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基雅维里(1469—1527年)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一位巨人;他的《佛罗伦萨史》是人文主义历史学的巨著。
马基雅维里的故乡是意大利半岛上的佛罗伦萨。中世纪的意大利是经济上的先进地区,早在十四五世纪,这里已出现资本主义的最初萌芽。但是它在政治上却长期处于四分五裂的局面。十五世纪后半期,半岛上存在着米兰、威尼斯、佛罗伦萨、教皇辖地和那不勒斯等五个较大的国家,另外还有一些较小的城市国家和诸侯国。各国之间争雄掠土,兵连祸结。此时的西欧已经有一些国家实现了政治统一,但在意大利半岛上却不存在一个能够完成统一的力量。各国统治者为了战胜对方,不惜勾结外国,引狼入室。到1494年,爆发了历时半个世纪,有法、西、德等国参加的意大利战争。
佛罗伦萨是意大利半岛上最大的手工业城市,也是资本主义关系最早萌芽的地方。但是这个共和国正如《佛罗伦萨史》书中所说的那样,长期以来“受到公民内部接连不断的分裂的折磨。”(第二卷,第二章)1378年的梳毛工起义是世界历史上第一次手工工人起义。至于平民贵族间、政治党派间和世家大族间的斗争更是错综交织,史不绝书。从十五世纪初期起,共和国政权归入美第奇家族之手,实行僭主政治。这个长期从事银行业和商业的家族 注 成了佛罗伦萨的无冕之王。马基雅维里描写这个家族最早的代表人乔万尼时说:“他从来都不追求政府中的名位,但却享有一切。”(第四卷,第三章)1494年,法国军队侵入意大利,美第奇家族投降,佛罗伦萨人民在萨伏那罗拉领导下举行起义,重建共和国。1498年萨伏那罗拉遇害后,共和国继续存在了十四年,到1512年美第奇家族恢复僭主政治为止。这段时间构成了马基雅维里的政治生命的黄金时代。
马基雅维里一姓是佛罗伦萨的名门望族。尼科洛·马基雅维里出生于族中贫寒的一支。他的父亲只拥有距城不远的一小块地产。当时崇尚古典著作的研习,富家子弟竞投名师学习希腊文和拉丁文。年轻的马基雅维里由于家境清寒,不曾得到这样的机会。他之精通拉丁文,更多是依靠自学。这使他发展了独立思考的能力,摆脱了当时流行的刻意仿古,皓首穷经的风气。
马基雅维里早年可能充当过佛罗伦萨政府雇员。1498年,一向碌碌无闻的马基雅维里突然受任为国务秘书,在执政团领导下负责共和国的防务和外交事宜。这时他只有二十九岁。1501年前后,皮埃罗·索德里尼当选为终身正义旗手,马基雅维里受到索德里尼的赏识,成为他的重要助手,此后在国家事务中发挥了重大影响。
马基雅维里曾多次衔命出使外国。国外的情况给他以深刻印象。1500年,他第一次来到法国,亲眼看到这个统一于强大王权之下的国家的兴旺,并痛感自己所代表的佛罗伦萨在这里被蔑称 作“乌有先生”的侮辱。他在罗马尼阿地区看到的是,凶残狡诈、自私自利的公爵凯撒·波几亚凭借强大兵力征服全区,实行有利于集中的改革,使各级臣民得到好处。 注 在出使德意志时,他对于这个国家的实力和它在政治上的弱点也做了深入研究。从这些经验中,他开始探讨救治自己长期分裂的祖国的方案。
马基雅维里曾对共和国军队进行改革。几个世纪以来,意大利各城邦一直使用雇佣军作战。这种军队骄横跋扈,缺乏纪律,而且不守忠信,容易叛变。马基雅维里建议政府从城市周围的农村中征集士兵,建立民军。马基雅维里曾指挥这支民军战胜比萨。但在1512年当由教皇、西班牙和威尼斯组成的“神圣联盟”军队来攻时,这支民军遭到失败。美第奇家族在西班牙人的扶植下,重返佛罗伦萨,恢复统治。
马基雅维里失去政府位置以后,又因涉嫌一项反美第奇的阴谋案件,遭到逮捕和刑讯,获释以后,活动仍受限制。从此,他住到城外属于他家的那块小地产上,过着清贫生活。为了重新谋得职位,他曾请托友人代向美第奇家族疏通,自己也一再上书干求,或进呈作品,冀求眷顾,但是都无结果,直到1520年才当上一名史官,承担纂修佛罗伦萨历史的任务。1527年5月,佛罗伦萨再次发生反僭主政治的起事,放逐美第奇家族,重建共和。 注 马基雅维里返回佛罗伦萨城,指望以他当年的劳绩,重获登用,再为共和国效力。但是就因为美第奇家族曾经给过他一点儿菲薄的恩遇,人们拒绝了他。在极度失望之余,他于同年6月病死。
