其所乐者何也?”曰:“乐道而已。”曰:“使颜子以道为可乐而乐之,则非颜子矣。”侁以语毗陵邹公浩,公曰:“吾今始识伊川面。”
所记诸条,理会文义有入细处。此亦穷理之事,但不可专捉他古人短处,以显己之是,如是则反有害矣。能于“反身”二字着眼,甚善。
问:尝谓善念属阳,恶念属阴。何如?
善亦有属阴者,只收敛便是阴;恶亦有属阳者,才放肆便属阳。此亦不可不知。
先儒所诃,多指小乘灰身灭智一类说,若大乘实无此弊。故不深究佛乘,则不知先儒用处。不知而辟之,无有是处。此其异同得失未易言也。上蔡正是大乘菩萨境界。
仁是心之全德,孝弟是行仁之本。《孝经大义》可一寓目。
问:上蔡重察识,龟山重涵养。窃谓察识,智也;涵养,仁也:各有得力处矣。
此义不然。察识正是仁之发动处,故上蔡以觉言仁。
问:上蔡谓尧夫精《易》数,二程不贵其术。如何?
尧夫不是术家,上蔡之言不可泥。
朱子说十五志学,合下便是圣人,向后只是功夫生熟之别耳。圣贤造诣地位不容揣测,孔子亦大略道出一个次第,使学者知所向而已。学者知所至后,自不烦论量也。
问:圣人之用心,皆以天地万物为一体。
与天地万物一体,乃心之本然。着“用”字“以”字不得。
程子谓天即人,人即天。“合”亦是剩字。今曰“以人心合之天道”,语病不细。思之。
问:朱子以主一无适为敬。窃尝思之,一者,何也?即天地自然之理,即万事当然之则也。若以古人之言证之,即“惟精惟一”之“一”,即“纯一不杂”之“一”,即“善无常主,协于克一”之“一”也。主此一而存之于中,即所谓“寂然不动”也,即所谓“敬以直内”也,即所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也。主此一而发之于外,即所谓“感而遂通”也,即所谓“义以方外”也,即所谓“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也。
此是随语生解。敬是示人下功夫,直下认得,何处不是下功夫处?不须多为之说。昔司马温公念中字,程子曰:不如与他一串佛珠子。今曰“主此一而存之于中”,试问:此“一”作何状貌?可以拈示人否?此与外面捉将一个“敬”字安放胸中一般,祗是闲话。
问:既能四勿,即能践形。既能践形,即能穷理尽性。
“既能四勿”,不词。
孟子曰:“唯圣人然后可以践形。”何其言之易也?
德亦有以“惠”为训者,如“以德报德”之类是也。子贡以博施济众为仁,亦就功施于人为言。
德乃性具,故言日新。行则发用,故须积累。此亦当辨。
积德字出老子,老子所谓德,与孔、孟异义。
示严康澄 十则
气像是自然诚中形外,德盛自致,如何可安排学得来?
立志为学乃本分事,着许多闲话作么?
学问是自家本分事,切勿预先安排将来如何如何。如此即是为人向外了也。
读书先要理会文义,若于文义尚有隔碍,其中义蕴何能理会?
录先儒语则尽录先儒语,勿以与鄙言不异为结。如此则是以先儒拟我,使吾蹴然避席而不安。且吾言若其应理,自与先儒不异,无劳节节为之证明也。
阳明语极分晓,岂有单传密授之说?良知人人具有,但不知致耳。良知便是本体,致便是功夫,安有内外?
勿委为难,如此易简,何难哉!如以为难,则成险阻。思之。
知此不尽分者,非良知而何?还汝良知,自能尽分。
看《中庸》,看《普贤行愿品》,看《灯录》都好,且宜潜心体究,勿以语言增益之,文义尤须子细看。若文义尚隔碍,义味何从得之?《灯录》机语不解者,且置之,切忌猜度。但看古德接人风范,为益已不浅矣。
贤气质好,平时言语亦谨饬,近道之资也。唯文字是其所短,此亦不可勉强。年逾四十,更无暇学文矣。罢讲亦是随时之义,无足致嘅,更不劳引愆,徒增吾之不安。既于此理信得及,锲而不舍,何患不得?不在一时缘会也。
示张知白 十九则
《诗》曰:“岂弟君子,干禄岂弟。”“干禄”即自求多福之意,非如后世之干进求禄利也。凡《诗》言福禄者皆准此。“禄”是言受用,言行无尤悔,是真实受用。“学也禄在其中”亦是此义,非设官授禄之“禄”。先儒误以俗谛解之,子张高明,何致慕禄仕邪?