马基雅维里政治上失意之日,却是他学术上成功之时。在任国务秘书期间,他曾起草过一些报告、文件,文笔优美,已见才华。他的主要思想观点此时也臻成熟,但因公务繁忙,一直不曾写出分量较大的作品。只是到了隐居于佛罗伦萨城郊的时候,才开始他的著作生涯。马基雅维里也和文艺复兴时期的其他巨人一样,多才多艺,学识渊博。他的著作分布在政治理论、文学、历史、军事学等几个领域。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写道:“马基雅维里是政治家、历史家、诗人,同时又是第一个值得一提的近代军事著作家。” 注
马基雅维里去职以后写成的第一部著作是《君主论》。这是他对佛罗伦萨几百年间的“政治实验和激烈的改革”(布克哈特语)和本人十多年的从政经验的理论性的总结。他看到意大利长期政治分裂的恶果,认为只有建立起统一的中央集权国家,才能防止内讧,抵御外侮。他虽然信仰共和制度,但在现实生活中逐渐形成一种信念,在这个到处都存在着分裂和对立的半岛上,只有建立一个强大的君主政权,才能实现统一。君主拥有无限的权力,拥有来自普遍兵役的常备军,而不是雇佣军,以对付臣民和外敌。在议论君主的统治方式和手段时,他把当时意大利各地的暴君僭主,特别是罗马尼阿的波几亚公爵,当作可资模仿的样板,认为他们所施展的强暴狡诈、背信弃义种种卑劣手段,只要有利于实现目标,都是可取的。马克思曾经指出,马基雅维里肯定认为“对于君主,做恶比行善有利。” 注 马基雅维里的政治思想反映了新兴资产阶级建立统一的中央集权国家的进步要求。但是他不是把实现统一的希望寄托于人民,而是求之于霸主。《君主论》于1513年写成,马基雅维里把它献给了美第奇家族。与这本书大约同时写成的,还有一本《论提图斯·李维的前十书》,评论古代罗马史事,借古鉴今,基本论点与前书相似,但不如前书著名。
马基雅维里编写过几部喜剧,以《曼陀罗华》最享盛名。剧中嘲讽了一个愚而好自用的丈夫并揭露了一个淫邪无耻的教士,结构紧凑,对话生动,被誉为当代杰作。另外他还写一些诗和散文,也享有极高的声誉。
1519至1520年,马基雅维里撰写了《兵法七卷》。这是他研究历史上的著名战役,考察十五世纪和十六世纪初西欧军队战术上的发展变化并结合他亲身指挥战斗的经验而写成的军事著作。这本书曾受到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重视。 注
《佛罗伦萨史》写成于1525年,这是马基雅维里最后的一部著作。美第奇家族授予他以史官的职位,其用意显然是要他为其先人老科斯莫和豪华者洛伦佐歌功颂德。但是马基雅维里所撰写的内容远不止此。他在书的头一卷里开宗明义地写道:“应当弄清楚的是,经过一千年的辛勤劳苦之后,佛罗伦萨竟然变得这么衰微孱弱,其原因究竟何在。”(第一卷,第七章)他是要在对于意大利的政治、军事等方面做过研究之后,再从历史角度进行总结,从而探求振兴祖国的道路。
《佛罗伦萨史》分为八卷,每卷又分为若干章。第一卷概述意大利从西罗马帝国末年到十五世纪的历史。在记述了蛮族入侵、意大利半岛分崩离析、封建主混战、雇佣军横行和城市内部的党争之后,作者不禁深深慨叹:“因此,在我写的这部历史中,必然会充满这类昏庸的君主和如此卑劣的军队。”(第一卷,第七章)第二卷以同样笔法概述了佛罗伦萨从建城之初到十四世纪中叶美第奇家族初露头角时期的历史。这两卷可以看作是全书的导言。
从第三卷进入书的主体,一直写到1492年豪华者洛伦佐之死为止,以六卷的篇幅,记百四十年之事,可以说是相当详细的。有些事件,着墨尤多;例如第三卷中关于1378年梳毛工起义的记载,长达三章,其中有一段关于一位起义鼓动者的讲话的记载,他说:“不要上当,以为他们的祖先的古老血统会使他们比我们高贵,因为所有人类都出于同一祖先。……所有那些获得巨大权势,取得大量财富的人,不是运用暴力就是运用欺骗的手法。……忠实的奴仆总是当奴仆,诚实的人永远受穷。……只有奋力,才能拯救自己。”(第三卷,第三章)这篇最早的雇佣劳动者的战斗宣言,是极其宝贵的史料。书中还全文载录了一些当时的重要言论,例如书中记录了一篇平民代表向执政的进言,进言者在列举历次党争之后指出:“只要有一个好政府,我们城邦就可以享有较好的命运。”“在法律的良好影响下,这些可取的目标是完全可以达到的。”(第三卷,第一章)“好政府、好法律”,正是资本主义萌芽时期意大利人民(包括马基雅维里自己)的长期心愿。这类材料也同样珍贵。此外还有一些关于美第奇家族“遍布欧洲”的产业、它向国内外的大量贷款和它后来停止商业经营转而投资于房地产的记载,以及有关热那亚的圣焦尔焦银行的描述,都是重要的经济史料。
然而,《佛罗伦萨史》在中世纪史学史上并非以材料见长,而是以书中的人文主义思想取胜。
马基雅维里在这部历史中一洗中世纪早期的教会人士修史的那种鬼神设教、迷信骗人的笔法。他不是以上帝的意志,而是用人的行动来解释历史的发展变化。他甚至还提出“千万不要把过去这些动乱归罪于人们的天性恶劣,而应归之于时代”(第三卷,第一章)的深刻见解。他对教会持批判态度,把教皇写作与世俗君主同样贪婪狡猾、穷兵黩武的人物。马克思说:“马基雅维里早就在他的《佛罗伦萨史》中指出教皇的统治是意大利衰败的根源。” 注 对于一个与他同时的教皇西克斯图斯四世,揭露得更是淋漓尽致,说他的邪恶“真可谓前无古人”;(第七卷,第四章)他“不是牧人,而是一只豺狼。”(第八卷,第三章)在另一方面,人们可以看到马基雅维里对于古罗马历史的深切缅怀。以前,他曾通过探讨李维的前十书来阐述自己的政治观点。这里,他又经常援引罗马的事例来说明当代的问题。文艺复兴的嗜古之风在他身上仍旧留有深深的印记。
马基雅维里此书超越前辈之处还在于他摈弃了那种排列史实的编年手法。他在《论提图斯·李维的前十书》的序言中宜称他要开辟“一条前人所未走过的道路”,就是要从人类活动的形形色色的现象背后探求其共同的动机,从而找出一条普遍的规律来。他在撰写本书时尽量把一个事件的前因后果,国内国外各种因素联系起来加以综合叙述。布克哈特指出:“马基雅维里在他的《佛罗伦萨史》(到1492年为止)中把他的出生城市描写成为一个活的有机体,把它的发展描写为是一个自然而独特的过程;他是近代人中第一个具有这种观念的人。” 注
由于种种条件的局限,马基雅维里是不可能发现他所寻求的普遍规律的。他从古罗马和意大利的历史中所看到的,只是“由治到乱,然后又由乱到治”(第五卷,第一章)的现象。他的这部著作也只能是在这种历史循环论的圈子里打转转。他认为,要求得长治久安,只有制定好的法律,政府才是自由的。古代一些长命的共和国,皆赖有此。(第四卷,第一章)这样的事业,在他看来,也只能由英雄伟人来完成。
《佛罗伦萨史》书中出现了上百个人物,其中有不少人马基雅维里都曾加以评论。对于美第奇家族的代表人物,自然是备致颂扬。他对老科斯莫的评价,采用了史书中皇帝本纪的体裁,并解释说:“因为对这样一位特殊人物,我不得不使用一些不平常的颂词。”(第七卷,第一章)对于力图恢复贵族统治的贵族派首脑里纳尔多·德利·阿尔比齐,他也认为是个“值得尊敬的人物”。(第五卷,第七章)甚至对于那个靠着梳毛工起义捞取到正义旗手职位而后又背叛起义的兰多也滥加赞美,夸奖他的“品质”“才干”,把他对起义者的血腥镇压说成是“为祖国作出巨大贡献。”(第三卷,第四章)至于广大的人民群众,则很少在他的笔下出现,偶然提到,也只是陪衬而已。而于1378年的起义者,竟冠以“暴民”的恶名;他们短期取得的政权,也受到“令人作呕的统治”的咒诅。将人分成选民与群氓,分别加以褒贬,正是人文主义者惯用的笔法。
最后,值得提及的还有本书的优美文字。当时模仿古典文化之风盛行,大量古典著作中的词句被抄袭到作品中。马基雅维里不为这种风气所沾染,使用意大利文撰写本书。布克哈特说:“他的活泼有力的思想,他的明确而简洁的表达方式,使他所使用的语言具有除‘十四世纪意大利作家’的优点而外的任何优点。” 注
十四世纪以还,佛罗伦萨曾出现过几部关于这个城市共和国的历史著作。 注 但是只有马基雅维里以其充沛的爱国热情、敏锐的观察能力、缜密的综合分析和生动活泼的民族语言写下的这部著作独享盛名。西方资产阶级历史家一直把这本书奉为近代历史学的先驱。无产阶级革命导师也曾给予好评,称它是“一部杰作。” 注