生死即同梦觉,故子路问死,子告之曰:“未知生,焉知死?”知生则知死矣。学佛者动言了生脱死,生未能了,何脱死之可言?唯生顺没宁是真了澈生死语。然存吾顺事,大有事在。思之。
天地不可以言不正。天地本来自位,万物本来自育,但人心不能致中和,则不见耳。朱子《中庸章句》曰:“吾之心正,则天地之心亦正矣;吾之气顺,则天地之气亦顺矣。”《洪范》以视、听、言、貌、思配雨、旸、寒、燠、风,即是此理。
教字是从学省,学之为言觉也。《困学纪闻》引王去非说:学者学乎孝,教者教乎孝,故皆从孝字。王伯厚自注云:慈湖、蒙斋谓古孝字只是学字。今按,先儒此说盖未深考,孝从老省,籀文已然。学之隶变亦只作 ,上体为爻,非从毛也,不必牵合。
“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经旨本为观人而说。三句亦见《大戴礼•文王官人》篇。但学者用此自观,却深堪警发。经旨须还他经旨,不可说为观己也。
数何尝害理?如《列子•力命》之说方害理。此云数者,乃流俗所谓气数耳。
读《论语》颇能理会,鞭辟近里。言词则不免疵颣。向后用力,便觉其剩。见地若进,下语自莹矣。
科分即章句也,但剖析较详耳。
寡欲是去私功夫,无欲则境界煞高,更无私可去。此有深浅,不可儱侗。
“成之者性”,非兼气言。
气质之性岂可去?但去其偏耳。
《易》言“神武而不杀”,“杀”字切不可轻用。赏罚是法家言,儒家只言刑德。
妄心有生灭,真心无生灭。妄心、真心犹言人心、道心也。彼问“心从何生”,答曰“从君问处生”可矣。在学者分上只须着眼操存舍亡,不必泛求生灭细相。
此亦错会横渠语。观上文“圣人尽性,不以见闻梏其心”及“德性所知,不萌于见闻”语,应知横渠所谓存象之心者,是指见闻之知也。下文“谓之心可乎”,此心字乃指德性之知。此与所引“博施济众”以下一串何涉?闻见之知,以物为外,则其心为有外之心。故不能体物,是为徇象丧心。下文曰:“知合内外于耳目之外,则其知也过人远矣。”此段文专为辨闻见之知与德性之知,并未说到如许多事,不可旋添出来。
当时是引朱子语。朱子语大意是谓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常人只说是下句难,不知难在上句。人每自谓有不善未尝不知,实则未尝知。彼若知之,自不复行也。
一日岂能遍阅许多书?匆匆翻检无益。看横渠《易说》一种,亦尽彀看,须是看完一种再易他书。
象山语其门人曰:“汝以为有个朱元晦、陆子静,天地间道理便增得些子;若无,道理便减邪?”每为贤辈举伊川语“汝信取理,莫取我语”。争奈贤辈不领,以为此理可从人得,其实都无如许事。每自恨言语太多,更不劳重举。
贤乃谨敕之士,不须深自引咎。辍讲亦时命为之,于诸君无尤也。
得书知清恙新愈,半日静坐,半日读书,良慰。敬义夹持,祗是此心常存不走作,自然静虚动直,亦无内外之异。盖心之体相本来如此,祗缘驰散久了,故不自知耳。静坐祇是要收敛,读书亦不是攀缘,不可打成两橛。今时学人病痛,读书反增劳攘,静坐又落昏沉,正坐不知“动静一如”之理耳。故谓静坐与读书不可一向分为两事。因见问,故及之。
示陈兆平 九则
老氏说礼,近于今之言法制,故流为法家。儒家说礼,乃天理之节文。此乃根本不同。
“利者义之和”,“利”本不是坏字,然“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则“利”是坏字。儒者入手,第一要辨义利,不得乱说。先须将文字义训理会明白,方可下笔。
引先儒语与自下语须有分别,欲申其义,则宜加“谨案”字。今观所记,于程子语尚分疏不下,且宜体玩,不必多记。
《易》不离寻常日用,然不可曰寻常日用之谓《易》。
求之圣人遗经、先儒旧说,从一二语得实悟,便终身受用不尽。老拙不能取而与之也。
“欲”字用得不是。言物从心可,心逐物不可,则是。不得以“欲”字代“物”字,以“人”字代“心”字。如此换却,语便费解。按,所记有云:“以欲从人,则可;以人从欲,鲜济。”
所记说《易》诸条,未能辞达理举,且宜体玩,不必汲汲为之说,熟则自能沛然矣。
辍讲亦是随时变易以从道。贤辈于此总未释然,滋吾不安。平时于贤辈未尝有隐,就令星散,亦不必以是为戚。虽六合之远,千载之久,亦未尝有隔也,何忧乎?
立民见示来书,喜授课不忙,尽有余晷可以读书,甚善,甚善。唯颇以群居噂𠴲为碍,此乃在己所以处之如何耳。颜延之作《陶靖节诔》,谓“在众不忘其寡,处言愈见其默”,此语深可寻味。盖和光同尘,不失其在己;随波逐流,则至于徇物。毫厘有差,天地悬隔矣。荀卿云:“君子之学以媺其身,小人之学以为禽犊。”书院昔时讲习,来者志在以义理自淑,非将以为羔雁也,足下岂不知之?今乃欲俯同流俗,以在院之日为一种资历,求为证明,何其与平日之趣相远也?几曾见程、朱、陆、王之门有发给文凭之事,德行道艺乃为取得资格之途径邪?若要实据,何待于他?贤者平日言行乃是绝好证明,安用此废纸为?所以不辞饶舌,正是相待之厚,愿足下勿薄于自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