马基雅维里的学说发表后,引起了不同的反响。有些国家的大臣采用了这种治术。有的思想家发表著作与之呼应。但同时也遭到另一部分人的反对,指摘他嘲弄宗教,败坏道德,鼓吹邪恶,行为放荡。特别是在天主教会发动反宗教改革运动的时期,他的一些名句也成为攻击的目标。后来更出现了“马基雅维里主义”一词,这大概是饱经出生于意大利的法国王后卡德琳·德·美第奇暴政之苦并对意大利怀有强烈反感的法国人制造出来的。这个名词带有贬义,逐渐变成政治上尔虞我诈、背信弃义的同义语,加之后世的统治者往往将这个“主义’作为推行反动统治的理论根据,结果造成对马基雅维里本人的评价也是毁誉不一,是非莫辨了。
生活在文艺复兴时期的马基雅维里,在思想和生活的各个方面自然带有人文主义者的特征和弱点。但是必须看到,在他的整个思想中,爱国主义占据着主导地位。他的几部主要著作——《君主论》《论提图斯·李维的前十书》《兵法七卷》和《佛罗伦萨史》——都是环绕如何实现意大利的统一和富强而写成的。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曾经指出,十六世纪以来的许多思想家“都已经用人的眼光来观察国家了,他们是从理性和经验中而不是从神学中引申出国家的自然规律。” 注 他们持“独立地研究政治的主张”,“政治的理论观念摆脱了道德。” 注 马基雅维里正是这类思想家中最早的一个。所以,他歌颂强者,宣扬暴力,为了实现统一意大利的最高目标,可以不择手段。埃尔顿在《新编剑桥近代史》中曾为马基雅维里的受到指责作过如下解释:“他打算传授治术,他要按照他从经验和研究中所看到的它的本来面目去传授,而不受那种在书本之外再也找不到的道德箴言的影响。他不曾料到他所描述的这些策略在发表后却不曾用于为善。……他极力把他的理论公正地建立在事实确凿的基础上;他常说,这些事情确曾发生,发生的情况就是这样,它们提供的教训就是这些。……马基雅维里发出的问题永远是:‘它是否可以达到预期的目的?’而从来不是‘它是否正当?’自然这就为他带来了恶名。” 注 这一评论应该认为是公正的。
戚国淦
1981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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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过去曾有说法,认为美第奇家族以经营药剂起家。G.F.扬在所著《美第奇》(1930年,纽约)书中指出这一家族从十三世纪初起即经营商业和银行业,所谓以药剂起家之说,纯属无稽。见该书第14—15、760—761页。
[2] 此是当时著名历史家圭查迪尼和其他当代人的看法。匹普在《波几亚的政治》(1946)书中否认波几亚有何善政。见《新编剑桥近代史》(1971年,剑桥)第1卷,第359页。
[3] 参看G.F.扬,《美第奇》,第16章。
[4]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中文版第3卷,第445—446页。
[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版第1卷,第70页。
[6] 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版第14卷,第30、197页;第29卷,第184页。
[7] 《马克思思格斯全集》中文版第13卷,第475页。
[8] 布克哈特:《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中译本,第80—81页(商务印书馆1979年出版)。
[9] 布克哈特,前引书,第374—375页。
[10] 例如乔万尼·维兰尼著《编年史》、布拉乔利尼·波吉奥著《佛罗伦萨市民史》、列奥那多·布鲁尼著《佛罗伦萨人史》等。马基雅维里本书多取材于上列诸史。
[1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版第29卷,第184页。
[12]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版第1卷,第128页。
[13] 同上书,第3卷,第368页。
[14] 《新编剑桥近代史》(1972年,剑桥),第2卷第14章,第460—461页。G.R.埃尔顿是英国剑桥大学宪法史教授,本卷的主编和本章的撰写人。